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远处看过去,这广交城的城墙表面上好像泛着一层绿一样,走近了才知道,那都是在陈旧的墙砖砖缝里面生着、向砖面上爬、甚至把整块砖包裹起来的青苔及地衣。广交城在听潮府南部,俗称潮南之地,虽然不临海但是隔海也不远,对还没有发现海外势力威胁存在的郑国来说算是大后方了。
因此广交城的城墙已有几十载不经战事,又因为靠海而导致气候又湿润,所以各种藓类都在墙上滋生着,每块墙砖都在时光的缝隙里面逐渐懒惰。
郑琰玉在进城时左右环顾自己刚才在远处看着发绿的那一面外墙,心想:
若是这里有朝一日被兵临城下了,这绿衣也算是一层天然的防护,苔藓彼此相连,把墙面都糊成了滑溜溜的一片,云梯也架不上去,石弹也打不进来,这难道便是来着大自然的馈赠、天然的防御不成?
广交城周围这片地方,原本在很早以前就因为土地平坦、交通便利,被各路的行商坐贾光顾,成为了潮南的一个货物流通中转地——南方的海产和盐、西边的稻米还有河鲜、以及被云游者从别的地方搜集了运来的奇物珍品,都在这里解散再组合,然后再往它们各自能卖好价钱的地方去。
后来行商的人越来越多,聚居的人口也越来越大,这座城也就慢慢筑了起来,等到史书有了记载时,广交城已经是潮南地区不可或缺的一个城市了。
广交城里建筑外形都比较朴素、低调,很少见一些极高的阁楼,但是城里的行人极多,且大多都是行色匆匆,邹、郑二人进了城后在大路上慢慢地走走看看,不知被多少人“借过”,街上的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都像是有自己的要紧事要做。
城里的街景,与邹鸿在崇禹城时看到的“白日里车水马龙,晚来了灯红酒绿”完全是两个风格,这座城更加的务实奋进、不张扬。
邹、郑跟着人群走了一路,确切地说是被人群推着走了一路,两人都在四下张望:郑琰玉望的是城里的建筑格调,还有各个摊子、坊市上的新鲜玩意儿;邹鸿却是像在找一个什么地方——他毕竟平日里常驻府城,不常来这里。
走着走着,二人脚下这条街转向向西,邹鸿见到了拐角了,眼睛一亮,一脚迈出去、脱离了这拥挤的人潮,往拐角旁一个小巷子走去。而郑琰玉正在远远地看一家摊位上所摆的牦牛尾巴、犀牛角呢,这一回过神来,怎么就又找不着这当官儿的了?不是刚才还在吗?邹鸿朝他远远地打了个呼哨。郑琰玉耳尖,听着了,嘴里啐了邹鸿一句不知是什么意思的家乡话,小碎步挤出了街,也朝着小巷走。
巷子窄小,就要比大街上冷清不少了,二人顺着巷子走了百十来步,邹鸿先在一家店铺前停住了脚,抬头端详着店门上那块漆成黑色的牌匾。
“‘量体裁衣’?这想必是一家裁缝铺,或是成衣铺,或是……二者兼有?”
郑琰玉自己都没有发现,自从见了珂毓以后,他的话就变得有些多且废了,他这会儿想的是:大名鼎鼎的拂衣盟的分舵难不成就是在这里?
这个小铺子确实其貌不扬,不过对付益德的拂衣盟这个做“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勾当的组织来说,似乎就其貌不扬才是对的。
“量体裁衣”的门开着,开大前门、迎四方客,不过可能是因为位置不在主干道上,所以人气也不是特别足,里面只有寥寥四、五人在前店挑着布匹和绸缎,而店铺居然好像还不小,从门外看进去,一眼忘不到最里面,也许是因为地段便宜所以多盘了几间铺子。
“这付益德的笨手下,论起做生意怎么比得上毓娘。”
邹鸿歪着嘴角想着,在他心里面,珂毓是天字第一号的助手、军师、没准还是……红颜知己?
邹鸿甩了甩脑袋,一步走了进去,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身后站着、并没有和他一同进店的郑琰玉,心下和他想得事情近乎是一模一样的。
“掌柜的!”
邹鸿一脚刚跨过门槛,就高喊一声。
“客官莫急,有!”
邹鸿只见那对着正门横放着的大柜台后面,竟钻出一条和柜子差不多高的人影,大约只有四尺半,脸看不清楚,但穿身上的靛色长衫格外瞩目,朝着邹鸿招呼。
郑琰玉先在门外站了一会,见这店里怪异事情也不少,好奇之下也迈步进了店铺门槛。
那掌柜几步作一步地“蹿”到邹鸿的面前,说“蹿”是因为他身材显得略矮,步子却迈得又勤且短,速度却是不慢,这样跑或者疾走起来给人一种很用力的错觉。不过邹鸿和郑琰玉一前一后见这掌柜过来,两人都不约而同地轻轻挑了挑眉毛——虽然这掌柜的步子迈得这么快,但却听到其脚步声只是松松垮垮,想必此人轻功底子是极好的。
掌柜的一边双手抱拳对着邹鸿和刚刚走进来的郑琰玉行个小礼,一边拿眼睛余光打量这两人,随即殷勤地开口道:
“二位客官贲临小店,是要做衣裳、改衣裳、还是别的什么衣饰?我看两位客官打扮都是江湖中人,小店虽然店铺不大,但是快靴、夜行服、草帽子这些物件儿也是应有尽有的。”
郑琰玉听这话不禁在心里嘘他:“嗬,您家这都还叫店铺不大?那可不知道怎样才算大的了。”
再看那掌柜的,虽然其确实初看一眼其貌不扬,身高也只及邹、郑二人的胸口,但是其打扮却意外地很合他的身材。其身上所穿的那一件靛色长衫被裁剪得十分合适、修短合度,版型与更多方面的细节都和他的身形极其贴合,仿佛是为他而生的,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这“小人儿”在二人面前行礼谈话,却并不显得一丝滑稽,反而隐隐有一点气宇轩昂的感觉。
郑琰玉又在心里夸赞,想这“量体裁衣”的店名字取得还真是不错,有理、有理;方才对那掌柜的故意谦虚的偏见倒是都去了七七八八。
二人抱拳回了礼,邹鸿也客客气气地说:“在下有一些穿衣搭配的困惑,想要向掌柜的讨教。”那掌柜的此前还没有遇到过要来找他讨教穿衣的客人,不过本着一切为顾客着想的原则,他左掌外翻伸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指向店铺深处,二人便一同往里走去。
郑琰玉一边跟上一边在脑海里回想方才邹鸿“讨教穿衣搭配”的时候煞有介事的表情,弄得他哭笑不得,心想是不是自己听错了,没有看出来邹鸿的演技如此的逼真,还真是个实力派。
三人来到店铺后方,这边都是用于存放一些过季的或者是没有正式上架的布匹、绸缎,几乎是没有顾客和店里伙计会来这一边的区域。
“客官,敢问是要询问些什么?对衣着方面有什么困惑?”
邹鸿根本没有把话听进去,还没等掌柜的说完,先是环顾了一下四周,确保这边是真的没有人,然后弯腰俯下身子,对掌柜的轻轻说出一句暗语来。
“义心宽似海,群雄拂衣来。”
掌柜原本只以为他两人是来购置衣物的江湖客,他虽然看起来只是个衣铺老板,其实是盟里安排在广交城一地的主事者,称为“渠帅”,负责当地任务发放和人手调配,地位也算是极高了,与拂衣盟的大部分人都至少是有一面之缘的。
所以当他听到这句等级不低的口号从邹鸿嘴里念出来时,还是吃了一惊的,因为他以前并没有见过邹鸿这张脸。
谨慎为上,表情从原本的殷勤变为庄重、严肃,掌柜的重新郑重地朝邹鸿行了礼,再试探性地开口道:
“兄弟是打哪一处来的,可是要领取任务?”
邹鸿更是直接,回那掌柜的只一句话:
“我来只是要找付老板。”
那掌柜的礼节走得挺到位,邹鸿也只客客气气的,没有就说我来这儿找付益德。
邹鸿表情正常面不改色,那掌柜的却变了表情——付老板,即付益德身在广交城的事情,盟内也只有极少数人才是知道的,其实如果不是因为付益德恰好来的是他负责的地区,凭他一城渠帅的身份也是不可能知道付益德的行踪。可是现在却从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男子口中听到他是来找盟主的,这让掌柜的心里不得不对这人多了几分怀疑。
掌柜的往后退出一步,眼里也充满着警惕;方才邹鸿的口号正是付益德所教,属于一般盟里成员都不知道的高阶暗语一类,不过这无疑这更是增加了掌柜对邹鸿的怀疑。
“尊驾究竟是何人?能否先亮一亮万儿!”
邹鸿不慌不忙把弯着的腰直起,嘴角轻轻一展,对着正上下打量着他的掌柜道:“在下姓楚,是那西街的熟食铺子里卖猪耳的。”
这套说辞邹鸿也是早就想好,说这话时还故意提高了音量,虽然其中肯定内容都是瞎掰,但若听了去的人有心,是定能发现玄机的。
掌柜的不明所以,他在广交城也是生活了多年,算是一个老户了,但是从来就没有看到过西街有姓楚的、卖猪耳的熟食铺,心想此人莫非是来寻衅的?亦或是来找消遣、找刺激?
也不对,他方才的确是对上了我门的暗语,这哪里是一个卖猪耳的能够知道的东西?
不过这掌柜的再怎么说也是拂衣盟里坐镇一方的大将,容忍的气度自然是有的,当下也不动声色,把怒气压住,看向邹鸿道:
“先生,对不住,你若是真的有要事,就请不要拐弯抹角地好好说话,若是要裁衣裳,也请移步往前店去,如果还是一直说些别的事情,那请恕我,听不懂,就无法接待了。”
这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却也不过分失礼,跟在邹鸿身后的郑琰玉暗暗点头,心想这掌柜也算得上是个好汉,只是不知道他的身手如何;又看看邹鸿——不知道他这又是在打什么哑谜了,姓楚的又卖猪耳的。
莫非他是在打字谜?楚者刍也?卖猪耳,刍再加上个耳?便是邹?
呃——这种拆拆拼拼的字谜,也亏这当官儿的能想得出来……
郑琰玉一脸无语,这种把姓氏这么生硬地暗含在话里面的字谜……怎么就怎么想怎么蠢呢?
“在下并没有糊弄掌柜的,这便是真真的实话,”邹鸿顿了一下,竟然又提高了一些声音,“西街熟食铺贩猪耳的楚某,请掌柜的指点一二。”
在脑海里大概想了想:在熟肉铺子里满身沾着是油和卤汁的贩子,居然来找裁缝铺子的老板指点穿衣的样子,郑琰玉发现他怎么努力也想不出这幅画面。这时店前方正在挑选衣料的几位顾客也都循声望了过来,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邹鸿——很明显,人家都是知道西街没有这号人、这家铺子的。郑琰玉一看过来的人多了,就捂了脸站到一边去——我可不认识这个什么楚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