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汤评文字摘袭杨慎《词品》及其它

或有人会质疑,书商在事后伪托名家序跋,并不意味着其中评语也是造假而来。毕竟还存在一种情况,即汤显祖的评语是真实的,但书商为了扩大影响力,率意伪造序跋,反而弄巧成拙。笔者也不排除这种情况的可能性,故以下对汤评文字的来源作一细致考察。

据郭娟玉统计,汤评《花间集》中有眉批176则、夹批19则、尾批5则,总共200则郭娟玉:《汤显祖〈玉茗堂评花间集〉新论》,《文学与文化》2012年第3期,第130页。。其评语长短不一,长则数十字,短则四五字。上世纪的学者,因没有机会看到原书,主要参考李冰若《花间集评注》(1935年,摘录101则)、华连圃《花间集注》(1935年,摘录11则)、徐朔方《汤显祖诗文集》(1982年,摘录20则)三书。或由于缺乏对汤评本的整体观照,前人一直无法对其真伪作出一个彻底的判定。

汤评《花间集》中的评点文字,有不少内容袭自杨慎《词品》、王世贞《艺苑卮言》,这不是笔者的首先发明,台湾学者谢旻琪早已指出。遗憾的是,谢氏将这一现象解释为“明代的评点文学以消费性、娱乐性为主”,“当时亦无所谓的智慧财产权”,“汤显祖对于词的认知多来自杨慎和王世贞二人,信手拈来自然文句常有雷同”,谢旻琪:《汤显祖评点〈花间集〉的原因及其特色》,第168页。显然并不认为此类互文现象是书商刻意造假的一种表现。笔者以为,汤评摘袭《词品》篇幅之多,密度之高,绝不是“常有雷同”可以解释的,有必要予以严肃的审视。故笔者在参考谢氏考源成果的基础之上,对汤评的来源作进一步的梳理以下22例中,第4、12、18例为笔者整理所得,其余诸例谢旻琪皆已摘出。谢氏另例举了数则评语,但有的属于词人小传而非词作评点,有的只是关键词句的雷同,很难判定为直接的摘袭关系。限于篇幅,且谨慎起见,暂不计入。读者若有意,可参见谢旻琪:《汤显祖评点〈花间集〉的原因及其特色》,第165—168页。。其中绝然无误的,按《花间集》中次序排列如下:

1.卷一温庭筠《梦江南》(千万恨)。汤评:“风华情致,六朝人之长短句也。”摘袭《词品》卷一“王筠楚妃吟”条。

2.卷一韦庄《应天长》(绿槐阴里黄莺语)。汤评:“唐人西边之州,伊、梁、甘、石、渭、氐。《六州歌头》本鼓吹曲也,以古兴亡事实之,音调悲壮,闻之使人慷慨。故宋人大祀、大恤皆用之。国朝则用《应天长》,然非此艳体也。”摘袭《词品》卷一“六州歌头”条。

3.卷一韦庄《诉衷情》(碧沼红芳烟雨静)。汤评:“此词在成都作。蜀之伎女,至今有花翘之饰,名曰‘翘花儿’云。”摘袭《词品》卷二“花翘”条。

4.卷二韦庄《小重山》(一闭昭阳春又春)。汤评:“向作‘新揾旧啼痕’,语更超远。‘宫殿欲黄昏’,何等凄绝。宫词中妙句也。”摘袭《词品》卷二“小重山”条。

5.卷二张泌《江城子》(浣花溪上见卿卿)。汤评:“黄叔旸云:‘唐词多无换头。’如此词自是两首,故重押两‘情’字、两‘明’字,合作一首者误矣。”摘袭《词品》卷一“唐词多无换头”条。

6.卷三欧阳炯《献衷心》(见好花颜色)。汤评:“画家七十二色中有檀色,浅赭所合,妇女晕眉色似之。唐人诗词惯喜用此,此其一也。”摘袭《词品》卷二“檀色”条。

7.卷三和凝《山花子》(莺锦蝉縠馥麝脐)。汤评:“唐韦固妻为盗刃所刺,以翠靥之。女妆遂有靥饰。集中亦不一而足,然温飞卿‘绣衫遮笑靥’,音‘叶’,此则音‘琰’。”摘袭《词品》卷二“靥饰”条。

8.卷三和凝《天仙子》(柳色披衫金缕凤)。汤评:“刘改之别妾赴试作《天仙子》,语俗而情真,世多传之,遇此不免小巫。”摘袭《词品》卷四“天仙子”条。

9.卷三顾敻《虞美人》(晓莺啼破相思梦)。汤评:“虞美人草,一出褒斜谷中,状如鸡冠,花叶相对。一出雅州名山县,唱《虞美人》曲,应拍而舞。故《酉阳杂俎》云‘舞草’,盖谓此。”摘袭《词品》卷五“虞美人草”条。

10.卷三顾敻《临江仙》(幽闺小槛春光晚)。汤评:“颂酒赓色,务裁艳语,毋取乎儒冠而胡服也。”摘袭《艺苑卮言》“隋炀帝《望江南》为词祖”条。

11.卷三顾敻《醉公子》(漠漠秋云淡)。汤评:“《醉公子》,即公子醉也。其词意四换,又称《四换头》。尔后变风,渐与题远。”摘袭《词品》卷一“醉公子”条。

12.卷三孙光宪《虞美人》(红窗寂寂无人语)。汤评:“《益州方物图赞》:‘虞’作‘娱’。集中诸调,都不及虞姬事,想以此故。”摘袭《词品》卷五“虞美人草”条。

13.卷三孙光宪《生查子》(暖日策花骢)。汤评:“六朝风华而稍参差之,即是词也。唐词间出选诗体,去古犹未河汉。”摘袭《词品》卷一“王筠楚妃吟”条。

14.卷四孙光宪《竹枝》(门前春水白苹花)。汤评:“元时和杨廉夫《竹枝词》者五十余人,佳篇不可多得。徐延徽有云:‘剩抛万斛臙脂水,泻向银河一色秋。’卓乎无愧唐人。”摘袭《词品》卷二“竹枝词”条。

15.卷四孙光宪《杨柳枝》(阊门风暖落花干)。汤评:“曾记一词云:‘清江一曲柳千条,十五年前旧板桥。曾与情人桥上别,更无消息到今朝。’小说以为刘禹锡作,而刘集不载,并此志之。”摘袭《词品》卷二“柳枝词”条。

16.卷四魏承班《诉衷情》(春情满眼脸红销)。汤评:“‘杨柳索春饶’,黄山谷词也;‘一汀烟柳索春饶’,张小山词也。古人惯用‘饶’字。”摘袭《词品》卷一“杨柳索春饶”条。

17.卷四阎选《八拍蛮》(云锁嫩黄烟柳细)。汤评:“仄声七言绝句,唐人以入乐府,谓之《阿那曲》;宋人谓之《鸡叫子》。平声绝句以入乐府者,非《杨柳枝》、《竹枝》,即《八拍蛮》也。”摘袭《词品》卷一“仄韵绝句”条。

18.卷四毛熙震《浣溪沙》(花谢香红烟景迷)。汤评:“七首中丽字名句,巧韵纤词,故自相逼,然气韵和平,犹然中土之音也。北曲以郑、卫之淫为梨园、教坊之习,然犹古总章、北里之韵,而近者海盐、昆山一意纤靡,北曲亦失其传。反雅从先,能无三叹。”摘袭《词品》卷一“北曲”条。

19.卷四毛熙震《临江仙》(南齐天子宠婵娟)。汤评:“长短句盛于宋人,然往往有曲诗、曲论之弊,非词之本色也。此等漫衍无情,亦复未能免此。”摘袭《词品》卷一“王筠楚妃吟”条。

20.卷四毛熙震《后庭花》(莺啼燕语芳菲节)。汤评:“‘黦’字,诗词中不多见,即集中惟韦庄《应天长》‘泪沾红袖黦’一语。语本周处《风土记》:‘梅雨沾衣服,皆败黦。’皆黑而有文者。”摘袭《词品》卷一“词人用黦字”条。

21.卷四毛熙震《菩萨蛮》(梨花满院飘香雪)。汤评:“西域诸国,妇人编发垂髻,饰以杂花,如中国塑佛像璎珞之饰,曲名取此。”摘袭《词品》卷一“菩萨鬘、苏幕遮”条。

22.卷四李珣《河传》(去去何处)。汤评:“宋绍兴中,杭都酒肆有道人携乌衣椎髻女子,买斗酒独饮,女子歌以侑之。歌词非人世语,或记之,以问一道士。道士曰:‘此赤城韩夫人作《法驾导引》也。’凡三叠,即法曲之腔。词所从来诸如此类、变而浸失其传者,不少矣。故以记之末简。”摘袭《词品》卷一“法曲献仙音”条。

以上诸条对杨慎《词品》、王世贞《艺苑卮言》的摘袭,多涉及名物、词源、本事、典故等内容,这颇能说明一些问题。一方面,较之那些感悟式的短评,这种批评方式对评点者的知识素养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作伪者不能无中生有,只能借助于专业的词学书籍;另一方面,很多评语只涉及词牌、词人、词事,而不涉及词句,如评《杨柳枝》《八蛮拍》《醉公子》《应天长》诸条,大谈词调之流变情况,其实放在任何一首同调作品下皆可适用,这种脆弱的关联性,正是摘袭前人书籍的一种典型表现。

另外,在汤评本卷四,李珣《渔歌子》(柳垂丝)有一眉批:“《渔歌子》即《渔家傲》也。老不如渔,良愧其言。”笔者认为,戏曲名家汤显祖绝不可能犯下这样无知的错误。因为《邯郸记》第一出的开场词,就是一首《渔家傲》,其词曰:“乌兔天边才打照。仙翁海上驴儿叫。一霎蟠桃花绽了。犹难道,仙花也要闲人扫。一枕余酣昏又晓。凭谁拨转通天窍。白日西还是早。回头笑,忙忙过了邯郸道。”汤显祖:《邯郸记》第一出,《汤显祖全集》,第2443页。体式规范无误,可算是汤评伪作的另一个有力证据。

由于闵映璧本是杨评《草堂诗余》和汤评《花间集》的合刻本,那么,通过杨慎评语的来源情况,亦可看出一些端倪。据李亭的考察,书中评语大量涉及词人本事,皆据杨慎《词品》而来,或直接抄录,或稍改面目。如《满庭芳》(晚色云开)评语,摘袭《词品》卷一“词名多取诗句”条;《秋霁》(虹影侵阶)《忆秦娥》(花深深)二词评语,分别摘袭自《词品》卷二“春霁秋霁”“花深深”条;《卜算子》(缺月挂疏桐)《点绛唇》(高柳蝉嘶)《踏莎行》(雾失楼台)《水龙吟》(小楼连苑横空)、《满庭芳》(山抹微云)《念奴娇》(海天向晚)《洞仙歌》(飞梁压水)诸词评语,分别摘袭自《词品》卷三“东坡贺新郎”“苏叔党词”“斜阳暮”“秦少游赠楼东玉”“天粘衰草”“韩子苍”“林外”诸条;《浣溪沙》(鹜外红绡一缕霞)《谒金门》(愁脉脉)《临江仙》(忆昔午桥桥上饮)《双双燕》(过春社了)《梅花引》(晓风酸)诸词评语,分别摘袭自《词品》卷四“贺方回”“陈子高”“陈去非”“杏花天”“万俟雅言”诸条李亭:《〈草堂诗余〉研究》,第37页。。以上情况,与其说杨慎将自己《词品》中的词学见解在《草堂诗余》评点中又发挥了一遍,不如说后世书商将杨慎《词品》的内容割裂开来,一一摘出,并巧妙地与《草堂诗余》中的若干作品相匹配,以制造出貌似杨慎亲批的逼真效果。这一偷梁换柱的招数,在汤评《花间集》中亦有使用,如评韦庄的《谒金门》(春漏促),有“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眉批,这显然袭自汤显祖的《牡丹亭记题词》。遗憾的是,坚信汤评属实的研究者,更愿意将之解释为汤显祖“情至”说的一贯表现,反变成了汤评属实的一条证据。可惜汤显祖不是词学名家,没有写过专门的词学著述,书商们没有太多的现成材料可用,最终只能再次诉求于杨慎的《词品》,于是便出现了“一鱼二吃”的奇怪现象。所幸《花间集》选唐五代词,《草堂诗余》选两宋词,彼此互不牵涉,在摘袭一事上倒也相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