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珂毓·后院

邹鸿见开了话头,便继续之前的话,给郑琰玉介绍这位毓娘:

“郑兄想必也看得出来毓娘并非我族。”

郑琰玉点头称是,说:

“姑娘身上气质非凡,且与……与之前见过的女子皆不相同,在下浅薄,只看得出姑娘的家族应该是北方诸部的某一支。”

郑琰玉不敢像邹鸿一样以“毓娘”这种亲昵的称呼称之,觉得这样称呼太过亲密对他而言有些不妥;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也仍然不敢直视她的眼睛,眼神躲躲闪闪,在说“与之前见过的女子皆不相同”时更是低眉垂目,恨不得把头埋下去。等后来他谈及女子的种族时,脸色才稍微正常了些。

而对郑琰玉来说,他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刚刚进屋里来就直接一屁股坐下的那张香榻,便是这位姑娘平时的栖身之所。

邹鸿看郑琰玉这样反应,干笑了几声。他知道毓娘确实是极美的,甚至他自己也不敢说当初完全没有对她动过心,不过邹鸿更觉得:像她这样的女子,你与她相处的时间长了后,对她生出的敬佩会远远地超过爱慕。

“如你所见,毓娘是貊族人,不过早已经脱离部族多年了,这些年也一直都在郑国生活,平时就看看书、卖卖酒什么的。嘿嘿,不是我夸张,人家读过的典籍我们俩加在一起可能也只够个零头,你要是与她在一个桌子上喝酒嘛,哼哼……”

邹鸿语意未尽,拖了一会儿,端起茶杯,对郑琰玉道:

“所以我只和她喝茶。”

听邹鸿这句话,郑琰玉也吃了一惊,女子也并不是没有海量的,但能读许多的书籍,那可就不得了了,虽然邹鸿说自己不夸张、却是肯定有夸张的,但是毓娘读过的书籍肯定是远超于常人,这也就毋庸置疑了。

郑琰玉自己也读书,只是没有赶上年纪从娃娃抓起,后来又囿于天赋欠缺,所以他读书就从来不纠结于对知识的获取,拿起一卷就只顾观其大略,但其实这样往往也观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所以郑琰玉其实一直很敬佩会读书的人。

“没他说的那么玄乎,不管看书还是卖酒,都只是闲得多了,打发时间。”

女子捂着嘴巴小声的笑,见邹鸿说完了,就也对郑琰玉介绍起自己来。

“小女子珂毓,是邹大司丞的苦力,邹大人套近乎唤我毓娘,公子怎样叫都可以。”

珂毓是貊族人,虽然也通晓汉文化,但也就没有汉人女子通有的扭扭捏捏,讲话比较直接,甚至是有几分随性与慵懒的。所以她对别人怎样叫他并不持太大的意见。

“好,柯姑娘。”郑琰玉那肯定是不敢叫她毓娘的,对他来说,还是一个生分点的称呼喊着顺口。

听到郑琰玉这一声“柯姑娘”,毓娘绣口轻轻一抿,两个颊窝也随着略微一陷。她起身去,取了纸笔来,在桌上写下来“珂毓”二字。

顷刻之间,珂毓便已经写就了自己的名字,摆出来郑琰玉一看:笔力遒劲、敛散合度、修短自如,并不是如一般人家闺阁才女的小家碧玉之形,反而有几分豪放自由的感觉。

“郑公子瞧好,小女子名字是音译自貊族语而来,我的姓那是一长串,连我自己都早就忘了,可不是像公子想的那样,取了‘柯’的郑国姓。”

说着,珂毓指了指那个“珂”字。

“不过嘛,你要叫我‘珂姑娘’也是可以的,我倒是向来都不怎么在乎这些东西。只是怕公子弄错,将来啊,碰着一个与我‘同名同姓’的汉家女子,指不定又会有多失态呢。”

郑琰玉大窘,连声说自己认得了,以后她是“珂姑娘”不是“柯姑娘”。

郑琰玉正在在那里脸色翻红、不知所措时,邹鸿在一边小口啜饮茶水。当珂毓说那一句“我的姓自己早都忘了”,只有他发现其眼里也有落寞一闪而过,不过她说后面那一句逗弄郑琰玉的话,便已经恢复了娇媚可爱。

接着三人慢慢吃茶,说了几句闲话,邹鸿跟珂毓说了自己去牢里调来郑琰玉到今天以来发生的一些事情,不知不觉就过了小半个时辰,邹鸿扯了好大个哈欠。

“你们便先去休息吧,后厨已经烧了热水,明日睡晚些再起。”

珂毓说着走出去,唤进来两个小厮,一个叫做阿彬,另一个名唤小郢,然后吩咐二小厮带两人到安排好的房间去歇息。

邹鸿喝完杯底最后一口茶水便起身了,郑琰玉也跟着起身,要走出房门时,他回头看到珂毓仍然在桌前坐着,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珂姑娘可是不困?还是也早点回去歇息吧。”

郑琰玉刚刚说完最后一个“吧”字就嫌自己多嘴了,人家是这里的主人,歇不歇息自己也有数。

珂毓哭笑不得,邹鸿也苦笑不得。珂毓只好回郑琰玉道:

“你是要我到哪里去休息?这里就是我的房间啊。”

郑琰玉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之前踏会觉得房间里、床榻上都流动着一股不易察觉的香气,所谓“香闺”,不就是说的这里么。

又是大窘,郑琰玉只得匆匆道了一声晚安,转头就跟着小厮迈出了房门,生怕走慢了。

几人走了几步,到一个朝外打开着的房门,门外能看到酒肆的后院。小郢告诉二人现在就要分开走,他领着郑琰玉从这里走过后院,走一条捷径去他的房间;而阿彬领着邹鸿继续沿着路走,其实就这里的结构,不用阿彬带路,邹鸿自己也认识,只是他不知道今天应该去哪一个房间。

“那郑兄,今日就辛苦你了。”

邹鸿右手在郑琰玉左肩上一拍,力度比寻常要大,疼得郑琰玉龇牙咧嘴,心想:

“这当官的什么毛病?”

不过他旋即就想明白了他是什么毛病,伸出右手去,把邹鸿的手掌掰开。

“晓得、晓得,邹大人也快去休息。”

……

那小郢一路殷勤,给他引到房间,其间还多次提醒他小心门槛、小心门柱,这可比之前那家店的势利眼的伙计要强不少,不过这联络点里的伙计,想必也都是在清平司名册上有名的,即使是编外成员,想必也不是那些跑堂的、打杂的能够比的。

到了住处,小郢先进房间点了灯,让郑琰玉坐。郑琰玉见屋里没有桌凳,只能在床榻上坐,一坐又想起之前珂毓房间里的床榻,甚至隐隐觉得自己又嗅到了那股香味。

趁着郑琰玉发痴的时候,小郢去拿来了一个木盆,盆里是冒着水汽的热腾腾的水和一张浸透的棉帕。郑琰玉拧了一帕,把满是汗渍的脸上脖子尽都擦了个清清爽爽,然后脱去鞋子,在盆里泡了个脚,小郢就一直进进出出,给他拿来棉被与饮用的水,一句话也没和郑琰玉多说。

郑琰玉泡好了脚,小郢要来给他端走拿去泼了,郑琰玉本来不想再麻烦他,连声说不用,奈何人家动作勤快,早已经把盆端了,快步走出去,让郑琰玉好好休息,如果有事可以来隔壁叫他。

郑琰玉这辈子,还是头一回感受这被人服侍的感觉。

“嗯,蛮好的。”

但是本该睡觉的郑琰玉并没有就这么躺下去,而是把自己的衣服重新归整好,又穿上了他那双满是汗味的鞋。

他还不打算睡觉。

走出房间,对小郢推说是自己茶水喝多了要去如厕,小郢便要带他去,郑琰玉怎么也不肯,说是不再麻烦他,让他给自己指示方向就可。

小郢本来也是半夜被珂毓叫起来,此刻正犯困,郑琰玉这样一说,他也没有再坚持,给他指了方向,就回自己房间去梦周公了。

去如厕?自然不是。

去哪儿?去见邹鸿。

邹鸿之前向他道晚安之前,在手里放了一张卷起的字条,拍到了郑琰玉的肩头,郑琰玉察觉到他眼神里面的移动,也在掰开邹鸿手的时候顺势把字条从他手心接过,捏在了手里。

就在小郢刚才出门去泼洗脚水的时候,他把字条展开,放到灯下仔细看。

“后院相见,要事相商。”

“弄什么花样……”

郑琰玉把展开的纸条又揉成了一团,放到烛台的火焰上,纸条一会儿功夫就化作了黑烟。

看来邹鸿并不是真的有多困,方才之所以要打那个哈欠,是为了能早日能从和珂毓的“会面”中脱身,好与郑琰玉进行这一场“单独交流”。

郑琰玉记得来这间房间时,小郢带他走过后院。他凭着记忆和月亮的光,慢慢摸到了后院里。

后院说是院子,其实只是一个天井,中间有一副石桌石凳,旁边一口井。郑琰玉来得晚了些,月光之下,邹鸿已经换了一套干净的白衣,正负着手背对着他,站在天井对面的屋檐下。

也不知道是什么要事,这邹司丞站在这儿一动也不动,难道是在晒月亮吗?

不得不说,今晚的月色真的挺好,如水一般清澈柔和,把整个天井里面全都注满了。

“郑兄,来啦。”

邹鸿没有转过身来,只是在天井对面背对着他打了招呼,郑琰玉觉得他声音有些奇怪,以为是他太过劳累的缘故,导致嗓子可能有些不适。

“邹大人,你说有要事相商,到底是什么事。”

“无事,你就此便可回去歇息了。”

邹鸿竟然会如此言语?郑琰玉心下一惊,印象之中这邹大人虽然是一个狡猾又顽固的官僚,也不招他喜欢,不过就之前两天与之的接触来看,至少不会有这等恶趣味啊。

待到郑琰玉听到那边背过身的“邹鸿”娇笑了两声,这才反应过来事情是怎样的。他是因为有纸条的存在,先入为主觉得等他的人一定是邹鸿,还为他找了声音不太对的借口,只是没想到,却又被这一位戏弄了一把。

“珂姑娘真是好本事,在下居然没有一点察觉到姑娘是女扮男装,好一个‘巾帼不让须眉’。”

郑琰玉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位姑娘,自己嘴里就不由自主的生出夸赞之词来。

那站在天井对面的“邹鸿”正是由珂毓假扮的。她早在三人饮茶时,就看出了邹鸿的不自然,心里料定他们会背着自己谈点什么,于是吩咐了阿彬在那边缠住邹鸿,自己则扮了邹鸿的样子和发型先来后院等着——这里作为清平司的联络点,男子的衣裳肯定会放着有几身。之前郑琰玉来了她不肯转头,并不是在晒月亮,而是因为她的胡姬相貌太过显眼,声线可以模糊一二,但面容短时间内是画不出来的。

珂毓这时才转过身来,一边朝着郑琰玉走过去一边说:

“这个老邹,装都不会装,人再怎么困,哪会有像他那样打哈欠把嘴张得那么大的。”

“那邹大人在何处,他又是真的有什么要事要和我商量吗。”

郑琰玉现在回想起来,邹鸿那个哈欠打得确实也是浮夸了些,但他找自己究竟是什么事呢?究竟是……郑琰玉没法子再想了,一身男装的珂毓已经走得离他越来越近,白衣映月,衣带飘飘,更胜红妆。

珂毓走到郑琰玉的跟前,郑琰玉却还在问邹大人在哪里,她嘴角轻轻地一咧,笑道:

“你这小哥,就这么想知道那当官儿的又要你给他卖什么命?你就不想和我说说话吗?”

不用再装作邹鸿了,自然就回归原本的样子,珂毓伸出白玉般的纤手,把头上的发髻解开,一头乌发如瀑布一样下倾,每一丝都以不一样的姿态弯曲着、跳动着、妩媚着,随着发丝的解散,幽幽的发香也弥漫开来,这香味扑在郑琰玉鼻子上,直往他脑袋里钻,他就再也没有能力去思考别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