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
知识分子下海

据《中国青年报》调查,1984年最受欢迎的职业前三名依次是:出租车司机、个体户、厨师,排在最后的三个选项则是科学家、医生、教师。“修大脑的不如剃头的”、“搞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让诸多身怀绝技的知识分子胸有不平。另一方面,改革开放后的乡镇企业如雨后春笋,对科技人才需求急剧上升。经过6年的酝酿,共和国迎来第一次知识分子下海经商浪潮,当时流传着这样的顺口溜——“十亿人民九亿倒,还有一亿在寻找”。

每个人都在寻找生命的意义,只要体制透出一个小小的缺口,活力就会像水一样冲向海洋。

 

1985年,《羊城晚报》记者刘婉玲在中山大学采访时发现,校门口停放着很多外地牌照的汽车,打听之下才知道一些老师利用周末,到珠三角的企业“炒更”,周六接走周日晚送回。据此她写了一篇报道《从“星期六工程师”引出的……》,为这个群体正名。

“星期六工程师”一般出现在珠三角、长三角以及福建、武汉一些乡镇企业发达的地区,他们以广州、上海等大城市为圆心,把技术辐射到附近乡镇去,使乡镇企业成为八十年代中国经济的最强音。

“星期六工程师”们要面临的第一个心理障碍是人言可畏。一个上海工程师回忆当年的艰辛:当时周六还要上班,周六下班后,挤上当晚南下杭州的火车,“就是那种绿皮车,很挤的,常要双手举起才能站立”。深夜到杭州后住在澡堂,第二天一早赶汽车到镇里的企业,周日晚上再回到杭州,挤上回上海的火车,以保证周一一早准时出现在单位的实验室。

当时的主流观念认为科技人员业余兼职是“大逆不道”——基本上可以上升到背叛国家、投靠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罪名,被发现了后果很严重。武汉国营一八一厂的工程师韩庆生被判“技术投机倒把罪”,一审判决入狱300天,而他只赚了600元。1985年前后,上海太平洋被单厂助理工程师郑鸿坚也因业余兼职被关进大牢。

不过,也有媒体给“星期六工程师”搭建信息平台,如上海广播电台《城乡经济》节目,专门播送乡镇企业技术需求。传说那时上海周边的厂长们都有一张“联络图”,记录着“星期六工程师”的家庭地址、联系电话等。

广东省科委1987年的调查表明,广州科研单位约有8%到10%的“星期六工程师”;1988年《瞭望》杂志报道,上海在鼎盛时期大约有两万余名“星期六工程师”。到了1988年1月,国务院下文“允许科技干部兼职”, “星期六工程师”们才得到正式的认可。

 

1987年,学校领导找倪振伟谈话,给他两个选择:放弃已经创业3年的海华公司,或者放弃清华大学教授一职。那年,倪振伟已经栖身清华大学教学33年,在国内外发表过数十篇有影响力的论文,还是学校乒乓球比赛教工组的冠军。当教授还是做老板,这是八十年代中关村高级知识分子下海时面临的最大抉择。

1984年,倪振伟借了两万元,以每月30元租下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小房间,创办了海华公司。那时,中国科学院已经有一大批知识分子下海创办公司。著名的有“中国硅谷第一人”陈春先在1980年成立的北京等离子体学会先进技术发展服务部;中国电脑买卖第一人陈庆振在1983年成立的科海公司,还有段永基的四通公司,王洪德的京海公司,柳传志的联想公司。

倪振伟的海华公司也做电脑生意,当他从美国进口286原装机时,清华大学计算机系的教授们居然没有人见过。后来倪振伟回忆说:“当时卖一台286可以赚两万块钱,现在卖一台计算机只能赚两百块钱。我们最贵的时候,一台286 X机可以卖到43000元。”

兼职3年后,清华大学让51岁的倪振伟做出选择。多年以后,万通集团董事长冯仑谈起,他从体改委离职下海后,“经常有一些老师来看我,都是带着一种悲悯表情,说你怎么不去读博士啊?党培养你这么多年,你现在每天骑个自行车,满街乱跑”。王志纲也谈到知识分子下海的心理冲突:“我的家庭自小都讲究忠孝节义、诗书传家,从骨子里是很蔑视商人的。”SOHO集团董事长潘石屹说:“有好多人批评下海南、深圳的人,说他们为了淘金,二十多年前,主流思想是不能接受(知识分子下海)的,说:‘你们是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怎么就能为了钱去呢?’。”

王志纲称自己在新华社时很穷,只能住在办公室里,“但我从来没有为这样的事而苦恼,那时心里想的是为革命、为事业”。王志纲说:“我离开体制并不是想挣大钱。组织上找我谈话让我当官,但这新闻官有什么好当的?”

为了表示自己下海不是为了赚钱,倪振伟在创办海华公司时不拿一分钱工资,如是三年。“完全是为了改革开放,根本就没有想到自己发财,或者是赚钱,一点儿没有想到。”

有人问王志纲,你什么时候做自己的事业?你帮了这么多人成为首富,你怎么不去挣大钱?王志纲笑笑回答:“那你认为我现在做的不是事业?我们根本没把金钱当作一回事,但我们的效益是中国咨询行业最高的。”

“我创业时,在清华已经教书二十多年了,深深感到知识分子有责任把科技转化为生产力。”在这样的理想下,倪振伟放弃了清华大学教授的铁饭碗,顶着高级知识分子的帽子跳进商品经济的海洋中。

 

八十年代初,血气方刚的史玉柱下海前曾叫嚣:“如果下海失败,我就跳海!”若干年后,史玉柱失败过,不知道有没有跳过海。知识分子下海的失败,可能是因为好大喜功、赶美超英,硬要把大楼从16层盖到70层,也可能是因为交友不慎或者臭味不相投。与后来分赃不均而拆伙的中国式合伙人不一样,八十年代怀着理想而下海的知识分子在商业上的失败,很多只是为了一口气。中国科学院院士倪光南到今天还在感慨。

1984年12月,倪光南应柳传志等人的邀请,带着他前一年研制出来的汉字系统,加盟新成立的联想公司。倪光南的要求是一不做官,二不接受采访,三不出席宴请。柳传志曾宣称:“只要老倪说的都对,老倪是有效数字1,别的科技人员都是0,这些0只有跟着倪光南干才能出成绩。”

此前10年,倪光南、柳传志还在天津干校同一个班下放劳动,住在同一宿舍,是亲密战友;10年以后,柳传志一纸解聘书把倪光南逐出联想。倪光南离开时,柳传志担心外界有看法,决定赠予倪光南500万元。但倪光南表示“我不能要,要了会有很多副作用”。

一些同情倪光南的人说,这是科学家与资本家角逐的悲剧。倪光南说他当年“也许应该灵活些”, “但我做人有原则,原则有时候很难灵活……这可能是我这个年纪知识分子的缺陷”。与倪光南一样,很多当年下海的知识分子到了今天都已经不在主流舆论的视野,也不被年轻人认知及认可。

陈春先身边的人这样评价他:“很长时间内,他都是以科学家的思维在办企业。”这位出身民国中央大学教授家庭的物理学家,在2004年永远离开了中关村,有媒体以“苦斗23年,抱憾而终”来评价这位“中关村之父”在商业上的成绩。陈春先曾反思创业的失败:“根本问题还是在于我很长时间在科学院工作,我有一些特点、个性和追求的东西也不太符合激烈的市场竞争中的规矩。”

2013年,八十年代下海的知识分子,已经被1997年后创业的互联网大亨的光芒遮蔽。他们或许离世,或许退休,或许离开中关村繁华的地带,搬到更北边的上地工业园默默地经营着自己的企业。以“下海”为开端的一代企业家,渐行渐远。

(文/邝新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