哀念郑振铎

1957年5月14日,《学习》杂志社编辑部召集座谈会,听取高级知识分子对马列主义理论教育工作的意见。会上俞平伯首先发言,发言的主要内容为两点:一、理论学习一定要自觉自愿;二、联系实际才能反对教条主义。

《学习》杂志是个半月刊,是党中央宣传部的机关刊物,专门指导马列主义理论学习。俞平伯的这一发言,今天看来,也依然是切中时弊的。

1958年11月28日至12月3日,俞平伯出席了九三学社第二届全国社员代表大会,会上他当选为第五届中央委员会委员。

1959年4月14日,俞平伯为纪念五四运动四十周年,写了《“五四”忆往——谈〈诗〉杂志》一文,后发表在同年5月《文学知识》第五期上。

1960年2月,俞平伯出席了九三学社第五届中央委员会第二次(扩大)会议。

同年7月22日至8月13日,俞平伯出席了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三次代表大会。

1964年12月21日至1965年1月4日,俞平伯作为浙江省选出的全国人民代表,出席了第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

从上述重要政治活动看,俞平伯在挨批之后,仍是积极向上的,是能跟上形势的,是能按党的要求认真去做的。

1958年10月17日,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俞平伯的老友、当时又是他的直接领导郑振铎,因飞机失事而逝世了。这次郑振铎的出访是以中国文化代表团团长的身份,准备前去阿拉伯联合共和国注12、阿富汗的,结果连莫斯科都还没飞到,在苏联楚瓦什苏维埃自治共和国上空失事而遇难。

当时文学界又正在轰轰烈烈展开“拔白旗”运动。郑振铎上飞机之前夕,还在文学研究所的大会上向全所同志们动员,号召来拔自己这面“白旗”,不料次日一上飞机就出事。这对中国文化界,尤其对文学研究所的同志们来说,真是桩万分悲痛的事情。俞平伯与郑振铎之私交已近四十年。他们之间的友谊实非一般可比,这一毫无思想准备的诀别,其痛切真是难以言传的。俞平伯回思昔昨之联袂,遥望蓝天,悲自难抑。只能用血与泪,哭出了一副挽联:

两杯清茗,列坐并长筵,会后分襟成永别;
一角小园,同车曾暂赏,风前挥涕望重云。

郑振铎与俞平伯的友谊,在此短短一联中自然不能全部包含进去,而俞平伯心中始终十分感激而不能忘怀的,还有一件十分特别的事。早在1925年6月15日,俞平伯曾写过《雪耻与御侮》一文,发表在该月22日《语丝》周刊第三十二期上。文章指出:“被侮之责在人,我之耻小;自侮之责在我,我之耻大。”俞平伯说历来国耻大于外辱,所以主张必先“克己”,“先扫灭自己身上作寒作热的微菌,然后去驱逐室内的鼬鼠,门外的豺狼”。文章发表后,引起了相当的反响与争论,郑振铎代表沈雁冰、叶圣陶等人,连续写了好几篇文章,批评了俞平伯。最后俞平伯由衷地接受了郑振铎等人的批评。为了保存这一段历史,三年后俞平伯编辑自己的散文,出版集子《杂拌儿》,还是收进了这篇《雪耻与御侮》,并说“意在‘存此以见吾拙’”。他们之间的友谊,就是这样的真率而又认真,知错不但必改,而且还要存之以示不忘,不怕袒露己拙。

俞平伯在联中自然很难明指这段历史,而他们两人间的真挚情愫,仍不难从寥寥三十几个字中表露出来。

同年11月13日,俞平伯还专门写了一篇悼念郑振铎的文章,题为《哀念郑振铎同志》,文中写道:

郑振铎同志的死,为中国和国际文化界人士所同声惋叹,原不仅仅他的朋友们;但在他熟朋友中间,更觉得这是无可弥补的损失。

他死得这样突然,我听到这坏消息,只觉心头受了重重的一击。说悲、恐、惊,都还不太恰当。

一般说来,总该是震惊沉痛罢。人生是这样的有缺陷。你有了惊恐悲哀,若不借语言文字表现出来,就好像心里短少点什么,又好像少做了一件对得起人的事情;但是如把它表现出来,那么,你的真情有时就会被这表情达意的工具所限制住了,不能期望读者都来了解言外之意。我虽写这一篇短文,不得不为之踌躇。

当然,人生另有比这大得多的缺陷,古语所谓“彩云易散琉璃脆”。像振铎这样兴高采烈,活泼前进,对一切人和事都严肃认真,却又胸无芥蒂的大孩子,谁想得到会有这样不幸的遭遇。比之乐曲,在旋律上是极端不调和的。如深思力索下去,真会叫你发痴。他比我整大了一岁;看起来却至少比我年轻两三岁;换句话说,他虽整整活了六十岁,只差两个月,实在还是个青年哩。光风霁月的神情,海阔天空的襟怀,将永远活在凡认识他的,无论新知旧友的记忆里。人却一去不复返了!

文中除了谈到该如何评价郑振铎,亲切地指出他的优缺点之外,还在论说他俩交谊的一段中特地又提到20世纪20年代中他俩间的“一阵争辩”,进一步肯定了郑振铎的先进,“他却比我早认透了帝国主义凶恶的面貌,而革命的第一步就是‘反帝’”。还生动地讲述到郑振铎:“他过于信任我了,有时我不免辜负他的期待,至今歉然。我有好处,他不放过赞美我的机会,我有缺点,他也不客气地对我说。如他常说:‘平伯,你不能这样子。’……”

关于挽联,俞平伯自己做了一点注释,因为都是有关最后两次见面的实情追忆,分别在10月8日与13日,而17日郑振铎即遇难。注释的原文是:

上联是:文学所开会,大都拼着许多长条案,上面铺着白布。所里只供白开水。振铎喜欢吃茶,常带着一小匣茶叶。他喜欢和老朋友们坐在一起,往往把他携来的叶子放一点点在我们的茶杯里。13日我在所里,时间比平日略早些。振铎也就来了,遂在他的办公室小坐。他沏了两杯茶,开会的时刻也就到了,茶还没有喝什么,觉得很可惜。我们便各人携了一只茶杯,一个茶碟,上楼去开会,仍旧并坐在一排。我因那日下午还有教课,先走了一步。会尚未散,也没有能够向他握别,谁知道这是最后的一面!只有天知道。

下联是:比这次稍早一点的上星期三,也一样的开会,一样的并坐吃茶,却有伯祥。会散后一同搭乘铎兄的车回城。他要顺途到他的宝禅寺街的新居看看,我们也跟了去。这是所老房子,相当大,池廊亭榭都有,却黯淡了。里边正搬进了许许多多的书籍。有的地方,书架排得这样挤,人要扁着身子才能勉强通过。有一位同志,在那招呼。厅很宽敞,前面伸出一大方块暗廊沿,大约叫抱厦罢。振铎还说,这里可以借你们昆曲社做曲会。又说,不久他们就要搬家,等他从国外回来,就到新房子里来了。这大屋,他大概一天也没有住过,我想。

笔者引录至此,心情十分激动。因为上下联所述的郑振铎那最后两个星期三,家父王伯祥也都是在场的,曾多次听他痛心地追叙过。只是最后10月13日那天下午俞平伯没有与会,所以郑振铎的慷慨陈词,让大家都来拔他这面“白旗”的话他没听见。郑振铎这样正当英年却过早地被青天白云卷去了生命,在老友的心头造成之创痛,真是永远无法医治的。俞平伯自然不能例外。相信读者读了他的联与文,虽表面上那么平淡,而透彻纸背的内心隐痛,至今依然在感染着广大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