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篇 无情最是台城柳 依旧烟笼十里堤

古都南京

我们家原不是南京人,但这里有着和父母亲一起生活的全部时光,所以南京就是我心里的故乡。对于那里的一切,我总是念念不忘的。

南京是一个古都。六朝的繁华,到南唐前后三百余年。经明太祖朱元璋,到建文帝,明成祖永乐十九年迁都北京,前后近六十年的建设、充实,已形成一个工商发达、繁荣的大都市,是历朝历代文人荟萃的文化艺术中心。杜牧的诗作“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那悠悠的历史长卷如醉如梦。深厚的文化底蕴令南京显得端庄美丽又大气。

城里随处可见的参天大树,郁郁葱葱地掩映着斑驳的明城古墙,处处是青瓦粉墙的民居、金边红漆的招牌。街边小摊摆着色彩缤纷的小工艺品,青石路上来往的人群透着憨厚的笑脸,那古朴中透着浪漫的风情,着实让人迷恋。

60年代初全家福,摄于傅厚岗6号家中。前排左起:罗时慧、傅益玉、傅抱石、傅益珊。后排左起:傅益璇、傅小石、傅二石、傅益瑶。

南京的人朴实本分,坦诚豁达,非常可爱。比如在马路上有什么人不支倒地了,立即就有人围拢过来,他(她)们绝不是来看热闹的,而是真正的关切。有人就会动情地感叹道:“唉!真是可怜哟!”于是帮忙找家人的、找警察的、找医生的、找出租车的,着实会忙乱一通。如果是天寒地冻,还会有人端来一碗热腾腾的汤面,外加送上现金。他(她)们都是些普通的过路人,看上去也只是些打工的,但那浓浓的人情味,还真是让人肃然起敬。

我从年青的时候就离开了南京,辗转居住了许多地方。但不论是繁华现代的香港,还是美丽宁静的温哥华,都不能拴住我的心。只有南京才会使我感到一种充满亲切的愉悦。这里的一切,无论是美好的,还是不尽如人意的,都能引起我会心的微笑,使我领略许多的乐趣。这里不光有父母和家人生活的痕迹,更有那说不尽的故乡情。

虽然南京的严冬酷暑,令许多外地人望而生畏,但世代生活在这里的南京人,却是快乐的。

南京的春

初春三月,天空就会渐渐明亮起来,不时透出一抹湛蓝的霞光。虽然仍是春寒料峭的日子,阳光却逐渐多了起来。正午时分,老人和孩子端出小板凳,靠着门边晒太阳。也有人在院子里晒被子,大家的脸上都现出轻松的笑容。

我对春天是很痴迷的,按捺不住地想要出去溜达。虽然穿得严严实实,但双眼却四处寻觅着春的痕迹,关心着春的消息。在路边、在墙角、在枝头……只要有一点嫩黄浅绿的影子,我都会停下来仔细地看个究竟,心里充满欣喜。正是“春风无行迹,似与草木期;高低新萌芽,闭户我未知”。

而春日的玄武湖,是一定要去的地方。当你从繁华的闹市穿过深深的明城墙洞门,潋滟的湖光山色令你眼前豁然开朗。从开阔湖面上吹来的阵阵清风,温柔地拂过你的脸,透过你的全身。

四十几年前的玄武湖是别有一番风味的。处处荒草萋萋、疏淡粗放,充满野趣。荒寒寥廓的湖区游人稀少,清新而幽静。清明过后,堤上粉红的樱花静静地开了,隔着幽绿的湖水,远远地望过去,就像漂浮在水面上绯色的云。等结了樱桃,红艳艳地就挂在树上,也无人去采。湖里的荷花菱角随意地蔓生着,站在湖岸上就可以看见银灰色的鲢鱼在菱叶里穿来穿去,鳞光闪闪。自然天成的湖岸,长满了芦苇水草,掩映着无人的小船。野鸭在湖里自在地游来游去,潜水觅食。当烟水苍茫处的远山渐渐地融入暮色时,晚风便一阵阵地激荡着湖水,被惊扰了的水鸟在湖面上急驰而过,长啸着飞向无际的天空。林风眠的水墨画里就有这样激动人心的瞬间,令人难忘。韦应物那不朽的诗句“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传诵了近千年,也只是他看见的平常景象。

初春时节,湖边的老柳就开始萌出米粒般的新芽,点点嫩黄在苍老盘错的柳根上似有似无。从远处望去,那一片飘逸流动的绿意时隐时现。流苏般的细长枝条随风摇曳,轻柔地拂着湖面,激起了细细的涟漪,漾起了一片朦胧的春光。湖岸上遍地娇黄的迎春花,整齐的杨柳夹杂着含苞的碧桃树,在那似黄似绿的湖岸边露出点点绯红。要是下起蒙蒙细雨,那这一切便在雨丝中若隐若现。湖水尽头的钟山如黛,白云依依,如梦如幻,恰似一幅米芾的水墨长卷。当春风疾驶而过,缤纷的落英便飘然而至,弄得你满身濡湿。

父亲对玄武湖的春天情有独钟,他常和母亲带着我们在那桃红柳绿的大堤上散步,心情愉悦。他画玄武湖的春光是与众不同的,着墨不多,充满了春的激情和浪漫的诗意。他那独有的皴法,画出了老柳的苍劲古朴,却蕴藏着无限的生命力。又用花青加藤黄的汁绿染湿了整张宣纸,仿佛能闻到那暗绿的柳阴中散发出来的润湿的青草味。柔韧有力的长线条就是春风中飞舞的柳丝,生气盎然。在婆娑的柳阴空白处有一叶扁舟,船头轻轻的那一点洋红,是撑船人的衣服,应该是个女孩儿吧。随意的一根焦墨线条,像撑杆一样斜插在水里。船下面的几条淡墨水纹若有若无,像是小船轻轻地在荡漾,就要从那绿沉沉的柳阴之中撑出来。唐人徐俯曾咏“春雨断桥人不渡,小舟撑出柳阴来”,说的就是此情此景吧?

《初春》傅抱石作

《春风杨柳万千条》傅抱石作

春天我最爱的是桃花,院子里的桃花就开在我的窗下。那种毛桃树的花是一种很“正”的粉红色,俗艳得很,但却有着一种令人亲近的魅力。我常常会伏在窗台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它们,那满树的绚烂令人心潮澎湃。半夜醒来,推窗见那桃花在朦胧月色下成了淡淡的紫色,妩媚的粉妆神秘动人。春日里多雨,不知什么时候雨丝就悄悄地飘了起来。在迷蒙中,它们又像是坐在轻纱帘后面的美人,可望而不可即。一夜风雨过后,见那桃树下满地打湿的花瓣,就会不由地轻轻念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看来古人和我们对自然的情感,无论经过多少茫茫岁月,总还是一样的。

春天的菜市也是寻找春的足迹的地方。南京地处长江边,是水陆交汇的江南重镇,农产品极其丰富,蔬菜鱼虾源源不绝。每日清晨,近郊的菜农便将一担担新鲜的菜蔬挑进城里,翠绿的黄瓜、菠菜、豆角,浅红的萝卜,粉紫的茄子,嫩黄的菜花……散发出浓浓的春意。挽着菜篮子的主妇们兴奋地穿梭在各个菜摊之间,喜形于色。我很喜欢那种气氛,竟会跟在买菜人后面闲逛,站在菜摊子前面听着她们的议论,不时还搭讪几句,乐在其中。

父亲平时是不喜欢吃蔬菜的,但南京春日所独有的芦蒿却得到他的青睐。苏东坡有诗云:“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芦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想必便是这“芦蒿”了。此物很易长,且有一种特殊的香气。将摘完嫩芽的老根不要扔掉,放进蒲草袋里,经常用水浇它,便会长出嫩芽。在傅厚岗院子里的水池边,就养着一蒲包芦蒿。母亲用它来炒腊肉,碧绿的芦蒿杆子加上殷红透明的腊肉和鲜红的辣椒丝,清香脆嫩。当餐桌上出现这道菜时,父亲总是会兴奋地多倒上一杯酒呢!

过了细雨纷纷的清明时节,南京的近郊已是莺飞草长,绿茵遍地了,野生的荠菜争先恐后地破土而出。宋人辛弃疾曾云:“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又曰:“春日平原荠菜花,新耕雨后落群鸦。”陆游更有《食荠诗》:“小著盐醯滋味美,微加姜桂发精神。风炉歙钵穷家活,妙绝何曾肯授人。”看来这春天的荠菜受人喜爱已经有很悠久的历史了。几场春雨后,那山坡上、竹篱下、路沟边,到处都有这种野菜,它们常混杂在青草里让人很难发现,寻找时也充满了乐趣。我小时候就经常呼朋唤友到处去挖,蹲在草丛中全神贯注地去找,时常为发现成片的荠菜而大声欢呼!北极阁的山坡上和玄武湖的水岸边都是最爱去的地方。不过家里却从未吃到过我挖的荠菜,因为每到后来我们就满山疯跑地玩去了,不但荠菜撒了满地,就连篮子也丢了。

荠菜鲜嫩的时期很短,如天气温暖湿润,便很快地开出米粒般的小白花,菜叶会变粗涩,就无法再吃了。民间有儿歌唱道:“三月三,荠菜花开像牡丹。”虽然这两种花是“八竿子打不着边”,但在人们心里却是一样的美好。荠菜是贴地而生的,放射形叶子有些粗糙,其貌不扬。但它有一种特别的清香,非常诱人。用来包馄饨、水饺都十分好吃,尤其是用来炸春卷,更是鲜香无比。但我独爱荠菜肉丝炒年糕,雪白柔糯的水磨年糕片上缀着翠绿的荠菜粒,伴着粉红多汁的肉丝,那清香鲜腴的风味是炒年糕中的逸品。

春夏间的“马兰头”和“菊花脑”都是南京特有的野菜,价廉物美,有很好的清热凉血的作用,几乎家家都会吃。南京的妇女经常三五成群在山坡林边寻找它们,乐此不疲。

当天气渐暖,柳絮、杨花开始四处飞扬的时候,有一种红皮白心、小巧可爱的萝卜就上市了,南京人亲昵地叫它“杨花萝卜”。洗净后去掉茎叶,用刀轻轻拍一下,加上糖醋凉拌来吃最好。带有丝丝辛辣的萝卜鲜嫩多汁、清脆酸甜,非常爽口。母亲常用一只仿青花的敞口圆碟来盛,白底蓝花衬着玫瑰色的萝卜,十分绮丽动人。用它来炖排骨汤,是南京人春天的时令菜。深红的萝卜炖煮之后成了粉红色,漂在乳白的肉汤里,上桌时撒上碧绿的葱花,吃起来软糯鲜甜,是一道滋润的春日汤品。

大概四月中下旬吧,南京城里城外的栀子花就盛开了。绿得像翡翠般的叶子,托着层层叠叠洁白无瑕的花瓣,像极了观音坐下汉白玉的莲座,幽静而秀气,阵阵淡雅的香气沁人肺腑。那种清澈的美,会令你的心为之一动。

天刚蒙蒙亮,郊外的花农就将带着露水的栀子花摘下来,几枝扎成一小把,放在小木桶里,用清水养着,拿到市场的门口去叫卖,非常便宜。于是人们的菜篮子里都纷纷有了那白色的栀子花。梳髻的女人也会在头上斜插上一朵,乌黑的发丝衬托着玉白色的花,露出一小段深红或宝蓝的头绳,令她们顿时便有了不一样的风情,令人忍不住多看上两眼呢。

《雨花台颂》傅抱石作

也有挑着担子到处去卖的,但南京的小贩不只是卖花,而是捎带着刚上市的青辣椒一起。在幽静的深巷里拉长了声音喊着:“栀子花……辣椒!”“栀子花”三个字温柔而惆怅,尾音悠长,而“辣椒”,却是清脆响亮的!那朴实的南京方言低沉而韵味十足,至今仍在我脑海里回荡。

母亲常把卖菜人叫到家门口来,但她并不买花,而是买父亲最爱的青辣椒。春天的这种小青椒个头不大,像一只只嫩绿的小灯笼,皮薄籽少而光洁油亮。要用轻油去煎它,等到起了焦黄的小麻点,就撒上细盐,快炒上碟。那股独特的青味,吃起来鲜香微辣,令人难忘,父亲几乎餐餐都会吃它。

春末夏初,白兰花和茉莉花也都相继开了,它们的花期不长,前后也就是一个月左右。南京的花农六百年前就开始在城南的“花神庙”一带种植白兰花和茉莉花了,规模颇大。小小的花朵洁白可爱,阵阵香气馥郁,它们在花店里是买不到的,而是在卖花人的小竹篮里,静静地躲在干净润湿的毛巾下。做此营生的都是些干净利落的老婆婆、小姑娘,她们挎着柳枝编的小竹篮,在路边轻轻地叫着:“白兰花哟!茉莉花!”

这些花不是一朵朵散卖的,白兰花要用细细的小铅丝将两朵一对地穿在一起,留一个小环挂在衣襟上。而茉莉花却是按照“奇数”穿成一个小小的扇形,也可悬挂。淡淡的绿色花梗纤小而易脱落,穿花是南京小姑娘的活,是要温柔而细心的。

买花的多是些年轻的女孩子,三五个蹲在竹篮前议论着,“卖花赞花香”,那是一定的了。如果你和卖花人相熟的话,她就会悄悄地避开众人,轻轻掀开小竹篮的底层,露出藏在下面的洁白新鲜的花,每一朵都硕大无比。虽然价钱稍贵,但你却会不假思索地买下。

美丽娟秀的南京女孩很会戴花,她们大方地将花挂在领口或衣襟上,或掏出麻纱小手绢轻轻地包好,放在上衣的小口袋里,裹着淡淡的花香,微笑着消失在人群中。

初夏的南京是很浪漫的,满城的蔷薇竞相开放,非常壮观。街头巷尾,竹篱墙边,都开满了粉红色的花。微风吹过来,阳光下深深浅浅的红色闪烁跳动着。“不摇香已乱,无风花自飞”,五光十色令你意乱情迷。有时你走进一条灰色冷僻的深巷,却猛然觉得眼前一亮,原来就在不远的转弯处,一大丛在逆光中镶着金边的玫瑰色蔷薇,正探出头来微笑地看着你。清晨走在街上,路两旁绿墙似的蔷薇经过一夜的露水,那副“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的慵妆,会温柔地抚慰着你的心。

南京的夏

从前在南京过夏天,是要有足够勇气的。那时既没有空调,电扇也是昂贵之物。人们用来取凉的,只是一种蒲葵扇,南京人叫做“芭蕉扇”。但我想应该和“芭蕉”没有什么关系,可能是因为那硕大的叶子令人联想到“芭蕉树”吧?此物真是上天赐给我们专门用来做扇子的,它是蒲葵树的叶子,连着长长的叶柄。将成熟的叶子连茎割下,阴干之后把边缘修剪成圆形,留下中央的叶柄做扇柄,将细长的竹篾沿着剪口用针线加固,再用各色布条滚上一道边,即成为一把轻巧适用的“芭蕉扇”了。从前做此活计的都是一些家庭妇女,利用空暇时间赚点小钱,帮补家计。那叶子长在树上的时候是翠绿的,但阴干之后却变成浅浅的蛋青色,而且叶面光滑,质地细密,轻薄坚挺。于是有人就用烧红了的烙铁在扇面上轻轻地烫出浅赭色的花纹,有村庄茅舍、各色人物,十分雅致,颇有一种浅绛山水的韵味。这扇子虽是粗物,也非常便宜,但扇起来风却很大。每到夏天,南京城里人人手执一把。不管是聊天、吃饭、走路或干活,都是扇不离手的。小时候我就常和一帮小孩儿拼命地挥动着扇子,跳着大声叫道:“夏天天气热,扇子借不得。虽是好朋友,你热我也热!”可见天气真是热极了,就连好朋友都不能顾了。丰子恺的漫画里就有双手叉腰,颈后插着一把芭蕉扇的南京大汉,非常传神。

南京最热的时候是每年的七、八两个月,就算熬到了九月,也丝毫不会凉爽下来,有时反而会更热更闷,南京人称之为“秋老虎”。那种热,真是可以令人谈“虎”色变的。

每天凌晨,也就四五点钟,无情的太阳就出来了,随着第一道阳光洒向南京城,温度开始迅速上升。最先感觉热力的是那树上的蝉,开始只有一两只,忽高忽低、断断续续的“叽@@叽@@”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很快,那声音就此起彼伏地连成一片,令人心烦意乱。常常还在梦中,就已是满耳蝉声。听蝉声可判断天气,如果它们是声嘶力竭的话,那今天一定是极热的了。我常从汗湿的床上爬起来,坐到门外的台阶上去,睡眼惺忪地看着青草上面的露水一点一点被阳光蒸发掉,酷热的一天又开始了。

南京人是淳朴可爱的,他们情感的表达毫不做作。在酷热难当的夏天,朋友见面的第一句话,就会笑着问你:“热死了吧?”如果是亲密的朋友,还会用手上的扇子朝你身上猛扇一通!那位朋友也会笑着回答:“热死了!热死了!”这才会说到旁的事。当然在冬天也同样如此,只是把那个“热”字换成“冷”字而已。看来这严酷的气候,丝毫也不会影响南京人那热爱生活的乐观天性。

在当年,居住条件还十分差,“冷气机”离我们还有二三十年的距离。到了傍晚,被高温烤了一天的矮陋屋子如同开足了马力的烤箱,酷热难当。于是家家倾巢而出,一时间,南京城里的大街小巷、屋前院后,就通通摆满了各式躺椅、板凳,甚至门板、竹床……一直放到了大街上。坐满了赤着膊的男人,穿着短衫裤的女人,闭目养神的老人,到处乱跑的孩子,不断啼哭的吃奶婴儿……什么样的人都有。聚在一起谈天的,一家人围着小桌子吃晚饭的,喝茶的,吃西瓜的,缝补衣服的,打孩子的……干什么的都有。只见扇子不停地挥动,嘈杂声不绝于耳,简直就是一支浩浩荡荡的乘凉大军,蔚为壮观。直到后半夜稍稍凉爽,困倦已极的人们,才纷纷东倒西歪地在露天睡去,在昏暗的街灯下黑压压的一片,四周这才慢慢地安静下来。只有不时传来的鼾声和打蚊子的噼啪声,让你在这躁动不安的黑夜里,能感觉到这满街都是人。

《玄武湖一瞥》傅抱石作

在那样的夏夜里,我常常伏在二楼的窗口向街上望去,饶有兴味地听着远处传来“白糖莲子粥哎……五香茶叶蛋!”的叫卖声。不知生活艰辛的我,只觉得这是一幅充满趣味的南京夏日风情画。

南京夏天的酷热虽然有些难熬,但也不是全然没有一点好处的。比方说衣着,随便穿点什么,就是露胳膊露腿,也没人觉得碍眼。俗话说“夏天无君子”嘛!衣服脏了,随便洗洗一晾,无论你晾在哪儿,哪怕是树阴下,也顷刻便干,真是方便极了!穷人花几块钱,买两套汗衫裤也能混一个夏天。睡觉不用高床软枕,随便找张草席,或旧门板,朝阴凉处一扔,躺了下去就浑身舒坦了!吃饭更好办,每天清早煮上一大锅绿豆稀饭,浸在凉水里,再有几个馒头、几块烧饼加上咸菜,就已经饿不着了。想要吃好一点,花上块儿八毛,就能买到半只香嫩的盐水鸭还带上两只鸭头,再打上二两高粱酒,在自家门口的树阴下,迎风摆上小桌子,脸上挂着欣慰满足的微笑。有谁能说他们不幸福呢?有一次和父亲走在街上,看着路边老百姓居家过日子,他感叹地说:“穷人夏天的日子容易过啊!”父亲自幼贫困,曾在冽寒溽暑中煎熬过,个中滋味怎能不深有感触!

“水上荷花堤上柳,半城山色半城湖。”夏天玄武湖的荷花是很壮观的。在宽阔的湖面上,连天的荷叶就像重重起伏的波浪,流动的翠色像要溢出湖面,一直漫延到远处的蓝天。荷花半掩在深翠的荷叶当中,透过蓝色透明的薄雾,隐约地见到点点绯红。唯有采莲人的小船在荷叶里穿梭,忽隐忽现。行踪飘忽的红蜻蜓停在碧绿的荷叶上,像镶在翡翠玉盘上的红宝石。刚想伸手捉住它,就倏地不见了,好像从来就不曾来过。唐人诗曰:“月暗送朝风,相行路不通。菱歌唱不辍,知在此塘中。”这一切,就像悬浮在半空中的一幅硕大无比、水汽淋漓的泼墨大青绿。

湖边常有卖莲蓬的,几枚一扎十分便宜,小时候常在湖边买来剥吃。未成熟的莲子肉洁白而细嫩,清甜中微微有点苦涩。剩下的莲蓬斗是十分好玩的,父亲教我们去掉外层的绿皮,把淡赭色海绵状的内层撕成蓬松的细丝状,像极了渔翁的蓑衣。将它倒扑在一个白瓷盘里,蓄上清水,在顶端盖上一个用纸做的斗笠,再斜插上一根细棍,就成了一个神形兼备的“寒江独钓”了。这小小的玩意儿曾让我爱不释手,直到莲蓬枯萎仍不忍丢弃。父亲看我惊喜又佩服,那笑容是颇为得意呢!

等到夏末秋初荷花谢尽,就是新藕上市的时候了。南京街头香甜的桂花糯米糖藕是很吸引人的,一口大锅煮着塞满糯米的藕段,放上冰糖,上面盖着干净的纱布,小火滚着,越煮越香。有人来买了,就用竹夹子箝起一段,快刀切成不薄不厚的圆片,浇上桂花糖卤,用竹签插着递给你。如果是自己煮就更讲究了,放的是蜂蜜,吃起来会有一股花香。南京的藕肥白粉嫩,清香无渣。就是洗干净了当生梨吃,也是鲜嫩多汁,是别处不可多得的。而刚出水面的嫩荷叶更是珍贵,夏日里母亲总要蒸几次荷叶米粉肉来请客,荷叶的清香令浸满肉汁的炒米粉酥香不腻,大受欢迎。

夏日的晚香玉是令人怀念的。父亲颇爱此花,在傅厚岗的院子里就种过。挨着墙根碧绿的一排,挺拔着长长的叶片,迎风摇曳。晚饭后,父亲带着我们在院子里乘凉,在晚霞的余晖中,静静地看着那白玉簪子似的花骨朵一朵朵逐渐地开放,像白衣少女般高贵而矜持。那阵阵的芬芳,温暖而浓郁,带着一丝丝的甜味。那是夏夜里特有的香气。

南京的夏天还有一种花非常有趣,是院前屋后随处可见的,叫做紫茉莉,民间俗称“洗澡花”。因它每日绽放的时间恰在晚间洗澡前后,故得此名。此花长不高,但分枝花头极多,紫红、大红、粉红喇叭似的花朵一丛丛盛开在叶的顶端,点缀着夏日的浓绿。小时候常喜欢折来把玩,弄得满地都是,被母亲责骂,故而忘不了它。

《虎跑风景》傅抱石作

南京盛夏的蔬菜瓜果很多,像冬瓜、瓠瓜、丝瓜、菜瓜都是我们家常吃的。母亲常用自腌的咸肉或猪爪来炖冬瓜汤,大块的冬瓜加上一把宜兴扁尖笋,煨到肉酥瓜融,汤色雪白,十分清香甘鲜。拿来泡饭就不需要其他菜了。

红苋菜也是夏天才有的,将苋菜煸炒过后加新鲜蚕豆瓣烧成的汤是红色的,鲜香软糯。如把菜汤浇在饭上,立刻就将整碗白饭染红了,非常有趣。母亲常对我们说那红汤是补血的,想来不无道理。

通心菜是夏天最便宜的粗菜,南京人叫做“瓮菜”。此菜实在没有什么特别,除了加蒜米清炒之外别无他法。但母亲爱吃,说祖母也爱吃,曾说“瓮菜的叶子就像绸子一样”!父亲会点头微笑,证明母亲所言非虚。一生穷困的祖母大概并没有穿过多少“绸子”,应该是很看重的,把它想象成“绸子”,倒是十分浪漫。虽然那菜炒过后是黑色的一团,但吃起来倒是软滑清香,尤其是拿来配小火熬的新粳米粥,那可比咸菜好吃多了。

南京的秋

大约到了九月底吧,过了白露,南京也就正式进入秋季。虽然中午仍然是热,但早晚已明显地有了凉意。隔三差五的淅沥小雨,带走了那似乎永不退却的酷热。俗话说:“一场秋雨一场凉”,季节是不可抗拒的。秋风把白杨树吹得沙沙作响,路边的梧桐树不时落下几片黄叶,在清冷的西北风中,随着行人匆匆的脚步,四处地飘散开来,随风打转,引人注目。大概这就是“一叶知秋”吧!天空逐渐地变得更蓝,好像宽阔了许多,空气也透明起来。遥望栖霞山上的枫叶已泛出了浅朱色,青翠的中山陵也变得清晰可见。

夜里露水重了,街上乘凉的人已寥寥无几。院子角落里的秋虫“唧……唧……唧”地彻夜长吟,似乎有诉不尽的惆怅。秋天真的来了!被夏天热昏了头的南京人终于神清气爽了。秋天的日子比夏天要短暂,于是更加地珍贵。

深秋的南京街头是清爽而甜蜜的,卖小吃的摊子纷纷登场。糖炒栗子,花香藕,糖芋艿,热老菱,糖山芋,烤白果,五香八角盐水煮的新花生,好吃又便宜。新上市的桂花鸭此刻正是皮白肉嫩、油香四溢。随之而来的鸭油烧饼更是香酥绵细,令人欲罢不能。此刻你只要上街逛一逛,是无法空着手回来的。

《杜甫〈秋兴〉诗意》傅抱石作

郊外山坡上的茅草已一片金黄,深红的落叶点缀其中,像一幅重彩的油画。我就曾带着一本《红楼梦》躲进那深深的野草中,暖暖的秋阳晒在我的身上,快乐不知时日过。那时也就是十三四岁吧。

赏菊是南京人秋天里热衷的一件事。中国文人喜欢称“菊”为“寒菊”,而“寒菊”又常常伴着抖擞的西风,西风兼着细雨,细雨打湿了梧桐。所以在中国人的心里,实在没有任何一种花,能像菊花那样让人领略到秋的意味,激起对秋的眷恋。唐人元稹曾咏道:“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南京的菊花是很有名的,宋人范成大有金陵《咏菊楼》诗曰:“东篱秋色照疏芜,挽结高花不用扶。净洗西风尘土面,来看尽碧万浮图。”原始的菊花只是黄色,南朝建都后,南京的园丁就培育出了白色品种,唐宋期间又增加了几十种不同的颜色。明末清初时,南京的菊花已渐成气候,非常繁盛,据李时珍记载已有三百多种。每当秋分之后,鸡鸣寺附近的菊圃花团锦簇,姹紫嫣红,灿若云霞。赏花之人络绎不绝,更有人远道骑驴来游,满载而归,一路欢声笑语,菊香满谷。那时的南京还是茅屋布衣的时代,但那“骑驴赏菊”的场景却是那样的令人神往。

直到如今,每年玄武湖梁州的菊展都是盛况空前。宽阔碧绿的草坪上放满了各式各样的菊花,兴致勃勃的南京人,纷纷扶老携幼,熙熙攘攘地流连在那花海之中,享受着那秋日的盛宴。但我却独爱那路边盛开的蓝色雏菊,此花又名“延命菊”,贴地而生,丛生小花,排列有序。虽花形娟小,但蓝得可爱,像染了白粉调过的花青,又像染了花青调过的胭脂。如连成一片,就像一匹鲜亮的蓝印花布,又像是满地靛蓝的青花碎瓷,十足的中国韵味,引人遐想。我家大姐也爱此花,称之为“小兰菊”。

南京秋天的桂花是极盛的。最有名的是灵谷寺的桂花,几丈高的桂树绵延数里,夹着青石的甬道,遮天蔽日,绿阴匝地,好一个清凉幽静的世界。初秋时节,满树桂花金黄细密,馥郁的香气弥漫着整个灵谷寺,令无数人去探幽寻芳。

我家也有一棵金桂。母亲曾说,因父亲、大哥和我的生日都在八月,父亲亲手栽种了这棵桂树。金桂郁郁葱葱长得很好,年年开花,而且花朵极密,香气袭人。我小时候常用一只空瓶子去收集花瓣,再用白糖腌渍起来。等过年母亲煮汤圆时撒在上面,软糯香甜,风味极佳。

在傅厚岗的后院里,吃了整个夏天的青菜,经过一夜的轻霜,此时也不再长菜叶,而是从菜心处抽出了嫩绿肥白的菜薹,上面还点缀着黄色的小花蕾。清晨时分,那杂草丛还挂着冰冷的霜花,我就提着竹篮,轻手轻脚地蹲在菜地里摘菜薹了。初冬的阳光透过灌木丛,将金色的晨光轻轻地洒向后院。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青草味儿,寒冷中充满了勃勃生机。

清炒菜苔是很好吃的,连平时不爱吃蔬菜的父亲,都会忍不住多夹几筷子。炒这道菜也是有讲究的,不能用小火去煮,要大火宽油。等油大热了,撒进一小撮盐,就将菜倒入,快速翻炒上碟,这样吃起来才会润糯清甜,连味精也不需要放呢!不过也只有经过霜打的菜薹,才有这样的风味。

秋日将尽,天气逐渐地冷了下来,南京人就要腌菜过冬了。母亲也会从郊外菜农的担子里买上一大堆青菜和雪里蕻,它们棵棵肥硕新鲜,洁白的菜梗中透着淡青的玉色,经霜之后更加圆润细密。

经过了几天的堆放,外层的叶子开始发黄,就可以去掉老叶准备腌制了。说到腌菜,坊间传说是有“好手”及“霉手”之分的,会直接影响到腌菜的成败,而且屡试不爽。虽然只是小菜,但却是家家户户冬天的重要依赖,不能等闲视之。我家奶妈是一把“好手”,平时不声不响的她,此刻就显得非常重要。只见她随手掰开一棵菜,抓起一小把盐,均匀地撒入菜心,或轻或重地揉进整棵菜里,动作优美而有节奏。等到全部的菜揉制完毕,就要把它们一层菜一层盐,转着圈码放进大缸里,再厚厚地撒上一层盐,用一块大麻石重重地压在上面,盖上竹制的大斗笠或油布之类的来遮风避雨,这才算大功告成。

秋尽冬来,已是浓霜薄雪的天气,每天早上奶妈就会煮上一大锅稀饭,这才会想起那放在墙角里,早已被我们遗忘了的大缸腌菜。腌菜的吃法有很多种,最“文雅”的吃法是去掉外层的叶子,只留下菜心,细细地切成小块,拌上麻油凉吃。这时的腌菜已变成半透明的琥珀色,泛着诱人的光泽!清脆无渣的口感,伴着回甜的咸香、滋润丰腴的麻油,混合成一种独特的风味。配着热腾腾的白米粥,令你欲罢不能!就是那剥下的腌菜叶,切碎之后加上蒜粒炒成咸菜,也是非常下饭的。记得厨房的小饭桌上,总是放着一只大号的蓝边碗,盛的就是这青黑色的炒腌菜了。

腌菜一冬吃不完的话,开春就要把它晒成霉干菜,用来烧肉或煮汤,味道都非常鲜美。黑色发亮的菜干,衬着玫瑰色、半透明的五花肉,香味浓郁,令人食之难忘,是夏天的美食,也是父亲的最爱。父亲还喜欢吃生晒的菜干,他常常从晾在篱笆上的菜干上揪下一小段来细细品尝,好像有无限的滋味。我也试尝过,但总觉得太咸,又嫌晾在露天里太脏,始终不能像他那样坦然自在。大概是父亲自幼历尽贫穷,对朴实自然的生活备感亲切的缘故。

有一年,父亲不知怎的忽然动了雅兴,和母亲商量着要带全家去秋游。我们是绝少有机会和父亲一起出游的,都非常兴奋,早早地就和母亲收拾妥当期待着。去的地方是城东北的栖霞山,此山多枫树,每逢深秋,便漫山红遍,层林尽染,如火如荼。孔尚任曾在《桃花扇》里叹曰:“放目苍岩万丈,弗头红树千枝。”

我们跟随父亲辗转上得一处地势颇高的山头,只见几丛杂树依山而生,点缀着朱红的阔叶,在清澄的蓝天下,疏朗可爱。放眼望去,南京城池尽收眼底,远处浩渺的长江帆影点点,一片秋光山水,如烟如霞。“一径林杪出,千岩云下看”,是何等的苍茫!父亲在黄草漫径的盘山路上走着,秋风吹拂着他的衣襟,他不时驻足远眺,边走边频频回头呼唤母亲和我们,兴致很高。那时的父亲应是心旷神怡、满怀激情,已有画稿存于心中了。

中午时分,父亲便带我们在山上一处食店打尖。那是建在山腰的一处简陋屋子,屋顶上铺着厚厚的茅草,深深的赭色看来已有些时日了。墙是篱笆做的,长满了斑驳的青苔。屋后杂草丛生,秋日的黄菊正盛开着,一群野鸟在空地上叽叽喳喳地寻食,十足一个荒凉的野店。但屋前有一棵参天的大树,却令我难忘。此树不知是枫还是桐,巨大的玫瑰色树冠在秋阳中泛着层层银光,美丽夺目。一阵山风吹来,密密的树叶此起彼伏,哗哗作响,在寂静的空山里回荡着。深红的树叶随风飘落,撒了满地。层层叠叠的红叶覆盖在茅屋顶上,非常壮丽。父亲在树下驻足仰望良久,似有不忍离开之意。

进到店内,只见那泥地上放着四五张半旧方桌,几只歪歪斜斜的板凳,里面已经坐着一些游人。而食物只是一些酱鸭之类的黑乎乎的东西,但却有烧酒卖。我见那地方有些脏乱,正迟疑着不敢上前,但父亲却毫不介意地招呼我们坐下,兴致勃勃地要了酒菜。那情境还真像父亲山水画中的一景呢。

南京的冬

南京的冬天是极冷的。不经意间就会有一场鹅毛大雪铺天盖地而来,朔风夹着飞雪,纷纷扬扬,不大会儿,眼前就成了白茫茫的混沌一片。门前阶上的积雪刚踏出脚印,转眼间就了无痕迹。盛开的腊梅被层层的白雪裹住,被风吹落的小花瓣散落在小径上,点点金黄。宝塔松在雪地里分外精神,苍翠的枝叶不时抖落着厚厚的积雪,扬起飞舞的雪花。

我还记得父亲站在门边抽着烟,望着这一切出神的样子。他戴着褐色的毡帽,穿着蓝绸面子的旧丝棉袄,微笑着对我说:“雪景好看吗?要不要去折一枝梅花来?”

在寂静的冬夜里,我常常会想着那雪下得怎么样了?不顾寒冷趴在窗前向外张望,见到那雪仍在静静地下着,静谧中仿佛听到那雪花落下的声音,这才又安心地睡去。

雪后初晴,空气越发的凛冽。远处银装素裹的紫金山,白雪皑皑,在澄明的空气里不停地变幻着深浅不同的紫色,神秘瑰丽。

我家住的傅厚岗巷子,是条长长的鹅卵石小路,蜿蜒有致。寂静的巷子里行人稀少,但踏雪的声音却传得很远,清晰的脚印在积雪的小路上一直延伸到巷子的尽头。路边的房屋在大雪里只剩下半截灰色的墙,只有盛开的腊梅透着鲜亮的黄色,散发着淡远的清香,在这清冷的世界里令人为之一振。

父亲的画室里整个冬天都是不生火的,父亲起身很早,每天清晨,他画桌上的水盂就会结上一层薄薄的冰。尽管双手冻得僵直,但他仍一刻不停地画。笔上的墨冻硬了,就放到嘴边哈哈热气,再继续画。只有父亲指间的香烟和母亲不断送上的热茶还有丝丝暖意。每逢天晚欲雪,寒气逼人,父亲就会斟上一杯白干,又精神抖擞地继续作画。

父亲爱画雪景,他画的雪景有着独特的意境,莽莽苍苍,如水如雾,用润湿的淡墨皴染的远山大气磅礴,气象雄浑。霭霭丛林在薄暮中的雪地里是那样的宁静安谧,苍茫凝然,一股淡远的寒气会令你屏息。最著名的有1953年画的毛主席诗词《更喜岷山千里雪》,和1961年去东北写生所画的《林海雪原》等。

父亲整个冬天都穿着同一件咖啡色的旧丝棉袄,深灰色的大棉裤,黑色的旧棉鞋,戴着一顶深赭色的毡帽。那是一顶双层但无接缝的帽子,非常特别。父亲还详细地告诉过我那毡帽的制作过程,说是蒙古人在冬天先用雪捏成一个正圆形人头般大小的雪球,然后用羊毛层层敷贴上去,待到天气回暖,冰消雪融的时候,那羊毛球里的雪就会化成水,慢慢地渗漏出来,经过日晒,直到完全干燥,再折叠成半圆形,就天衣无缝了。父亲一直都很珍惜那顶旧毡帽,我想那帽子里一定还有他浓浓的气息。这是在父亲的衣物中我印象最深的东西,只可惜在“文革”时被红卫兵抄了个干净。

南京地处江南,屋内都没有保暖设施,所以家里和外面是一样的冷,甚至比外面更冷。因为缺乏燃料,就是数九寒冬,也只能在母亲房间生一个火炉,我们放了学都会挤在那里。炉子上平时只烧着一大壶开水,不断地喷出一团团的白色的水汽。但逢年过节,母亲就会在炉子上炖上一只鸡或蹄髈,家里立即就弥漫着令人无法抗拒的香味,那是我们最幸福的时刻。

现在的南京冬天是有很多好东西吃的,和几十年前的贫瘠清冷完全不同了。街边热腾腾的小笼包和鸭血粉丝汤的香味吸引着路人,只要还能吃得下,你就绝对无法抵挡那种魅力。南京人喜欢将这两样小食搭配起来吃,更有满足感。粉丝汤加刚出炉的葱油烧饼则是另一种风味。经过初雪覆盖的青菜也十分美味。此菜梗白叶绿,肥矮粗壮,南京人称之为“矮脚黄”。每到冬天,郊区的菜农就成担地挑进城里来卖,菜根上还带着新鲜的泥土。母亲常在家门口成堆地买,十分便宜。吃的时候要用猪油煸炒,加盐焖煮一会即可,盛起来时菜叶仍是绿油油的,清香鲜糯令你百吃不厌。母亲用它来煮菜饭,将大量的青菜切碎用猪油炒软,再加上黏性十足的无锡大米,用大铁锅小火焖到阵阵焦香扑鼻就好了。我们每人一大碗,热腾腾地拌上新鲜猪油、酱油,大口大口地吃着,那种美味的饱足感,在北风肆虐、滴水成冰的寒冬,是那样地熨帖着你的心。吃此饭时若是有块浓油赤酱的无锡排骨,那就是人间极品了。还有一种贴地生的菠菜,南京人称之为“干菠菜”,碧绿的叶子带着绯红的细根,虽生在雪下,但干爽不湿。清炒最能得其真味,嫩滑清甜,食之不厌。

南京冬天的腊味非常出名,是冬日的一大美食。本地人叫做“咸货”,名称稍嫌粗陋,但其味无穷,令人怀念。每当年关将至,北风乍起的时候,南京人就纷纷动手制作了。大街小巷,凡是有人群居住的地方,屋檐下、阳台上、窗口、路边都可以看到一挂挂、一串串的腊味在晾晒,蔚然成一景,那富足的意味的确令人振奋。

《满天飞雪炫双眸》傅抱石作

南京人腌起腊味来是很有魄力的,整爿的大猪,整条的大鱼,肥厚硕大的猪头,整只的鸡、鸭、鹅,成串的香肠,就连猪肝猪肚、猪脚猪尾巴都可以腌,所用调料只是粗盐和少量的花椒,诀窍是要将盐反复用力搓透原料,再放进缸里腌一两个月,中间还要翻动几次,选个好太阳天再挂出来晾晒。等到浸润了冬日的暖阳和吹透了西北风,咸肉将近半干时,就可以用干净的纸包好,放在阴凉的地方,随时都可以吃了。吃法很简单,只要蒸透即可。那玫瑰色、颤巍巍的半透明咸肉口感丰盈,充满油润的咸香是任何调料所无法形成的。和偏甜的广东口味完全不同,倒是很有南京人朴实无华的性格。

南京的事是说不完的。有时候,我会觉得所经历的事情,不管是苦是甜,好像已经从生活里消失殆尽,不复存在。其实不然,生活在你身上留下的痕迹,是永不会消失的。它只会在岁月的浸润中,更深地埋进你的心里,成为你人生的底蕴。在你不知不觉的时候,会突然无比清晰地出现在你的眼前,像春潮一样涨满了你的心,你的灵魂就像进入了时光隧道,向着你那不忍舍弃的一切飞驰。而南京,这个处处留有我和家人生活记忆的地方,又怎能不让我魂牵梦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