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五十二话 概莫能外

八月上丁日,乾县大局已定,匪军几近覆没,只逃了不多人数,唯一遗憾的,经过半月清剿,还是逃脱了匪首虞笑尘。

为了稳定局势,‘鬼书生’与北武王次子东方元武,暂留乾县,有了这两位压阵,当地百姓心头大定,渐渐开始恢复平常作息,日子又变得晴好安然。

王霄王旋羿在东方二公子的照应下,被赦免了败军罪责,把总童忠也度过一劫;而那千总呙南斐,他的通敌之罪却未被查实,二公子就找了个玩忽职守的罪名,将他下了大狱,便让此獠明白了在这北明郡中,到底是谁说了算数。

乾县县台,因顶着呙南斐的淫威,护持了忠勇的童把总,功过相抵,乃接着让他在任上俯首,以观后效。

不过,经由‘鬼书生’对县台一番江湖气的查问,倒是从乾县县衙各房中,揪出不少害人的胥吏,他们都是几辈子以来,沾亲带故的裙带关系,那彤阳镇里的敌军内应,便是这些胥吏的亲熟,这下可是叫民心大快,尤胜退敌之喜。

形势平定的这几天里,乐小颠的伤也养得有了起色,猴儿闲来无事,观瞧聆听着身边大事小情,学了不少东西,看着化解乾县危机的‘鬼书生’和二公子,他心头有些黯然,自知和这些老江湖比来,自己还是更适合在芍药村里待着,村外的这些事物着实让人心累、头疼。

蘑菇这会儿也看出了小颠的心思,直问道:

“咱们什么时候回家啊?”

“快了、快了,应该这几日就走…哎,薛奇和伍小芹的事,你想好了没有?”

“唉,咱大丈夫不能说了不算啊,定了的事,不好再反悔。”

说完,蘑菇摇了摇头,望着帐外的天色,有些迷惘。

这一日,鬼书生与二公子稍得小暇,对饮于行辕之中,帐外风生纛摆、帐内一众小儿嬉笑怒骂,倒是快哉。

二公子得了从呙南斐家中抄没来的贡酒‘思堂春’,喜上眉梢,可挚友‘鬼书生’却对这美酒毫无兴趣,二爷不禁叹道:

“你说是陪我喝酒,可我这杯中是佳酿,你那杯中却是清茶,好生无趣啊。”

“有人陪还这么多事,有酒喝还这么多话。”

“不怼我能死?”

“能死。”

“成,你不喝,我找他们喝去!”

大事平定,众孩儿心思轻快,也都有了一醉方休之意,又闻美酒靡丽,怎能忍住不试芳华,待将‘思堂春’斟满酒杯,小子们把酒畅饮,只把行辕中染了红尘醉意,倒是潇洒不羁。

酒过三巡,肚中火热时,众人的话也多了起来,最先不吐不快的就是乐小颠:

“你们、你们知道嘛?在老家时,我对天朝有多么向往,我看着我们村里的女人,就觉着她们势利眼,看着男人,都有些傻里傻气,看着那破村子就觉着…没法忍受…

…想着、想着外面的世界一定更好,天朝肯定是如仙境一般,可…可到了赫都,我就觉着不对劲了,如今来了天朝,却越来越想家,…你们自己说!这么好个繁华盛世,怎么却被糟蹋成这样!?…

…这是、这是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猴儿酒后的一番索问,让天朝小子们的醉意立时醒了三分,木贺狼依旧沉默、沈雪驹摇头轻叹、楚玉笋意外的安静、二公子若有所思、唯有独酌清茶的‘鬼书生’淡然一笑,开口言道:

“建起高塔是为了推倒,盛满水缸是为了倾覆,拥有和毁灭…从根本上没有区别,只是诠释的方法不同而已…之前的人们想把天朝建成仙境天宫、现下的人们纸醉金迷、往后的人们…哼…”

二公子听到此处,只苦笑道:

“仕者日坏于上,学者日坏于下,彼唱此和,日崩月坏,愈渐不堪…再好的家国,若是人心不足,又能用何物来填平这些不堪……虞笑尘,仇恨、贪婪,这就是他心里的窟窿,你我的心中,何时又不曾有过窟窿?”

话说于此,众人索思,皆是轻皱眉头,醉了的,似要捶胸顿足;微醺的,苦笑无言,酒喝到此处,已是无味,‘思堂春’酒味再妙,也压不住喉中苦涩,二公子提起装贡酒的玉壶,看了看,只觉得这玩意儿倒没五文一壶的烧刀子来得合胃口。

‘鬼书生’看出他的心思,哂笑道:

“你这酒喝得糟心,还不如喝口清茶舒爽,活该。”

二公子叹道:“唉,这回最不顺心的,就是跑了虞笑尘,他这一身邪门的功夫不知从哪儿来的,咱两个都拿不住他,竟让他遁了,往后再要拿捕这厮,怕是困难。”

听闻这句,猴儿心里澎湃,酒劲涌上头来,直啐骂道:

“娘的,这回交不了差了,答应芽芽的事,给搞砸了。”

楚舍一见他懊恼,忽而言道:

“依余所见…此事莫急,那厮虽逃了,可按他的性子琢磨,自还会找上门来,到时,莫再留手就好。”

玉笋班人说着,别有深意的看了乐小颠一眼,猴儿红着脖子对望上楚玉笋的眼睛,似有怨气,但压抑下来,又跟二公子讨了杯酒喝。

行辕中,气氛正是沉闷不舒时,忽有人掀开毡帘,步入其间,乃正是守备大将王霄,他见孩儿们头上酒气充塞,略一皱眉,言道:

“真不是喝酒的时候,快些把酒具收拾好,驿使捎来虞贼的信耗了!”

待众人看过军情信报,知道那虞笑尘现身于玄瀑城左近,乃是愁上心头,小颠更是心中大骇,直哀叹道:

“失算了…失算了…”

原来,跟着军情来报的还有另一个信音,便是留居玄瀑城的芽芽突然失踪,翰文馆的小掌柜魏东在城里城外找了三天,就是不见其踪影,他就急忙捎信来乾县,唤猴儿赶紧回家。

小颠瘫坐在椅中时,蘑菇扶额长叹,再没了往日骁勇的神情,见魔国小哥俩如此哀愁,大伙不禁劝慰,却也管不了大用,很有主意的楚舍一也开始为难时,‘鬼书生’提起身边巨刃,拍了拍北王二公子的肩头道:

“元武,你现下掌着乾县大局,走不开,还是我同这小子回趟玄瀑城吧,仔细寻些线索,尽快救人。”

二公子点了点头,贺狼、雪驹见状也要同去,打算为师门尽力锄奸,但却被楚舍一拦住,只听玉笋言道:

“两位师兄此次出征,力保王大人平安无事,已是大功,如今沈师兄有伤在身,便就留在乾县大营将养吧,余陪着猴儿回去就好,余在此地已经无甚大用,倒是追查虞贼的行踪,能帮上些小忙。”

骅骝子闻听,抱拳道:“猴小子们远渡重洋,前来助阵,实在不易,还望师弟尽心相助。”

贺狼也抱拳道:“拜托了。”

“这个自然。”

众人安慰猴儿几句,就帮他收拾行装、拴扎什物,速速送他出了乾县南门,挥别之时,小颠、蘑菇都有不舍,不知此去,将来能否再见这班知心兄弟,心头酸楚,也不多说其他,匆匆抱拳,一别头,便打马冲上了驿道,蘑菇乃是紧跟其后。

‘鬼书生’话也不多,一句‘走也!’,显出其人潇洒,策马轻灵,但见他行事稳健,便叫王霄见了,心中安妥不少,只暗祝猴儿四人,此去玄瀑城‘平安顺遂’。

四人打马前行,一日夜的工夫,挥鞭撒蹄五百里,已至白山左近,望着此处雪山,猴儿忽然想起了‘梼杌’的故事,狠啐了口,骂了声‘娘’,蘑菇见发小狂躁,拍拍他的肩头,安慰两句,转头问‘鬼书生’道:

“大侠,咱本以为魔国内耗,闹得民不聊生,怎个天朝这片圣地,也混乱如此?”

书生淡然一笑,缓缓道:

“如今当逢乱世,魔国一片萧索,天朝又怎能偏安独善,都是一样的运命,躲不开啊。”

说着话,跑在最后边的楚玉笋,抬头望了望眼前的白山,似感觉出什么,但他没说出口,便打马跟上了心急火燎的小颠,快马加鞭往玄瀑城回返。

又过半日,四人把坐骑跑得疲累蹄软,终于回到了城下,跟驿站还了马,众人直奔翰文馆而去,待见了魏东,瞅见小掌柜那副衰色,小颠忍不住了心里酸楚,坐在馆中,掩面哭泣起来。

楚舍一急急问过前后事,魏东说了大概其,乃是芽芽家中毫无打斗痕迹,异常干净整齐,玉笋皱眉想来,不得其解,‘鬼书生’却只问了句:

“府衙的捕头去过乐大人家中后,屋内陈设可保持原样未曾动过?”

“放心、放心,我就怕他们破坏了蛛丝马迹,看得很紧,保证还是原样。”

“那咱们这就去,看看有什么不对头的。”

于是,书生带头,五人便出了翰文馆后门,过街去,推开了芽芽家的大门,待进了院落,‘鬼书生’让众人小心行走,别乱碰左右什物,等查完了屋外,便进了屋,挨着门查索。

片刻后,弃了左右厢房、厨下、亭台廊榭,众人的目光直直落在了正房那间小楼之上。

楼阁底层也是未有不妥,可进了二楼的芽芽闺房,小颠一眼就瞅见案上的书册里,夹着只芽芽最不待见的纸青蛙,那纸青蛙还把书页弄皱了,女孩平日十分爱惜书册,怎会如此行事,猴儿便知那青蛙有异样,迫不及待拿来,打开折纸一看,只见里面竟是芽芽写下的书信,信中所述如下:

‘猴儿,我已明了何为大义。你我乃是仇敌,便是山无棱、天地合,也难共枕同眠。日后再见,必是你死我活。定情物,还与你,此后再不相干。’

看完信,猴儿便要发疯,楚舍一着急忙慌抢下那封信,又读了几遍,实在不明其意,左右看看,不见搏杀痕迹,无法判别芽芽是否被人掳走,若想察访,几似登天。

‘鬼书生’要过那信来,读过一遍,又在屋里转了半圈,便拉过发疯小颠来,一个耳光打在他脸上,开口问道:

“你静静心,好好想想这封信上有何不妥,我看来,你媳妇必是被人掳走的,这桌上两盏茶,看颜色,已放置多日,当时屋里必有外人,再有,女人和你绝情,怎会不带金银细软,独个离家,真要蹬了你,也是收拾好你的破烂儿,让你带走滚蛋。”

说到此处,猴儿猛然惊醒,仔细又把屋里看了遍,忽而喊道:“不对、不对,这是芽芽给我做得新衣,还未缝好,她仔细叠好放在枕边,不对、肯定不对!”

楚舍一也提示他道:“好好看看信,这信叠成这般掩人耳目,藏在书页中,必有不妥,凭乐大人的才智,这信里定有暗含的意思。”

猴儿稳住心神,仔仔细细看了遍,终于得了真意,只急道:

“我一个穷小子,哪儿给得起什么定情物,芽芽给我的定情物倒是有几件,那‘五角’皮毬,是在魔国读学宫时,她送我的,还有…还有这枚银币,我倒觉着这是顶珍贵的信物,这是她塞给我的,那会儿,她还说要赚银养我…还有这赤豹皮的悍腰,是她送我的生辰贺礼…我的芽芽,我亏欠她太多了…”

楚舍一闻听,便知这‘定情物’三字必有深意,回望桌上,见到书信的左右,仔细放着一个精致的镶砗磲碎饰的黄花梨木匣,匣上有只银手镯。玉笋捡起镯子和木匣,查索了番,镯上并无线索,木匣里也没有藏着纸条。

这下,可把几个年轻孩儿急得手足无措。

鬼书生见状,稳住身边四人,仔细看了看那木匣和镯子,念叨了句:

“这银镯子,怎么配了个比镯子还贵的木匣…为何镯子还不放在匣中?”

随即,他索思起来,便坐在桌案前,将手虚空握笔,书书写写,比划几次,突然,书生猛拍桌案,站起身来。

小子们不明所以时,只见书生弯腰俯身,用手去摸‘桌’(镯)案之‘下’(匣),刹那后,书生大喜,他双手发力,便将书桌翻了过来。

众人上前去瞧,就看见桌案背面隐藏刻字,便是‘一七二九’四字刻痕,笔画散乱,不细看都看不出是字,只当是些划痕,想来,定是芽芽所留的解谜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