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关品质
  • 朱伟
  • 2129字
  • 2020-11-19 05:04:28

有关顾城

《三联生活周刊》一份读者来稿,提醒我顾城已离开这个世界整整10年。时光流逝就是这样无情。

在我印象中值得珍藏的是顾城在1983年之前的形象:多少显得脆弱,不苟言谈,腼腆,有时候显得还有些紧张。就是他父亲顾工描述,眼睛盯着雨云下忙于搬家的蚂蚁或游动的蝌蚪,眼神里“时惊时喜时忧虑”的那个大孩子,而不是后来戴着那顶摘不掉的高帽子,伪装成“天人合一”的牧羊人。我在今天也特别留恋顾城留在那个时代的那些诗。“你/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云/我觉得/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小巷/又弯又长/没有门/没有窗/你拿把旧钥匙/敲着厚厚的墙。”可那时候,我们都觉得这样的诗过于浅薄。

认识顾城是因为先认识他父亲老诗人顾工。70年代末我在《中国青年》当编辑,顾工给杂志社投稿,然后介绍我认识了顾城。那时候顾城在北京厂桥街道当木工,王安忆后来见到顾城时说他脸上“带有游牧般漂无定所的表情”,而在70年代末我感觉他身上只染着一种淡淡的单纯,表达时候又多少有些神经质地喋喋不休。他那时写了很多淡淡的短诗,给全国大大小小的各杂志社、报社投稿,大部分都是退稿,然后换一个信封,再重新寄出去。

顾城的转机,我以为是因为安徽老诗人公刘1980年在刚复刊的诗歌刊物《星星》上发表的一篇文章《从顾城同志的几首诗谈起》。这之前,诗坛其实排不上他的位置。说来有趣,“朦胧诗”名词的发明权其实不在帮助这批诗人成就了这块阵地的北大谢冕教授,而是出自一个无名作者在当时挑起论争的一篇小文《令人气闷的“朦胧”》。这位无名作者显然不可能在当时读过英国作家、批评家燕卜荪写成于1930年的《朦胧的七种方法》。“朦胧诗”开始被命名应该是1979年,1979年3月号有官方权威的《诗刊》正式发表北岛的《回答》,被公认是一种标志。北岛这首诗作于1976年,之前发表于他创办的地下刊物《今天》的创刊号。在发表《回答》后,《诗刊》4月号在“新人新作小辑”中发表了顾城的《眨眼》,但这不是一首能构成影响力的作品,两者之间也并没有联系。

《今天》公认是“朦胧诗”的摇篮,它1978年底创刊,顾城在它1980年4月出版的第8期上才以“古城”署名发表了不起眼的《山影》、《海岸》、《暂停》和《雪人》,然后在该年10月出版的《今天研究资料》上以真名发表了《赠别》与《小巷》。在《今天》当时的诗人阵容里,他当然只是一个孱弱的孩子,不能与黄翔、食指、芒克、多多他们相比。

现在回头看,顾城后来与北岛、舒婷一起成为“朦胧诗”代表人物应该是一种偶然。“朦胧诗”在骂声中被载进文学史,当时骂派代表有老诗人臧克家与比臧低一代的周良沛,周与公刘、白桦等都是50年代被打成过右派的“昆明军区派”。护派主将是谢冕,另一个出名的是当时在深圳的徐敬亚。骂派的极端声音除“以艺术上的古怪来掩盖思想上的空虚和生活上的贫乏”,就是“‘四人帮’毒气在诗坛上的一种折光。”护派的极端观点是:“他们探索的氛围实际与‘五四’当年的气氛酷似。”较量中,最早敢于以“朦胧诗”命名结集出书的是沈阳的春风文艺出版社,谢冕作序。到1985年,好像一切尘埃落定,作家出版社以权威面目再结集出版时,变成了北岛、舒婷、杨炼、江河与顾城的《五人诗集》,顾城因此成为代表之一。

现在回头想,顾城被推上这样一个位置也许是悲剧的开端。记得1983年时,他就苦恼地与我说起他的表现容量问题——他周围的诗人都用不屑的口吻说他是抱着一本《昆虫记》在写作。整个80年代大家都在极端地用现代方法寻找博大,杨炼写《诺日朗》,江河写《纪念碑》,顾城相对总是跳不出他那种以单纯去看世界的方式。其实1985年他写出了非常优秀的《颂歌世界》:“你抓不住叶子/抓不住它的声响/事情变得有些快了/甜果子在树枝间撞来撞去。”“你读的那个人在穿衣服/你把反光照进内室/你们同时淹死在镜子表面。”但这样的诗之小,还是缺少力量。所以顾城说:“我觉得自己不断在勉强自己,所以经常觉得自己可怜。”他说,“我像被针扎住的一个标本,手脚无可奈何地舞动”。他后来的诗开始意象间断裂、跳跃:“像杯子一样圆/就在怀里/错了/轻手轻脚地走/放东西/隔壁说话。”“爬并不是从前的事/这时/车站从中华转向风景。”断裂中的现代倒被人看出了哲学。于是他干脆开始在诗中作字的排列,并开始造汉字。到1992年,赵毅衡请他在伦敦大学演讲,他的讲题是《我在等待死亡的声音》。

顾城死后这10年,不知有多少人探讨过多少次悲剧成因。我疑问的是,像他这样始终以童年视角看世界,又向往洁净如水的“女儿身”,期望能以女性感觉,能“像女儿一样与女儿在一起”的人,何以会那样追求“鲜艳的死亡”,以那样粗糙的方式消灭一切?他1987年出国后,我们疏远而没有了任何来往。后来看谢烨记她与顾城的游戏,见到的是他40多岁还在岛上玩“豆子战争”、“冶金技术”,背《昆虫记》里关于蟋蟀的段落。谢烨说:“我们好像拉着手,一直跑到了童年的山上,在那看我们的城市,那个拥拥攘攘,有门牌、站牌,有各种价格和机器的城市原来比树叶简单多了。我们终于离开了那个大人信以为真的神话,在山上奔跑。我们是快乐的。”这一切好像都没有变化。于是,我只能理解,顾城的悲剧或许就是小王子的悲剧。这个世界其实并不需要“风无影、水无形”的女性柔韧,从这个意义,他最后的行为构成了这个世界期待的男性化深刻结尾。

(2003.10.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