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学毕业十四年后,孔太顺仍然清楚地记得,当年父亲送他到省师范学院报到,见校园里到处都是清纯美丽的女大学生,父亲便一再嘱咐,大学毕业后,找一个睡觉时能吟诗给他听的女孩做妻子。这段话,也是父亲的临终遗言。几年后,孔太顺第一次向那位名叫月芳的银行女职员求爱时,毫无保留地将这个故事讲给她听,甚至很过分地表示,自己是在完成父亲的遗愿。没想到银行女职员月芳深为感动,一边接受他的初吻,一边献出自己的初吻。

站在十四年前就已经走过的省城街道上,孔太顺的脑子里,就像进大学不到一个月,突然传来父亲去世的消息,苍茫得只能与泪水相融,却连一颗泪珠都装不下。直到从充满汽车尾气的空中飘来一股梅花香,他才注意到那位擦着右肩款款走过的女孩。女孩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让孔太顺感到奇怪。按常理,似这样时尚得将五分之四身子裸露在外的女孩,法国香水才是必需品。孔太顺这样一想,又觉得自己虽然有过四年城市生活经历,除了学生宿舍的酸臭和图书馆里油墨气味,其余城市气息,几乎一无所知。

或许女孩喷洒在身上的香水与梅花毫不相关。

关于香味的判断孔太顺最没把握。

家里也有十来种通过各种途径得来的香水。

妻子月芳每换一种香水,就要他嗅一嗅。在他的感觉中最昂贵的香水和最便宜的香水全都与梅花气味一样。有时候,月芳也会烦他鼻子是石头做的。孔太顺总是笑着回答说,男人长石头鼻子好,石头鼻子不怕香风骚雨的诱惑。如此调笑一下,妻子当然很满意。没结婚的女人希望男人的鼻子敏感一些,多多留意自己千姿百态的美妙。婚后的女人则希望男人万变不离其宗,无论异性如何芬芳,唯独留意自己随风留香。孔太顺在这一点上的过分愚钝,让月芳既满意,又不满意。有一次,她故意拿出一瓶男士香水和一瓶女士香水,用她的话说,这两样东西的差别,就像炒菜有没有放辣椒,烧肉有没有放醋。如此清清楚楚的东西,孔太顺犹犹豫豫地嗅了半天,仍然没有任何表示。

对于梅花,孔太顺的表现就大不一样了。妇联主任李妙玉总是夸张地说,全镇任何一个山坳里,只要有梅花绽放,哪怕是三五只花骨朵,也休想瞒过他的鼻子。

孔太顺之所以认定那位擦肩而过的女孩身上有股梅香,部分原因是由于那裸露在外的细腰,以及时隐时现的股沟之上一朵文身梅花的诱导。

孔太顺对梅花的敏感缘于这座城市。他在省师范学院读大一时,父亲在山西挖煤,出事故死了。母亲揣着好不容易到手的抚恤金,在回家的火车上被小偷偷了个精光。不久便在忧郁中患病死去。一辈子除了种田,再也没有做过其他事情的舅舅,虽然全力接济,仍旧是杯水车薪。为了拿到一等奖学金,除了读书,孔太顺连班上的同学都认不全。有个星期天,他从图书馆出来,脑子里正要为外面的大雪腾出一些空间,就有一位捧着一枝梅花的女生突然扑倒在怀里。事情过后,孔太顺才得知,那位女生就是男生们每晚熄灯之后都要狂聊一阵的大三学姐兼校花。因为雪地太滑而扑进孔太顺怀里的学姐,站稳之后,用一朵梅花轻轻地碰了碰他的鼻尖,并说,这是今年春天的第一枝梅。孔太顺当时并没有想太多,直到同寝室的同学们,轮番上来拥抱他,非要从他那里感受学姐身上的余香与余温,他才发现关于梅花的特别感觉。

孔太顺只看了那个女孩一眼,就不想再看第二眼了,心里却又一次想起,让自己对梅花有了特殊感觉的那位女生。毕业之后,孔太顺一直没有回母校。此时此刻,他再次压抑着想回母校看看的念头。

这时候,地委组织部的邓科长,又在大声催促,要几位仍在大巴上磨蹭的人,赶紧下车吃饭,吃完这顿饭,考察团便就地解散,然后大小菩萨各回各的位。大巴载着他们在长江三角洲一带参观了近半个月,乡镇干部们虽然很少出远门,但也没到舍不得离开的地步,那些人是在说些人多时不方便说的话。

自从离开商业局副局长的位置到鹿头镇当上党委书记后,孔太顺就再也没来过省城。乍一见,简直恍若隔世。特别是当他看到那熟悉的春到酒店,被四周新起的几家豪华酒店映衬得蓬头垢面时,这种感觉更加刻骨铭心。孔太顺从前来省城办事时,总是早上出发,十一点二十分前后经过春到酒店,正好停车吃午饭。触景生情的孔太顺情不自禁地提议就在春到酒店吃饭,不要去那种太高档的地方。同行的段国庆是隔壁鹿尾镇的党委书记,他也破例跟着附和说,简单吃一点,反正大家的考察费都交了,他们少吃一个菜,地区农委就可以多赚一百多元钱。这话正中组织者下怀。

孔太顺拎着自己的行李刚进酒店,一个挺招人喜爱的女孩就冲着他露出一对圆圆的酒窝,问有多少客人。孔太顺说整四十个。女孩开口说话时,那对酒窝闪个不停,听起来那声音像是从酒窝里发出来的。孔太顺问清了女孩名叫春到,还以为是酒店老板给她取名用来应酬。这时候别的人也进来了,段国庆也挺喜欢这个叫春到的女孩,他站在春到来来回回的必经之路上,断断续续地与她说了一些话,才知道春到从小就叫这个名字。在等着上菜的时候,段国庆带头同大家一起开起孔太顺的玩笑,都说孔太顺外表又憨又实在,肚脐眼里却藏着花花肠子,说是替地区农委节约,其实是想借公谋私。后来段国庆乘着酒兴要春到跟孔太顺走,别在这里端盘子。

春到这次没有用嘴也没有用酒窝而是用眼睛冲着孔太顺说:“我看得出来,他不是那种人。”

段国庆马上问:“那你跟我走怎么样?”

春到说:“你这人有点狡猾。”

这时候酒店的另外一个女孩给孔太顺和段国庆上了一杯茶。鹿头镇和鹿尾镇都是产茶的地方,孔太顺看着那像牛尿一样发黄的茶水,不由得皱起眉头要女孩将茶端回去,然后将老板叫出来。春到一听连忙过来问是怎么回事。

孔太顺指着茶杯说:“你们怎么可以将洗手水当茶招待客人?”

春到不解地说:“这就是茶呀!”

邻县的董乡长将春到叫过去,指着孔太顺说:“他那儿出茶叶,那里的女孩采完茶后的洗手水也比你这茶好喝。”

孔太顺刚要笑立刻又不满起来,因为董乡长的手悄悄地落在春到的后腰上。春到像是没察觉,极自然地将身子一扭,转身去招呼另外一张桌上的客人。

段国庆这时开始大发感慨地说:“没准这是一个好主意,真让人喝着有十八岁采茶女手指尖味道的茶水,那还不浮想联翩?”

孔太顺没有接话,他发现身后的壁画上有人用钢笔写着一句熟悉的话:春到春不到,太顺太不顺。记得这是他在这里宴请商业厅的几位领导时,一位姓李的处长想出来的妙语。那次的请吃原本选在一家名声很大的酒店里,因为孔太顺无意中说起这儿有个非常漂亮的女孩,那些早就吃遍省城名店名菜的人,便执意要来见识女孩的姿色。结果当然让他们失望。随之就有了这样的留言。孔太顺翻出随身携带的通讯簿,找到那个处长的电话号码后,他没有用手机,而是用吧台上的电话打过去。孔太顺刚报出姓名,对方就警惕起来,问他是谁,有什么事。孔太顺觉得对方的声音有些熟悉,就说了实话。对方马上换了一种语气,一番客套后,对方小声告诉孔太顺,他要找的那位处长几天前被检察院的人带走了,弄得商业厅高层领导人心惶惶。李处长曾被公认为是商业厅最有前途的才子,他的出事在孔太顺的心里引起一阵震动。孔太顺多问了几句,对方含含糊糊地说,李处长什么都懂,什么都会,就是没有韬光养晦。打完电话后,孔太顺再也没有心思同大家一道与春到逗乐了。

这时候,地委组织部负责党教的邓科长端起啤酒杯,对大家说,这杯酒喝下去,这一次的政治课就该下课了。更重要的是,他这一辈子的政治课也要下课了。邓科长当了很多年的科长,总算在退休之前弄了一个副县级调研员。大家都明白,这次分别之后,邓科长有可能在街上遛狗时,与大家再见面了。

邓科长与大家碰杯时,段国庆说了一句话,惹得在座的人全部会意地笑了。

段国庆说,地委组织部派邓科长带领大家,到江南经济发达地区参观考察,除了要大家学习社会政治的经济因素,还能从邓科长身上深刻领悟个人政治的时间因素。邓科长到了这种年纪,一般都会说好听的。他接着段国庆的话说,政治时间即将在自己身上自然消失。

孔太顺当然听得懂,个人政治必须只争朝夕的意思。

刚吃完饭,各县接人的车就陆续到了。段国庆要孔太顺坐他的“桑塔纳2000”。孔太顺就没有叫车,不过,他也不好意思让镇里的那台破“普桑”来省城出丑。同车的还有邻县的董乡长、陶乡长。大家刚将行李放进后备箱,段国庆就和董乡长联手,劝孔太顺和陶乡长,好久没来省城了,别这么急着回去,趁机到处转转看看。孔太顺明白,他俩刚刚在大巴上迟迟不肯下车,一定在商量这事。孔太顺不想听段国庆摆布,借口出来时间太长,得早点回家,实在不行他可以坐到车站坐长途客车。段国庆很认真地提醒他,他们这个县一向以干部之间不团结,相互乱告状而闻名。如果他俩一个向东一个向西,肯定会给别人留下消极的想象空间。考察团有四十几号人,说不定就有人乱说,一旦被汇报到上面去,不管谁是玉谁是瓦,有可能一同打入另册。孔太顺听出段国庆说话的诚意,这才答应跟着段国庆走。段国庆让司机找个地方歇着,自己爬到方向盘后面坐下来。

大家刚上车坐定,董乡长就开玩笑说:“孔太顺,你这模样,天生就是段国庆的副手。”

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孔太顺装作不在意,心想他们说一次两次就不会再说了,哪知道董乡长一直围绕着这个话题说。逼得他不得不说:“只要段国庆当省长,我当然愿意做他的副手!”

这番解嘲的话,惹动了一路上不大说话的陶乡长,他将孔太顺的后脑勺多看了几眼,然后又要孔太顺转过身来。陶乡长用心地看了一阵,随后仰在后排座上一口一口地出着长气。

经过段国庆的一再催促,他才煞有介事地摊开谜底。

“孔太顺这家伙有憨福,谁也挡不住他的好运气。”

段国庆听了,就要陶乡长也给自己看看相。

陶乡长不肯看,推说自己修行不够,一个月只能推算一个命,否则就要伤元气。

段国庆有些不高兴,借着到一座新建的街心广场参观的机会,一个人走在前面,只顾看着红红绿绿的风景。董乡长觉得陶乡长应该灵活一点,毕竟是坐在段国庆的车上,不要惹他不高兴。陶乡长也不肯给董乡长面子,他说大不了也像孔太顺一样坐长途客车回去。再次上车时,孔太顺换到后排,同陶乡长坐到一起。原以为陶乡长会说一些悄悄话,哪知陶乡长根本就不理他,只顾看那本用牛皮纸包得厚厚的书。从书的竖排格式还有繁体字来判断,肯定是走私进来的禁书。段国庆大概也就是想做做样子给陶乡长看,车一开动后,他又开始同大家说说笑笑。转了几个地方,段国庆说渴了,要找个地方消消暑。孔太顺一路盯着马路边那些卖冷饮的摊子,提醒了几次,段国庆就没理。过了两个路口,又在一座立交桥上转了大半圈,随后段国庆将“桑塔纳2000”停在香港大酒店楼前。

段国庆和董乡长在前面不知说了几句什么,下了车两个人还在哧哧地笑。孔太顺和陶乡长跟在他们后面,从一道旋转门进去,又搭乘一架观光电梯,上到二十四楼的旋转酒吧。段国庆也不问孔太顺,就替每人点了一份奶昔、一瓶冰镇啤酒。坐了一个小时,临走时一结账,竟然每位要付一百五十元人民币。孔太顺吓了一跳,瞅着段国庆正要抱怨,段国庆主动说:“是不是回去不好报销?你的这份我出了。”孔太顺见手拿账单的服务小姐正盯着自己,脸上腾地一下像着了火一样。孔太顺嘴唇还在哆嗦,段国庆已经掏出了钱包。董乡长见此情形就要段国庆干脆潇洒一回将他和陶乡长的两份也出了。段国庆爽快地将大家的单全接了,然后叫服务小姐合起来开一张发票。服务小姐正要转身,陶乡长叫住她,一边付给她一百五十元钱,一边吩咐单独开一张发票。

服务小姐拿着两张发票再回来时,陶乡长找出自己的那张当面撕毁了。孔太顺对陶乡长的做法既震惊又佩服。段国庆像是没有看见一样,只顾同董乡长说,这个酒吧有品味,只可惜没有秀色可餐。下降的电梯里没有别人,大家都懂这话的意思,就连陶乡长也会意地笑起来。

等大家笑够了,段国庆突然神秘地提议,要带大家去一个非常有意义的地方感受一下,与这一次所谓考察完全不一样,那才是真正的政治课。

从香港大酒店开车出来走了不到十分钟,段国庆就说到了。

坐在左边的孔太顺隔着车窗什么也没有看见。

待他打开车门站到街边时,才发现马路对面是省委党校。

段国庆对孔太顺他们说,省委党校里有个青干班,省委计划办八期,现已办到第七期了,来青干班深造的人,都是内定的接班人。孔太顺正在想,这样重要的信息自己怎么一点也不知道。段国庆毫不客气地在头前领着大家往省委党校大门里面走。

一个门卫模样的人上前来正要问话。

段国庆大大方方地说:“是朱太炎约我们来的!”

进了大门,孔太顺忍不住问朱太炎是什么人。

段国庆告诉他,朱太炎是这儿的教导主任,接着又用更小的声音说,朱太炎还是有名的思想激进者。省委党校的院子里布置得像花园一样,段国庆不时向大家介绍哪儿是教学楼,哪儿是学员宿舍,哪儿是政府宾馆。

段国庆正在说:“如果有一处进行军事操练的地方,这儿就是本省的黄埔军校。”

“你说错了。只要学会用心操练,任何地方都会成为黄埔军校。”一个脸色黝黑的男人站在孔太顺的身后说。

段国庆看了他一眼说:“你是谁?”

那人说:“你不是刚告诉门卫,说是我约你们来的吗?我就是在这儿教书的朱太炎!”

段国庆脸皮一红。孔太顺和陶乡长他们马上明白,段国庆其实并不认识朱太炎,一不小心就笑出声来。

朱太炎以为大家在笑他,就说:“我说一句话你们就笑不起来了。我的眼睛特别毒,我能看出你们当中,谁是好干部,谁是贪官污吏!”

朱太炎的话一出口,果然就没有人笑了。

段国庆被朱太炎的突然出现弄得很尴尬,见机会来了,他将孔太顺推到朱太炎面前说:“朱主任,你看看他是个什么人!”

段国庆的突如其来之举让孔太顺不知如何是好。

朱太炎并不在乎这个,他将孔太顺打量了一眼,想也没想就说:“是半条好汉!”

说完,朱太炎扬长而去,身后的人群像是他信手丢下的一堆废物。

朱太炎的话很让人扫兴,董乡长嚷着不看了,谁有本事谁来这儿深造,谁没本事在这儿看一生也是白看。四个人一齐退回到大门口时,又忍不住一齐回头惆怅地张望。省委党校真是气派非凡,空阔的院子里偶尔有一两个人走过。如果是青年人,那样子必定是春风得意满面霞光。孔太顺比别人多了一份惆怅,他朝朱太炎离去的路上不断地张望着,希望能再次见到朱太炎孤傲的身影。上车之前,陶乡长去了附近的一座车站,他嘱咐孔太顺,车子若是提前开了,让段国庆等一等。

孔太顺将陶乡长的话说给段国庆时,段国庆有些不耐烦。他从车门里探出头来冲着孔太顺说:“你是不是舍不得离开了,听见几句胡说八道,就异想天开?”

孔太顺回敬一句说:“不就是一句话吗,你怎么这样脆弱?”

段国庆说:“你又没有进青干班,我凭什么要脆弱!”

孔太顺懒得理他,顺着马路去找陶乡长。走了一百米左右,就碰到陶乡长。陶乡长说车站里有回县里的客车,他不想再跟着段国庆在省城里消磨时间,拿上自己的行李自己搭车回县里去。少了一个人后,“桑塔纳2000”里气氛沉闷很多。段国庆的心绪明显没有来时好,到后来他竟一边开车一边打瞌睡。董乡长使了一个眼色,让孔太顺看。孔太顺心里一急,完全没有细想一下,便伸手在段国庆的肩上捏了一把。段国庆睁开眼睛的同时踩了一脚刹车,跟着后面的那辆车险些追尾了。

段国庆冲着孔太顺一瞪眼说:“你疯啦!”

孔太顺笑着说:“城里小姐的屁股这么好看,你得好好盯着。”

段国庆说:“不是说你是半条好汉吗,来呀,到我怀里来,我教你怎么开车!”

这一次轮到孔太顺生气了。“段国庆,将你的破车停下来!”“桑塔纳2000”刚停下,孔太顺就跳到马路上。孔太顺将车门猛地一甩,拍着车顶大声说,“老子就是一条好汉,你能将我身上的臊肉咬下来!”孔太顺在人行道上大踏步地走着。“桑塔纳2000”缓缓地跟着他。董乡长下车来劝了一阵,见孔太顺不肯回心转意,也就不再勉强。

“桑塔纳2000”走远后,孔太顺在马路边拦住一辆回县里的客车,上车后刚在一处空位上落座,就发现肚子里空空如也。客车驶近高速公路的入口时,孔太顺见路旁有一个小型超市,就要司机停车,他下去买些吃的。司机说,回县里最多只要三个半小时,何必在路上吃东西哩,又不卫生还得多花几倍的钱。

孔太顺说:“我实在饿得不行了!”

车厢深处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现在的人真幸福,开饭时间晚了一点就可以大声叫饿。大跃进时,干部们只知道刮浮夸风,第二年春荒一来,饿死的人比蝗虫还多,活着的人也没有谁敢说一声饿。”

孔太顺没有回头张望,他知道这话一点没错。不要说历史上的饥荒,上大学四年,别人最大的苦恼是失恋,唯独自己一天到晚都在为无法解决的饥饿犯愁。那时候,他最渴望放寒假后,回到舅舅家,一口气吃上三大碗油盐饭。那种饥饿消失后的幸福感,远远胜过从班主任手里接过大学毕业证书。

这时候,迎面驶来一辆救护车。会车时,孔太顺看清楚了,牌号是县里的。救护车急如风火的样子,让孔太顺忍不住猜想,是不是哪位县领导得重病了。

回家的路程总比离家的路程近。从车站出来,走了十几分钟才到家。还没进门,孔太顺就叫了一声饿。妻子月芳了解丈夫当年上大学时挨饿的经历,二话没说,转身端上一碗凉面,又快速剥了两只皮蛋,用调料拌好放到桌上。

直到他放下筷子,月芳才上前温存地拥抱一下,并在耳边说:“快去冲个凉!”

孔太顺对这话十分敏感,出外时间长了,如此暗示不能不让做丈夫的心动。但他还是先给镇里打电话,让司机小许来接自己。孔太顺站在卫生间里冲凉时,听见月芳在外面和谁说话。等他冲完凉出来,才知道段国庆将自己扔在车上的行李送来了。

月芳随口问孔太顺,是不是又和段国庆发生冲突了。

孔太顺突然生气了,他要月芳别管这些事,将妻子要做的事做好就行。因为半个月没见面,月芳忍着没有做声,她刚做了妻子应该做的那些事后,小许的车就到了。这时候,月芳才眼泪汪汪地说,孔太顺尽做一些事倍功半的事,一点不像段国庆,做起事来基本上是事半功倍。月芳将县里最近发生的一些事一件一件地说给孔太顺听,那意思不让孔太顺一到家便又离开家。

孔太顺没有上月芳的当,听了几样自己感兴趣的事后,就起身吻她一下,然后说了句:“周末我再回来。”

月芳急了,她说:“你还没看儿子一眼哩!”

孔太顺说:“周末回来,我再多看几眼。”

月芳又说:“姜书记得重病,转到省城医院去了,别人都赶过去看他,难道你想拖到他病好了再去看?”

孔太顺愣了一阵才回答:“这么久了,还是先回镇里看看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