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长篇小说所缺少的运气“未发表。关于RAI广播访谈的应答,我记得是在1953年,但从未播出过。我所表述的关于曼佐尼的评价和之前是有所不同的。”(作者自注)首次发表于《随笔集1945—1985》,第1507—1511页。

在其他的民族文学中,长篇小说之父都是一些莽撞的汉子或流浪汉,长篇小说非常幸运,生命力旺盛,源远流长。对于我们来说,长篇小说之父是亚历山德罗·曼佐尼。他出生在一个纯正的贵族家庭,在培养家中独生子这方面,很难想象有人比他父亲做得更称职,更关切,更有耐心。他想创作一部样板式的经典长篇,当然,他也做到了。但是,像通常情况一样,父母过于谨慎和有德行,他们的子女往往会枯萎,不去珍惜附加在他们身上的这份辛勤的教育。于是,《约婚夫妇》身上不太明显的长篇小说气质,让他的后代们陷入了窘境当中。说这些并不是要贬低这位伟大的作家和这部伟大的作品,而只是要说明他们身上独特的气质。曼佐尼其实是一位特殊的小说家,身上缺少冒险的气息,是一位道德主义者却不去自我反省,他创造了人物、环境、瘟疫、蜂拥而来的强盗,这一切都被仔细地描写出来并加以评论,但它们注定不会成为新的现代奇迹。他创造了一种充满艺术和意义的语言,但这种语言却犹如在东西上涂抹的一层油漆——无比通彻和感性,但也只是漆层。有一点他是幸运的,他远离了情爱的困扰,不管是欢乐的还是痛苦的,张扬的还是隐秘的;对此我们倒是不应该加以挑剔,而是相反,现如今对于情色,人们只存反感,但是我们也要说,爱情一直都是一股大推动力,在小说里也好,在其他领域里也好。

对于如此一位小说之父的敬畏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人,一直到我们的时代。对于那些真正的小说家来说,他也是分量十足,比如涅沃,他就深深陷入了曼佐尼语言和说教式的陷阱之中;他了解何谓冒险,何谓家庭故事,了解社会的广大和衰落,人生以及生命中女人的存在,家乡的景色,在持续的现实存在中记忆的变形——丰富、年轻、流动的涅沃。

但是,在意大利,为了创作小说(就如同现在一样),要在世界叙事文学这一层面上,在整个意大利文学层面上(不仅仅是一种文体或是一个学派)去寻找传统,小说家从小说作品中脱离出来,散落分布在那些最初讲故事的人、专栏作家,以及喜剧演员,一直到波尔塔和贝利,从那些优秀的小调创作者,到莱奥帕尔迪在手写稿中,关于“小说家”莱奥帕尔迪的提及(这是我的朋友朱利奥·博拉蒂给我的建议)又有了进一步的发展,在后面我把这部分去除了,目的是不将博拉蒂构思中的一部文集提前公布。<br\>“那么对于意大利来说,到底需要一位怎样的长篇小说之父呢?一位活跃的、如剑客一般的人物,像阿尔菲耶里或者福斯科洛?或者是那种充满了平民生命力的人物,像波尔塔或者贝利?抑或是一个伟大的创造者,像罗西尼或者威尔第?也许以上都不是。对于我来说,我们理想中的长篇之父应该是远离以上品质的人物——贾科莫·莱奥帕尔迪。实际上,在莱奥帕尔迪的身上有着很明显的现代长篇小说的重要基因,同时也是在曼佐尼身上发现不了的东西:历险的张力(那个仅仅为寻找非洲森林而出走的冰岛人,费德里科·勒伊斯书房的尸体中度过的夜晚,哥伦布甲板上的另一个夜晚),勤勉的心理内省,以及将人物名字和形象托付于他自身,托付于他所处时代的情感和思想。还有语言:他的方式是用最少的手段取得最大的效果,这永远是叙事类散文最大的秘密。但最重要的一点是,莱奥帕尔迪会将整个世界的意义封闭到一个知名的地方,一个小镇中,一个特定环境中。在这里,他的种子马上有了收获:声音、噪声等。”——作者自注。也许正是如此,对于雷卡纳蒂的声音、情绪,以及白天夜晚的窃窃私语,回应了阿齐·特雷扎菜园的另外的声音,另外的情绪,以及另外的窃窃私语。在法国人推动下,韦尔加重新发现了乡村(作为意大利现实的一个标志,重新定义了人与自然、历史之间的联系)牧歌和戏剧,在语言和方言遥远的节点上抓住了小说创作的理想语言。

这是伟大的创造,当时却没有取得什么成果。在描写上,地方主义肆意横行,直到今天仍让我们的叙事类文学饱受创伤。并不是品位上的对立让我们反对它,而是原则上的。真正的小说生存在历史层面上,而并非地理层面:是人类在时间中的历险,而地点(尽可能精准而又受偏爱的地点)之所以必要,是因为它们是作为反映时间的具体影像;但是,如果把它们作为小说的主要内容,这些地方,当地的习俗,以及这个或那个城市,或者民众的“真正面貌”,那则是一种谬论了。

因此,地方真实主义总是反小说、战胜小说,加之曼佐尼的影响,僵化了最令人欣喜的语言和环境方面的发现,比如他们之中最杰出的代表——热那亚人雷米焦·泽纳。

与此同时,更严重的民族灾难在小说领域也发生了:福加扎罗和福加扎罗主义(直到现在,在地方——世界主义当中仍可见其追随者),邓南遮和邓南遮主义(虽然在文化层面被击溃了,但仍时不时如杂草般冒出个尖来),皮兰德娄和皮兰德娄主义(表达方式上的歧异,它也是个幸运儿)。(意味深长的是,从一个世纪到另一个世纪的过渡,并非以一位小说家为标志,而是以一位诗人——圭多·戈扎诺。)下一代的文学认识把小说视为不正宗和低劣的文学形式,这也就不足为怪了。必须要在像的里雅斯特这样一座能够幸福地忽略传统重压的城市中,斯韦沃才能够写出纯洁、精彩的小说;或者在如同佛罗伦萨这样每一块石头都被文学毒药浸染的城市里,才能写出《马特拉斯姐妹》这样的作品。

于是就遇到了我们今天的问题。人们认为,新意大利小说诞生的环境与艺术散文和隐逸主义相反。但与其说是内容上的矛盾,不如说是主题上的(外国影响的作用与其他时代,沃尔特·司各特或左拉的时代是相同的)。“隐士”,边缘人,被动反抗的人,消极、沉思的人,他已经通晓了一切,只为意思难以觉察的感悟而动容,他们一直是《索拉利亚》和《文学》杂志那一辈后叙事类作家的主人公。共同的社会氛围甚至将莫拉维亚(尽管他没有走那些路线)的冷漠的米凯莱和维托里尼的西西里岛(阅读: 《西西里对话》)最不安分的西尔韦斯特罗联系在了一起,以及帕韦塞的被放逐之人,还有之后的《山丘的房子》里的科拉多。在隐逸派抒情风格中诞生了普拉托利尼的精致牧歌。跟蒙塔莱的诗歌相比,在这些作家当中又一次出现了同身边世界关系的问题。于是,在抒情和理智血液与人类故事的合流中,小说重生了。

前面提到的阶段(一直持续到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现如今已经被超越了;以大众为背景,以理智、抒情人物为主人公的小说已经没有人写了;但有一部分回归到了自然主义,另一部分则是到了纯抒情风格。然而,如今的问题是不要拒绝这两个组成部分的任何一种(理智抒情成分和客观成分),而是将二者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新的统一的表达方式。

至于回忆录,以及对于文献、肖像、思想争论的讲述——总之就是关于卡尔洛·莱维,我想重申它们相对于小说的独立位置;对于一种已经植根于肥沃文化土壤中的文学来说,这已经是很必要的一种类型了;这种要求的明确确立,对于严肃和世界的联系(不仅仅是做一些表面的、纪录片似的讲述),以及小说——小说(romanzo-romanzo)可能的诞生都是有好处的。

如今那些伟大的外国叙事文学都已遇到危机,那么小说——小说还能在意大利得到重生吗?当然,这在意大利有些泛滥了,并有了新的误解(变得弥足珍贵的方言,过度表现的地方主义,为品位而重新定义的图像,文化缺失被视为青春活力,对于古风的仿效被视为传统),但是一些好的东西还是会慢慢出现的。

意大利小说中一直缺少一样东西,在我看来,这是外国文学中最宝贵的一样东西:冒险。我知道就在不久之前的年代,这还是邦滕佩利的口令,他只是有一个概念,而且其中隐藏着非理性主义;然而冒险是人类面对敌对事物时所表现出的理性的一个佐证。今天,在意大利如何能够诞生一部历险小说?如果我知道答案的话就不会在这里侃侃而谈,而是着手写作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