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村舍酿春醪 招来毒龙恶虎 名士逢侠客 言游金马碧鸡

话说贵州省僻处在我国西南边境上,全境多山,那省城贵阳更是四面被山围绕。省城地势低洼,在群山中间,恰似仰面朝天的一个大钵盂。这些大山没一个不是峰峦灵秀,涧谷幽奇,近郭诸山尤觉出色,最著名的有黔灵、栖霞、相宝、扶峰、南岳、狮子诸山同南明二水。群山当中又以黔灵山为个中巨擘,端的是山青水碧,景物非凡。这山的位置在贵阳省城西北角上,离城不到四里路,出了西门,往北一转,走不多远便到山脚。那里古木千章,清溪萦带,因为离城较近,风景又最佳,四时都宜于赏玩登临。每当佳日良辰,游履来往不绝,近山脚下,更有几处青帘酒旗,从林末树梢中高挑出来,吸引游山的人前去买醉,越加显得动人情趣。

这些酒铺差不多都是山脚下居民所开,他们每人都拥有几十亩山田,就着地势开上一爿小酒铺,趁农作余暇来博一些蝇头微利,遇到田里头忙时,便着家中的妇人小孩帮同料理。贵州民风淳厚,本不愁有人去欺侮他们,再加上山麓上鸣玉涧中的泉水又好,酿出来的酒分外香冽。起初开设的原只一两家,后来买卖日渐兴盛,那些专诚从城里城外赶了去,不为看山而为吃酒的酒徒不知多少。利之所在,众必趋之,近麓人家也都依次开设起来,不多几年,一共开设百十来家酒铺。虽然买卖也很兴隆,若论酒好,还得数那头一个开设的毛家酒铺的玉泉酒同一种酒名叫紫松萝的最为出名。别家的酒不是不好,总是不是失之于浓,就是失之于淡,不如毛家的酒腴而不腻,淡而味永,无论喝得多醉,恰似春天人倦欲眠,懒洋洋的,只有甜美,而无烦躁,色香味三者俱全。

酒铺主人毛惜羽原是外省人,搬到黔灵山居住才只十几个年头,除了山脚下有二三十亩山田同这一个家庭酒肆外,别无恒产。好在他只有一妻一女,人口不多,彼时民间生活程度不高,自耕自种,倒也算是一个小康之家。左近乡民因他为人和蔼,都同他很说得来。后来他营业发达,那些同业见他所制的酒与众不同,疑心他有秘法,辗转殷勤向他请教,他笑答道:“我哪里有许多秘诀。不过看利看得薄,又勤谨一点罢了。因为看利薄,所以不惜工本;因为勤,器皿才洁净;因为谨,才配制得宜。其余便是留神天气的阴晴同汲泉的早晚都有关系。诸位事事不屑留心,所以酿出来的酒比我稍差。都是这里的泉水材料,哪里有什么妙法呢!”众人哪里肯信,毛惜羽被逼无法,挨次到各家亲自指点,把谁家是器皿不洁、谁家是酿的时候早晚不对、谁家是取水不是地方一一指出。众人经过这一次指教,酒虽然好了些,还是不如他的酒样样合适,虽然还是疑他总有一点藏私,因为平日彼此只有好感而无恶感,关乎有利的事不愿公之于众,也是人之恒情,都能原谅他,照这样大家各卖各的酒,倒也相安。

忽然有一年,从石头山搬来一家姓姬的,一家五口,那老的名叫姬天,有两个儿子:大的叫青龙神姬俅,次的叫白虎神姬火,本是石头山的山民,据说是周文王的后人。因为他祖上给大明效过力,在桂藩手下任过武职,他这一族颇有点势力。初搬来的时候,在黔灵山下盖起几间房子居住,倒也安分,除了常常出门去十天半月,或是每隔三五日必往城内去一次,带些金银财帛回来,渐渐置了许多产业,又搬来了许多同族,他所住的地方也就成了一所村落。他本人所住的高房大屋,居然有富贵人家气象。经人打听,才知老人有一个女儿,名叫姬玉花,绰号九龙女,不但本领超群,还放得一手好蛊。当初贵阳总兵王庭栋在石头山都司任上,到野外去看山人跳舞,一见九龙女,惊为天人,便托人前去提亲。那姓姬一族的山人,原最喜欢和汉人往来结亲,又加是本管上司,自然愿意。九龙女过门之后十分得宠,不消两年便放蛊将王庭栋正室害死,她就作了正印夫人,又连着生了一儿一女,愈加得势起来。

彼时正当满人入关不久,大乱之后,山民有好些还未忘明室,看不起清室委任的将吏,时常蠢动,杀人越货之事层见叠出。王庭栋当初原是吴三桂用的一名马童,后来随三桂的水师提督林兴珠作随从亲兵,因为年轻,又善伺人的颜色,不久便升了一名小校。及至洞庭一战,林兴珠投降了清廷,王庭栋也跟着过去,辗转夤缘,升到了石头山都司,并无什么真实本领,如何能镇压得住?偏偏他官运好,这姬天父女非常勇猛,穿山越岭,步履如飞,居然帮助王庭栋把石头山一带山民治伏。王庭栋既爱九龙女的美色,又畏惧她的本领。九龙女还怕汉人日久变心,又给他在茶饭中下些蛊毒,益发治得王庭栋俯首帖耳,不敢稍存野心,仗着床头母夜叉能替他建立功绩,不久便升了贵阳总兵。寨主姬天因为爱女同给女婿帮忙的原故,便全家跟了来。山民习惯山居,不愿在衙内居住,只每隔三五日进城去看望看望。

王庭栋到任之后,便利用寨主父女兄弟,拿出昔日剥削山民的办法来,每隔一两日,便故意叫两个小舅子到省城邻近去劫杀过路客商,做完了案之后,总留下一两件山民常用的腰刀、石弩、芦笙、枪镖、羽矛之类。官府接案之后,当然要行文,请他派兵捕拿。于是他就说山民武艺超群,善于爬山,普通兵卒决难捕捉,一种小盗案,又不便劳师动众,激成民变,情愿自告奋勇,深入山寨私访,非有真凭实据不能捕拿,以免连累无辜。那些文官,只要一遇见人报案,说是山民所为,就要脑袋疼,见他这般奋勇,不辞劳苦,索性不责成捕役,乐得请他帮忙。他原是采访好了的,这贵阳七十二个山寨,谁家有金银财宝、象牙宝贝,全都知道,除掉有几种族繁势大、具有特别本领,那稍微良善一点的,被他早就派了两个小舅子安好了赃。他才带了妻子岳舅一行五人和数百兵丁,安排寨主姬天所传的毒箭,将那山寨团团围住,捡那富足的,一捉就是好几家,也不送官,先在半路上非刑拷问,直到把他们埋藏的珠宝金牙榨取干净之后,随意指定一个山人算作凶手,准备带回去完案,其余诸人,再由九龙女在他们饭食中间下上蛊毒,放他们回去。

当地人有多一半会放蛊,制蛊的法子,是在每年五月端午日,取壁虎、蜈蚣、蛇、蛤蟆、金蚕等毒物,同放在一个大瓦罐里头,里面放下许多蒿草,外面封锁,加上符咒,由这几种毒物在里面自行蚕食。每日天明前便起身朝着瓦罐跪诵咒语,直到第二年端午节,设上香烛,做完应有仪式,打开瓦罐来看,见剩下的是什么,便是什么蛊。譬如剩的是蛇或者蜈蚣,便是蛇蛊或者蜈蚣蛊。主其事的大半都是妇女,等到蛊成以后,再用中指血饲养三天,从此喂在家里,当作神佛祖宗一般供养。山女多美,汉人同她苟合后,她们情爱最重,怕男儿变心,结婚的晚上便把蛊毒下在茶饭里面,从此男子便会永远不能同她相离。她们是极恋家乡的,有些汉人发财以后,如果想要回家,必须据实同她们商量,或是一年半载,三月五月,约定期前准回,还须得她同意。如若不然,只要她们心中一动,便能叫她丈夫毒发身死。她答应让走,而你过期不回,不论相隔几千百里、三年五年,只要她一发恨,仍是没有活路。他们诈取人的钱财,也是用下蛊的法子,而这几种蛊当中,要以金蚕蛊为最厉害,蛤蟆、蜈蚣次之,最平常的是壁虎和蛇。这会放蛊的人又还有两等,最厉害的是练得身与蛊合而为一,能将蛊放出去吃人脑髓;其次便是用蛊涎炼成的细末。那放蛊同放蛊的遇在一处,那就本着各人的道行高下来分强存弱亡了。

王庭栋知道山人报仇心切,擒到山人以后,先叫九龙女用猪血同女人身上极污秽的东西破了他们的蛊,然后再给他们将九龙女的蛊下上,好使他们终身不敢反抗,只要稍存仇念,立刻便遭惨死。这法子原是再也惨毒不过,寨主虽然望女婿做高官荣耀,却反对这种办法。九龙女也知自己道行有限,一旦遇见能手,便了不得,本不愿意,怎奈她性直,当不起王庭栋升官发财心盛,百计体贴温存、甜言蜜语。九龙女受他诱惑,起初不过背着父亲,偷偷把捉来的山人首领下上一两个,后来越来胆越大,心也越狠。再加上到了省城之后,看见许多花花绿绿的首饰绸缎,俱是山人不常见的东西,不由见一样爱一样。王庭栋便利用这个,她每爱一样都先给她办了来,然后对她说道:“这算什么!你是生长南疆,不知天朝的富贵。只要我能升官发财,好东西有的多呢!”九龙女信以为真,从此天天希望她丈夫升官发财。除了她丈夫偷看别的女人,被她发现,马上醋意大发,连咬带打,不依不饶外,余下只要丈夫说能升官发财,无不卖命一般去干。寨主姬天觉着这事情危险,早晚要出大乱子,着实警告过几回,叵耐婿娇女悍,平日既已惯坏,积重难返,有时还要受小两口的抢白。王庭栋深知山民心性,见寨主不大愿意,便利用那两个小子。姬俅、姬火更是天不知多高、地不知多厚的人,受了他姊丈的甘言利诱,便随他一味蛮干。王庭栋愈加得意,有时连寨主都不通知就去做了。寨主劝他不听,自己不忍看他们这样自残同类,索性叹一口气,躲在一旁去。

似这么过了二三年,王庭栋自然是财宝盈庭,两个小子饱暖思淫欲,也仗势不法起来。民人吃了他的亏,跑到官府那里去告。官府一来看他姊丈面上,二来听说都匀八寨的黑蛮,同榕江剑河深山当中的九股寨,因为王庭栋拿了他们一个小寨主来正了法,打算大举报仇,知道王庭栋这两个小舅子勇猛非常,正在用人之际,不便开罪他们,只得慢慢托人婉告王庭栋,请他转告两个小子不要胡为。王庭栋这人是好财好色又好名的,他不在民人身上打算盘,却去想山人的主意,也是为此,听了此言,知道自己也制服这两个小舅太爷不了,便去告诉九龙女,说她两个兄弟如此胡为,是要害他丢官的。这一句话果然有效,九龙女立刻把寨主同两个弟弟唤来,数说一顿。两个小子从小就怕这个姊姊,果然敛迹许多。不久都匀八寨果然联合许多生蛮进犯省城,来报杀子之仇。也是王庭栋官运亨通,山民本是一勇之夫,只能胜不能败,被王庭栋用了幕中一个谋士之计,又物色到一个武艺精通、以使钩镰拐著名的汉人叫作洪禄的相助,不消两仗,把那些山民打得大败亏输,逃回深山之中去了。

他这个谋士名字叫作黄修,原是一个破落户子弟,偏是奸猾非常,诡计多端。教师洪禄,也是好勇斗狠、好色使酒的暴徒,可是天生蛮力,长短兵器尽都来得。这两个人一文一武,恰好做了王庭栋的左辅右弼,十分重用。王庭栋恃功而骄,满城文武俱都侧目,幸而他还好虚名,对于民间倒还没有过分的举动。他那两个小舅子,好容易听了他姊姊的教训安分一点,无端又来了这两个小人从旁助纣为虐,渐渐地故态复萌,胆子愈闹愈大,索性明目张胆霸占起良家妇女来。民人受了苦处,左不就还是希望官府给他做主。官府没有办法,只好仍去寻王庭栋想法。谁知这回两个小子受了高明人指点,竟不等王庭栋向他姊姊告枕头状,觑着王庭栋在外面花厅闲坐,姊姊烧早蛊不在跟前,双双跑进花厅,鹰捉小鸡一般,将王庭栋挟着出了衙门,抱上马去,带到城外无人之处,将他放下,对他道:“你让我们弟兄给你拼命,杀自己人,为的是你好做官。我们却为的是什么?我们随便玩女人,你却去告诉我姊姊来欺负我们。如今我对你实话实说,你做你的官,我们玩我们的女人,你不许干涉我们。遇见有事的时候,我们依然还给你去拼命。如果你再听信别个鸟官的话,告诉姊姊,拿气给我们受,惹得我弟兄性起,就把你偷偷绑起,送到都匀八寨去,任凭他们把你凌迟碎剐。等到你死之后,我才同姊姊去给你报仇。如果你再把今天的话先告诉姊姊,我们杀不了你,就去把那几个乌官杀死,让你去给我们顶罪。你的意思怎么样?”

王庭栋自从大破蛮兵之后,官已升到贵州提督,平日养尊处优,又加上每晚巴结内差事,房务勤劳,身体虚弱异常,适才被这两个小舅子挟在马上跑了这一道,疑是他们野性发作,早已吓得骨软筋酥,又被两个拔出缅刀这一顿威吓数说,不由诺诺连声,还敢说一个不字!姬俅、姬火还不放心,要他遵照山人习惯,折箭为誓。王庭栋在这种野蛮势力压迫之下,只得件件依从。等到惊魂乍定,忽想起自己身为提督,在省城中众目之下,被这两个舅爷横拖竖曳的挟出城来,未免有碍观瞻,太失体统,不好意思就此回去,只得再用软话央求两个舅爷,给他去捉几个飞禽走兽,装作是出来打猎,带了回去。打猎本是山人特长,离山又近,不消一个时辰,便由姬俅、姬火捉到几个野兔狼羔之类,交与王庭栋,王庭栋得寸进尺,又要求姬俅、姬火送他回去,临进衙门之时,自己还要装作叱骂他二人几句,教他二人到时切莫还口,以全自己体面。姬氏弟兄脑筋本来极其简单,此次目的既达,别的倒一概不计较。王庭栋还不放心,恐二人到时不肯受气变卦,又演习了好几遍,这才三个人两匹马一同进城。

王庭栋要显示他小舅子的本领,教姬俅在前牵马步行飞跑,姬火紧跟自己身后。山人的两条腿练得比马还快,姬俅牵着王庭栋的马缰,两匹马十条腿,真好似弩箭脱弦一般,脚不沾尘,直往城内跑去,只吓得鸡飞狗跳,街上居民小贩望影而逃。哪消片刻,赶到衙前,王庭栋正待当着人前,照将才演习的责骂姬氏兄弟一顿,谁知方才衙外闲人小贩本多,忽见衙内提督大人被他两个小舅子横拖竖曳狼狼狈狈挟上马走去,虽然心中暗笑,都知道提督被小舅子挟走,提督太太一定不依,又知大人老爷惯会拿小百姓们煞火出气,再加上这两个小舅老爷都不是好惹的,谁也没有那么大胆,看这场热闹的下文,回家的回家,收市的收市,连那过路的人都不敢朝衙门口望一望。衙门口冷清清,连个人影俱无。

王庭栋满想当着众人责骂二人,遮一遮羞,表示自己方才虽被二人捉弄,结果自己仍有驯教能力,及至看见衙前这般清静,不由又羞又怒。偏偏姬氏弟兄还死记着将才的话,连问:“姊夫到了衙门啦,快骂完我们再进去呀!”说时,从衙内正跑出一名旗牌来,偏听了个真而又真。王庭栋不由迁怒于他,大声骂道:“本督出城打猎,衙门口连个人影俱无,你们都跑到哪里去了!”说罢,嗖嗖就是好几马鞭子。姬氏弟兄见姊夫打人,便也打算跟着动手。那名旗牌虽然挨了王庭栋几马鞭子,倒还不觉什么,一见这两个小舅老爷也要动手。知道这个却不得了,情急智生,连忙高叫道:“小的是夫人喊进去问事的呀!”这一句话果然生效,将王庭栋提醒,方才自己离衙,没有禀报夫人,必定又有麻烦,连忙停打,喝住二人,忙问旗牌:“夫人现在何处?可曾知我同舅老爷出门打猎?”那旗牌跪着答道:“回大人,方才夫人烧完了香,到花厅寻大人不见。小的们虽见大人同二位舅老爷上马出城,却没见大人留话吩咐,不知就里,不敢妄对。夫人十分着急,传齐众人审问。小的溜了出来,正想出城去请大人回来,不想招大人生气。小的该死!”说罢,叩头不止。

王庭栋听言,知道今天这场麻烦一定不小,暗恨两个小舅子恶作剧,一面骑着马往箭道里走,一面想法措词,又不敢据实说出,怕惹翻了姬氏弟兄,有性命之忧。正在为难之际,忽听二堂里面一声娇叱。立刻中门开放,一队人马杀了出来,把王庭栋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看,为首一员女将正是自己的老婆。九龙女姬玉花一眼瞥见王庭栋,将马一夹,斜冲上来,也不容王庭栋答话,就势伸出一双玉腕,将王庭栋抓过马来,回马往衙内便走。众人见提督回转,善后自有夫人料理,也不与外人相干,各自卷甲收兵,各办各事去了。两个小舅老爷见势不佳,恐怕姊姊大发怒火,牵到自己的头上,好在王庭栋发过重誓,不怕他不算,竟自将身后转,由姊夫去坐蜡背板凳去了。

九龙女敬罢蛊神之后,照例要去寻王庭栋,忽然寻找不着,立刻传集合衙人等审问。大家都知提督江山是由夫人打将出来的,不啻是一太上提督,一听夫人传唤,谁敢不去到场!你也去我也去,闹得偌大一个提督衙门,门前一个人影俱无。起初王庭栋还疑惑是众人偷懒,却不知是九龙女在后堂召集众人审问他的踪迹呢。衙中诸人,有人知老爷是被两个小舅老爷挟走,可是谁也不敢多说。九龙女问了两遍,不见有人答话,在二堂上又跳又骂。方才那个旗牌满想讨好,偷出城去送信,却不料讨好不成,反白挨了几马鞭子。后来一个胆大的亲兵对九龙女说了实话。九龙女一听,男人被她两个兄弟用强力挟走。她知山民犯了野性不认亲戚,又急又怒,立刻叫人取来兵刃,带领合衙兵将前去拼命。刚出大堂,便遇王庭栋同着姬氏弟兄同来,心中一喜,也不暇再问详情,当着众目之下,一把抱过马来。王庭栋虽然怀着一肚皮鬼胎,幸而山女好骗,又有野味作证,倒没怎么和他淘气,只不过埋怨几句累她担心罢了,事后才想起那个亲兵所报不实,那个亲兵却早已知机逃走了。王庭栋受了姬氏弟兄这一番恐吓以后,无论姬氏弟兄闹得如何厉害,再也不敢向九龙女提起半个字了。这且不言。

话说姬氏弟兄听了谋士黄修之计制服了王庭栋,出得城来。姬火的马被王庭栋骑了去,二人恐怕姊姊怪罪,连马也不顾得要。二人本是合骑着一匹马,正行之间,忽然觉着腹中饥饿,回家用饭业已过时,寨主姬天见着面总是唠唠叨叨,便不打算回家,正想回城中寻一个酒楼用饭。那匹马想是也同主人一样,跑了一早晨,有点腹内空空,想回家去用点草料,加紧速度往前跑去,却已跑到黔灵山脚下。正要回马,忽然看见路旁林杪上挑着一个青布帘儿,上面用红线绣得有字。姬氏弟兄虽然目不识丁,却因到了省城,与汉人往还日久,知道这是酒家招牌。姬俅便对姬火道:“这里不是新开张的一家酒铺?我们何必又往城里去跑什么丧呢?”说着便双双下马,往那酒肆走去。

这时正是二三月间天气,桃红柳绿,满眼芳菲。这酒铺位置在黔灵山鸣玉涧的半山麓上,三面桃花,一面流泉飞瀑,地势绝佳,加以布置构造得法,类似一座三面透风、高敞明亮的大茅亭,凭着亭栏饮酒,可以把水色山光齐收眼底,端的是酒乡中人一个绝好的胜地。这酒肆主人,便是上文所说的毛惜羽,他因为旧肆幅员太小,生涯鼎盛,一遇春秋佳日,就座无隙地,他的玉泉酒又卖出了名,往往供不应求,毛惜羽叹道:“青山避地,原为吃碗粗茶淡饭,过几年清闲岁月,谁知一为衣食,仍是要累人多少俗忙呢!”起初原想历年辛苦,已积下了几十亩山田,索性收市不干,转让别人。经不住多少常年主顾苦劝,又想自己只有一个爱女,老妻业已多年不育,并且还得了痨病,将来老妻身后同女儿陪嫁,还得早点打主意。盘算了一阵,才决定继续干将下去。当下取出历年来的私蓄,把旧日的酒肆改作酿酒的作坊,添用了好些雇工,在鸣玉涧旁择了一个最适当的风景绝佳之处,盖了一所酒肆,代卖饭菜小吃。把一半分作雅座、卧房、厨房,那一半共有六七丈长、两丈来宽,也不去隔断,都算成酒座。外面这一半地方,也不用窗槅,稀稀疏疏,用松木围成三面栏干,上搭松毛篷子,为的是好让饮酒的人饱览山容。这种构造既省事省钱,又极清雅美观。今日才得搭成,还未十分完工,这些老主顾已闻风而至,刚刚早上忙完了一阵,满堂酒客走了约一小半,忽见姬氏弟兄走来。因为这座酒肆房后背着岩角,恰当姬氏弟兄下马处的前面,被那岩角隐蔽,所以姬氏弟兄进城时,没有看见这隐在桃林中新开的酒肆,这时被青帘招饮,走了进来。

姬氏兄弟虽不认得这乡下佬毛惜羽,毛惜羽却早已对他二人不但闻名,而且时常留神,认过他们的面容,暗忖头天新开张,便来了这两尊瘟神,不由暗骂自己老糊涂,什么好地方不找,单在他二人出入必由之路上开什么酒肆!知道这两人不大好惹,急忙唤开酒保,亲自上前招待,暗暗通知两个酒保,千万不可怠慢,又进去要女儿筠玉就在内室不要出来。一切嘱咐以后,自己才亲在柜前料理,由酒保上前端菜。姬氏弟兄入座以后,只喊将好菜好酒拿来。毛家酒肆中的酒菜样式不多,但俱都可口,姬氏弟兄吃喝得有趣,止不住连夸酒好菜好,一眼瞥见一个酒保端了一个托盘,上面摆着一个松毛熏过的大肥母鸡,颜色通红,亮晶晶直冒油光,鸡旁边放着一把叉子,一把极明亮的小刀,还有一大盅鸡卤子,那股香味直透鼻端,不禁馋涎欲滴,急忙唤过那个端鸡的酒保说道:“我们要吃这个。”说罢,便要动手去抓。那酒保慌道:“这是我们铺子里有名的烧腊熏鸡,须要现做才得吃,连烧烤带熏极为费事。二位爷台要吃,小的吩咐厨房再给烤一个来。这鸡是别位客官预定的,凡事有先来后到,我们不好交代,求二位爷台多多容让,稍停一会再吃吧。”

姬氏弟兄闻言正要翻脸,毛惜羽见这边争论,三步并作两步赶了过来,一面抢过鸡盘搁在桌上,一面数说那个酒保道:“你好不省事,我适才怎么嘱咐你的!今日我请这二位爷台用酒,喜欢吃什么只管拿来。这只鸡虽然是余爷定的,余爷是老主顾,岂不知道原谅我们?一只鸡算什么!二位爷台是喜欢早吃,有什么打紧?真是废物,还不走开!”一面又转回身向姬氏弟兄赔小心,眼睛却朝东偏角上一个凭栏看山的少年望去。那少年朝他点了点头,两道长眉往上一耸,似乎在那里冷笑。姬氏弟兄本是粗人,见毛惜羽赔话,反说:“这个老头子真好,我们吃完了,多给钱把他。”毛惜羽笑道:“二位爷光降,请还请不到,岂有要钱之理!请随便用吧。”说罢,走进内室去了。一会又走了出来,亲自托了一个木盘,上面也有一只同样的肥鸡,走到那少年跟前,悄悄说道:“有劳余爷久等。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幸而适才小女见老汉忙了大半天,没有吃得好饭,给余爷烧鸡的时候多烧了一只,准备与老汉下酒。不然这烧腊鸡,又要加顶好的酱油烤,又要在松毛上熏,烤一会熏一会,火要匀烤要透,老了不好吃,嫩了不香,鸡油不能透出皮外,做起来极其费事,现做得好一会工夫。老汉虽然只图暂避目前之祸,如何对得起人!”

那姓余的少年单名一个独字,生得猿背蜂腰,长眉朗目,英姿飒爽,顾盼非凡,本是毛家酒肆的老主顾,因同毛惜羽谈得最投契,毛惜羽常做些拿手好菜给他下酒,今日见毛家酒肆迁移新张,特来沽饮。毛惜羽见他到来,百忙中也没和他说,知他爱吃那酱油烧腊熏鸡,便给他烧了一只,平空被姬氏弟兄恃强抢去。直到酒保说出是那位客官所定的,余独才知是毛惜羽的敬意,见姬氏弟兄强横不讲理,原要上前理论,后来见主人申斥酒保,姬氏弟兄又是山人打扮,久闻王庭栋两个小舅横行乡里,无恶不作,便猜是他二人,为怕给主人惹祸,只好强忍心头,这会又见毛惜羽亲自端了一只自己素常喜吃的肥鸡前来赔话,急忙起身让座,答道:“老丈盛情,愚下拜领。老丈既未用饭,有这样的好菜,就请移尊就教罢。”毛惜羽道:“今日不比往日可以随便与尊客同饮,还有一些小事须老汉亲自照料。余爷先请,看菜凉了不好吃。少时人散,老汉再来奉陪吧。”说完便要走去。余独道:“老丈慢走,愚下尚有一事请教。”毛惜羽道:“余爷有话,少时再谈,老汉去去就来。”说罢,匆匆走向柜前去了。余独知他用意,只得罢休,见那肥鸡清香扑鼻,便拿起盘内叉刀,切割下一半来就酒,准备留一半给主人。正吃得香甜,忽见山麓下有十几匹马从城内大道奔来,眼看快到山脚,耳旁猛听一声怪叫,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两个山民业已从栏干内纵到外面一个山岩角上,那神气好似招呼山下那两个为首骑马的官儿。这山角离下面差不多有二十余丈高下,两个山民只顾高声狂喊,马上的人却不曾听见。这两个山民着了急,倏地一个梭鱼入水的架势,双手合拢往前一顺,头朝上脚朝下,直往下面纵去。这二三十丈高的半山麓上往下跳,中间还隔着许多突出的岩石,两个山民的身手好不矫捷。只见他们一路连环筋头,手撑足纵,坠石奔流般滚将下去,一直滚到离那群人马前面还有两三丈远近,身子一挺,倏地一个长蛇入洞势,双双穿到马前,一人拉着一匹马的嚼环。那匹马看见从山上滚下两团白影,本已吃了一惊,再被两个山人一拉,吓得前腿举起,人立起来,若不是两个山人拉的劲大,差点没把马上官儿跌翻下地。

酒肆中人见姬氏弟兄大叫一声纵将下去,齐都注目山下,见二人这般本领,不由失口叫了一声大彩。余独见二人身手如此矫捷,甚是惊异,忽听背后有人叹气,回头一看,正是毛惜羽,现出满脸愁苦之容。余独便问道:“这两个山人,敢莫就是王庭栋那厮的两个小舅子么?”毛惜羽点头叹道:“谁说不是?看来的这一群人,想必又是与他们同恶共济的黄修、洪禄们了。”正说之间,姬氏弟兄已陪着那两个骑马的官儿由山下走来。这一堂酒客,起先见两个山人抢鸡,很觉不平。有那认得的自不必说,会罢酒账各自回家。那不认得的问起酒保,知是姬氏弟兄,暗暗伸了一伸舌头,大半脚底下明白。所留下的人也不过十分之一二,这时又见姬氏弟兄跳下山去接上一些人马,内中还有两个官儿,谁也无心再赏桃花,连正路都不敢走,径自从小道走去,只剩下余独和一个穷道人。

肆中酒保早已得了毛惜羽吩咐,不俟人到,安置妥帖。容待二人引人进来,毛惜羽早已含笑迎上前去。同来的二人中有一个文的打扮,正是谋士黄修,生得兔耳鹰腮,拱肩缩背,形状极为猥琐,一嘴的江南口音,进门就首先说道:“适才学生在衙内,听说二位舅老爷同了提督出城,早已算就大功告成,才约了洪教师到府上问个详细,却跑到这个地方喝酒,真正雅得很,雅得很!”姬俅答道:“我听了你的主意,将我姊夫一把挟出城来。”还要往下说时,黄修见酒保在旁,忙拦住姬俅道:“我们先坐下吃酒,少时到了贵府再说罢。”说罢分别入座。酒保便要将残肴撤去更换,姬氏弟兄却舍不得那鸡还未吃完,吩咐留下。黄修道:“二位舅老爷既然爱吃这鸡,叫他们再做一个来,携带学生也尝尝新。”酒保含笑答道:“这鸡烧烤起来极其费事,须得多候一会,请四位老爷不要见怪。”洪禄闻言怒骂道:“他妈的!叫你去做就去做,偏有这些无盐渣(云贵一带土语,即啰嗦之意)。惹得老爷生气,将你绑在黄桷树上,用青杠棒活活打死!”那酒保闻言,吓得喏喏连声而退。酒保走后,姬俅便问黄修道:“这儿的酒甜蜜蜜香喷喷的,你怎么说会哑人?”黄修知他听错,答道:“适才我说的是风雅之雅,并非聋哑之哑。他这里酒好,虽未亲来吃过,早已闻名,并非说吃了便能哑人也。”姬火笑道:“你这个人怪有趣的,就是说话太讨厌,常教人听了不懂,等到你问,白转了多少弯,还是听不明白。你照给我们弄婆娘出主意那样说法,有多爽快!”黄修道:“学生失口,下次改过。”洪禄笑道:“不是我也跟着说你?正说着,你还酸哩!”黄修正要回答,忽听得鼾声震耳。四人齐往四外一看,只见偌大的一个酒亭,除自己这一桌外,只剩东边角上有一个英俊少年,在那里对着栏外桃花自斟自饮,尽西头还有一个穷道人,在那里伏桌假寐,桌上杯盘狼藉,想是饮过了量,打呼的声音时大时细,如同有节奏一般,听去非常好笑。

黄修见酒客稀少,觉着奇怪,便向二人间道:“此地背山面水,三面俱看得见桃花,听说这里酒菜都很出名,三月初旬正是游山的好时候,酒肆位置又正当入山要道,怎么酒客会这样的少法?”姬火道:“你说错了。先前我们初来时,吃酒的人很多,后来越走越少。我们去接你们时还有十来个人,直到我们归坐才走净的。要说这儿的酒和菜,真是好到极顶,我只爱吃那鸡。”洪禄闻言,迎合二人意旨,忙唤酒保快去催鸡。黄修听了二人之言,却只管沉吟不语,一会摇头晃脑,用手捻着两根淡黄胡子,直喊“可恶”。二人倒未做理会,洪禄正要问他说什么可恶,忽见门外跑进一人,走到四人面前各打一千,垂手直立,禀报道:“启禀二位师爷,人已带到。”话犹未了,外面一伙穿短衣服的汉子,早推拥进一个老头儿来。

余独所坐正在当门,见那老者是个文人打扮,须发皆白,被这伙计推推搡搡,业已上气不接下气,口中直说“反了反了”。余独见了诧异,刚要立起身来,走近前去看个明白,忽觉肩上有人拍了他一下。回头看时,正是酒肆主人毛惜羽,朝他使了一个眼色,那意思好似叫他不要多事。余独先本不觉怎样,还要举步前进,猛觉肩头上被一种极大的力量一压,竟不由自主地坐了下来,不由大吃一惊,暗想自己一身本领,怎么被毛惜羽用手在肩头上轻轻一搭,就有这大的力量,无怪自从遇见这酒肆主人,便觉他言语行动有些异样,今日才知果是异人。正要朝毛惜羽说话时,毛惜羽只朝他微笑,摇了摇头,径自走开。余独见了这般景象,只得暂且坐观究竟。

这时酒亭内已迥不似先前气象,那老者的叫骂声,与黄修的劝解声、洪禄的威吓声以及穷道人的打呼声响成一片,好不热闹。原来那老者被适才一伙人拥到二人等座前,黄修装做好人,连忙起身让座。那老者强忍怒气,喘吁吁地说道:“老汉是个安善良民,与诸位素不相识,为何派了一伙强人将老汉拖到此地?是何道理!”黄修道:“杨老先生且莫生气,先请坐下,喝一杯热酒压压惊,有什么事大家从长计较。他们俱是一些粗人,不懂得礼节,少时二位舅老爷自会责罚他们。”那老者仍是不肯就座,道:“我与诸位素不相识,定要将我拖来,到底为了何事?请快说罢。”

黄修闻言,朝四下看了一看,低声说道:“学生黄修,乃是提督衙门文案。老先生先莫着急,学生先给你引见两位贵人。”说罢,便指着二人说道:“这二位姓姬,是王军门的两位舅老爷,几次帮助军门平定民变。去年都匀八寨兴兵犯乱,若不是二位舅老爷天生神勇,慢说全城生灵涂炭,老先生满门家眷恐怕早已玉石俱焚了。他二位不但是绝世英雄,而且还是清高过人。自从帮助他姊夫王军门平定民定之后,军门几次保他二位高官,他们不愿受名缰利索,无论如何辞官不做,可是一遇着地方有事,立即奋起神威为国家出力。要说他们的家业,别的不说,单说在山寨中得来的珠宝象牙,就不计其数。现在堂堂军门,又是他们嫡亲亲的姊丈,真是又富贵又清高又有本领的大英雄。可惜他们二位因为择配甚苛,选不着一个好夫人,如今阃内犹虚。学生同洪教师,与他二位乃是金兰之好,胜过嫡亲手足,为了这件事,昼夜替他担忧。日前洪教师由西门进城,路遇两乘轿子。想是轿夫不小心,将轿中二位千金跌了出来。洪教师本是直人,见二位千金品貌出众,想起他二位尚未娶妻,又想起去年蛮兵犯境,若非他二位出力,打了胜仗,全城的人早已受了山人的荼毒。如今事情平定,却眼看着他二位白立下许多汗马功劳,连个美貌娇妻都没有。老先生枉有这样两个美貌女儿,却藏在家里,不把来献出,岂非太不合乎情理?当时就要连人带轿抬去,与二位舅老爷成亲。是学生恐惊着二位令媛,又恐老先生不知就里,把好事当作坏事,心中着急,一面拦住洪教师,一面派人跟踪,认清门户。昨日好心好意派人前去提亲,谁知老先生不问青红皂白,将来人辱骂出来。依了洪教师,便要带领多人去登门办理。学生诚恐两家言语不周伤了和气,所以派人将老先生请来当面说明,结下这门亲事。不但先生一生吃着不尽,就是二位令媛也享福无穷。如今两位令坦业已相见,你看他二位何等的英雄!想必老先生是一定慨允的了。”

那老者听黄修说到中间,业已气得颜色更变,这回听他说完,冷笑答道:“多承黄师爷的美意。他二位果然英雄,老汉也有高攀之心。只是两个小女无福,早已聘定了人家。请黄师爷转告,另聘高门吧。”

话犹未了,洪禄猛地将桌子一拍,厉声大骂道:“你这个老狗才,给脸不要脸!你女儿左不就是一嫁?有人家也罢,没人家也罢,你既收下二位舅老爷的聘礼,便不容你更改。我今晚便命人前去接亲。你只管告我们去!”那老者闻言,气得浑身直抖,说道:“哪个收了你的聘礼!我女儿早已许有人家,如何能配二姓!昨日你们派人带了花红彩礼,强要提亲,老汉不住用好言相商,被他硬丢下就走,老汉又派人送到你家。你说不知此事,今日又用暴力将老汉挟持到此,倚势凌人,天理何在!”一路说一路大哭。

这时余独听老者哭诉,已知就里,将目去看毛惜羽时,正站在柜前,神色自然,若无其事的一般;再看那老者,站在黄、洪二人桌前,哭一阵数一阵,又哀求一阵。这时厨下正端了些菜上来,二人只顾吃喝说笑,黄、洪二人,一个利诱,一个势逼。那老者被他们手下围住,走又走不脱,答应又不能答应,气苦到了极处,索性放声大哭起来。二人早与黄、洪二人事先约定,也不开口,一任黄、洪二人去办。这时姬火见老者放声大哭,倏地端了一大碗热酒,走向那老者身前,就着老者张口大哭时灌了下去。那老者本来上了几岁年纪,受了这一番气苦,正连气都喘不过来,冷不防被姬火这一大碗热酒泼灌下去,连呛带喘,闹得衣襟领袖遍体淋漓,神气狼狈到了极处。二人觉得有趣,哈哈大笑,把一个侠肝义胆的余独气得怒发千丈。刚要起身纵将过去打抱不平,忽听一阵极宏亮声音,震动屋顶松毛簌簌落下好些,觉着稀奇,定睛看时,原来是西边角上睡的那个穷道人。

起初那道人进来时,正是满堂酒客,只剩西边角上有一张半桌在余独身后。彼时余独正在凭栏观眺,不曾看见。那道人入座后,饮酒非常之多,酒保怕他白吃,告诉毛惜羽。毛惜羽留神看了那道人几眼,悄悄吩咐酒保:“这位道爷要什么,只管端了上去,不许有丝毫怠慢。”酒保自然惟命是从。直到他一路狼吞虎咽、酒足饭饱以后,也不给钱,也不说走,竟自趴在桌上大睡起来。酒保听了毛惜羽吩咐,也未去惊动他。及至二人接了黄、洪二人上来,酒客怕惹事,纷纷会账走去。那有不知道的,由酒保挨桌传告,传到道人桌上,推了多少下,连动也不动。恰好这时二人已经回来,酒保忙着上前招呼,见他与二人坐处相隔甚远,怕喊醒了,万一发酒疯反而不好,只率由他。后来道人睡高了兴,大打其呼,酒保怕惹那四位瘟神不快,便想上前将他叫醒。毛惜羽听见呼声特别,留神一听,忙用手势止住酒保。余独听见呼声响亮,回头来看,才看见是一个醉卧的穷道人。见他一头乱发好似茅草一般,穿一件蓝粗布破烂袍,身上尽是补丁,腰间系了一条草绳,脚下穿了一双鞋子,一只脚后跟业已露出外边;面垢布满,发出来的鼾声却和音乐一般,高低疾徐,若有节奏,非常悦耳。余独觉这道人有些古怪可疑,正待留神观察,忽然呼声停止,接着便是那老者被人拥了进来。余独目击那老者被人凌辱,一腔怒愤,便无心注意到他。这时见老者受欺太过,明知二人勇猛,不大好惹,也无暇计及利害,正待上前,忽听道人鼾声又起。这一次打呼更比适才不同,真是实大声宏,如巨钟怒响,震动顶篷。

就在余独略一缓神回顾之际,那教师洪禄与二人当中的姬火早已不耐,起身一纵,已到那道人跟前。洪禄首先大喝:“大胆的贼道士,敢在此地扰闹!”接着就是一脚,朝道人腰间踹去。只听“嗳呀”一声,道人并未躺下。洪禄觉着那脚踹在道人腰际,如同踹在铁石上面一般,被那回力一震,立刻头上发黑,两眼直冒金星。幸是自己没有安心将那道人踹死,只用了三四成力,否则力用得愈猛,回力愈大,这一下就不死也要受了内伤。洪禄本是一个莽夫,如何吃得这亏!正待二次上前,姬火大叫一声,已将那道人就座抓起,高举过顶,纵出栏外,朝着山下扔将下去。眼看道人滚落山涧,姬火哈哈大笑,洪禄更是赞不绝口。余独见他二人如此凶横,如何容得!又待上前,忽见毛惜羽朝着他歪了一歪嘴,适才所听怪呼声又从身后发来,回头一看,那道人仍坐原处,酣卧未动。明明见他被姬火抓出扔在山下,不知怎的,会仍在座上,知道这次两个山民与那两个走狗绝难讨好,又见毛惜羽示意,索性安坐不动,看个热闹。

那姬俅同黄修,也明看见道人被姬火扔出,一转瞬间,见道人仍坐原处未动,先还疑是自己眼花,定睛细看,分明仍在那里,正自奇怪。恰好姬火、洪禄也同时走将进来,看见道人仍在原处,仔细一看,狂吼一声,姬火首先奔将过去,姬俅也纵身起来,弟兄二人,一个抓头,一个抓脚,将道人提在手中,想是防他又弄什么玄虚,叫洪禄取了几根棍棒将那道人毒打。谁知打在道人身上,如同打铁一般,道人仍是只顾沉睡,鼾声越来越大。正打得起劲,余独忽见由内室跑出来一个酒保,朝毛惜羽叽咕两句。毛惜羽立刻颜色一变,走了进去,又匆匆出来,忽趁众人不见,弹过一个纸团。余独打开一看,上面写道:

“小女筠玉已将杨氏二女救在寒舍旧居。仆薄产在此,荆妻老病,暂时不能露面。道士异人,丑类必无幸理。请设法将杨老者救至鸣玉涧上流源头尽处,由瀑布中穿入,当门一洞可以藏身。归告杨君,渠家细软已尽为小女携来矣。”

余独看罢,见黄修同了几名打手仍然围住老头,心想惜羽既然避祸,索性与他来个暗的。想到这里,正不得主意下手。恰好那道人被众人没头没脸打了好一阵,忽然醒转过来,只见他将身子往上一蹦,姬氏弟兄一个朝南一个朝北,双双跌倒在地。众人见道人如此经打,早已疑神疑鬼,忽见他从姬氏弟兄手中纵了起来,立刻一阵大乱,四散奔逃。洪禄在旁,见道人纵起,姬氏弟兄双双跌倒,硬着头皮抢上前去,欲待拦阻。那道人只用手轻轻一抬,洪禄猛觉一股寒风逼来。想躲已来不及,只被道人扫着一点,跌出去有丈许远近,险些将身后亭栏撞成两段。那道人却若无其事一般,慢条斯理地走到杨老者面前,将手往两旁一挥,看守的人纷纷跌翻在地。道人对杨老者说道:“你的女儿已被土地女儿救出,放在土地婆婆家中藏着。现在土地公公还想请你到水帘洞中暂避些时,可惜派的人没有出息,办不了事,还是我先带你前去,回来再和这些人算账吧。”说罢,不俟老者答言,上前背转身蹲下去,将手一抄,便将杨老者背在身上,往亭外便纵。余独忽然心中一动,觑空也纵身追将出来。

姬氏弟兄指挥众人打那穷道人,打折了许多棍棒,不曾伤着道人分毫。二人心中一狠,正待下毒手制那道人死命,不想道人忽然醒来,两眼开阖之际寒光射入,便知不好,未及动手,道人身子往上一起,便觉有一种绝大力量往手上震来。二人一个把握不住,双双弄了个仰面朝天。饶是二人一身铜筋铁骨和天生的蛮力,就这一下,虽不曾受了重伤,也跌得虎口震破,头晕眼花,半晌不能转动,容待站起身来哇呀呀直叫时,道人已将杨老者背走。山民一味拼命逞蛮,不知死活,大叫一声,拔步便要追去。黄修一眼瞥见余独跟纵道人身后追去,猜是道人同党,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见姬氏弟兄要追,便上前拦阻道:“那道人不怕挨打,必会妖法。那后面追的那人形迹可疑,定是妖道同党。三位只消将他擒住拷问,必能问出详情。”姬氏弟兄闻言,往前面一看,果然道人背着杨老者在前走得很慢,后面跟着的便是适才初进来抢鸡吃时所见的那个少年,见他跟在道人身后,相隔约有数丈远近,上下峭壁峻崖之间,步履如飞。姬俅便对姬火道:“我去追那道人,你去擒那后面跟随的汉子。”说罢,双双纵出亭去追赶。洪禄吃了两回大苦,知道自己带的这一伙人万万追赶不上,只得虚张声势,一面命人骑快马回城送信,说:

“这里发现山寨来的妖人同奸细,二位舅老爷同了洪教师正在亲身擒拿,不过妖人厉害非常,现在被他逃入山去。请军门多派精练壮勇,前来协同擒拿。”一面又命带来的这数十个人,分班将各山口堵住。黄修又喊店主人来,盘问这穷道人和那少年的踪迹。

他这里只管瞎忙乱一气,却说姬氏弟兄分头追赶道人同那余独。先说姬俅追赶穷道人。山民爬山,本有独门拿手,因想抄近迎头去堵,又见道人背着杨老者行走迟慢,越觉手到擒来,便不从正面去追,伏着身躯,绕过一个岩角,攀着岩壁上的春藤,手足并用,连爬带纵,只两三跃已纵到岩顶上面。满想必和那道人碰个正着,谁知到了上面一看,自己上的却不是地方,那道人却在另一处山岩往上慢慢地爬呢。姬俅心想,定是自己一时着急,认错了方向。见道人所爬之处,与自己站的地方相隔才只三四丈远近,中间却夹着一道深沟,仗着身手矫捷,也不再寻路径。往前面一看,岩角旁边有一棵大松树,上面挂着许多古藤,粗如儿臂,顺手一理,略试一试,两手抓住藤条,将身后退丈许,猛地将身往上一起,就势朝着对面山岩悠了过去,悠到半悬空中,然后将手一松,借着这半段藤萝的悠劲,居然将他带过山沟那面。以为这一下虽不迎在道人前面,至少也相隔咫尺。及至落下地来一看,哪里有道人踪迹!再往前面一看,原来与道人还相隔一道山涧,仍是相差不远。姬俅到此并不醒悟,依旧一味蛮追蛮赶,攀萝扪葛,纵山跳涧,时而直上高峰,时而下临绝壑。一任他行同猿鸟,疾跃如飞,只是相隔咫尺,可望而不可及,直累得姬俅气喘汗流,兀是拿那道人没有办法。等到力竭兴尽,欲待不追,那道人却在前面朝他招手嘲弄,恼得他性发如雷,拼命去追,却又追赶不上。

这样相持了有个半时辰,那道人忽朝杨老者道:“只顾戏弄憨狗,却累别人遭殃。待我先打发了那厮,送你到水帘洞暂避些时吧。”说罢,又朝姬俅招手。姬俅虽然愚蠢,这时已知道道人不大好惹,追去也是白追,暗恨自己今日不曾带了毒箭来,正在无法可施,又见道人朝他招手,心中一急,忽然急出一条计来,不但不追上前,反朝道人摆手,面转身往回路走去,表示自己业已明白,不再上当了。等到将身退到一座峭壁旁面,估量道人已看不见他,将身贴着山石挨身爬行,绕过一条山涧,悄悄蹑足潜踪爬了上去。探头一看,见道人并未走开,正坐在一块石头上面,回头在和杨老者说话哩,与姬俅所伏的地方相隔仅在一丈以内。姬俅见伸手便可将他二人擒住,心中大喜,打算缓一缓气扑了上去。只听道人对那杨老者说道:“那厮被我戏耍这半天,好不有趣。我背着你跑了这许多山路,怪累的,等我休息一会吧。”姬俅闻言,越发怒从心起,正待往前去擒那道人,又听道人道:“不好!我忽然心惊胆战起来。这个地方定不是好地方,万一那厮从后扑来,不是玩的。”说罢便立起身来,好似要走的神气。

姬俅明知道人一走又难追上,如何容得!把钢牙一挫,又往前爬行几步,算计万无一失,趁道人背老者起身的时候,运用全身力量,从道人身后扑了上去。看看扑到道人头顶上,那道人好似并不曾知道有人从身后暗算。那杨老者觉着一阵风来,回头一看,见是姬俅,吓得大叫起来。说时迟,那时快!姬俅业已纵离道人身后不到二尺,伸开铁腕钢爪,准备朝道人颈间叉去。就在这间不容发的当儿,那道人却仍若无其事一般,只将身往旁边微微一闪,扬起右手袍袖,大喝一声:“无知蛮狗,去罢!”姬俅万没料到道人来这一手,只觉一阵罡风逼来,道人大袖口打到胸前,如同挨了一下重打,一个立脚不住,将身倒跌出去两丈远近,落在岩旁山涧之中去了。道人也不管姬俅死活,对杨老者道:“那厮气数未尽,便宜了他。现在土地公公还有我一个徒弟正在受罪,待我将你藏在水帘洞内,再去救他们吧。”说罢,背了杨老者,顺着呜玉涧上流,一会便到了水帘洞。

这洞僻处黔灵山盘谷深涧之内,外人不但不知名,也从未见过,还是毛惜羽因寻鸣玉涧水源,仗着轻身本领,经过多少险峻之处,才得寻到。见源头尽处,两面高峰插天对峙,峰头相隔不到一丈,两峰上断下连。有一条瀑布,宽有两丈,长有四十余丈,从两峰缺口处轰雷喷雪倒挂下来。先本不知瀑布后面是洞,有一年贵阳天旱,鸣玉涧水缺,天热难耐。惜羽携了女儿来此寻幽消夏,无意中看瀑布稀微,水光中隐见一洞,且喜离洞口不远有一块平伸出来的大石,便纵将上去一看,果然是一座大洞。刻着“水帘洞”三个摩崖大字,便从瀑布中纵身进去一看,里面石床石几,丹炉茶灶,设备非常齐全,知是以前高人隐居之所,几次想将老妻搬到洞中养病,皆因山路崎岖,离家太远,往来不便而中止。

毛惜羽本名毛凌霄,外号人称“追魂土地”,乃是江南有名侠盗,只因少年时节结怨太多,后来他的仇人有好几个都学了一身惊人的本领,到处寻他报仇。凌霄自知不敌,带了妻女到云贵避祸,爱黔灵山的风景,便在那里结了几间茅屋,改名惜羽。先还不敢轻易出面,后来无形中在后山得到一种异草,与丹书上所载的朱草相似,惜羽不知就里,误服了一枝,立刻中风,不省人事。幸而遇见一个前辈师叔灵和子柳长素,给了几粒百草活命丹,才得保住性命,痊愈以后形貌大变,与从前宛若两人。惜羽揽镜自照,忽然哈哈大笑道:“吾无忧矣!”他女儿筠玉自幼就从惜羽学会一身本领,见惜羽对镜大笑,便问何故。惜羽道:“我自错服药草改了形象,适才照镜,我连自己都认不得了。当年镖打卫飞黄,剑刺孔强、王烈,原也怪我太已任性,如今他们拜在孔灵子门下,学成了剑术,到处寻我踪迹。正愁没法躲避,如今天赐我变了本来面目,就同他们见面,也不认得。我年已日就衰老,管他贪官也罢,恶霸也罢,滔滔天下,我也管不了许多。从今以后,洗手闭门思过,遇见机会做个小本营生,给你赚点妆奁,招个好女婿,在这好山好水之处享这下半世清福,于愿足矣!”筠玉闻言,看了她父亲一眼,默默不发一言。惜羽也未在意,过不多日,便选了一处好地方,在黔灵山下卖起酒来。

今日因新肆开张,同了女儿前往照料,见姬氏兄弟走来,心中已自不快,后来见了那不平之事,正待想晚间设法去救杨氏二女,却没料到他女儿筠玉竟偷偷从屋后抄小径下山,大白日里去到城内访着杨家,将洪禄差来的防守恶奴,一一用点穴法点倒,然后对杨氏二女说明来意,收拾细软,从后门出来雇了两乘轿子,假说出城还愿,将杨氏二女抬到离家不远的一座破山神庙内,开发了轿钱进去,再从庙后轮流将杨氏二女跳墙背出,引到家中地窖之内藏躲,重又回转山上,请惜羽进去说明经过。惜羽闻言大惊,知道已惹大祸,忙嘱咐女儿休再妄动。知道外面穷道人一个人已足够那一伙人对付,自己暂时虽不便出面,事已至此,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匆匆写了个纸条,请余独将杨老者救往水帘洞中暂避些时,再行相机行事。谁知余独还未上前,穷道人已将杨老者救走了。

穷道人将姬俅戏耍了好一阵,将他打落山涧,然后将杨老者背到水帘洞外的石头上面,叫杨老者闭紧双目不要害怕,这才穿瀑而入。杨老者到了洞中一看,这洞竟是轩敞明亮,十分洁净,洞外瀑声如同雷吼一般,下地以后,便跪谢穷道人相救之德,又问他女儿究竟是否被土地菩萨救出。穷道人道:“你两个女儿晚间便会同你相见。这里有我在酒肆中捞来的馒首,你可暂时充饥,休得乱动。我去办点事就来。”说罢,脚一顿处,无影无踪。杨老者也未看出他是怎么走的,越加相信是神仙搭救,只可惜匆忙之中没有问得他的名讳,只得跪在地下默祝不提。

话说余独跟踪穷道人,明明看见他相隔不远,总追不上,忽听身后有叫喊之声,回望姬氏兄弟追来,心想穷道人虽然本领非凡,身上却背着一个老年人,莫如自己先替他挡一阵,好让他乘便逃走。想到这里,不但不跑,反倒迎了上去。却没料到姬氏弟兄是抄近路分头追赶,容得余独看出,姬俅已将穷道人追往岩后,看不见了。就在余独微一迟疑之际,姬火已然赶到面前,一个“饿虎擒羊”式,纵起丈许多高,便向余独扑来。余独高叫一声:“来得好!”不但不往后退,反倒迎上前去,身微往下一蹲,就势抢步上前,一个“霸王举鼎”的招数,去擒姬火双足。姬火扑得力猛,见扑了一个空便知不好,想避已来不及,被余独一把将左脚擒住,就势回身转步,用“仙人抛球”的招数将他扔下山去。余独擒他时,本就知道山人勇猛力大,又被他在手中一挣,险些把握不住被他挣脱,这才就势变招,扔了出去。他们交手的地方,原在半山中一个突出的峭壁上,上下相隔有二三十丈。余独满以为这一下姬火虽不死也必带重伤,却没料到姬火力大身轻,山人祖传武术,跌扑纵跳别有专长,未可轻视。只见他身子在半悬空中接连两三个“鲤鱼打挺”,不知怎的被他捞着了一根半山壁上的长春藤,手足并用,比猿猴还要矫捷,不消几翻,又复纵了上来。姬火本比姬俅来得乖巧,起初小看穷道人,吃了一个大亏,适才小看余独,又上了一次小当,这次上前动手竟自留起神来。余独武功本来不弱,叵耐姬火练就钢筋铁骨,几次打在他身上,若无其事一般,可是要被他打上一下,却承受不起。还算余独封闭谨严,没有被他打上。二人就在这悬崖峭坂之间拼命相持了半个多时辰,不分胜负。

余独正待卖个破绽诱他上当,忽然崖下高声呐喊,放箭之声响成一片。觑便往下看时,原来是洪禄调来壮勇约有数百人,将山下围住,各执弓箭朝着山上喊放,却是但听喊声不见放箭,好生纳闷,后来才明白是因为姬火也在上面,他们投鼠忌器,不由心中一宽,越发不理他们。和姬火又打了一会,忽听一阵喧哗,山崖下面的箭如飞蝗一般射来。余独知王庭栋手下兵勇得了九龙女姬玉花真传,惯用毒箭,不由有些惊慌起来。且喜这些兵勇箭法不准,总是相隔余、姬二人交手之处数尺内落下。余独和姬火动手,本来就够对付,再被这箭一分神,渐渐手忙脚乱起来。又打了一会,山岩下兵勇忽然发一声大喊,一面射一面朝岩上走来。余独见势不佳,正想抽空逃走,倏地后面飞来十数根套钩,闪身不及,钩倒在地。岩后又窜出二十多个兵勇,抢上前来,将余独生生擒住。原来黄修见洪禄调了壮勇和弓箭手来,因余、姬二人打成一团,恐弓箭无眼,误伤了自己人,特意命一些箭手在岩下呐喊放箭,虚张声势,存心将箭射不准,以免伤了姬火,暗地却教二十多个壮勇各持套钩,从僻径爬上山去,趁余独全神贯注前面之际,同时将套钩撒出,将他擒住。那套钩形同五指金抓,放开收合,形式极为精巧。当初王庭栋平乱时,因见山人纵越如飞不易擒获,才想出这个法子,被他生擒的山人也不知有多少,再加上余独不曾防备后面,故此手到擒来。

洪禄等将余独擒住以后,一路推推打打,来到毛家酒肆,就把这里当作了临时公堂。洪禄、姬火、黄修三人当中分座,壮勇等分侍两旁,将余独绑在庭柱之上。正待喝打,忽见姬俅狼狼狈狈的跑了回来,暴跳如雷道:“我追那个狗贼道,追了半天总追不上。末后我绕着山涧,偷偷从他后面上去,眼看一扑便将他擒住,被他一下将我打落在山涧之中,幸而落在一盘春藤上面,不曾受伤。等我爬起身来,已寻不见他的踪迹了。”说到此地,一回头看见余独绑在柱上,大吼一声,伸开两只铁掌,正待往余独颈边叉去。忽听一声怪叫,疼得姬俅满地乱滚。众人大惊,上前看时,原来是一粒黄豆大小的精圆铁弹,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将姬俅左眼打瞎。黄修一面着人快飞马去请医生救护,一面吩咐留神奸细。众人到处寻找,哪里有什么奸细踪迹!只有店主毛惜羽颤巍巍地站在西北角上,好似十分害怕的神气。

这时洪禄正要吩咐从人拷打余独,黄修心中一动,连忙出言拦阻,唤过毛惜羽道:“你这酒肆容纳奸人,拒捕官兵,如今你是否同谋尚不能定。现在柱上绑着的强盗,适才问你,你说是过路的酒客,只知他姓余。也不来管你,只命你拿着地下皮鞭,也无须要他招供,先将他鞭背五百。看你打得认真不认真,我便能看出你是否与他同谋。你如故意买放,将你带回衙门,定要将你从重治罪。你可愿意?”惜羽闻言,暗骂:“好奸贼!你明明是试探我的虚实。打重了,你见我年老多力,定是贼盗党羽;打轻了,你却说我买放。你不用狐假虎威,一会自有你的好处!”心中虽然如此想,脸上却一丝也不露出,故意装出怕官的神气答道:“小老儿今天初次开张,便遇见这个穷道人来扰闹。我恨他们切骨,虽然上了几岁年纪打不动人,只要大老爷不见怪,不封我的店门,小老儿情愿拼着老命不要去打他,给大老爷出气。”

姬火、洪禄见惜羽连走道都不利落,教他去打人,岂不便宜那强盗?正要拦阻,黄修忙使眼色,悄悄向二人耳边说了几句,自己却站起身来去慰问姬俅,一面着人快催医生,直献殷勤,一面仍留神惜羽的举动。

这时惜羽已将长衣服脱去,卷起两袖,露出一双瘦如枯柴的双臂,在地下拾起马鞭子,回问洪、黄二人:“可要撕开强盗背上衣服?”姬火见叫这样一个糟老头子去打人,已觉不耐,再看余独,却眉轩色举,若无其事一般,因黄修再三嘱咐,只得勉强忍住闷气,在鼻孔内哼了一声,也站起身来,去看他哥哥姬俅去了。毛惜羽腹中自有盘算,慢条斯理走到余独面前,用力抓住余独领背,撕了一阵,好似年老力弱,不曾撕动,却已累得气喘吁吁,故意没好气骂道:“狗强盗!衣服穿得这般结实,我就这般打你,看你有啥法子!”说罢,抡起皮鞭,有气无力,轻一鞭重一鞭的,没头没脸朝余独打去。黄修在旁正看得真切,忽见余独大吼一声,两臂一摇,周身绳索一齐震断。被绑的柱子晃了两晃,一阵喀嚓之声,险些将这酒亭攀倒,只震得篷顶松毛降落如雨。惜羽连跌带爬,钻在适才黄修坐的那张桌下,直喊“饶命”不迭。

余独震断绳索,将身往外便纵。那些壮勇纷纷上前拦阻,被他一路拳打脚踢,挨着便倒。姬火、洪禄也慌不迭地追了出来,刚与余独先后脚纵出亭子,忽听一声怪笑,面前一闪,站定适才那个道人,让开余独,伸出双手将众人去路拦住,说道:“那逃走的是我徒弟,你们追他则甚?”洪禄、姬火出来时,已各自取了兵刃,见道人回来,不由分说,举缅刀当头便斫。那道人更不躲避,反将头迎上前去,挞的一声,只斫了一道白印。那道人也下还手,一任二人一路乱斫,只不放他们过去。这条路径非常逼仄,被道人这么一拦,谁也别打算过去。那狡猾一点的兵勇,知道不是道人敌手,还想绕道去追余独,不想无论走到何方,俱有道人身影拦住。道人被洪、姬二人斫了一顿缅刀,好似不耐烦起来,倏地往二人身上一撞,手指点到处,洪、姬二人俱都不能动转,各人执着缅刀,好似泥塑木雕一般,不言不动,吓得这些兵勇四散奔逃。那道人从从容容挟着洪、姬二人,走进亭中临时公案之前,朝二人腰际点了两下,洪、姬二人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

那姬俅眼中中了一弹,痛彻心肺,好容易飞马将贵州外科名医回春叟罗念祖请来,才将左眼弹丸取出,敷了丹药,便听一阵大乱。黄修正陪侍姬俅在侧,伸头往亭外一看,见穷道人跑了回来,放走余独,将众人去路拦阻。先还以为道人手无寸铁,未必敌得过洪、姬二人,及至见缅刀斫在道人身上毫无影响,便知不妙,虽然还在敷衍医生,心中已有一番打算。后来见洪、姬二人全被道人制住,好汉不吃眼前亏,趁着众人忙乱奔逃之际,从栏干内钻将出来,往外正要寻路逃走,忽听耳旁风生,回头一看,左面一粒铁弹斜飞过来,将鼻头打个正着,立时痛彻心肺,“嗳呀”一声,一翻一滚,顺着山坡跌下去了。姬俅经名医将弹子取出,左眼已瞎,敷上好些丹药才得清凉止痛。刚将身起立,一眼看见适才打他下涧的那个道人,挟着洪禄同他的兄弟姬火进来,将他二人点跪在地,手下兵壮纷纷逃避。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也不顾创口疼痛,大吼一声,就近抄了一把缅刀,纵近道人身旁,一刀当头斫去。那道人猛地回身道:“你来正好。”言还未了,手伸处,将姬俅也如法炮制点跪在地。

这时众人俱都逃避一空,只剩三人口定目呆跪在当地,神气好不狼狈。道人指着三人骂道:“尔等平日倚仗狗官势力欺压良善,若不报应你们,天理难容!反正没人来替你们讲情,不如把你们杀了吧。”说罢,抢过洪禄手中刀,首先朝洪禄斫去。忽然桌子底下的毛惜羽起身跑了过来,攀住道人拿刀的手,直喊:“道爷饶命。”那道人看了毛惜羽一眼,笑道:“你敢替他们讲情么?”惜羽道:“小老儿怎敢讲情!只是杀官如同造反,那二位又是王军门的内亲,小老儿吃罪不起。求道爷看在小老儿避难他乡,安身立业不易,暂时饶了他们吧。”道人道:“你倒是一番好意,只恐他们日后倒难饶你呢。”惜羽道:“那只好到日再说。今日总是在小老儿店中出事,怕受牵连,还是请道爷开恩吧。”道人道:“你既怕事,我便看在你的面上,饶他三条狗命。他如不服,只管到云南碧鸡山去寻我。”说罢,起身便走。惜羽忙又上前拉住,使了一个眼色,说道:“他三位俱被道爷法术制住,如何能够起身?道爷索性成全小老儿到底吧。”道人闻言,瞪了惜羽一眼,悄答道:“好一个土地公公!真有许多做作。”说罢,回身指着三人骂道:“尔等作恶多端,本当取你狗命,又恐连累好人。我今日虽饶了你,下次再要横行不法,定用飞剑取你狗命!”说罢,朝着三人背上打了一巴掌,回身便走。惜羽忙喊:“道爷休走!请留法讳。”那道人也不答言,眨眨眼踪迹不见。

回看亭中,洪姬三人业已起立,只是周身酸麻。三个人五只眼,各各面面相觑,不作一声。姬氏弟兄原是直人,见惜羽进来,便要上前道谢。洪禄忙使眼色止住,一面朝惜羽大喝道:“你放走妖人,本当将你带回衙去问罪!念你年老无知,又不是妖人对手,现在快去将我们手下人同黄师爷找来,就说妖人业已逃走,叫他们备马,送大舅老爷回府养病。”惜羽见他又在发威,又好气又好笑,只得诺诺连声,出去替他唤人。惜羽出去后,洪禄埋怨姬氏兄弟道:“二位舅老爷如何想给这种乡下老儿道起谢来!虽说他曾帮我们说话,但是那妖道也决没有那样大的胆子就动手杀官。幸而我拦得快,不曾失了体统。”正说时,亭外又是一阵大乱。一会纵进一人,手执缅刀,腰悬弓矢。三人吓了一跳,定睛看时,正是寨主姬天,因听逃出去的兵壮就近送信,听说两个儿子吃了一个穷道人的大亏,舐犊情殷,带了一些同类,准备来拼老命。及至近前见姬俅瞎了一只眼睛,道人业已逃走。问起根由,三人俱吞吞吐吐,说不出一样话来。寨主早接兵壮报信,说是为了两个女子起事,知他三人不肯明言,恶狠狠看了洪禄一眼,立逼着两个儿子带领从人回家养伤去了。

洪禄所带来的兵壮见道人已走,又都上前侍立,少不得被洪禄责骂一顿。再派人去寻黄修时,却在山坡下一个泥塘内寻着,满脸血污,业已跌了个半死。扶起身来一看,鼻准头业已被铁弹打穿,幸是从旁打来,只将鼻准扫去半边,不曾伤了性命,一路哼哼唧唧。扶上亭来,二人见面,真是哭不出笑不出。惜羽连忙将逃避的酒保寻了回来,打水暖酒,与他们洗用,好半会才将这一群瘟神送走,总算洪禄口中虽硬,倒还未忘解救之恩,没有寻惜羽的晦气,只不时拿话点惜羽,不准将吃亏之事向人前说起。惜羽自是说什么便应什么。

洪、黄二人回去,便接人报信,说杨家二女被一个女子用点穴法将看守人点倒从后门救走。洪、黄二人跟究踪迹,才知那女子浑身穿黑,头上蒙着一块青布,形似山女打扮,杨女由她用轿护送出城。再传轿夫来问,也说那三个女子,一个步行,两个坐轿,说是出城烧香还愿,抬进山中一座破庙门前下轿,付钱进去,等到日黑不见出来,进庙去看,不见踪迹,都传说是庙内菩萨显灵等语。洪禄还不十分相信,亲往那座破庙察看,进去便吓了一跳,原来庙中有一座神像,竟与那穷道人十分相似,这才深信不疑。二人为献媚官亲,弄巧成拙,还有两个人受了重伤。洪禄越想越气不过,命人将那像打碎,抬出去用火焚化。先还怕他作怪,许久不见影响,才得放心。黄修毕竟细心,想起那日自己所挨的那粒铁弹,命人前去寻找无踪,后来知道医生那里从姬俅目中取出那粒尚在,便命人去要了来收着。洪禄问他有何用处,他也不说,只每日派人往黔灵山附近,暗中寻找与这粒相同的铁弹,寻着一粒便赏银二两,多寻着多给,这且不提。

那毛惜羽原有一身惊人本领,黄修命他去打余独,他装作去撕余独背上的衣服,趁着众人不注意时,用重手法将捆余独的绳索捏成腐朽,轻轻对余独说出“索解快逃”四字。余独早已会意,等惜羽转身取鞭时,两膀微一用力,绑绳纷纷断落,就势逃了出去。惜羽却故意装作害怕,爬在桌下。后来见穷道人回来将他三人制住,举刀要杀,本想不管,一听道人话里有因,分明叫他上前劝解,这才起身讲情,也无非是为了病妻爱女,安土不愿重迁,得过且过之意。及至将众人送走,天已黄昏,连忙吩咐收市。打发众人去后,将门关上,回进屋内,见了爱女筠玉,埋怨道:“你做事真是莽撞!背我把杨家二女救出也就罢了,为何又用明珠弹将那小子打瞎?那姓黄的是个文人,没有武艺,你也用弹打他,险些丧了他的性命,累我着了半天的急。幸喜他搜时不曾注意后屋,万一你要被他搜出,叫为父怎了!”筠玉抿嘴笑道:“那有什么要紧!真要被他们看破,索性明张旗鼓,杀他一个落花流水!先本不想打那姓黄的,可恨他竟疑心到爹爹身上来,强逼爹爹去打那姓余的。女儿虽明知爹爹是假作,却气不过他那胁肩谄笑、狐假虎威的一张鬼嘴脸。也是那厮狗命不绝,被庭柱挡住,不能打他的正面后脑,女儿又不便明显出去,只得从屋后侧面打他。本可将他两太阳打个正穿,偏偏那厮逃走心急,被石头绊了一下,仅仅扫着他一点鼻尖,他便像泥球一般滚到山底下去了。”惜羽忽然吃惊道:“你打他们的弹子呢?上面刻着我当年的名字,这倒是不可大意的。”筠玉道:“当时我因兵刃暗器全在家中,还是在前天往山后去打飞禽,随手揣了三粒弹子在身边。那些狐群狗党走后,女儿正在外面抬着一粒打蛮人的那一粒。适才医生走后,爹爹可曾拾着?”惜羽道:“也是我忙中有错。我用手法解除余独的绑,便假装害怕,躲在桌下,没有注意到那粒弹子,人走后遍寻不见。我知那医生手法甚佳,定能将那粒弹子取出。如果是在医生手内,还可设法取回。要是被黄修拿去,此人虽坏,心思极细,早晚便是祸根也说不定。”筠玉道:“爹爹太也心细。那弹子上仅仅只有一个霄字记号。爹爹如今易名变相,已无人知道来历,哪能拿这当作凭据?女儿在屏后看了半天,始终没有见那姓黄的拿着弹子在看。不是医生随手放在行匣之内,便是还在亭中,明早再仔细寻一寻,能找见也未可知。”惜羽道:“但愿能找见才好。如找不见,我日内再抽空去医生那里将它盗了回来。如再无有,你从此以后,凡是带有当年暗记的暗器,俱不要拿出使用,以防不测。天已不早,那杨氏二女还在家中,杨老者尚在水帘洞内,须要早些设法安顿才好。你不管这场闲事,未始无法教这两个小子息了邪心。只顾你一任性,害得家人无家可归了。下次做事总要仔细寻思,切不可像今日一般,虽然暂时得胜,却无法善后呢。”筠玉道:“爹爹只会埋怨人。杨老者虽是书香人家,却是十分寒苦,家无良物。女儿去时,知道他日后不能安身,收拾他的衣服细软,总共值不了几两银子。为保全他家清白同二女贞操,这种破家扔下就扔下,有什么稀罕!”

惜羽素来娇纵惯了她,不愿再和她辩驳,等她说完,便催她快走。筠玉忽又问道:“那余客人呢?”惜羽道:“他逃了出去,便被那位道爷将他救走。我猜他也许到水帘洞内与杨老者一同暂避也未可知。”筠玉忽然高兴得跳起来道:“说起那位穷道爷,真是大快人心!可惜不知道他的姓名。女儿听他话言话语,有些知道爹爹的来历呢。”惜羽道:“谁说不是!他今早一进来时,我便看出他异样,才嘱咐众人不许丝毫怠慢。我猜今日之事,他必是误打误撞,打了这一个抱不平。他到此地吃酒,虽不一定访我,必有所为而来。看他那一种关护我的神气,言语中常点出我的根底,同那一身本领,定是前辈剑侠一流,混迹风尘,游戏人间。他如愿意见我,此时也必在水帘洞内。待我送你回家,然后往水帘洞内,将杨老者接到我家。趁黄修伤重,不暇顾及,又经那位道爷一闹,疑神疑鬼之际,将他父女连夜送出境去安身,省了许多心事。”筠玉道:“爹爹总是这样!女儿都这样大了,还要爹爹送!爹爹到水帘洞,女儿也去,还想见识见识这个剑侠异人呢。”惜羽道:“你这孩子真会磨人。那我们就走吧。”说罢,先叫筠玉出外,然后进内将门窗关好,由天窗飞身出来。酒肆一干佣人,早经惜羽假说今日新张,大家忙累,又经这一场大闹,叫大家全回去安歇,明早再来,自己愿在肆中留守。家人以为东家体贴,俱都分别散去,这也是惜羽老成慎重之故。

当下父女二人先回家中,惜羽装作门外望月,以防有人窥探。由筠玉进内禀明母亲,在酒窖中见了杨氏二女,说了一个大概,匆匆用篮子带了些饭食出来。见四外无人,父女二人趁着月光,抄了山路小径,施展夜行功夫,不多一会便到了水帘洞外。惜羽先飞身穿瀑而入,果然杨老者与余独俱在那里。放下饭篮,先唤筠玉入洞相见。杨老者已经余独说了详情,便向毛氏父女拜谢救女之德。惜羽道:“小女做事太已莽撞,虽然将令爱等救出,却害得老先生无家可归了。”杨老者闻言,正色答道:“恩公,话不是这样讲。老夫虽是寒家,忝为书香后裔,况且大女丹姝已字云南王人武。荆妻去世,道途辽远,许久不通音信。久想送女出嫁,益因家中无人主持,全家三口同去又有许多不便,岂肯令爱女失身!日间几次想将老命相拼,俱被那一班狗奴拦住。难得令爱小小年纪,具有这等英雄肝胆、菩萨心肠,将二小女救出罗网,真叫人感恩不尽!寒家那一堆破书烂家具,弃之有何可惜!何况令爱心细如发,还带了些出来呢。”惜羽见杨老者虽然年迈,谈吐豪爽,已自心喜,又听他说起大女已许配云南王人武,不由拍掌笑道:“天下事竟有如此巧法!那王人武是我外甥,多年不知他的踪迹,却不想是老先生的令坦!我正愁老先生此后无处投奔,如今不但老先生有了安身之处,说不定异日我还要前去避祸呢。”

双方认了亲戚,越谈越近,惜羽又唤筠玉上前认过长亲。问起穷道人踪迹,才知道适才已来过走去,并将余独收归门下,命余独在定更以后下山,连夜伴送杨氏父女先到云南投亲,然后再到碧鸡山去受业。那道人姓单名鹗,江湖上因他行踪飘忽,出神入化,又爱吃酒滑稽玩世,称他为醉方朔,陆地真人。惜羽久已闻名,知他是有名剑侠,失之交臂,好生惋惜不止。因时间尚早,洞外明月从洞口那一挂水晶帘子射进洞来,照得须眉如画。余独来时,又怕洞中寒冷,拾了许多山柴,在洞中生起火来,越觉古洞香融、景色幽丽了。大家围火对月,直谈到初更向尽,才由余独背着杨老者同返惜羽家中。

这里再补叙一笔。那王人武本不姓王,原是先明永历帝的孙子。自从永历帝被吴三桂叛弑,皇子继业永昌府,逃出到一个旧臣家中暂避。那旧臣姓余,非常忠义,与皇子改了个姓名,叫作王承嗣,以示为皇室留后之意。彼时清廷网罗四布,到处搜寻明朝宗室,被一个奸人告发,到余家搜拿永历皇子。余家满门死难,只有余家长子余怀明夫妇远游在外,不曾死难。皇子王承嗣也被一个侠女名叫玉罗刹毛玲娘的救去,逃到江苏太湖隐居,第二年便生下王人武。因清廷追拿紧急,夫妻二人携了幼子到处流转,此时常和惜羽相见。后来惜羽因仇人太多,恐怕玉石俱焚,又知大势已去,天亡明祚,无力挽回,便筹了一笔巨款,打发他三人到四川去远避。他夫妻父子三人才走不多几天,惜羽便遇仇人寻来,几乎伤了性命。惜羽的妻子张氏也是有名的女英雄,夫妻二人见势不佳,携了一些细软,带了幼女筠玉,连夜逃往四川,暂避仇人凶焰。船至巫峡,忽然遇险,幸喜惜羽精通水性,人未伤命,只身边带的一点有限的金银外,其余尽都落水,才移到黔灵山居住。

那杨老者名叫宏道,三年前同了妻女,应云南一个王姓大家重聘,前去就馆。送来有极重的聘金,嘱咐要全家同去。宏道也是前明的宦裔,秉承祖父遗教,饿死不做清廷的官,同他老父在贵阳教书糊口,家道十分寒苦。好容易送上门来一个好馆,每年束脩送到五百两银子之多,聘书一定便是三年,还先送两年束脩,连同往来川资都由王家给付,只可惜父母年老不能同去,便将银子留下十分之八在家中,雇了一个佣人,请老父辞别馆地,在家中享清闲之福,自己却携了妻女动身。来接的人是个青年壮汉,到了昆明才告诉宏道,王家已移居山内。宏道也没有丝毫疑心,竟高高兴兴随他上路。当下由那来接的人先寻客店住了一夜,将原雇的车轿开发回去。宏道不常出门,也未在意。第二天早起,那人已另雇好了一班车轿,离了昆明,走了两天便穿入乱山之中,直走了十多天才得走到。主人王承嗣已迎候门外,原来是一个三四十岁的儒生,将杨老者迎了进去,又拨了几间静室同两名男女从人安顿眷属。宏道见这所房子气象轩阔,屋宇众多,所教的只一个五岁孩子,名叫人武,真是又聪明,又淘气到万分。先只猜是隐居山中的大户,后来才觉形迹可疑,女主人常常出外,一走便三月两月。渐渐主人吐露真情,才知是明室后裔。宏道本心怀明室,自此愈加用心教读。他长女丹姝,只长人武一岁。有一天人武的母亲玉罗刹毛玲娘,忽然向宏道妻子示意,要聘定丹姝作儿媳。宏道夫妻自是愿意,当天说妥下定。宏道教女婿读书数年,平日家信都托王家代收代转。屡次想回家归省,俱被亲家留住。宏道思亲念切,第三年上,才由王承嗣夫妇派了几名健仆,将宏道的父母接来。宏道更是安心授业,不再思念故土。

一住六七年,宏道父母双双病故,遗嘱还是要归葬祖坟。等到丧事办完,宏道便向王承嗣夫妻请求扶柩回籍。承嗣道:“我这云龙山,不但山明水秀,岩谷幽奇,与尘世隔绝,并且有许多好风水绝佳之处。本想请亲家将姻伯父母在山中卜一个佳城,无奈是奉有遗命,亲家孝思纯笃,既遇着这等丧葬大事,愚夫妇也未便挽留。小儿人武,我的本意原想叫他将经书读通以后,学点武艺。承亲家多年陶熔,颇有成就,又承亲家不弃,结了姻亲,愚夫妇十分戴德,已曾命人在亲家原籍为亲家置了一些薄产。亲家回到故乡,尽可闭门度日,无须在外受苦了。就是小儿人武,愚夫妇也要命他去外寻求明师,学习武艺;艺成之后,再命他到贵阳登门亲迎。此别四五年中,山居与城市隔绝,愚夫妇又是避地之人,往来太不方便,亲家也无须再为跋涉。如遇必要时,愚夫妇自会派人前去接的。”宏道知他夫妻避祸隐名,行踪诡秘,说的俱是实情。大家商量走后,仍由承嗣夫妻派人布置扶柩。只苦了人武与丹姝这一双小夫妻,平日因双方父母家法甚严,虽然同在一家读书,耳鬓厮磨,感情亲好,连笑话从未说过一句。先还年幼不觉得,如今都渐长大,一旦尝这数年别离之苦,真有说不出的酸咸来,惟有互道珍重,眼巴巴含泪分手。

宏道回转家乡,果然承嗣给他置了数十亩田产,一所房屋恰够居住。安葬双亲以后,加上这十年积蓄,生活本可安定,不料宏道命宫磨蝎,到家不满一年,先是老妻死去,第二年又遭了把天火,将房子烧掉。读书人本不善经营,那几十亩产业渐渐受人欺骗典卖殆尽。宏道无法,只得仍教点小馆,将就糊口。几次想回云龙山去,又想亲家行时,曾说不派人接不可贸然前往,再者道途又远,川资为难,只得作罢。眼看女儿渐渐长成,云南音信渺然,好生着急,这回遇见这种天外飞来的奇祸,除了亲家那里更无别处可以投奔。难得惜羽肯助川资,再好不过。当下到了惜羽家中见过二女,筠玉又端出酒饭,饱餐一顿,收拾收拾,趁着天色未明,由余独护送出境,抄小径往云南云龙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