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哲学治疗的可能性:重新发现叔本华与尼采
- 尚杰
- 12072字
- 2021-03-25 19:10:32
三 内心的情调:优美与壮美[19]
美感是一种内心的情调,它不是从物质形态上拥有某个想要的对象,因为这样的企图就像追逐金钱与权势一样,是一个无底洞,它一点也不浪漫,充斥着赤裸裸的贪婪,就像给乞丐的施舍一样,永远都嫌少,它太实用了,因此与情调毫无相似之处。这种贪婪十分危险,它使人的一生都处于焦躁不安之中,因为欲望的大锅永远没有被填满的时候。贪婪的人永远都惦记着自己得到的比别人少。如何从这种赤裸裸的利益追逐中解脱出来呢?如何能永远保持一颗恬淡而快乐的心情呢?只能求助于艺术。艺术的享乐是一种美感,这是它与物质享受的区别。从贪婪到美感情调的转变,是心情的性质变化。换句话说,所有的心情术语都可以说两次,一次来自世俗角逐的动机及其效果;另一次则是与世无争的怡悦,它是一次脱胎换骨的转变。这是一种忘我的静观,它能医治那些由于计较世俗的得失而导致的痛苦。在方法上,美感是转移世俗注意力的结果:我们沉浸于有情调的心情之中,这心情只是在玩味自身,而不想去实际占有心情之外的某样东西。在这种转变的两种心情之间,并没有隔着万里长城,它可以瞬间实现,借用佛教的说法,人能“立地成佛”。
因此,每个人都有希望,谁也不是天生的恶人。如果说痛苦与好的记忆力有关,那么健忘反而有助于保持积极乐观的心情了。是的,真的可以“立地成佛”。叔本华认为,欣赏优美的自然风景,地点并不重要:“这样,一个人或是从狱室中,或是从王宫中观看日落,就没有什么区别了。”[20]陶醉只与沉浸的程度有关,与场合无关。无论什么环境下都能保持愉快的心情?是的,这是很深的修养,更是精神的境界,获得美感首先心胸要宽阔。“那些值得称道的荷兰艺术家将纯粹客观的感受倾注在最不起眼的物件上面,在他们的静物绘画中,建立起纯粹的精神恬静的永久纪念碑。”[21]例如,桌子上的水果、一束鲜花,只要凝神静思,美好的事物无处不在。这些静物画中有美的精神,就像一篇感情纯粹的散文中浸透着美。不是勾起我们肉欲的色情画,而像米开朗基罗的《大卫》雕塑,纯粹的人体艺术,或者普鲁斯特的小甜点也行,那甜味是用来唤醒美妙的联想,并不是为了亲口尝一尝。也就是说,美是不许碰的,好像是雾里看花。雾本身就象征着美。它是艺术境界的感同身受。
这就是内心的情调,这里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微妙的、“看不见的”。这种转变,就像人们常说的,心情不好时去自然风光里散散心,一下子把自己投入进去,仿佛立刻无我了,于是心情变好了。这是一种无形的精神力量,获得美感,你所要做的很容易,换一换环境而已。这是变化心理环境的能力,进入另一个精神世界的能力。我们靠纯粹感情上的想入非非,解脱世俗的烦恼。一时间什么都不重要了:身份不重要、年龄不重要……但我们原来认为这些很重要并且从中自寻烦恼。咫尺天涯,内心的情调就像被施加了魔法,满心的欢喜,似乎周围的一切都在朝着自己微笑——闲情逸致。在这种情形下,即使是自己单独一个人,也不会觉得孤独,甚至会觉得心旷神怡,就像在独居处奋笔疾书的情形,时间似乎已经停滞了,尽管钟表指针还在有规则地移动着。
沙漠是荒凉的还是优美的?两者都是,就像人生既是悲惨的又是幸福的,与其说这是立场问题,不如说是眼界问题。
其实,内心的情调也可以不依赖自然环境的优美,事实上我们每天经历的周围环境的变化有限,它们甚至是枯燥乏味的,但我们的内心有主动调动环境的能力,不是指事实上我们能改变周围的外部环境,而是我们可以自主地决定如何看待它们。于是,自然环境便不是其自身所是的东西,而是我们想让它们所是的东西。于是,我们就有了更大的自由。这种自由能力会随时突袭我们,因此人会莫名其妙的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我们从在乎变得不在乎,又变回在乎,就是这样。美感,就是要学会消遣自己的美丽心情,它可以和外部环境的险恶无关,甚至对于修养深厚的人来说,也可以以此暂时摆脱身患绝症的身体,以微笑的态度迎接死亡的到来。一个人有两个自我,其“美感自我”可以摆脱只考虑自我的自我,这是天才—超人的精神境界。人啊,不过就是精神之眼的纯粹性而已。
如果周围环境险恶,无论你走到哪、遇到什么人、换什么工作,都改变不了这样的环境,即使你住到深山老林里,在暂短的兴奋过后,与世隔绝的自然环境给长期居住这里的人之琐细的日常生活带来的不方便也是显而易见的。总之,外部环境就像暂时的朋友一样,是靠不住的。想到此,内心反倒踏实了,就像欲望刚一冒头,实现的可能性就已经被堵死了,就像长期在惶恐不安中度日的罪犯盼望中的被捕那天终于到来了。我的意思是说,最厉害的人具有改变自己内心环境的能力,这种改变与外部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调整好自己的心情、保持兴趣盎然的心态,对自己的所长跃跃欲试,就像读一本好书或写一篇留着日后给自己看的文章(独享)的场合,究竟是发生在书房里还是在监狱里,与人必有一死(这是“环境险恶”的极端)相比,其反差,恐怕没有常人想象的那般巨大吧?是的,无所谓的一切都无所谓;有所谓的,就是保持宁静而美丽的心事,一种创造性的改变内心环境的能力。
如果庸俗的日常生活本来就不值得过,如果我们没有必要为了在晚年写一部血泪控诉的自传而亲身经历一遍痛苦的人生,如果痛苦已经多到“身上虱子多了就不再怕咬”的程度,那么从懂得这个道理的时刻开始,与其在侮辱中苟活,不如过一种哲学—艺术的生活方式,它对于金钱的需要可以节省到最小程度,甚至不屑于睁眼看看外面的世界。所谓旅游,不过是用来填充无聊的日子的众多游戏类型中的一种而已。如果没有一颗敏感的具有丰富想象力的心灵,看见过的东西再多,其好处也仅仅停留在现象世界,不会有真正的理解,而对于感觉到的事物来说,只有我们理解了它们,才能深刻地感受它们。总之,谁都不愿意过孤独的日子,只有天才有能力享受彻底的孤独。我说“彻底”,是说“万物皆备于我”,而我绝对不依赖万物。我说“享受”,是说美感是在独孤状态中创造和享有的,对此,平庸的人根本就不可能理解。
美丽的心情是美丽的心事的效果,虽然两者都发生于纯粹的内在,仍旧有所区别。在感觉甚佳的时刻,就像好吃的东西不要一口吃完一样,要放下急匆匆的脚步,让心思走得慢些、再慢些。怎么能实现“慢”呢?琢磨啊,比如想实现A,先得有B,而要有B,先得有C。于是,A就变得遥遥无期,永远无法完成,但是你在缓慢的琢磨过程中完成了预想不到的另外一部作品,那是由B与C乃至D等精神连线所构成的。如果按照事先的计划衡量,你似乎永远没有开始,但是你已经“开始的”足够多了,想象的足够远了。这不仅适用于写作,也适用于阅读。一本书并不需要通读,但其中与你心情合拍的段落,也可以采取如上的方式从不同的视角反复“倒着读”。虽然这些美丽的心情是从痛苦的现实世界之中飘浮起来的,但并不虚幻,你实实在在地从心情中获得了享受,并且暂时摆脱了痛苦。如果想使这个“暂时”变成永久,就得有持续保持这种心情环境的能力。
你不能要求别人不伤害你,因为这是别人的心事,你奈何不得,但是你却有能力避免别人伤害到你,这个最终的避免方式,虽说简单但却只有学养深厚的人才能够做到,那就是处辱不惊、置之不理,而且决不真生气。别人和你天生就不一样,你绝对改变不了他,这是一个永恒的真理,如果人对真理生气,那才叫没有涵养呢!当然,既然我们是人,就有一时生气的时候,但是这个俗人的“时候”越是能够缩短,越能说明你脱离了心灵的幼稚。“置之不理”既保护了自己,又不至于伤害到别人,因为在现象世界之中没有和别人发生冲突,至于你心里如何看待别人,那是你自己的事情,别人即使有天大的权势,也只能干瞪眼。想着别人只有干瞪眼的份,我心里扑哧一声,却没有笑出声,而只是对这个干瞪眼的人平静而有礼貌地说了一句大实话:“今天的天气不错啊!”不要与“那些与你的世界观不同的人”做斗争,即使你表面上战胜了他,他也永远不会服气。要允许人家崇拜你所仇恨的人,因为你不是“人家”,人家有信仰自由,是另一个“自我”。但肯定有极端的情形,那就是我的“置之不理”的策略完全失灵了,人家有权势逼迫我就范,那也不难办,我就四个字“无欲则刚”。为了保持一种以幽默方式显现的美感,我不妨把“逼我就范”的行为看成一种特殊的行为艺术。我这么看也许根本就没有道理,但我就这么看,很倔。当然,这是一种灵活的美感,因此不属于独断论,比如我突然感到那些或有意或无意伤害我的人很可怜,当然,在这些人眼里,我也很可怜(生活枯燥),但这是两种性质不同的可怜,而且在告诉对方时,对方并不会感到温暖,反而会感到愤怒。
怎么保持好心情呢?让随时到来的一丝细微的美好感受迅速长成精神上的参天大树。在一天之中,至少会有几次这细微的好味道(如一口香茶)。是的,我说过让心里充满它,转移对别人的埋怨心情。充满它,然后让它走得慢些再慢些,勾起别的惬意的想法、不仅是曾经的美好而是正在发生着的美好。它一点儿也不虚幻,因为所谓过日子,除了是过一种心情之外,难道还能是别的什么吗?至于身体在忙活什么、身居怎样的寓所、穿的吃的以及出行的交通工具,与好心情之间,并非1+1肯定等于2的关系。人的笨拙就在于,总是相信抓得住看得见的东西,以为这些肯定可以置换到好心情,人们完全忽视了好心情本身原本可以在无依无靠的情况下自己产生自己。
当你“什么都没有”,别人就伤害不到你,或者不会有如此的意愿,因为别人从你这里什么都得不到,巴不得离开你,但是这样的周围人际关系环境,反倒成就了一个有才华的孤独者、一个局外人。在我的现有知识中,绝对不与别人发生交往关系的人,并不存在,这使我非常好奇,我想象一个体验实验,它要回答绝对不交往的快乐是如何可能的,就像大地上的陌生人、孤岛上的鲁滨孙的冒险而快乐的生活。
但是,我并不提倡自私的合理性,或者不接触人。相反,要认真地交往陌生人。一个陌生人能给你的东西,比十个熟人都多,陌生人这里有迅速、短暂、丰富的信息,这是彼此没有成见的结果。另一方面,要尽量消除对熟人甚至朋友的成见:他们并非是你所认为的人,他们有你所永远不会知道的另一面。这“另一面”即使再微不足道,总是活生生的人性,不会次于“一口香茶”。它甚至适用于那些伤害过你的人——要爱这些人,要把自己的才华给他们,最佳的途径就是解脱他们的某些苦恼。美感的重要实践之一,就是不计个人恩怨去做好事,这并非只是奉献,当人为别人做了某件好事的时候,内心确实感觉美滋滋的,这是那些狭隘自私的人所体会不到的。
观赏的愉悦或者说美感是如何产生的?它一定是改变了感官或心灵正在感受的事物的性质,即兴趣不再放在这些事物的使用价值上面,从而我们不再可能伤害到这些事物。于是,这些事物变得纯粹了,山林中小鸟的鸣叫也就变成了优美动听的歌声。它是超越时空的,鸟鸣是记忆中的还是当下的场面,这差别是无所谓的。
植物的世界,优美的自然风景能唤起人的好心情,它们就好像硬赖着要人们欣赏似的,但其实不是,无论有人没人在旁边,风景如故,自在地在那里耸立着,摇摆着、盛开着,我们只是将自己的心情带入进去,这就像情人眼里出西施,喜欢在前,漂亮在后。心里美,所看见的东西才美,好像都在笑盈盈地和自己打招呼。这就是物我两忘的美感心情。
如果愉悦只涉及愉悦我们的感官,就是优美,但是如果眼前的景象因其无限性超越了感官的范围,甚至使人感到自身的渺小甚至恐惧,就像风暴即将降临的傍晚,站在岸边嶙峋的巨石之上遥望波涛汹涌的大海。一眼望去,阴蒙蒙的远方天水一线。此时此刻,所唤起的就不仅是我们感官的活跃,还有纯粹观赏中的沉思。似乎正在被观赏的对象渐渐化为了零,心情渐渐进入了无的世界。险恶的环境似乎与我形成敌对关系,一种实实在在的威胁正在朝我走来。我要与之奋斗挣脱这种险恶,就得暂时让“根据律”失去作用。我对危险视而不见,“超越了自己本人、超越了自己的一切欲求,他就充满了壮美的感受。此刻,他的精神处于激昂状态。壮美的感觉与优美的感觉的区别,就在于纯粹优美的观赏无须主观上的奋争,因为此时的美是无障碍的,很方便就获得的,不动声色地排除了有意性……但是,要获得壮美的观赏,就要有意识地参与其中,这意识要挣脱与欲望的关系,挣脱这不利于美感的关系,它有赖于这种自由的、有意识的挣脱行为,在这之后,才可以获得壮美的感受。”[22]
壮美属于美感,其激昂状态是超脱的,因此区别于愤世嫉俗。这种兴奋具有莫名的普遍性品格,它几乎在顷刻之间就能从具体的景象升华为某种泛泛的心境气氛,此刻我们的陶醉或痛苦似乎是无原因的,但绝非海德格尔所描述的深度无聊感,而是一种令人生畏的美感——壮美或者崇高感。我们被我们所害怕的东西所深深地吸引,所以我们欣赏恐怖电影、看着世界末日的景象。诚然,所有这些都没有亲身经历作为基础,这恰好表明挖掘人性或者单纯展示纯粹虚构的心思,就已经具有哲学—艺术的精神气质了。它是另一种体验生活,体验活生生的心思的生活。与优美相比,壮美是更加抽象的美感,它不仅是听任放松而舒适的直觉去流淌蔓延,而且会自发地若有所思,却绝对不是智力的事,不是去解决或者筹划某件具体的事情。它在提高人的境界,而不是在与具体的人或者世界搏斗抗争。换句话说,“危险”本身却成了我们欣赏的对象,它与我们之间隔着一层薄薄的雾,因此它不能直接伤害我们。
人的身体的极端享受是性,人在精神上的极端享受是脑与心。身体与精神的这两个极端之间的关系,既不是对立的,甚至也不是相互代替补充的关系,而是同一样东西的两种表现方式。它们之间的反差是如此巨大,以至于人们根本就无法将它们认作是具有一样性质的东西。怎么一样呢?精神好比是太阳或者光源,性则是身体“快乐中的快乐”。光照射到快乐,而快乐本身就能发光,就像光在展示自己婀娜的身段时也是快乐的。人要是不会自己发光,就没有由衷的快乐。快乐丧失,生命价值也就丧失了,不啻于活死人。光,就是热情、兴趣、热度。感觉温暖,流眼泪,因为有光。没有光,就没有美感。光,就是人的命。
“我们想象自己进入了一个极其寂寞的场所,永无尽头,天上没有一丝云彩。纹丝不动的空气、树木、植物,没有动物、没有人,甚至也没有小溪流水,只有最深邃的寂静。这是绝对严肃的环境,它唤起沉思冥想——它摆脱了一切欲求愿望、无需无要。单是这一点,就使得这寂寞幽静的环境具有壮美的色彩了。这个环境并不提供需求或欲望的对象。既无视有利的对象,也无视无利的对象,只存留下纯粹观赏的姿态。谁要是进入不了这样的姿态,就是一个被抛弃了的可耻者,陷入因意愿无所事事而导致的空虚、闲着无聊的悲惨境地。就此而论,这个环境是检验我们理解力的试金石,它告诉我们经受或者热爱孤独的程度。”[23]这里所谓试金石,检验一个人精神生活丰富的程度,自我陶醉的能力、不由自主的联想力(缺乏这种能力的人无法忍受“什么都没有”)。这不仅是纯粹想象,它是现实的可能性,但是,这样的现实极少被人注意(由于物欲通常会战胜我们的美感),被叔本华如此细腻的笔触写出来,就令我们大吃一惊,有多少自然的滋味被我们在不经意间放走了啊!中国古代大诗人王维有过类似的诗句。[24]人原本就属于自然环境中的一员,人的本来状态,就是孤单寂静,回归大自然的怀抱远离人群与社会,才能过上最惬意的生活,它是最美的生活。但是,这些感慨没有切中叔本华的本意,他其实在描述不可能产生人的欲望(但桃花盛开之类,会唤起人气,使人有亲切感)而令人有些不知所措的自然状态,也就是物化了的idea,此情此景令人敬畏,也就是寂静、可怕的孤独、没有任何援手、谁也指望不上、无论你做得出色不出色,都像投入大海的小石子,无任何反响。安静得可怕,没有一丝人气。你是活着的,但此情此景,你与你周围的一棵脆弱的小草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于是,“活死人”的倔强而高昂的头颅,与周围环境一道,成为壮美的风景。一切壮美都有悲壮的色彩。只有胆小鬼才会回避此刻的严肃,绝对不要用幽默和调侃打发掉这种庄严肃穆、生命的神圣。没有欲求独自高。这个“高”并不是群体共同奋斗的、一个被许诺会实现的、在我个人之外的目标。这个“高”认为自己才是自在之物,“因而,任何一个最微不足道的人都有权对自己说:‘让世界毁灭去吧,只有我是健康的’,他之所以有权,是因为世界的全部本质都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中世纪神学家安格尔·西列兹斯基的两行诗的意义正是这样的:‘我知道,没有我,上帝片刻不能活下去。毁灭我吧,上帝不由自主地在苦恼中咽了气’。”[25]这个人孤立无援,勇气惊人,并且对自己的生命如此自豪、乐观。
叔本华很像卢梭,两人都善于发现自我、挖掘自我到了令人惊呆的深度,但读这两人的著作,只要是对自己深感兴趣的人,即使不是专业人士,都可以有自己的“读懂”,例如人性中天然具有“比较”的本能,从中获得某些“邪门儿”的愉悦:在一个更大的不幸面前,人会庆幸自己现在遭遇的不过是人人都会有的“小不幸”——这是有效的自我安慰的暗示。人天生还有冷酷的一面,甚至对自己的亲人都是如此。一个好朋友的死亡固然带给你悲痛,但这痛苦中竟然还夹带着一丝一闪而过足以令品德高尚的人感到内疚的窃喜(自己还活着),这种见不得人的、下意识的心理活动,还有很多,它们甚至是美的、一种残忍的美。还有一些内心十分期待却在口头上大加鞭挞的行为,就像不正经的性渴望甚至性行为,萨德破天荒地将它们称之为神圣的行为艺术,它们同时是亲身感受与表演。对此说法,叔本华并不会反对,但一定会补充说,在从事最激动人心的美丽的事情时,每个人都具有同时从中逃脱出来静观沉思自己正在从事着的行为之能力,兴奋和启发(升华)可以同时发生,就像一心确实能够二用似的,身体的能量会在不知不觉之中转变为精神的能量,甚至是精神的创造力,就像上述薛定谔曾经描述过的那样。消耗身体能量的同时升华为精神的能量,如同卢梭所谓毁灭与拯救自己的是同一样行为,但这行为绝非只是狭隘的性爱,任何陶醉其中的劳筋累骨的行为,例如写作、即兴的长时间的演讲、艺术演出,等等,也都有同样的效果,但其中只有写作的精神程度最高,因为写作在投身自己全部热情于其中的同时,有一个难以察觉的不停地反观(反思)自身的过程。写作过程中的这种“一心二用”,可以简称为自动“修改”刚刚冒出来的心思,这就是看似流畅的文字之中的功夫。
还有,我们被我们所害怕的东西深深吸引,即使在逃避的时候也念念不忘。这里“所害怕”至少分两种,一种是有危险但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是喜欢,例如我小时候,枪毙犯人的现场人山人海,人们在围观。另一种指纯粹厌恶,毫不喜欢,想极力躲避之但就是挥之不去,想起来就瑟瑟发抖,这一种更可怕,这难以根除的痛苦记忆像恶魔一样形成萦绕在脑际的精神氛围,其彻底的根治方法,就是渐渐转移注意力,陶醉于艺术的静观。甚至修养到如此高的境界:将危险本身视为欣赏的对象、一种壮美。
人被自己所害怕的东西深深吸引,如果说“人被自己的死亡所吸引”令人难以理解,那么人对无人区乃至对毫无生命现象的环境深感恐惧与震惊——这是可以理解的,它与“人被自己的死亡所吸引”,其实只是具有程度或者等级上的差异,在性质上是一样的,只是很少有人在两者之间引申而已。叔本华是这样描述的:“让我们将这个景观中的植物也去掉,只留下来赤裸裸光秃秃的岩石,那么由于完全没有维持生命存在所必须的有机物,意愿立刻感到受到威胁,这个毫无人气的不毛之地有一种令人恐怖的气氛,我们的心情也因此变得更有悲剧意味了,它毅然决然地挣脱了意愿所关心的利害,升华为纯粹的理解领域。这种持续不断的纯粹理解状态,显然就是壮美的感受。”[26]只有最危急的时刻(像濒临死亡)才会有纯粹的静观冉冉升起,一切荣辱算计已经毫无意义,沉思世界的精神之眼发生了性质上的改变,叔本华的哲学是建树性的而不是破坏性的,但这建树既是在“消解”基础之上的,也是建立在享受心灵生活基础上的,唯物主义者很难理解独立于物质之外的灵魂本身,他们的精神生活既然永远不能离开物质的影子,死亡意味着“什么都不存在了”,那么死亡到壮美的转化几乎不可能实现,因为壮美等于体验(享受)“什么都没有”的精神。享受心灵生活与享受孤独几乎是一回事,这在狄德罗这样的典型的唯物主义者看来,是不可思议的。
以上叔本华所描述的自然景象,是活生生赤裸裸的悲剧想象,它有赖于想象,却是实实在在的大自然场景,它可以使在场的观察者,现场唯一的活人,联想到周围全部是一场血腥战役后的尸体,已经无所谓敌人和自己人的尸体的区别,只是漫山遍野“活生生”的人的尸体,观察者是亲自参加这场肉搏之后唯一的剩存者。此时此刻,他既不悲痛也没有了恐惧,他早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他是不怕死的了。从死亡中解脱出来,内心一片茫然,大脑处于古怪的兴奋而不知所措的空白状态,这种虚无感是由于无法形成任何欲望或者念头,但并没有呆傻。就现象世界而言,他明白周围发生了什么,但此刻他处于难得的本体世界,现象世界没有了、失踪了、不见了,他处于暂时的不理解状态,大脑一片空白。
这是悲壮的壮美而不是优美,不仅只是容易地理解人的出生是一种美丽,甚至死亡也是一种美丽。理由很简单,死亡是生命必须有的一部分,不死的上帝其实并非是一个活物。生命必须有的死亡,从正视它到平静地接受它甚至享受它,仿佛卢梭看着自己身体流出的鲜血不再是自己的、一种冷飕飕的惬意扫过全身,昏厥了。如果以上赤裸而滚烫的岩石还不足以威胁到观看者的生命,那就想象自己在沙漠中迷路途中遭遇了沙尘暴,大不幸叠加在另一个大不幸之上,如果此时此刻我们不是恐惧而是背过身去流眼泪,但那不是由于自己就要死了而流出的眼泪,那是说不明原因的眼泪。在这眼泪之中,我们的精神获得了升华!或许它是没有意思的意思吧?我们不知道自己是为没有意思的意思而感动得流出了眼泪;或许它是一种不会有最终幸福结果的暂时的幸福吧?我们沉浸于最终不会赢的游戏过程之中。不会赢,这摧毁了我们世俗的生存意志,却从中升华起静观自身的意志,这意志告诫我们要摆脱、去创造不可能的艺术,例如《马赛曲》就是这种艺术的象征,它来自一个原本毫不起眼的小人物的自由意志,它是激昂之中的宁静,毅然决然地踏上必死之途的复兴。以上,就是死路之中的活路、不可能之中的可能,它们不是用笔写出来的,而是用血写出来的。
伟大的作品同时也是慰抚心灵的良药。让人惊讶的是,它们并不是像人们常说的,是在激奋的心情下完成的。在愤怒的时候,人写不出第一流的作品,因为此刻的文字裹挟着个人的恩怨。凡永存于世的作品,都超越了个人私怨,并不是仇恨的产物,它可怜那些伤害自己的人或者事物,它是在惊涛骇浪之中不动心的产物,具有一种抽象而感人的普遍性,它像一面透彻的镜子,每个人都能从中看到自己的魂灵。
也就是说,人有很多种类的双重意识,比如意识与无意识,但我说的不是这种双重意识,而是众人之中稀有的真正能超越个人恩怨的意识——它不太可能是智力的,因为智力总是与理由、根据、因果关系联系着的,它是具有艺术因素的静观沉思。正是这样的沉思给世界留下的精神,使沉思者不再是他自己,他身体的羸弱、社会环境的威逼,就像风暴之中一棵脆弱的小草,但这些弱小此刻都不在话下了,因为就像帕斯卡尔说的,它像一棵会思想的小草,而叔本华补充说,这思想的燃料来自人的自由意志。于是,这棵在自然和社会的淫威之下原本可以归于零的小草,就可以当仁不让地自诩为上帝:“我知道,没有我,上帝片刻不能活下去。毁灭我吧,上帝不由自主地在苦恼中咽了气。”一时间,仿佛全世界都扛在“这棵小草”的肩膀之上,它就存在于我呷的这几口茶的滋味之中,这就是上帝的滋味,冥冥之中它鼓舞我超越了我自己。是的,此刻周围世界乃至我自己的身体存在与否,已经无所谓了。
黑夜是可以一劈两半的,赤裸裸的黑夜就变成了白昼,黑白颠倒,白天是昏沉沉的,夜里却是有精神的,这就是人们说的夜生活,它们一概是我呷的这几口茶的滋味之延伸,人让自然顺从自己的意志,否则人为什么要活着呢?
不是去发现而是去创造无人能与我共享的滋味,这个念头令我热泪盈眶。热泪是流淌在心里的,表面的日子却日复一日,人们忍受不了这样的枯燥,就看不见我心里的美味。孤寂像癌细胞一样疯狂地生长,但是我独享的美味来得比癌细胞更为迅猛。癌细胞的生长是可预判的而且性质单一,而我心中的美味来自四面八方,它们总来,以突袭的方式。
我确实无法摆脱我的处境但是我确实摆脱了我目前的处境,它们两者同时都是真的,后一种真实,来自精神的修养——我欣赏我的毫不在乎、无动于衷、冷酷无情……作为纯粹的旁观者,扮演着上帝的角色:曾经多少已经过去了的时光、将来还要有的无限时光,在这些时光中都不曾有我或者不再有我,我这一辈子似乎漫长,但不过就只有几次短暂地闪亮。还有,伴随这些时光同时出现的,有或没有人类出现其中的景象,这一切能同时浮现在上帝面前,这是由于人的心胸变得无比宽阔而无所畏惧。过眼烟云不再是消极的而是积极的景象了。发生了人间奇迹,我在看清自己渺小的同时瞬间就变得神圣了,因为我用自己的灵魂而不是肉眼看见了宇宙的极光,这就是壮美感的最高境界。
激动人心的美感大都伴随着紧张+深深吸引,而且是随机的行为,其瞬间的判断力并不来自推理,而来自直觉。这种直觉上的准确程度因人而异,只有禀赋卓越的人能抓住场面中最为关键的环节,并完成之,它是一种泛艺术化的行为,性质是个体的而不是集体的,甚至道德感也可以从中获得新的理解:“共同活动只有在理性的帮助下才有可能。但是,在需要霎时做出决定的个人活动中,理性也能成为障碍;例如,在唱歌、击剑、射箭等活动中,自省只会起妨碍作用。”[27]在这些场合自省的想法越多,越是妨碍本能的感受。它不会留给你推理的时间,艺术创作能力亦然,艺术品并不是钻研美学之后的结果。道德感也不来自推理和算计,而来自个体的感受本能。换句话说,道德感是以孤独感作为基础的,[28]而不是理性的共同感觉。在叔本华看来,“哲学遭受挫折,主要因为人们在科学的道路上而不是在艺术的道路上寻求哲学。哲学家不应当忘记:哲学是艺术,并非科学。以前主要靠实证主义的努力,人们仅仅把哲学划归精确知识部门,否认构成它的对象的审美内容和价值说内容。”[29]继承叔本华这一思想的是海德格尔而不是胡塞尔,它不是简单的一句诗意哲学就可以打发掉的,它的哲理是这样的:“叔本华强调指出,哲学的特点在于:它‘没有把什么已知的东西作为出发点,一切东西对它来说在程度上是疏远的,成了问题——不仅仅现象的关系,而且现象本身,甚至充足理由律……正因为科学设定自己的界限,这就构成哲学的真正问题,因而哲学是在科学走到尽头的地方开始的’。”[30]哲学是在科学走到尽头的地方开始的(这甚至是康德的思想)。这里哲学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给事物分界,而在于不确定性。分界意味着“已经知道”,“不确定”意味着不知道,因而以逻辑推理为基础的科学判断失去了作用。这就逼迫哲学一开口就得说出一点新东西,而这些新东西具有艺术与思想的双重品格:艺术是思想的艺术(区别于纯粹艺术家),思想是艺术的思想(区别于“科学”哲学家)。后来尼采说到的快乐的“科学”,他完全是在艺术意义上理解科学。
壮美,就是在感到自己渺小的同时感到自己比整个宇宙还要强大(我是我自己的同时又能进入无我之境,我不再是我,我像有能力处事不惊纯粹静观的上帝),这两者都是真实的感受,它在分界的同时又模糊了界限,它完全漠视分类原则,但是这里有哲理的力量,区别于纯粹的诗歌。思想和艺术并列第一,这又是不确定性。
我强大并非由于我事实上很强大,而是我认为自己强大。奇怪吗?事实就是如此,当一个人处于自信(“相信”的基础)状态,他就有勇气然后有创造力继而活得有滋有味。本来“我认为”是虚幻的,但是却收获了实实在在的有滋有味,这种悖谬性是生活的真谛。“我认为”几乎被人们在文章中说滥了,但就像卢梭谈到自己的用词方法一样,当我说“我认为”时,虽然含义通常是惯常的理解,但在这里,其意思却是“我的一切只能靠我自己”。
由此看来,有一种悖谬现象是,获得美感的前提是摆脱自己,所谓艺术陶醉,就是忘我,那情景我和环境(自然环境或内心的与个人荣辱利害无关的纯粹思想)融为一体,摆脱自己,这是最为关键的一步,与此类似的是摆脱对他人的消极印象(即使他人有种种不遂自己心意之处,也就是抑制怨恨),由于这两种摆脱与摆脱人们世俗的欲望息息相关,实现了这两种摆脱,就等于消除了叔本华所谓人生痛苦的来源,好像成为了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飘浮在云端的高人、一个绝对寂寞者。他与认识无关、与时间空间无关,即使他是有认识能力的,是生活在时空之中的。
这种摆脱,例如一个文明人不需要借助于考古学就可以不动声色地在顷刻之间转而用原始人的眼光看待周围的世界。这种身居特殊环境而抽离特殊元素的情形,叫“还原为纯粹性”。即使最微不足道的东西,也会有自己的纯粹性,这就是琐碎事物中的美,它是我们摆脱具体烦恼后静观的产物。我们并非旁观者,而是投身于这些纯粹性之中,只是享受事物而不是拥有事物。享受是美的,“拥有”却属于利害关系。优美是容易的美,壮美是困难的美。
摆脱,又叫转移,用一种新的尖锐的兴奋能量替换旧的,这种替换因人而异,无法统一,每个人都有自己特殊的方式,那惹你的人只能干瞪眼,因为这是极其隐蔽的绝对不会伤害别人的“私人精神生活”,又叫作不依赖任何别人自己快乐起来的能力。这种替换或者转移(即替换与被替换之间)是绝对任意的或不讲道理的,它们之间原本没有任何关系。这种替换的结果,就是遗忘和新生,它们甚至在短短的一天之内也可以发生多次,它要求这样的精神能力,而且又是悖谬的:即使在情绪表面极其不稳定的时候,我们自在的本质仍旧是冷静与平静的。
如果用一句话描述美感,那就是摆脱烦恼与投入情趣的同时性。任何烦恼都不影响情趣——这功夫不是短时间能修炼出来的。以我的体会,读书、思考、写作,是适用于我自己的三个步骤,它的要求既简单又苛刻,而且都是独处情况下的“自由活动”,由于它的本质是感受事物本身的美,因此并不会伤害他人,这是一种高雅的道德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