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关品质
  • 朱伟
  • 2033字
  • 2020-11-19 05:04:28

入口与出口

认识朱德庸是因为与他第一次见面,就成了他的营销工具。2000年3月,他的《双响炮》、《涩女郎》、《醋溜族》、《醋溜CITY》,系列漫画一堆13本由现代出版社出版,在北京首发。首发新闻发布会在三联韬奋图书中心,我和余华都被老沈(沈昌文)拉去做铺垫。营销后现代出版社安排与朱德庸共进午餐,他选择的是隆福广场当时的自选北京小吃,吃的也就是炒疙瘩、凉皮、驴打滚之类。朱德庸吃得不亦乐乎,说是几天都没有吃过这么好的东西,很响地喝啤酒,嘎嘎地笑。余华当时恭维说,晚上看你漫画,笑得肚子都疼。

从此成为朋友。朱德庸每到北京,好像只认一个地方,每次都是香格里拉。他想高兴高兴时就邀我和余华,好像我们成为与他一起宣泄的对象。香格里拉有个意大利餐厅,菜并不好,环境不错。他最想从我们嘴里知道的是北京的新“段子”,他自己也搜罗一些作为交换。余华喝上啤酒说话声调急促而高昂,于是大家又嘎嘎地笑,不禁惹意大利人白眼。有一次一位老太太几次来桌边提醒,朱德庸依然放荡不羁。

我原来羡慕朱德庸在生活中好像一切都不被别人领导,一天的时间表不用考虑别人的要求,可以想睡觉时就睡觉,想出门散步买菜就出门散步买菜。他说他本来是在台湾的《中国时报》有一份固定薪水,一天真正的工作其实也就是几小时,没有什么压力。但因为感觉上班和上学时的心情一样不开心,早上起来想到还要上班,会有一层一层人在你上面管你。出门本来打个车可以直接上报社,结果宁肯在马路上走,实际是尽量要把上班时间往后拖。按说上班也没有人直接约束,但不可能这个新闻想画那个不想画。这单位是别人的,你只要在里面,就不会有自由。他说他是想到了一个人的一辈子就是找入口与出口才决心辞职的,上半生找入口,下半生找出口。大约花16年辛苦读书,40年时间上班,就像蚂蚁一样,一旦走进去就只有把最精华的时间照着一种规则往前走。人与人之间经常你骗我我斗你,后边的人要把前面的人拉下来,前边的人又不让后面的人往前跑,实际是出卖自己最应该享受或最应该为自己创造财富的年龄,为社会为单位为老板作牺牲。等把生命中的最重要时段交给别人,精疲力竭之后,也就该找出口了。出门时也可能有虚名也可能没有,也可能有了钱也可能没有,但有良知的人也只在一天中的几分钟会反省一下,接下来还这样一天天过下去。

我由此佩服他的智商。朱德庸在一次闲聊中,还有一个精彩观点令我佩服。他说他在台北只有100多和200平方米的两处房产,一套自己家用一套为工作室。他说那些置豪华房产的朋友实际都是给菲佣买房。“你想想,早上7点多钟就要开车去上班,晚上7点多钟回家。除周末,一周大部分时间这房子都是菲佣在住。我跟他们说,不如你们自己去当菲佣算了。”除房产,朱德庸买的是大众车,他说他不会选择奔驰,原来宝马是专业人士开的,但在台北让一帮痞子把名声搞坏了。他喜欢德国车的稳重。吃饭没有什么讲究,觉得最好的饭还是在家里,也不穿名牌衣服。那我就奇怪,他为什么还要辛苦挣那么多钱?他回答我时自己先笑,他说:“我老婆其实也这么问我。我对小钱,一百两百的现金有感觉,那是实际可以花的。而等到书出版,支票存折对我来说就是数字。我是一个很容易满足的人,想看电影一个月买几盘录像带,想听音乐一个月买几张CD,都花不了多少钱。我喜欢走路,喜欢骑自行车,这些都不花钱。所以我太太有时骂我,你还要赚钱吗?赚了钱你根本不会用。但我觉得赚钱是对我画画的肯定,我通过画画有能力挣钱,这就像游戏一样。”

朱德庸与我算有缘分,我们相识后他一直给《三联生活周刊》画新作,他说要给周刊最好的作品。但这两年与他见面闲聊的机会越来越少,通电话总是录音,然后他再慢悠悠结结巴巴地回话。他起先想在内地买房,他觉得在这边可能过得更舒坦,也不知怎么搞来搞去就在北京搞出一个工作室。然后先是话剧后是电影再是电视剧,从品牌营销角度,他的认知率直线上升。但战线越拉越长,需要应付的事情也越来越多。他给我们的画稿不再是画好一批手稿集中提前寄来,变成每周临时从EMIL发送。电话里他不断地说,最近实在太忙。我由此想到,一个人从单位掩门出来,想要过上有质量的生活以证明自己的能力,于是就又推门进去。别人的单位与自己的单位,本质是一样的。不成功要成功,成功之后扩大再生产还要再成功。虽然自己打工钱挣在自己口袋里,但一部分上税贡献社会,一部分扩大就业还是贡献社会,再一部分作为遗产留给后代。自己消费的部分,在消费中也要不断加上消费成本,算下来,最后所有辛苦都是为辛苦本身。近日与朱德庸就这些问题请教,他说:“我每天看上班族,就像一只只穿着西服的企鹅。再想想,自己其实也一样。我画画希望越来越多人承认,别人承认了我自以为得意,又会更拼命地去画。整个人的生活就这样荒谬矛盾,我这样走下去,大家也这样走下去,永远也不会停。”

朱德庸说,迷恋上游戏是一个人最无法抗拒的,无论什么游戏。游戏总以它的循环诱惑你不断游戏,而参与游戏一定以自己迷失作为代价。一切都在游戏过程之中,它是最本质的运动,越聪明的人付出的成本越高。

(2003.08.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