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耳的刹车声中,一辆中型厢货被两辆黑色轿车一前一后逼停在了路边。
中年司机一头冷汗地落下车窗,气急败坏地骂道:“赶着投胎啊?有你们这么开车的吗?会出人命的知不知道?!”
轿车门推开,两个男人急匆匆地跑了过来。最前面的那人披着一件白大褂,三四十岁的年纪,微胖的一张圆脸,眉头紧皱,显得有些慌张。
中年司机愣了一下,推开车门也跟着下了车:“刘主任?你这是?”转头一看,跟刘主任一起下车的男人已经朝着货车的后厢跑了过去。另外一辆轿车堪堪挡住了后车厢,两三个男人快步下车,其中一个也穿着白大褂,都是一副着急忙慌的样子。
中年司机看得一头雾水:“这是……出啥事了?”
刘主任指了指后车厢:“老赵,能打开让我们看看吗?”
老赵是南山村养殖园的司机,按规定每隔一天给位于城南樱花坡的疗养院运送生活物资。一个小时之前,他刚刚在疗养院的库房门口卸下几筐蔬菜水果,这还没开出城南的地界就被人拦住,老赵心里有些嘀咕,难道是疗养院丢了什么东西,这些人怀疑到他头上了?
老赵还在嘀咕疗养院的库房里能藏着什么值钱东西,就见一个年轻人从车厢后面探头说了句:“主任,车厢门没关,里面没人。”
“不能啊。”老赵诧异了,“我亲手关上的。”车厢里堆着不少装蔬菜水果用的塑料筐,车厢门没关好的话,半路上说不定塑料筐就颠出去了。这些东西虽然不值钱,但也是养殖园天天要用的东西。老赵是个精细人,他不可能做这么没谱的事儿。
刘主任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伸手握住把手转了两下:“没上锁?”
老赵老老实实地说:“送货的时候上锁,回去就几个破塑料筐,没人偷这个。我一般就把门关好,东西不会掉出去就行。”想起刚才年轻人喊的那句“没人”,越发摸不着头脑,“送货都是我一个人,没有别人。”
刘主任拉开车门,探头往里看了看。车厢也就一人多高,除了几个摞起来的塑料筐,再没有其他东西了。
“那是什么?”刘主任指了指角落里一团灰溜溜的东西。
站在一旁的小年轻跳上车,跑过去把那团东西拿了过来,抖开一看,原来是一套浅灰色的条纹病号服,沾了灰尘,看上去脏兮兮的。
刘主任转头去看老赵,见他目瞪口呆的样子,皱皱眉:“你有没有看到有人上车?”
“没有啊。”老赵简直冤死了,“我把东西卸到库房,等老吴带着人清点签字,再把收回来的塑料筐放回车里就走了,没见有什么人上车啊。”偶尔管库房的老吴也搭他的车回市区,但那都是跟他一起坐在前边驾驶室里,哪有偷偷摸摸钻后车厢的?
刘主任沉思片刻,又问他:“跟老吴交接完就开车走了?没离开过?”
老赵迟疑:“上趟厕所算不?”
刘主任眉头一跳:“出了疗养院你停过车没有?”
“没停过……红绿灯算不?”老赵看看刘主任的脸色,琢磨了一会儿说,“河北路路口停过一次,还有就是刚才过来的常家河路口停过一次。”
刘主任追问:“没觉得后车厢有什么动静?”
老赵愁眉苦脸地看着他:“真没有。”他车里开着收音机,路上又车来车往的,再说谁能想到后车厢里躲着一个人呢?
刘主任盯着手里的病号服看了一会儿,转头对身边的人说:“打电话给韩先生,想法子调监控看看吧。”
小年轻答应一声,跑回车里去打电话。
老赵看他们这架势,心里七上八下的:“刘主任,你们这到底是找什么人啊?要不要报警?”万一摊上逃犯什么的,那他的责任可就大了。
刘主任表情略显僵硬:“没事,没事,一个病人……”话音未落,刚才打电话的小年轻跑过来在他耳边嘀嘀咕咕。
老赵一头雾水地看着刘主任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跳起来,连句告辞的话都顾不上说就带着人火急火燎地跑了。他左右看看,觉得大概是没自己什么事儿了,不由得松了口气。
这是什么病人啊?老赵一边擦汗一边暗暗嘀咕,身为病号不老老实实在疗养院里待着,非要往外跑?那疗养院可是滨海市最高级的疗养院,多少人举着钞票都进不去呢。这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此时此刻,这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病号正裹着一件略显肥大的黑色风衣站在蛋糕店的橱窗外面咽口水。她钱包里现金不多,卡倒是有几张,可惜她不记得密码了。至于这件从护士值班室偷出来的风衣,口袋里除了一包面巾纸就只有一张公交卡。公交卡对她来说也没什么用,因为她对这个城市的记忆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陈玥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裹紧风衣快步往前走。她刚才问过摆早点摊的大叔,知道顺着这条路往前走,经过一个红顶的报刊亭再往左拐就有一个派出所。她知道养殖场的货车离开疗养院的时间是六点半左右,从樱花坡到市区将近半小时,再加上她走这一路的时间,应该还不到八点。陈玥不确定地想,就算没到上班时间,派出所里应该也有警察在值班吧?
陈玥还在找红顶的报刊亭,就听身后汽车喇叭响,紧接着有人大声喊了起来:“陈小姐在那边!”
陈玥一回头,见一辆黑色轿车紧擦着人行道停住,一个男人推开车门正要下车,驾驶座一侧的车窗开着,司机一手举着电话,扭着脸朝她这个方向看。
陈玥撒腿就跑。
“陈小姐!”身后有人追了上来,脚步杂沓,惊得路边排队买早点的人都停下来看他们。
陈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可她到底没什么力气,脚上穿的又是一双松松垮垮的软底布鞋,还没到路口就被拦住了。她心里一急,不管不顾地喊了起来:“干什么?打劫啊……”
拦着她的小伙子急得想上去捂她的嘴:“陈小姐,有话好好说!”
这可是在大街上,无数双眼睛看着呢,还有人一脸警惕地拿出手机准备报警,几个小伙子根本不敢真正用力去拽她,只是张着手臂虚虚拦着,一边等着刘主任赶紧过来解围。刘主任也跑得直喘粗气,手里还举着电话嗯嗯啊啊的不知在跟谁通话。
陈玥看见他,发狠地推开拦在眼前的小伙子就往前跑,没跑两步又被人拦住,一着急直接扯着嗓子喊救命。
刘主任脸都青了,见早点车前面几个人作势要过来,连忙揪着自己前襟上的胸牌跟他们解释:“我们是樱花坡疗养院的!这位小姐是我们的病人!”他这人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又穿着白大褂,看外表还是很有说服力的。
“病人”两个字一出口,陈玥顿觉周围看过来的眼神都有些微妙了。她琢磨了一下也就反应过来了,心里大骂刘主任奸诈。她被人拦着,刚才还大喊大叫来着,这让人一看,可不就是个精神病患者吗?
陈玥愤怒地反驳:“我不是你的病人!我要找警察!”
刘主任气喘吁吁地劝她:“陈小姐,你对我们的治疗方案有意见,这个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
“我不跟你谈。”陈玥一脚踹开挡着她的白大褂小年轻,“我要找警察!”
刘主任微怒:“所有的治疗方案都有家属签字,你找王母娘娘也没用!我们的治疗是合理合法的!”
陈玥眼看自己挣脱不了这些人的包围,心里正发急,就听一旁有人喊了一声:“哎,你们几个,怎么回事儿?”
男人的声音低沉,微带沙哑,语气里有种自然流露的威严,令混乱的现场登时为之一静。陈玥回头,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正朝这边走过来。他身上穿着一套很普通的黑色运动服,平头,两鬓修剪得极薄,衬得一张微黑的面孔棱角分明。
拦着陈玥的小年轻刚被踹了一脚,一肚子火气,听见有人问,没好气地答道:“有你什么事儿?你以为你是警察啊。”
男人一言不发地从口袋里掏出证件打开冲着他们晃了晃,冰冷专注的视线从几个人脸上一一扫过,连陈玥都不自觉地心头一悸。
几个人都有点发蒙,陈玥却迅速反应过来,声音也因为这意外的惊喜瞬间拔高:“你真是警察?!”
“我是。”男人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落在了拦着她的几个年轻人身上。几个人被他的气势镇住,一时间有些无措,一起转头去看刘主任。刘主任见的人多了,看得出这男人不好惹,连忙赔着笑脸走过来,正要解释,就听陈玥抢着说:“警察先生!我要报案!”
“你们先把她放开。”警察没理会她的叫嚷,目光从几个人身上依次扫过,准确地捕捉到了刘主任这个领头人,“说说怎么回事儿。”
陈玥想提醒他要报案的人是自己,但这位警察同志气势太吓人,她咽了口口水,窝囊地把话又咽了回去。
刘主任在看到他的证件之后却像是大松了一口气:“警察同志,是这么回事儿。我们都是樱花坡疗养院的工作人员,这位小姐是我们院里的病人,一大早就跑出来……这不我们就追出来了。”说着掏出自己的工作证给他看,一边看一边凑近了他身边嘀嘀咕咕地补充了两句话。
陈玥恨恨地想,这老浑蛋一定又在造谣说自己是精神病。
听完刘主任的解释,警察的目光落在陈玥身上,上下一打量,不自觉地就带上了审视:“你叫陈玥?”
陈玥略紧张:“是……是他们这么说的。”事实上她从昏迷中醒来还不到半个月,很多事情都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
警察皱眉。旁边的刘主任则是一脸“你看,她脑子果然有问题”的表情。
“警察同志!”陈玥着急了,“我跑出来是要报案的!”
警察看着她,倒是没有不耐烦,但是淡漠的神情也不像是对她的话很感兴趣的样子:“你说。”
陈玥忽然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她把自己要说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谨慎地开口:“是这样,我大概是病了一场……”她飞快地瞟了一眼面前的两个人,警察同志很认真地看着她,一副留神倾听的姿态,而刘主任则是一副急于辩解的表情。
陈玥决定长话短说:“我现在知道的所有情况都是他们告诉我的,我对他们说的话信不过,想请警察同志帮忙查查。”
警察了然,转头去看刘主任。
刘主任无奈地摊手:“陈小姐出过一场车祸,因为伤到大脑,很多事不记得了。当然这个情况是暂时性的……我们的工作也没做好,没有得到病人的理解。”这个就是解释了,他看看警察同志微微皱起的眉头,又补充了一句,“我们所有的治疗方案都有记录,也有病人家属的签字。”
陈玥瞪了他一眼,紧张地看着警察:“我从来没见过什么家属!”
警察转头问刘主任:“你们现在是?”
刘主任忙说:“我们想带陈小姐回疗养院,您看……”
警察思索了一下:“这样,我跟你们走一趟。”
陈玥瞪大眼睛,心想这警察是什么意思?报案的人明明是自己……他这是根本信不过自己的话?!
“我根本就不想回去!”陈玥强调自己的立场,“我不觉得我有继续治疗的必要,我的身体很好……”
除了什么都想不起来。陈玥卡了壳,紧张地看着警察:“你们能替我查查吗?”
警察很肯定地说:“我们肯定会了解一下情况的。”
“那我能不回疗养院吗?”陈玥满怀期望地看着他。她最初的打算是先到派出所报案,然后在附近找个宾馆住下来,有时间的话顺便各处走走,去陈家的老宅子看一看,说不定看到什么眼熟的景色自己就全都想起来了呢?
警察问道:“家属呢?”
陈玥以为这是问她,结果刘主任抢着说:“已经通知了。韩先生前段时间出差去了国外,这才刚回来。现在这个时间……大概快到疗养院了。您看……”
警察点点头:“那就先回疗养院,我带着人跟你们走一趟。”他转头看看陈玥,见她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便指了指刘主任身后正朝这边开过来的车,“我和我同事会一起过去了解情况。”
陈玥心里抓狂,谁稀罕他过去啊?他过去有什么用?她是想住到外面来啊。
警察看看表:“走吧。”
“等等。”陈玥急了,“你是什么警察啊,我是来报案的!你有没有搞错,我是原告!他们是被告一方!”
警察奇怪地看着她,倒是反应过来她确实不想回去。但眼下这情况,他基本上已经可以认定这几个大夫的身份是没有问题的了,那么有问题的显然就是这个女人了。这几年医患纠纷频发,他们也接触过不少这方面的案子,像这种没闹出人命的已经算是轻的了。
警察同志耐着性子做她的思想工作:“不回去我怎么了解情况?怎么确定被告一方是不是真的有问题?”
陈玥一口气憋得胸口疼,要命的是她竟然无法反驳!
警察冲着刘主任身后的方向打了个手势,不多时,一辆灰色的轿车开了过来。警察看看刘主任一伙人,再看看一脸抗拒的陈玥,有些头疼地说:“你们也是开车过来的?要不你们几个在前面带路,这位女士上我们的车。”
陈玥心里哼了一声,谁稀罕!
但这显然不是稀罕不稀罕的问题。陈玥生了一会儿闷气还是跟着警察上了车。相比之下,她更愿意离刘主任远一点。刘主任一伙人对这个局面也有些无奈,但能把人带回去就比什么都要好。还好他们带了两辆车,一辆在前面领路,一辆可以跟在后面看着点,免得半路上再出什么岔子。
陈玥拉着脸坐在后座上,开车的小警察好奇地回头看了她两眼,挺友善地问她:“用不用我给你做个笔录?”
陈玥没理他。这都要被送回疗养院了,做笔录还有个屁用。她又不是真想把疗养院告上法庭,然后没完没了地扯皮打官司。她只是……不想再留在那个地方。在逃出来之前,她还以为只要她报案,警察就不会再让她回到疗养院了呢。
之前给他们做调解的警察从后视镜里看到疗养院的车慢慢跟了上来,转头问陈玥:“你想让警方调查哪方面的事情?”
陈玥迟疑了一下:“我怀疑他们并不是真的想治好我……如果我真有问题的话。”
警察目光犀利地打量她,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你的怀疑有什么证据吗?”
陈玥的肩膀垮了下来:“没有。”
开车的小警察被她的表情逗笑了:“会不会是你想多了?我们以前也接触过这种案例,对医生不信任,疑神疑鬼,实际上……”
“我没疑神疑鬼!”陈玥愤怒了,说来说去还是没有人相信她。
两个警察对视了一眼。之前给他们做调解的警察略有些无奈地说:“这样吧,我给你留个电话,有什么问题你随时找我反映。你看这样行吗?”说着他摸出纸笔,写下自己的名字和电话递到她面前。
陈玥有些赌气地看着这张纸条,运了一会儿气还是耷拉着脑袋接了过来。纸条上是一串手机号码,下面是两个字:唐靖。这人的字说不上有多好,但是笔画转折之间有种极其刚硬的感觉。陈玥心想字如其人,这个警察同志果然心肠很硬。
唐靖觉得这女人多少有些无理取闹的意思,本想不理她的,但琢磨了一会儿,觉得该了解的情况还是要问一问,要不岂不是白跑一趟?
“这位小姐,”唐靖在副驾驶座上侧过身看着她,“你能把情况跟我们说说吗?”
陈玥正生闷气呢,没好气地回了句:“我回了疗养院就很难再出来,你们了解情况还有什么用?”
唐靖微愠:“不是你自己说的要报案?”
陈玥瞪着他,片刻后又泄了气。这警察眼睛太厉害,盯着人看的时候,目光好像能穿透皮肉,一直刺进骨子里去,让她心里直发毛。
唐靖又问:“你想清楚,还报案吗?”
他的神情专注淡漠,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陈玥却觉得从他的语气里听出几分嫌她在找麻烦的意思,于是有些赌气地说:“当然报!”
唐靖点点头:“你说。”
陈玥发愁地想,在警察同志已经怀疑她脑子有问题的时候,她要怎么说才能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有可信度呢?
“是这样,”陈玥紧张地清了清喉咙,“我失忆了。”
唐靖飞快地扫了她一眼,点点头示意她接着说。开车的小警察也好奇地从后视镜里看她,大概失忆这种神奇的设定在电影小说里看得太多了吧?
“我从醒来就在疗养院,我叫什么、多大岁数、什么身份……通通都是医生护士告诉我的。”陈玥的两只手扭在一起,纠结得一如她的心情,“除了他们之外我就只见过一个外人,她是韩家的保姆……他们说我有个未婚夫叫韩飏……不过我对他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唐靖的神情终于郑重了起来。开车的小警察则喃喃念叨了两遍韩飏的名字,问了一句:“是不是家里做日化产品和医疗器械生意的那个韩氏?”
“好像是。”陈玥迟疑了一下,“他们跟我说,我父母在我昏迷前半年死于交通事故,家里也没什么走得近的亲戚了。现在我家里的生意都是由韩飏在帮忙打理……据说我跟韩飏是在半年前订婚的。”
一家人接二连三地遭遇车祸,这也未免太巧了。唐靖的眉头微微皱起:“你对你父母还有印象吗?”
陈玥摇摇头。
唐靖又问她:“还有什么亲属?”
“他们说没有了。”陈玥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就只有一个未婚夫。”
这样的处境,饶是唐靖铁石心肠也不由得有些同情起她来,再开口的时候语气都温和了许多:“你未婚夫……你们登记了吗?”
陈玥迟疑地看着他:“我不清楚。”
这意思就是她没有亲眼看到过结婚证书。唐靖心想,如果登记属实,韩飏跟她就是合法的配偶关系,在妻子重伤的情况下代替她打理家族生意也是说得过去的。
“我就是想知道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陈玥有些着急,她怕自己话还没说完车就开到地方了,“我觉得我现在就像个大傻子似的,什么都是听别人说的。他们要是骗我呢……”
唐靖明白了。
陈玥犹豫了一下,指了指前面带路的那辆车:“这个姓刘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最爱拍韩飏的马屁,每次打电话汇报情况都跟个孙子似的。他还喜欢对小护士们动手动脚,我都撞见过。”
唐靖被她的语气逗笑了。她是在提醒他疗养院的人人品有问题,说的话不能全信。
“你说的情况,我们会逐步核实。”唐靖看看她,觉得她垂头丧气的样子有些可怜,像一株刚被霜打过的植物。不过他的心软也只是一瞬间的事。这一行干久了就会知道,这世上表里不一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陈玥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车子已经开进了樱花坡。从车窗望出去,白墙红瓦的欧式建筑背山面海,衬着漫山遍野如烟似霞的樱花,美得就像世外桃源。
陈玥一根手指在膝盖上抠来抠去,心里巴望着突然间出现什么奇迹,能让这辆车停下,然后掉头开回市区就好了。她知道她这样偷偷跑出去,负责照顾她的保姆和护工都要担责任,挨训是肯定的,搞不好还会扣工资。她们虽然不会当面抱怨她,但这种微妙的抵触情绪一定会在面对她的时候流露出来——这会让她不知所措。
陈玥发现自己对别人的情绪变化很敏感。就拿保姆方桂花来说吧,这个五十来岁的胖女人总是挂着微笑,无论大事小事都能安排得很妥帖。她给自己安排的三餐据说卡路里都精确地计算过。还有她整理过的衣柜,那真是井井有条,每件衣服折叠的尺寸几乎都一样。陈玥每次拉开柜门都觉得自己像进了商场的样板间。
陈玥听到过小护士聊天,说她有福气,未婚夫是个高富帅不说,为人还这么体贴周到,特意安排这么有经验的人来照顾她。但只有陈玥自己才知道,这个胖女人在面对她的时候其实是很有些不屑的——这是一种很微妙的直觉,陈玥隔着她无可挑剔的言谈举止,很清楚地看到了被她勉强按捺住的不耐烦。
甚至还有些不甘心,就好像来疗养院照顾陈玥耽误了她什么重要的事。
这种反应是很奇怪的。陈玥心想,方桂花据说是很受韩家信任的人,而自己是韩飏的未婚妻,也算是她的雇主了。难道说方桂花这女人在韩家工作得久了,产生了角色错位,把她和韩飏当成了相依为命的孤儿寡母,而陈玥就成了她心目中那个抢走儿子的邪恶的儿媳妇?
不管怎么说,陈玥是不大信得过这个女人的。尤其她还事无巨细每天跟韩飏汇报她的情况,包括她午睡了多长时间、不肯喝鸡汤、散步的时候又把她给甩掉了……字字句句都有种告状的味道。有时陈玥甚至觉得这女人是韩家派来的看守,而她就是那个没有自由的囚犯。
韩飏从来没有在电话里指责过她,甚至他们交谈的次数都不多。但这样的日子还是让陈玥觉得很不舒服。明明找不出什么大问题,吃得好睡得好出门散步都有人照顾着,可她就是觉得不舒服。就好像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躲着几只小蚂蚁在偷偷咬她。
看不见,却真真切切地存在着。
前面带路的车拐了个弯,沿着一条从松树林中延伸出来的公路驶向疗养院的正门。这是一条坡度向下的公路,公路的尽头是乱石嶙峋的海滩,再远处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像一匹灰蓝色的绸缎,在尚未散尽的薄雾中安静地涌动。
一辆银灰色的跑车停在疗养院的大门口,看见有车过来,驾驶侧的车门打开,一个身穿浅色风衣的男人下了车,双手插在长裤的口袋里,慢条斯理地等着他们靠近。陈玥隔着车窗看见这个人,几乎立刻就反应过来他是谁——虽然她以前只在手机上看到过他的照片,并且两个人通电话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陈玥莫名其妙地紧张了起来。唐靖从后视镜里看到她纠结的神色,对这人的身份也有了大致的猜测:“韩飏?”
陈玥点点头。
开车的小警察小声嘀咕:“有钱有势人还这么帅……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唐靖斜了他一眼。
小警察老实地闭嘴了。
前面的车也停了下来,刘主任几乎是跳着下车的。陈玥看着他急匆匆地朝韩飏走过去,一边擦汗一边解释,心里莫名有点窘。她从没发现刘主任胆子这么小,就算她从这里逃跑,难道韩飏会把他捆起来扔海里去,或者找人揍他一顿?
韩飏似乎没有注意到刘主任一直在擦汗,见后面的两辆车都停了下来,他便朝着中间的警车走了过来。离近了看他果然是位俊美的青年,眉眼深邃,鼻梁高挺,举手投足之间带着惯常发号施令的果决和傲然,但并不叫人觉得讨厌。
唐靖下了车,听见刘主任用一种近乎谄媚的语气跟他解释:“这位就是唐警官。他跟过来是想了解一下情况。”
韩飏望了过来,脸上浮起疏离的浅笑:“唐警官,幸会。”
唐靖与他握手,简单地说了两句客套话。他以前曾在媒体上看到过这位韩大少,觉得这人在现实中和屏幕上的表现并没有太大区别,都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派头。这种人警惕性都很强,想从他嘴里挖出什么情况只怕不容易。
韩飏转过身,微微俯身望向车里,轻声笑了起来:“还不出来?你以为躲车里我就看不见你了?”
陈玥别别扭扭地下了车,还没站稳就被韩飏拽进怀里抱住了。
周围顿时一静。
唐靖心里那根绷了一路的弦不由自主地一松。如果只是小情侣闹别扭,或者在玩什么我跑你追的小游戏,那事情倒是简单了。再看陈玥的反应,她虽然在愣了一下之后很惊慌地把人推开,但是很快便反应过来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似乎对他的出现也并不是很排斥。
唐靖心想,他这是客串了一把调解家长里短的居委会大妈的角色吗?
陈玥被抱住的时候整个人都蒙了,只觉得淡淡的薄荷味儿混杂着男人身上的烟草香气呼地一下扑过来,将她整个人都罩在了里面。她的双手在大脑做出反应之前就自动自发地把人推开了。但韩飏似乎并没有因此而生气,他后退两步,很自然地转过身向两位警察道谢,话说到一半的时候还伸出一只手,无比自然地在陈玥肩上拍了拍。
陈玥纠结地看了看他放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她应该推开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真要推开的话,是不是有点不给人留面子?
唐靖看看他,再看看他身旁一脸别扭的陈玥,公事公办地说:“陈女士刚才提到了报案……”
韩飏打断了他的话:“报什么案?”
唐靖被他打断,微微有些不悦。他飞快地扫了一眼陈玥,见她紧紧抿着嘴角,微不可察地冲着自己摇了摇头。
唐靖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一个女孩子被人在大街上拦住,会喊救命是很正常的。”他看看他们身旁神情尴尬的刘主任,点点头说,“既然我和我同事都过来了,就请刘主任配合我们了解一下情况吧。”
刘主任与韩飏对视了一眼,有些无奈地说:“我带两位警官去见赵医生吧,他是陈小姐的主治医师。”
唐靖点点头,道了声“失陪”。转身离开时,眼角的余光瞥见陈玥跟在韩飏身后朝跑车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还可怜巴巴地回头看着他,好像指望他这位警察同志能突然之间大发神威,三拳两脚把这些人都打趴下,然后拎着她从这里走。
韩飏顺着她的目光朝唐靖看了过来,隔着一段不算远的距离,唐靖微妙地从他身上察觉到了一丝不友好的气息。
类似于敌意。
两个男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韩飏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漫不经心地移开了视线,转头跟陈玥说话的时候表情却温和了许多。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站立的角度恰巧隔断了陈玥和唐靖之间的视线。
唐靖看到他伸出手去揽陈玥的肩膀,却被她躲开了。
这女人是因为没有记忆,所以不知该怎样面对自己的未婚夫吗?唐靖暗想,如果刘主任的话属实……这女人显然更需要心理医生,而不是警察。
一小时之后,唐靖和薛令白一前一后走出疗养院的办公大楼。
薛令白一走下台阶便长长舒了口气:“咱俩白跑一趟……哎,也不算白跑,至少确定了这女人跟你正查的案子没关系。”
唐靖含糊地“嗯”了一声,脑子里却还在回忆刚才副院长说的话。
“这位病人叫陈玥,家里是做化妆品生意的。半年前她父母出了车祸,两个月前她自己驾车回家的路上被一辆大货车追尾,听说整辆车子都被撞得变形了。她伤得不算重,就是撞到了脑子,很多事情都忘记了。”
当唐靖问他陈玥的情况严不严重,多长时间能恢复时,副院长很耐心地解释说:“其实,解离性失忆症是最常见的解离症,这种病最常见的症状就是对个人身份失忆,但对一般资讯的记忆则是完整的。这种病的发作通常很突然,患者会无法回忆先前的生活或人格,主要是失去‘过去的记忆’,特别是创伤性的生活事件。目前在治疗方面通常以心理治疗为主……”言下之意,实在没办法确定什么时候能完全恢复。
唐靖望着远处山坡上如烟似霞的樱花树,眯起眼睛喃喃念道:“创伤性的生活事件……”
薛令白倒是没想那么多,这女人的情况已经基本上了解清楚了,她的身份没问题,病情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怀疑的地方,在他看来,这段小插曲就已经可以翻篇了。虽然失去记忆也确实挺值得同情的,但对当警察的人来说,生活中的黑暗面实在见过太多,跟以往接触过的受害人相比,陈玥这情况要说一句可怜都有些牵强。
“回局里?”
唐靖看看表:“回去吧。今天华西有人过来,两边要开个碰头会,把各自掌握的线索对一对,要是……可能就要并案了。”
薛令白没有再多问。他跟唐靖是同校不同级的师兄弟,毕业之后他留在滨海,唐靖则去了相邻的临海市工作,两人分别多年,这一次还是借着唐靖出差的机会才能再次见面。薛令白目前算是唐靖的组员,协助他调查一个人口贩卖案。因为受害人大多是年轻女性,而且相邻的几个城市都有相似的案例——所以在面对陈玥的求助时,唐靖会表现得这么谨慎。
当然,能排除怀疑,他们这一遭也算没有白折腾。
薛令白问唐靖:“这就走,还是再见见那位报案人?”
唐靖摇摇头:“不用了,走吧。”他看得出来,当着韩飏的面陈玥大概不会说什么。不是说韩飏对她有什么威胁,更多的大概是面对“未婚夫”这个特殊身份的时候感到歉疚和不知所措吧。她忘记了自己是谁,却又不得不面对韩飏是自己最亲近的人这样一个事实,估计心里也很混乱,尤其他们将在八个月之后迎来共同的孩子——赵医生告诉他陈玥已经怀孕了。两月前的那场引发她失忆的车祸居然没有伤到这个幼小的胚胎,这简直就是奇迹。
“反正你也留电话了。”薛令白打断了他的沉思,“真有什么问题她自己会找你。依我看,这女人的性格可不像是忍气吞声的类型。”
唐靖的脑子里顿时闪过她抬脚将追她的男人踹开的画面,摇摇头笑了:“不管怎么说,没事就好。”只要不牵扯到犯罪,其他的问题在他看来都是小毛毛。
同一时间,疗养院后楼住院部的某间病房里,另外一个男人也颇为无奈地说出了同样的话:“不管怎么说,没事就好。”
陈玥耷拉着脑袋坐在餐桌旁,面对着满桌的大盘小盘,心不在焉地享用这顿比平时晚了两个小时的营养早餐。考虑到她的胃口,每样食物的分量都很少,但架不住种类多,常常是吃到一半她就饱了。
“多吃点儿。”韩飏亲自动手从一旁的保温壶里给她盛了半碗鸡汤,“刘姨炖了一整晚,还放了补气养血的药材,最适合孕妇补身。”
陈玥苦着脸望着这碗浅褐色的汤,胃里一阵一阵犯恶心。她被每天一罐的鸡汤给补过头了,所以一闻见这个味儿就想吐。无奈几位医生都说这东西适合她吃,她也只能皱着眉头往下吞,话说吃药都比喝汤轻松呢。
陈玥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肚子,第N次怀疑是不是医生的检查出了问题,她真的快要当娘了吗?她脑子里甚至连谈恋爱的记忆都还没有,结果一下子就升级到生孩子……好没有真实感哦,真的不是哪里搞错了吗?
韩飏被她的表情逗笑了:“有那么难喝吗?我闻着还挺香。”
陈玥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心想你天天喝试试。
“好啦,好啦。”韩飏用哄孩子的语气哄她,“要不我跟刘姨商量一下,明天炖点儿别的?鸽子汤,要不牛肉汤?”
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男人用这样一种熟稔亲昵的语气跟她说话,让陈玥觉得满心不适。但理智又在不时地提醒她,他是她最亲近的人,是她的爱人,她孩子的亲爹。自从她苏醒过来,几乎每天都有人在她耳边提到他。
韩飏,韩飏,韩飏。
每个人都在对她说,韩飏对你如何如何好,他真是一个好男人,一个好丈夫。也许类似的话听得太多,对她有了一种类似于洗脑的效果,于是当她真的面对韩飏时,陈玥虽然觉得别扭,但似乎的确没有太多排斥的感觉。
“这段时间公司事情太多。”韩飏在她对面落座,满怀歉意地解释说,“还有陈氏……我每天最多只能睡四小时,你看,眼底都有红血丝了。”说着伸手拨拉眼皮给她看。
陈玥忍不住笑了起来。其实韩飏的外表极出色,虽然脸上带着倦意,但看上去真的不显憔悴。尤其他的眼睛,看人的时候总像带着几分笑意,自然而然地就流露出一种令人亲近的感觉来。
韩飏对着她继续装可怜:“刘主任早就跟我打电话说你醒了,可我当时人在欧洲,那边事情实在太多,陈氏的分部也出了一些问题,我实在走不开……你怪我了吗?”
陈玥摇摇头。他说的这些事她都想不起来,也完全听不懂,只知道他很忙,不仅仅要忙他自己的事,还要照顾她家里的生意——她要怎么责备他忽视了自己?何况她对他完全没印象啊,她怎么可能在一个自己都不记得的男人身上花心思?
韩飏似乎也想到了这个,有些无奈地转移了话题:“午饭有什么想吃的东西?我打电话让刘姨准备。”
陈玥知道这些日子的三餐外加补汤零食都是韩家这位姓刘的阿姨做的。听方桂花话里话外透出的意思,刘姨是在韩家工作多年的老人,是韩飏很信得过的人。方桂花大概是做着厨房的工作,而这位刘姨则全权负责全家人的衣食住行,算是韩家的大总管。陈玥当时就想,这两个女人简直就是韩飏生活上的左膀右臂坚实后盾,妥妥的心腹啊。
可惜她们都看不上她。
刘姨从来都是自己想做什么做什么,觉得什么有营养就做什么,连一句“陈小姐想吃什么”这样的客套话都没有说过。而方桂花说起这些事的时候也是一脸的理所当然,显然这对臂膀在对待她的问题上态度是一致的。
这就让陈玥怎么都高兴不起来。不但高兴不起来,还有点紧张,生怕这两个女人合起伙来给她演一出《蝴蝶梦》。没记错的话,女主角最后可是活活被管家下人给磋磨死的——在男主角深爱她的前提下。
而她目前的境况只怕还不如女主角呢。
陈玥想到这里,忍不住抬头看了韩飏一眼。她身边的那些小护士都叫他高富帅,他也确实是个不打折扣的高富帅。她不知道失去记忆能对一个人的性格或者审美产生多大的影响,但若是让她现在选,她大概不会给自己挑一个这样的男朋友。她对他的第一印象就是他大概很招女孩子喜欢,跟这样的男人来往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麻烦。这不符合陈玥的生活原则。
话说她的生活原则是什么来着?
“发什么呆?”韩飏抬手在她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问你话呢。中午想吃什么?”
“除了你也没人会问我想吃什么。”陈玥顿时精神一振,无比珍惜地紧紧抓住这个点菜的机会,“我想吃麻婆豆腐、香辣虾、干炸羊排,甜点要提拉米苏。”
韩飏拽了张纸巾擦擦她的嘴角,面不改色地说:“好,我给刘姨打电话,让她做八珍豆腐、白灼虾、清炖牛肉,甜品就做红豆糕。”
陈玥瘫着脸与他对视:“这么欺负病号你好意思吗?”
韩飏哈哈大笑,笑完了又凑过来哄她:“不气,不气,乖啊。刘姨说她买了樱桃,晚上让她给你烤个樱桃派?”
陈玥面红耳赤地推开他。这男人大概还把她当成以前的未婚妻吧?但她受不了这样的亲昵,他们才刚见面好吧?他一靠近,她就要冒汗,心里紧张得不行。韩飏表面上像是没注意到她的窘态,但实际上应该觉察到了。陈玥觉得他或许只是想用这样的方式确立他在她生活中的地位,顺便刺激刺激她的记忆。
想通了这一点,陈玥对他的亲近倒也不是特别反感,但还是会有些不自在……以及疑惑。韩飏对她感情到底有多深这个姑且不提,至少他表现得像挺看重她这个未婚妻的。可是方桂花和刘长英的表现却又隐隐与他的意愿不一致。如果两个女人确实是韩飏的心腹,那是不是表示韩飏实际上并没有那么看重她?
陈玥心想,难道是为了孩子?貌似有钱人都重视继承人,尤其这个继承人的背后还是陈家的全部家业。
陈玥觉得自己的想法实在是太阴暗了。陈家的生意现在已经是韩飏在打理了,如果他真有什么坏心眼,哪里还会管她的死活?趁着她还在昏迷中的机会直接以家属身份提交一份放弃治疗的文件就够了吧?
韩飏摸摸她的脑袋:“又走神了?”
陈玥回过神,有些内疚地看着他:“你刚才说什么?”
韩飏露出无奈的表情:“我在说唐莉莉。”
“啊?”陈玥没反应过来,“谁?”
“唐莉莉。”韩飏再一次浮起无奈的表情,“护士应该给你看过照片吧?”
陈玥养病期间最大的消遣就是抱着平板电脑看照片,陈家人的、韩家人的、她自己从小到大的、同学朋友的。最后一类人当中出镜率最高的就是唐莉莉。从照片上看,这女孩个头不高,身材微胖,长着一张讨喜的小圆脸,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陈玥对她印象不错,但给她介绍人物关系的方桂花好像并不喜欢她,说她说话的嗓门特别大,穿衣打扮没品位,明明是个小个子偏偏爱穿七寸高的高跟鞋,跟她的身材比例一点都不搭云云。
“你的闺密。”韩飏用一种戏谑的语气逗她,“就是你宁愿把老公一个人扔在家也要陪她去吃提拉米苏的那个邪恶女人。”
陈玥头一次听他说起“老公”这个奇特的称呼,整个人都怔住。
韩飏看着她傻呆呆的样子,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好啦,不逗你了,别紧张。”
陈玥的脸一下红了:“呃……对不起。”
“傻瓜。”韩飏抬起手将她垂在脸颊旁边的一缕碎发拂到耳后,温柔地笑了笑,“别这么说,这又不是你的错。”
或许不是她的错,但她心里的内疚并不因此而减少几分。尤其他脸上那种温柔又隐忍的表情,让她觉得透不过气。这是一种类似于欠债的感觉——欠了债,却没法子还,于是只能纠结地跟自己别扭。
韩飏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唐莉莉说要到家里来看你。”
“好。”陈玥干巴巴地接了一句,“好啊。”
“之前她要来看你,都被我拦住了。那时候你还没醒呢,身上还带着伤,她看见了肯定又是一通鬼哭狼嚎,我哪敢放她进来闹你?”韩飏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当时她跟我发了好大的脾气,等见了你,她肯定还要告我的状。玥玥,你可要站在我这边哦。”
陈玥知道他是在逗自己开心,不觉一笑:“好,我跟她解释。”
“真乖。”韩飏拍拍她的脸,“还有一个好消息,要不要听?”
陈玥捧场地追问一句:“哪方面的?”
“跟你有关的。”
“嗯……”陈玥若有所思,“难道是晚餐有香辣虾吃?”
“你个吃货!”韩飏哈哈笑了起来,双眼亮晶晶的,看着她的表情活像期待表扬的小学生,“你们回来之前,赵医生跟我说你恢复得不错,同意让你出院了。”
陈玥怔住:“真的?”真的不是被她逃跑的事情吓到,生怕她再闹出什么事情不好收场,所以放她回家去自己作妖吗?
“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韩飏被她的表情愉悦到了,笑着捏捏她的脸颊,“其实上周刘主任已经打电话说了出院的事,但是我想亲自来接你,所以就把日期往后推了,没想到你会这么心急……”他摊开手,做了个无奈的表情。
陈玥的心情顿时有些复杂。她需要再说一遍对不起吗?
“我已经通知刘姨把你的房间收拾好了,你这边再做个全面检查,确定没问题了咱们就回家。”
陈玥被“回家”两个字震住,愣了好一会儿才呆呆地应了一声,说:“哦。”
等他离开之后,陈玥才反应过来她忘了问最重要的问题:韩飏说的回家到底是回哪一个家啊?陈家貌似已经没什么人了,韩飏不大可能把她一个人送过去吧。难道是回韩家?她是想离开疗养院离开这些看守似的医生护士,但就这么被他接回去,身边还有方桂花看着,这跟留在疗养院有什么区别?
她想说这不是她期待的结果,却没有人再给她说话的机会。陈玥想到韩飏身上那个“未婚夫”的标签,觉得站在他的角度这样安排似乎也无可厚非。不正常的那个人大概……是她吧,是她需要去适应太多自己不知道的东西。
陈玥暗暗给自己打气,不管事情有多糟糕,她总要试着回到以前的生活里去才行啊,也许来韩家就是这样一个合适的机会。
只是,除了刘长英和方桂花两位老阿姨,也不知韩家还有没有其他人?他们对她是什么态度?好不好相处呢?
还有韩飏,他不会跑来和自己一起住吧?
就算是未婚夫,可她真的跟他不熟啊。
一直到出院那天,陈玥也没有接到唐警官的电话。她不知道这是因为陈家的事情还没有查清楚,还是唐靖根本就没把她的报案当回事儿。或许自己当时的表现也有问题,给警察同志传递了错误的信息,让他们误以为自己只是跟未婚夫闹别扭,什么报案之类的说法无非是小女人的任性和无理取闹。
既然山不来就我,那就只能我去就山了。但现在的问题是,她是不可能当着方桂花这种脑门上打着韩家标签的人的面给警察打电话的。而除了洗澡上厕所,就连睡觉的时候她身边都有护工陪着——即便是洗澡上厕所,也有人在门口等着她。
这不是护工是看守吧?
有时候陈玥觉得大概是自己想得太多了,就像那位小警察说的疑神疑鬼。也许当着方桂花的面打电话也没什么不可以,但每当她这样劝慰自己的时候,心里都好像伸出了两只小手死死地拽着她往后退。
她的手机方桂花倒是一早就交给她了,可惜里面的人她一个也不认识。而唐靖的电话号码,说不清是出于什么心理,她默默背熟,却并没有存进手机里。
大概是陈玥摆弄手机的时间有点长,方桂花看了她几眼,问了句:“陈小姐是等着急了吗?”
陈玥摇摇头。
方桂花又说:“既然少爷说了过来接你,就肯定会亲自过来的,别着急。”
陈玥无语地看看她,她能说她对回家这两个字压根就没有什么期待吗?不过就是换了一个新的环境,身边接触的人也重新换了一批,这对她来说只意味着一件事,那就是麻烦。她自己都觉得这样的心态挺矛盾,一方面千方百计地想逃离这个地方,可真要让她离开了,她又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方桂花终于把所有的行李都收拾好了,她站起身刚松了口气,一转头却发现陈玥不见了,顿时吓了一跳,三步两步跑到卫生间门口探头看了一眼,见里面没人又转头往外跑,刚跑出病房就见陈玥靠在走廊窗台上向外张望。
方桂花松了一口气,微微有些嗔怪地说:“陈小姐怎么跑这里来了?”
陈玥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从病房到走廊,几步远的距离,有必要这么紧张吗?
“我给你泡壶花茶吧。”方桂花转身又走回了病房,像是察觉了自己的大惊小怪,因而有些不大自在了。
陈玥心想接她出院的人很快就要过来了,还泡什么茶啊。不过能有点儿事让她去忙,陈玥也是乐意的。否则她一直在自己眼前转悠,会让她有种自己正被监视着的不爽。
当然,也可以把监视两个字换成看护。
两辆车一前一后从前院的方向驶了过来,陈玥认出前面那辆银灰色的跑车是韩飏的座驾。至于后面那辆车,跟得挺近,应该是跟韩飏一起过来的。
方桂花端了茶杯给她,看见楼下的车子,露出挺高兴的表情:“二少爷也来了。”
陈玥疑惑:“谁?”
方桂花撇了一下嘴:“就是大少爷的堂弟呀,一直住在韩家的。”
陈玥心里再度涌起不舒服的感觉。方桂花在给她科普这些家长里短的时候,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优越感,就好像陈玥的失忆在她看来是一种……一种生理性的缺陷,等同于残疾。
见陈玥没接她的话,方桂花又说:“二少爷现在也跟着大少爷做事呢,大少爷还说要派他去佛山,把那边的厂子管起来呢。”
她这么一说,陈玥倒想起了她说的这位二少爷是谁,不就是经常跟韩飏合影的那个叛逆小青年嘛。比韩飏瘦,也略高一些,合影的时候总摆着一副不怎么爱搭理人的表情。上次韩飏在这里陪她看照片,她还指着这人问韩飏:“这谁啊,表情这么欠揍。”韩飏当时哈哈大笑,还说“小宇听了非奓毛不可”。
对了,这小孩叫韩宇。他很小的时候父母离异又各自组建家庭,没人肯带这个拖油瓶,韩飏的父亲就干脆把他接回自己家照顾。再后来韩飏的父亲病逝,母亲去了国外休养,家里就剩下了这兄弟俩相依为命。
陈玥心想这小青年看着可不大好相处。他跟韩飏感情又那么好,以后她要是跟这小孩闹矛盾了也不知韩飏会站在哪一边?陈玥还在想些有用没用的东西,就听方桂花笑嘻嘻地说了句:“大少爷,二少爷,你们来了?要不要喝茶?”
韩飏跟她打了个招呼,走到陈玥身边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怎么头发都没梳?就这么走吗?”
陈玥躲了一下,伸手给他看套在手腕上的束发圈:“扎起来就好了。”说着伸手把披散在肩上的头发用手指拢了拢,很利落地扎了个马尾。
韩飏的手还是伸了过来,挺自然地摸摸她的头发:“喏,这是小宇,你还记得他吗?”
陈玥抬头,见韩宇正带着一丝怪异的神色打量她,好像她身上有什么不合常理之处。陈玥愣了一下,转头看向韩飏。
韩飏也有些莫名其妙,抬手揽住陈玥的肩膀往前推了推:“我给你们重新做个介绍吧。小宇,我弟。陈玥,我孩子的妈。”
陈玥心里一阵别扭。对于怀孕这件事,她始终没有真实感。一听到孩子什么的,总觉得说的不是自己。
韩宇挺酷地点了点头:“玥玥姐,欢迎回家。”
陈玥干巴巴地笑了笑:“呃,你好。”
韩宇比韩飏略高一些,但比韩飏瘦,有一种青春期长个子太猛,营养没跟上的感觉。五官轮廓跟韩飏很像,像日系漫画中那些讨人喜欢的单薄又冷漠的美少年。
“走吧。”韩飏对方桂花说,“手续我已经办完了,东西拿下去吧。”
陈玥蓦地一阵心慌。
“怎么?”韩飏低头看她,“不舒服?”
陈玥摇摇头,病房里已经没有她的东西了,这样一个地方也实在没什么可留恋的。她不过是对将要面对的生活心里没底罢了。
下楼的时候,陈玥问他:“是回我的家?陈家?”方桂花给她分析过,韩飏不大可能会把她送去陈家,毕竟陈家已经没什么人了,而陈玥现在的情况又需要人照顾。但陈玥还是想争取一下,她想回陈家,那里才是她自己的地盘。
韩飏果然犹豫了起来:“想回自己家?”
陈玥反问他:“你打算带我去哪儿?”
“当然是我家。”韩飏回答得理直气壮,“小宇也在,有什么事我不在你可以找他。还有方姨和刘姨,照顾你也方便。”
果然跟方桂花说的一样。
韩飏又说:“再说你不是最喜欢刘姨的厨艺?住到你自己家里去谁给你做饭呀?”
那位尚未谋面的刘姨连一句“你想吃什么”都没问过,陈玥可没看出来她有多乐意给自己做饭。
“吃饭什么的都是小意思。”陈玥心想现在满大街都是餐馆,自己不想出门还有送外卖的,有钱谁会饿着?关键是要证明现在的自己也是有选择权的——她不喜欢这种大事小事都要听从别人安排的状态。
韩飏的表情微微带些歉意:“玥玥,我之前没跟你细说,你家现在就是个空房子,只有一个老陈在那儿看房子。虽然也安排人定期搞卫生,但家具什么的都拿防尘罩罩着,总要好好收拾收拾才能住人。”
陈玥看着他:“所以?”
“没有所以。”韩飏有些无奈,“你想做的事情,我什么时候拦过?”
陈玥觉得这句话还是跟没说一样,于是又追问了一句:“你会找人收拾?”
韩飏哭笑不得地看着她:“怎么这么心急?”
“你说话怎么这么爱绕圈子?”陈玥听得心急,“咱直奔主题不行吗?!”
走在前方的韩宇一下子笑了出来,回头对她说:“我哥说你醒来之后性格都变了,我还以为他是说笑话。”
于是这话题是越扯越远了吗?!
被陈玥怒目而视,韩飏无奈之下做了个讨饶的动作:“好,我这就安排人去收拾。”
陈玥这才满意了,韩宇则一脸稀奇的表情,好像眼前的陈玥跟他记忆里的陈玥真的相差好多。方桂花拖着行李箱跟在后面,看到这一幕,嘴角微微撇了一下,似乎不大高兴看到陈玥用这样的态度跟自己的雇主说话。
韩宇倒是一脸的兴味盎然,听她反复交代一定要在一周内把陈家收拾利索,忍不住说了句:“玥玥姐,你以前可是很喜欢韩家大宅的,最喜欢的就是暖房和花园。我大伯母最爱种花,暖房里种了好多市面上少见的品种,你们俩一直都很有共同语言的。”
陈玥听这些话有种听故事的感觉。有时候她甚至觉得他们口中的那个自己像是另外的一个陈玥,一个有着同样名字的陌生人。现在的她还是更喜欢看草丛里悄然盛开的野花,看山坡上乏人照顾却依旧生机勃勃的桃花、樱花、野杜鹃,而不是暖房里被人精心照顾的娇滴滴的名贵品种。
话说,那真是她的爱好吗,或者只是做个样子来迎合未来婆婆?
韩飏看她发呆,揽住她的肩膀轻轻拍了拍:“说不定看到熟悉的景色就能想起什么了。不用心急。”
陈玥知道他误会了,也不想解释,点了点头说:“放心吧,我没事。我虽然也想弄清楚以前的事,但如果真的想不起来,我也不会特别在意。”过日子总要看以后,一直沉溺在过去的事情里,那岂不是把以后都耽误了?
韩飏的神色稍稍有些复杂:“你能这样想就对了。”
韩宇则显得很惊讶:“我以前一直觉得你爱钻牛角尖,病了一场倒是变得豁达了。”
陈玥想不出自己钻牛角尖会是什么样子,她觉得自己以前也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的,做事容易冲动,胆子不大,大多数时候都是个乐天派。
她多少也有些好奇以前的自己在别人眼里的形象:“我以前什么样?”
“大小姐嘛。”韩宇半真半假地说,“爱发小脾气,出去逛个街都要我哥接送,把我哥折腾得不轻。”
陈玥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韩飏,却见他一脸不以为然:“女朋友当然要宠着。你这种黄毛小子是不会懂的。”说着冲她笑了笑,“别听他瞎说,你乐意使唤我我才高兴呢。”
陈玥不知他这话里有几分真,但他此刻的表情是十分奇特的,脸上带着笑,眼里却流露出深切的惆怅,甚至还有几分惋惜的意味在里面。
陈玥的心软了一下,忽然就有些歉疚。或许对这个男人来说,她失忆这件事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不在意。
这件事不仅仅改变了她的生活,对他也是一样。
“我们都要有信心嘛。”陈玥不喜欢眼下这种沉闷的气氛,打起精神来拍了拍韩飏的胳膊,“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韩飏哭笑不得地看着她:“你是打算给我发块糖吗?”
“不是哄你,”陈玥解释,“是给你打气!”说着比画了一下自己的拳头。
韩宇笑着说:“玥玥姐你变粗鲁了。”
“这也叫粗鲁?”陈玥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那是你没见过什么叫粗鲁。”
“这样挺好的。”韩飏赶紧给她顺毛,“我看就是比以前活泼了一点。”
韩宇撇嘴:“情人眼里出西施啦,我懂的。”
几个人说说笑笑地走出了住院部,刘主任和陈玥的主治医师赵医生已经等在外面了,看见他们出来,连忙上前寒暄,又叮嘱了一通注意事项。陈玥以前对赵医生的印象并不好,因为每次问起自己恢复的情况,他都会说一堆似是而非的话,有时陈玥甚至怀疑赵医生是不是在拿她的病情练手。不过现在要出院了,还是要说声谢谢的。
赵医生是个身材消瘦的中年人,一副木讷的样子,干巴巴地提醒她别忘了复查的时间,就耷拉着脑袋,再也不肯说什么了。反而刘主任拉着韩飏说了好多。等他们上车之后,陈玥忍不住问韩飏:“这个老家伙是不是想哄着你掏赞助费啊?”
韩飏哈哈大笑。
韩宇也笑:“玥玥姐,这家疗养院本来就是韩家的产业,不用再掏赞助费啦。”
陈玥迅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有关韩家的资料,诧异地问道:“韩家不是做日化产品和医疗器械的生意?”
韩飏笑而不答。
“对啊。”韩宇从副驾驶座上侧过身跟她解释,“一开始是这样,后来我大伯手里有钱了,就在周边拍了几块地。地产行业大热的时候陆陆续续转手,就留下了樱花坡这块地。这里景色好啊,我大伯母特别喜欢,后来韩氏旗下的研究机构都搬了过来。这里可不仅仅是个疗养院哦。”
陈玥了然,心想难怪刘主任对韩家兄弟那么客气呢。
“不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情了。”韩飏拍了拍方向盘,笑着说,“我出来的时候刘姨说中午要给你做樱桃派呢。”
陈玥笑了笑没出声。等下就要见面了,也不知这位刘姨是个什么样的人?要是再来一个翻版方桂花……想想都觉得头疼。
一个小时之后,陈玥就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天真了。
她臆想中的翻版方桂花并没有出现,站在台阶上迎接他们的是一位瘦瘦高高、面相十分严肃的中年女士。她穿着一件样式简单的长袖衬衫,微卷的短发抿在耳后一丝不乱,给人一种极其讲究规矩的感觉。
“刘姨,”韩宇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女人有多严肃,一下车就抱怨起来,“午饭准备好了吗?我都快饿死了。”
“她就是刘姨?”陈玥有些好奇地端详她,觉得刘长英这副模样还真像个管事嬷嬷,而且还是权力挺大,能约束一大帮小宫女小太监的那种管事嬷嬷……难道她还兼职做厨娘?
韩飏见方桂花下了车,就转过头悄悄跟她说:“我妈还没生我的时候她就在我家做事了,你算算这都多少年了,我和小宇差不多都是她带大的。尤其这几年公司事情多,我们都很忙,家里的事儿几乎都是她在安排。”
果然是个管事嬷嬷。
陈玥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这么一个掌控全家衣食住行、深受家庭成员信赖、不是婆婆胜似婆婆的神奇存在,她要拿出什么样的态度才合适?从韩家兄弟的态度就能看出来,他们可不仅仅是把刘长英当作一个雇工来看待。
“下车吧。”韩飏下了车,主动帮她拉开车门,一边抬起手替她挡着头顶一边悄声安慰她,“她人很好的,你别紧张。”
陈玥无暇理会他,因为她一下车就感觉到刘姨的目光嗖地一下射了过来。一瞬间的感觉,简直像逃学的学生在翻墙头的时候撞上了教导主任。
刘姨迎了过来,很客气地点了点头说:“陈小姐,欢迎回家。”
陈玥蓦然松了口气:“刘姨。”
刘长英目光直白地上下打量她,然后对韩飏说:“瘦了很多,我尽快联系王医师给陈小姐做一个检查,然后根据检查结果来调整食谱。”
陈玥连忙摆手:“不用那么麻烦了,刘姨。我就住几天。”
刘姨微怔,用一种明显不赞同的目光看看她再看看韩飏:“这是大少的主意?恕我直言,陈小姐现在的情况特殊,回陈家住并不合适……”
陈玥咳嗽了一声,打断了她的话:“其实是我的主意。我想家了。”想家是真心话,虽然她想的……呃,什么都想不起来。
刘姨的眉头微微一皱,很快又舒展开,矜持地点了点头:“先不说这个。陈小姐一定累了,吃完饭好好休息一下。”
陈玥看看韩飏,这是什么意思?
韩飏有些无奈,凑到她耳边悄悄说:“刘姨当然也知道你怀孕的事。你觉得她会放心让你一个人回陈家?”
陈玥心里顿时生出一种微妙的不爽,就好像她或者她身上的某一部分在别人的心目中被物化了,具备了一种莫名其妙的象征意味。无论是刘长英还是方桂花,甚至韩飏也有意无意地流露出这样的意思:因为她怀孕了,因为有了这个孩子,她必须怎样怎样,必须不能怎样怎样。自作主张就是不对,就是任性不懂事。
可是在这一切之上,没有人想过要问问她自己的想法,连一日三餐吃些什么这样的小事都有人绕过她的意愿替她安排妥当了。难道在他们眼里她整个人都是不存在的,他们只能看到一个会移动的肚子?!
陈玥一言不发地跟着韩飏走进了客厅。
韩家的客厅充满了旧式的雍容,暗色的檀木家具和织金的厚重窗幔给人一种沉闷的感觉,却奇异地有一种岁月沉淀的安稳。陈玥看到这样的韩家,方觉得刘长英身上那种略显傲慢的笃定与从容和这里的环境是极其相配的。
他们自成一国,唯有她是一个格格不入的侵入者。
怀着这样的想法,陈玥在餐桌旁边坐下来的时候,心情多少有些低落。等她拿起筷子之后,她又发现了一件事:同样是刘长英安排的午餐,餐桌上这些菜品远比送到医院去的汤汤水水料理得更用心,也更讲究。
这种不同完全表现在细节,尤其是食材的处理和配料的搭配方面。比如同样是一道清炖鸡汤,她从餐桌上的这道鸡汤里夹起的每一块鸡肉都骨肉匀停,且大小相仿。相比较之下,送到医院的汤盅里盛的完全就是餐桌上淘汰不要的边角料,除了一两块乱糟糟的骨头,还有切得大小不一、看不出本来面目的中药渣。方桂花还特意强调过这汤的补养功效——她一直以为韩家的营养餐就是这种风格。
她抬头望向餐桌另一侧的刘长英,刘长英也一脸平静地看着她,她的眼神中有一种极其明显的笃定,好像算准了陈玥会注意到她在饭菜上所做的手脚,并且会立刻发作起来,而她正安然地坐等她出招。
这种隐晦的恶意让陈玥倒尽胃口。她一言不发地放下手里的筷子,起身往外走。
“玥玥?!”韩飏诧异地看着她,“怎么了?”
陈玥没理他,径直走出餐厅,一把抓起放在门口矮柜上的手包。
“陈玥!”韩飏追了出来,眉头微微皱起,“别闹脾气,有话好好说。”
陈玥侧过头看着他:“如果你一定要说我是在闹脾气,那也随你。反正我不在你家住了。”
“为什么?”韩飏完全莫名其妙,“饭菜不合口?”
陈玥冷笑:“因为我还没有穷到非要上你家来打秋风,看一个阿姨的脸色吃饭的地步!”
韩飏怔住,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她是真的在生气。可他不大明白她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什么叫看阿姨的脸色?他的视线扫过站在厨房门口的刘长英和方桂花,从下了车他们就没有分开过,他没觉得这两个女人给了她什么难堪。
陈玥却气得指尖都抖了起来。果然老话说得好,阎王易见,小鬼难缠。
陈玥推开他往外走,刚走下台阶,韩飏就从后面追了上来,张开双臂将她牢牢抱住。陈玥挣扎了几下,无奈实力相差太远,累得直喘气也没推开这两条铁圈似的胳膊。韩飏见她不再瞎扑腾,终于叹了口气:“玥玥,有什么话不能跟我说?”
“跟你说?”陈玥冷笑,“我跟你很熟吗?”
韩飏的身体似乎僵了一下,再开口的时候声音里多了一丝痛楚:“玥玥,你一定要拿这样的话伤我的心吗?”
陈玥把头扭到一边,她也不相信韩飏会授意刘长英用这样蹩脚的方式来恶心她,但他若是真的关心她,又怎么会连她受到什么样的对待都不知道?换句话说,如果他真的那么看重她,他手下做事的人又怎么会把这样龌龊的手段用到她头上?
韩飏把她的身体扳了过来,一双漂亮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她:“你不信我?”
陈玥想说“我确实不信你”,但是他眼里有着明显受伤的神情,让她觉得这样的话她不应该说。
韩飏把她拉进怀里,像哄小孩子似的拍了拍:“说吧,到底怎么啦?”
陈玥心头恍惚了一下。此时此刻拥抱着她的这个男人是自她有记忆以来对她最好的一个,就算她给他惹麻烦,他也只是无奈地笑笑。即便他深知此刻的她并不是与他相爱的那一个,也依然无比耐心地陪伴着她。
不是不感动的。可是这种感动里夹杂了太多让她无法确定的东西,看不清,摸不透,想得越多心里反而越茫然。
一个只见过几面的陌生人,要怎么把他当成爱人来看待?
陈玥的鼻子酸了一下:“我想回家。”
虽然她想不起她的家是什么样,可是每每想到这个字眼,她的心里都会自然而然地涌起一种温暖的感觉。即便她的家人都不在了,但她固执地相信那种温暖的感觉会一直停留在那栋房子里,等着她去慢慢回味。
韩飏叹气:“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里是我家,也是你的家,你还想去哪里?而且就这么甩手走了,你舍得?舍得我?”
舍得。
陈玥心想我又不是个受虐狂,干吗自己有家不去住,反而跑到你家穿阿姨给的小鞋?脑子有病吗?
韩飏在她脑袋上揉了两把,悄声说:“是不爱吃刘姨做的饭?”
陈玥白了他一眼:“不比较我还不知道,她给我送的哪里是营养餐,根本就是你们家的剩饭吧?”
韩飏愣住。
话匣子一打开,陈玥就忍不住了:“具体什么样我就不描述了,反正跟你们家餐桌上的不一样。方桂花还哄我说营养餐注重功效,让我别介意卖相好不好看……”
韩飏表情变了:“你怎么不早说?!”
陈玥怒目而视:“谁知道你家是怎么炖汤的?我以为你家的厨子就是这个风格!”
韩飏哭笑不得,同时又觉得憋屈得慌:“玥玥,你听我说,刘姨什么都好,就是特别护短。她大概是觉得我和小宇工作比较辛苦,所以在伙食上难免要偏着我们一些……当然她这样自作主张也不对……”韩飏说着说着,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辩解了。
陈玥心里一阵腻味:“不就是恃宠而骄吗?仗着你们信任她,把自己当成真正的主人,大事小事都要按照她自己的心意来安排。如果这时候你妈妈回来,你觉得她会听你妈妈的话,还是会拐弯抹角地哄着你妈妈听她的话?”
韩飏的眼神微微一沉,脸色也变了。
陈玥挣不开他的拥抱,索性也不动了,伸手在他胸前点了点说:“我不管你们是怎么相处的,我不想受委屈。我才刚认识你,让我为了你忍气吞声地受你家阿姨的摆布……你想都不要想,根本不可能的。”
韩飏把下巴搭在她的发顶,望着餐厅的方向,神情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