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缨日记》节选

编者按:《请缨日记》又名《唐景崧日记》,作者唐景崧。《请缨日记》较为详细地记录了作者赴越经过及中法战事。因原稿大部分失诸战火,今人所能见到的,乃战后作者在残缺日记基础上补充而成。故又被视为日记与回忆录的混合体,或称日记体回忆录。作为中法战争中为数不多的中国参战者留存下来的文字,其史料价值仍不容低估,尤其是研究中法战争陆路东、西两线战场方面。

光绪九年癸未

二月十五日

是日,适接芷庵自保胜来书,述刘感极,递呈军册,具禀甚恭,谓余行抵何处,则来就见,毋劳远涉保胜。因语佐炎,姑缓之。

刘永福前营督带越南防御使黄守忠来见。守忠,广西思州人也,号荩臣,俗呼“北江黄”。……南掌有大王、二王、三王,诧守忠为神将,询生年月日,愿生祠之。守忠不肯,凯还。守忠艰官语,见华官踧踖不敢言。

请缨客曰:由十州走九龙江,过南掌、哀牢边境,可达西贡,计一月程。余曾与黄佐炎画策,令黄守忠带兵入十州,取道九龙江,袭捣西贡,以解北圻危。佐炎是之,且愿自率守忠行,以所历境皆越边圻,佐炎权重,能檄供粮楫;而永福不愿守忠行,余亦虑守忠兵力不足,火器且乏,遂止。而实奇计,独唐莪(同“鄂”。下同,不另注)生中丞,函商及之。此黑旗既战河内以后事也。

三月初八日

中国游击衔捐二品封典越南三宣副提督刘永福(字渊亭),率亲兵队乘舟至山西,旗纯黑,有“三宣提督军务”旗、篆书“刘”字旗、七星旗、八卦旗、洋枪刀斧手,角声乌乌,马蹄蹴踏,不闻军哗。市人欢呼:“刘提督来!”

渊亭长身削立,高颧尖颏,状类獐猿。唐莪帅诧其相,一见赏万金。边人皆呼刘二,新闻纸讹称刘义。本年癸未四十七岁。妻黄氏。先收养子名成良。黄氏生二子。吴凤典妻,黄氏女弟也。渊亭尤礼下之,今已殁。

三月初九日

答拜渊亭,入密室,细陈衷曲。渊亭悒悒,为言黄佐炎。余曰:“足下膺越职,佐炎外,越人待足下何如?”渊亭曰:“越王待我厚,京外诸臣独梁辉懿善遇我,其余碌碌,皆忌我者也。”余曰:“保胜紧界云南,云南如何视足下?”渊亭曰:“独唐莪生方伯厚我耳。”

余曰:“足下少年冒不韪之名,今处保胜弹丸之地,设一旦得罪于滇、越,进退无路,计将安出?况今且见逼于法兰西。”渊亭跽曰:“谨受教。”余曰:“万里来兹,专为足下策不朽之勋,创不世之业,古有不阶尺土,提一成一旅而成霸王者。夫今日越南乃法人刀砧之鱼脍也,狼藉不旋踵。足下诚能据保胜十州为老巢,守山西为门户,北宁、太原、谅山、高平、宣光、兴化,震以足下威名,不费兵力,传檄可定。足下诚能收关外之亡命,简越卒之精锐以为兵,就膏腴之地以为粮,榷七省之物税以为财,礼罗贤俊以为辅助,然后请命中国,假以名号,据北图南,事成则王,不成亦不失为捍卫华边之豪杰,功在中国,声施万世。此上策也。”渊亭瞠久之。

余曰:“虽然,有天命焉,请言其次。今者法兰西欺我中国,剪我藩服,神人共愤。中国不肯因一隅而牵天下。足下越官也,诚能提全师击河内,战胜则声名崛起,粮饷军装必有助者;不胜,而忠义人犹荣之,四海九州知有刘永福,谁肯不容?立名保身,无逾于此。此中策也。夫以今日揆敌势而建义旗,天人之机,似不至败。”

渊亭曰:“唐方伯尝曰:‘汝其固守保胜,无妄动,敌至再战,不胜则卷旗入滇,吾能庇之。’”余曰:“噫!功名者,有功而后有名。足下坐视国难,则无功无名,孰重黑旗刘永福者!事败而投中国,恐不受。且唐方伯又安能久宦滇中而庇子也。株守保胜,此下策也。”

渊亭曰:“微力不足当上策。且越或因此降法而击我,将奈何?”

余曰:“法人已不容汝,为之被击,不为亦击,越急,亦必除汝以谢法。豪杰毋为人所算。”渊亭狐疑,余曰:“何如中策?”渊亭曰:“中策勉为之。虽然,兵单军火绌,可守而不可战。”余曰:“战必有助者,夫不可战,又焉能守?先发制人,足下毋怯!”渊亭曰:“二者请筹诸杨著恩,再密复命。”

四月二十二日

徐方伯出关驻谅山,余往见,陈入关意,方伯留之。黄统领暨右路统领赵庆池观察沃继至。方伯偕卉亭、庆池次日过寓商留余在边,先赴刘营照料,即附片奏请,又函请倪中丞并为奏留。倪中丞奏有“该主事才识警敏,论事洞中机宜”之语,徐方伯附片录后:

再,吏部主事唐景崧,前因奉旨发往云南,假道越南。旋奉上谕,饬令该员迅即前往,毋稍逗留。当经抚臣转行遵照……刘永福积不相能,常存退志,故不敢擅离保胜,恐为人害。迨唐景崧亲见其人,知其可用,为之开诚劝勉,直以大义责之:谓越南臣服我朝,近居粤侥,能为该国出力,即与内地出力无异。

如其思归故乡,未尝不可偿诸异日。刘永福因而感悟,誓不与敌俱生,于是发愤自雄,累战皆捷,非唐景崧之力不至此。现在法越战和之局未定,若得该员留营商酌一切,实于防务有裨。云南藩司唐炯闻已出扎山西,如有应办事宜,亦可就近兼顾。可否准令该员暂缓前赴滇省,留于防营,俾资臂助,出自圣慈。谨附片陈明。

五月初五日

至山西,各官来见。云南新到两营,督带张永清、管带林大魁,皆同乡也。唐莪生方伯出驻蒙自县新安所,徐方伯回驻龙州。

七月十六日

抵山西。黄云高、田福志两营继至,并驻省城。水逼外城不没者二尺许。北宁亦水,文报不通。天霁水减,与总督阮廷润巡视城厢及炮台关卡。唐方伯来书,并致薪水银百两,云每月按寄。却之,谓无食两省薪水理。后乃更增百两,辞不获。

七月

唐方伯擢云南巡抚。岑、唐两公会奏,以予在山西居中调度,实则仍拥虚名,云军、桂军、刘军皆不属我也。

八月初九日

黄佐炎得富春警报,并接该国枢密院传国王退兵之谕……

初,云南奏称山西紧靠红江,法船炮弹可及我军,驻防于此,抵敌与否,势在两难。廷旨着妥筹布置。于是唐莪帅遂议撤军,月给刘团五千两,募营退守山西以固门户。而是时刘团屡捷有名,不肯后退。黄佐炎谓刘为全圻所击,不肯令专守一隅。莪帅屡促渊亭退师,渊亭不应。莪帅又函予劝退,答以难行。莪帅不怿,责余能驱遣黑旗下河内,独不能命其旋山西乎?正辩论间,富春警至。渊亭闻王谕退兵,大惑,遂偕黄佐炎于十一日率全队至山西,称遵莪帅命,实就余商议机宜也。余劝其稳守山西,再议前进。渊亭见越事决裂,中国且多敷衍,欲以全军退据保胜十州。余力止之,而莪帅撤军之檄适至。渊亭愈恐,言中国且撤兵,吾何为独守此?余苦语挽留,渊亭犹豫,黑旗将士俱慷慨攘袂,不愿弃数月战名。黄守忠造渊亭请曰:“提督退保胜,则全军付末将代守山西,有功提督居之,罪归末将。”

渊亭大惊,诘曰:“谁为汝画此策者?得毋唐公言?”乃不敢再言退。然是黑旗军心一懈矣。总兵陈德朝至山西,督带桂军三营,则黄云高、田福志两营,又黄中立一营也。云军张永清、林大魁拔退兴化,徐方伯奏报情形甚详。

(后略)

十月

唐莪帅擢巡抚后,不请命,遽自回省,又撤山西军。廷旨责之,仍令赴边督师进扎。莪帅定本月十四日由省起程。岑彦帅奏请自行带营出关,以抚臣回省筹饷;并称刘永福兵单将寡,瞻前顾后,唐景崧亦颇费调停。

十一月

徐晓帅、黄、赵两统领迭促渊亭进攻河内。而渊亭以战河内则不能顾山西,滇军未至,山西谁守?唐莪帅复至蒙自新安所。岑彦帅得旨带勇出关。

十一月初九日

山西军情日紧,余揣北宁军请必不来,乃函滇军督带张永清,恳其进援,一面飞启岑、唐两帅勿罪该督带擅移之咎。

十一月二十四日

云军统领总兵丁槐衡三带亲兵数十至兴化,莪帅付银四千两慰给溃军,约余赴保胜晤商军情。

十一月二十六日

访阮廷润于临洮府乡中,拒不见,以病辞。强入,见实卧在床,慰语而去。

莪帅据营报奏山西失守,由总督、布按开门延寇。然阮廷润、阮文甲辈虽无御敌之力、殉城之节,而平日供给各营,城陷同走,尚无通敌之事,余深知之。闻越改立之嗣君,于十一月初二日暴卒,或云畏法逼自尽,或云奸党进毒。国人立阮福时所继第三子,或云即阮说之子。

十二月十五日

抵保胜。莪帅已于前一日启行,不及见。彦帅适于昨日临此,谒于关帝庙,慰劳甚至。为制绵袍、衾蓐,赠靴冠绸料,补送薪水四百两,又别馈银两备用。余诉黄军门所拨四营有名无实之故。彦帅勖以忍耐待时。阅历之言,受益无限。与营务处汤幼庵观察同居竹屋中,渊亭养子成良照料极周。

光绪十年甲申(1884)

四月十七日

抵谅山,谒晓帅,知已奉革职逮问之旨,黄桂兰、赵沃罪同。后因黄故,赵沃交潘中丞察讯。有旨,以王德榜署广西提督,并接统左右两路军。王辞不拜命。同时追论云南唐中丞之罪,亦有旨革职逮问。又闻军机王大臣自恭亲王以次俱敕退枢垣,新入者为礼亲王世铎、尚书额勒和布、阎敬铭、张之万、侍郎孙毓汶,大事请示于醇邸。朝局一变矣。

余前三日启晓帅,请探得法人在北宁不甚设备,可挑精锐走僻径先袭新省。该处有山可据,有粮可食,距北宁城仅七十里,可就近图之。再以楚军出扎船头,进规三江口,两面夹攻,北宁易复。晓帅韪其计,而以交替在即,不思再举。方棣生观察亟欲行之,约明日同往南关,会商于王方伯。

请缨客曰:论徐公罪者,在失北宁;论唐公罪者,在撤山西之防也。然山西即不撤防,恐亦难保不失;及其陷也,滇军何尝不在其中耶?总之,用刘既不得法,而当日防营又未能精整,战事且落人后,岂有不败?后之办防务者,宜援此次狃于不战以为戒,亦不必遽夸炮台、铁舰之雄,止求陆军真能打仗,西人即无如我何。倘我能做到者尚无把握,我之不能做到者务博求高,恐未必有济也。


1 编者注:此说之时间有误。唐炯赶赴汉阳,寻其父亲遗骸的时间,应在当年十一月。

2 冯子玉,清代诗人,籍贯遵义府遵义县永安里三甲,乃郑珍、萧光远及成山唐氏密友,其生平成就《续遵义府志》有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