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小青其人真伪考述

“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愿为一滴杨枝水,洒作人间并蒂莲”,明代才女冯小青悲凉的呻吟和凄苦的命运,令后世无数读者为之唏嘘感叹,伤悼不已。他们有的临墓凭吊,有的赋诗感怀,有的作曲演绎,寄寓了对这位不幸才女无限的同情和追念。然而,在感叹追念的同时,也有另外一种质疑的声音,认为冯小青其人是子虚乌有,其作品也是他人伪托,从而引发了冯小青其人真伪的争论。明清以来,有不少文人和学者的笔墨曾涉及冯小青,如钱谦益、陈子龙、卓发之、卓人月、徐士俊、来集之、吴炳、朱彝尊、焦循、陈文述、俞樾、陈寅恪、潘光旦等。本文试图对冯小青其人真伪的争论作一梳理和考述,使这位“衣香鬓影,若有若无”(清)梁绍壬:《兰因馆》, 《两般秋雨盦随笔》卷一,清道光振绮堂刻本。的冯小青,能更清晰地展示在人们的面前。

一、小青传的四种版本

明清以来,文字繁简不一的《小青传》多达一二十种,然而,产生较早、内容完整、并为他本所祖的《小青传》主要有戋戋居士本、支如增(璔)本、陈翼飞本、张潮《虞初新志》本四种。现不惮烦逐一引之如下,并作一考释。

(一)戋戋居士的《小青传》

序曰:古来士女,恒流落不偶,若姬能无伤?为立传小青者,虎林某生姬也,家广陵,与生同姓,故讳之,仅以小青字云。姬夙根颖异,十岁遇一老尼,授《心经》一再过,了了,覆之不失一字。尼曰:“是儿蚤慧福薄,愿乞作弟子,即不尔,无令识字,可三十年活耳。”家人以为妄,嗤之。

母本女塾师,随就学,所游多名闺,遂得精涉诸技,妙解声律。江都故佳丽地,或诸闺彦云集,茗战手语,众偶纷然,姬随变酬答,悉出意表。人人惟恐失姬,虽素闲仪则,而风期逸艳,绰约自好,其天性也。年十六,归生。生豪公子也,性嘈唼,憨跳不韵。妇更奇妬,姬曲意下之,终不解。一日,随游天竺,妇问曰:“吾闻西方佛无量,而世多专礼大士者何?”姬曰:“以其慈悲耳。”妇知讽己,笑曰:“吾当慈悲汝。”乃徙之孤山别业,诫曰:“非吾命而郎至不得入,非吾命而郎手札至亦不得入。”姬自念彼置我闲地,必密伺短长,借莫须有事鱼肉我,以故深自敛戢。妇或出游,呼与同舟,遇两堤间驰驱挟弹游冶少年,诸女伴指点谑跃,倐东倐西,姬淡然凝坐而已。

妇之戚属某夫人者,才而贤,尝就姬学弈,绝爱怜之。因数取巨觞觞妇,瞷妇已醉,徐语姬曰:“船有楼,汝伴我一登。”比登楼,远眺久之。抚姬背曰:“好光景,可惜无自苦。章台柳亦倚红楼,盼韩郎走马,而子作蒲团空观耶?”姬曰:“贾平章剑锋可畏也。”夫人笑曰:“子误矣,平章剑钝,女平章乃利害耳。”居顷之,顾左右寂无人,从容讽曰:“子才韵色色无双,岂当堕罗刹国中,吾虽非女侠,力能脱子火坑。顷言章台事,子非会心人耶?天下岂少韩君乎?且彼视子,去拔一眼中钉耳。纵能容子,子遂向党将军帐下作羔酒侍儿乎?”姬谢曰:“夫人休矣,吾幼梦手折一花,随风片片著水,命止此矣。夙业未了,又生他想,彼冥曹姻缘簿,非吾如意珠,徒供群口画描耳。”夫人叹曰:“子言亦是,吾不子强。虽然,好自爱,彼或好言饮食,汝乃更可虑。即旦夕所须,第告我。”相顾,泣下沾衣,恐他婢窃听,徐拭泪还坐,寻别去。夫人每向宗戚语言,闻者酸鼻云。

姬自是幽愤悽怨,俱托之诗或小词。而夫人后亦从宦远方,无与同调者,遂郁郁感疾,岁余益深。妇命医来,仍遣婢以药至,姬佯感谢婢,出掷药床头。笑曰:“吾固不愿生,亦当以净体皈依作刘安鸡犬,岂汝一杯鸩能断送乎?”然病益不支,水粒俱绝,日饮梨汁一小盏许。益明籹冶服,拥襆欹坐。或呼琵琶妇,唱盲词自遣。虽数晕数醒,终不蓬首偃卧也。

忽一日,语老妪曰:“可传语冤业郎,觅一良画师来。”师至,命写照。写毕,揽镜熟视,曰:“得吾形似矣,未尽吾神也,姑置之。”又易一图,曰:“神是矣,而风态未流动也。若见我,而目端手庄,太矜持故也。”姑置之,命捉笔于旁,而自与妪指顾语笑,或扇茶铛,或检书,或自整衣褶,或代调丹碧诸色,纵其想会。须臾,图成,果极妖纤之致。笑曰:“可矣。”师去,取图供榻前,焚香设梨酒,奠之曰:“小青,小青,此中岂有此缘分耶?”抚几,泪潸潸如雨,一恸而绝,时年十八耳。

日向幕,生始踉跄来,披帷,见容光藻逸,衣态鲜好如生前无病时。忽长号顿足,呕血升余。徐检得诗一卷,遗像一幅,又一缄寄某夫人启。视之,叙致惋痛。后书一绝句,今载集中。生痛呼曰:“吾负汝,吾负汝。”妇闻,恚甚。趣索图,乃匿第三图,伪以第一图进,立焚之。又索诗,诗至,亦焚之。及再检草稿,业散失尽。而姬临卒时,取花钿数事赠妪之小女,衬以二纸,正其诗稿,得九绝句、一古诗、一词并所寄夫人者,共十二篇耳。

余酒友刘无梦,素滑稽生,甚狎之。尝随生过别业于姬卧处,拾残笺数寸许,乃《南乡子》词而不全,仅得三句云:“数尽恹恹,深夜雨无多,也只得一半工夫。”李易安集中无此情话也。刘又窃书遗稿示余,余读其诗,虽悽惋,不失气骨,使与杨太史夫人唱和,殆难伯仲。憾全稿不传,要之经寸珊瑚,更自可怜惜耳。闻第二图藏姬家,余竭力购得之,娟绢楚楚,如秋海棠花,其衣里朱外翠,秀艳有文士韵,然尚是副本,即姬所谓“神已是,而风态未流动者”。未知第三图更复何如。妪尝言:“姬喜看书,少就郎,取不得,悉从某夫人借观。间作小画,画一扇,甚自爱,郎闻之,苦索不与。”又言:“姬好与影语,或斜阳花际,烟空水清,辄临池自照,对影絮絮如问答,婢辈窥之,则不复尔。但微见眉痕惨然,似有泣意。”余览集中第四绝如此语,非妄也。

余向欲刊其诗,因与生有微戚,未敢著。第录诸诗,识其颠末藏之,以俟稗官采择。或他日名媛传中,又添一段佳话。然姬诗有“挑灯闲看牡丹亭”之句,似非无为语,天下女子有情,信有如杜丽娘者乎?惜不令汤若士见之耳。

嗟乎,世之负才零落,踯躅泥犁中,顾影自怜,若忽若失如小青者,可胜道哉!戋戋居士书。《绿窗女史·青楼部·才名》,明秦淮寓客辑明刊本。


戋戋居士的《小青传》被认为是最早关于小青的传记。这篇传记已将小青的姓氏里籍、家庭教育、婚姻生活、孤悽处境及去世前后的情形介绍得非常详细。但是,与别的有些传记不同,本传没有交代小青夫家的姓名,也没有交代小青去世的确切年份明崇祯四年黄来鹤抄本《小青焚余稿一卷》附《小青传》传末署“万历壬子(四十年,1612)秋仲戋戋居士书于西湖之水明楼”。。戋戋居士的《小青传》后被收入到詹詹外史编的《情史》一书中《情史》收入了戋戋居士的《小青传》并附上了小青的作品。,而詹詹外史是明末著名的出版家冯梦龙的号也有认为詹詹外史为冯梦龙号的证据不足。,故有人认为戋戋居士即是冯梦龙。但这一说法是不成立的,因为从传记所显示的信息来看,作者有可能生活在杭州或不在杭州,但曾到过杭州。作者与小青丈夫有“微戚”关系,他酒友刘无梦曾随小青的丈夫到过小青的孤山住处。在小青去世后他亲自到小青的住处向“老妪”购得第二幅小青的画像。冯梦龙生活在吴中,未有材料表明他到过杭州,因此,《小青传》作者为冯梦龙的可能性不大。

(二)支如增(璔)的《小青传》

自杜丽娘死,天下有情种子绝矣。以吾所闻小青,殆丽娘后一人也。小青读《牡丹亭》词,叹曰: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悲夫,真情种也。爰作《小青传》。

小青者,武林某生姬也。家广陵。名玄玄,字小青,其姓不传。姬幼随母学,母本闺塾师,所游多名闺,故得博览图书,妙解声律,兼精诸技。毎当闺秀云集,茗战手语,姬随变酬答,人人自失。十龄时,遇一老尼,口授心经,一过辄成诵。尼曰:“是儿早慧福薄,乞随予作弟子,即不许,毋令识字,可三十年活。”母难之。

十六归生,生之妇奇妬,姬曲意下之,终不悦。偶随妇游天竺,妇问:“西方佛无量,世多专礼大士者何?”姬曰:“以慈悲故耳。”妇知讽已,笑曰:“吾当慈悲汝。”乃徙之孤山别业,诫曰:“非吾命,郎至不得入;非吾命,郎手札至亦不得入。”姬往,生亦不甚相顾。姬凄惋无已。

有某夫人者,时从姬学弈,绝怜爱之。而姬性好书,向生索取不得,数从夫人处借观,间赋小词自遣。对佳山水有所得,辄作小画。生闻之,每索,卒不与。姬又好与影语,斜阳花际,烟空水清,辄临池自照,对影絮絮如问荅。女奴窥之,辄止,但见眉痕惨然。故尝有“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之句,悲哉!妬妇庸奴,都无可语,徒向《牡丹亭》说梦耶。

一日,从妇登楼船,某夫人亦在坐,时同游女伴见两堤间游冶少年驰骑,但指顾相谑,姬独淡然凝坐,或俯清流,转眄而已。某夫人曰:“昔太白举杯邀月,对影三人,惟太白之影可与太白饮,亦惟小青之影可与小青对耶?”时妇已醉卧,姬频觑妇,低语夫人曰:“太白仙才,小青怨女,故自不类。三闾大夫索知己不得,索之云中之湘君;妾又索湘君不得,索之水中之影耳。”夫人曰:“子悲愤无聊,政类三闾生,亦类楚怀王,顾不知谁为上官大夫也。”姬黙然,夫人曰:“以三闾之才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此,太史公憾之矣。”姬曰:“此三闾之为三闾也。”夫人乘间向姬曰:“此舟有楼,汝伴我同登。”比登楼远眺,顾左右无人,抚姬背曰:“好光景,可惜虚过,章台柳亦倚红楼,眄韩郎走马,而子作蒲团空观耶?”姬曰:“贾平章剑锋可畏也。”夫人曰:“子误矣,平章剑钝,女平章利害耳。”少选,从容讽曰:“子既闲仪则,多技能,而风流绰约,复尔岂当堕罗刹国中,吾非女侠,力能脱子火坑,顷言章台柳,子非会心人耶?天下岂少韩君乎?且彼妇即善遇子,子终向党将军帐下作羔酒侍儿乎?”姬曰:“夫人休矣,妾幼梦手折一花,随风片片着水,命止此矣。夙业未了,又生他想,彼冥曹姻缘簿,非吾如意珠,再辱奚为,徒供群口画描耳。”夫人点首长叹,相顾良久,泣下沾衣,徐拭泪还座。夫人向宗戚毎谈及之,无不咨嗟太息云。

自后夫人从宦游,姬益寥閴,遂感疾。妇命医来,仍遣婢捧药至,姬佯谢。婢出,掷药床头,泣曰:“吾即不愿生,亦当以浄体皈依作刘安鸡犬,岂以一杯鸩断送耶?”乃贻书某夫人曰:

关头祖帐,迥隔人天,官舍良辰,当非寂度;驰情感往,瞻睇慈云,分燠嘘寒,如依膝下,糜身百体,未足云酬。姊姊姨姨无恙。犹忆南楼元夜,看灯谐谑。姨指画屏中一冯栏女曰:“是妖娆儿倚风独盼,恍惚有思,当是阿青。”妾亦笑指一姬曰:“此执拂狡鬟,偷近郎侧,将无似姊?于时角彩寻观,缠绵彻曙,宁复知风流云散,遂有今日乎?”

往者仙槎北渡,断梗南栖,狺语哮声,日焉三至。渐乃微辞含吐,亦如尊旨云云。窃揆鄙衷,未见其可,夫屠肆菩心,饿狸悲鼠,此直快其换马,不敢辱以当炉。去则弱絮风中,往则幽兰霜里,兰因絮果,现业谁深。若便祝发空门,洗妆浣虑,而艳思绮语,触绪纷来,正恐莲性虽胎,荷丝难杀,又未易言此也。

乃至远笛哀秋,孤灯听雨,雨残笛歇,谡谡松声。罗衣压肌,镜无干影,朝泪镜潮,夕泪镜汐。今兹鸡骨,殆复难支,痰灼肺然,见粒而呕;错情易意,悦憎不驯,老母姊弟,天涯问绝。嗟乎,未知生乐,焉知死悲?憾促欢淹,无乃非达?妾少受天颖,机警灵速,丰兹啬彼,理讵能双。然而神爽有期,故未应寂寂也。至其沦忽,亦匪自今,结以来,有宵靡旦,夜台滋味,谅不殊斯;何必紫玉成烟,白花飞蝶,乃谓之死哉!

或轩车南返,驻节维扬,老母惠存,如妾之受;阿秦可念,幸终垂悯。畴昔珍赠,悉令见殉。宝钿绣衣,福星所赐,可以超轮消劫耳。小六娘先期相俟,不忧无伴。附呈一绝,亦是鸟死鸣哀。其诗集小像,托陈媪好藏,觅便驰寄。身不自保,何有于零膏冷翠乎!他时放船堤下,探梅山中,开我西阁门,坐我绿阴床,髣生平于响像,见空帷之寂扬,是耶非耶,其人斯在。嗟乎夫人,明冥异路,从此永辞,玉腕珠颜,行就尘土;兴言及此,恸也如何!

书成未达,疾益甚,水粒俱绝,日饮梨汁少许,然明妆冶服,拥幞欹坐,虽数晕绝,终不蓬垢偃卧也。忽一日,语老媪曰:传语冤业郎,觅一良画师来。师至,命写照,写毕,揽镜熟视曰:“得吾形矣,未得吾神也,姑置之。”师易一图进,姬曰:“神是矣,丰采未流动也,昔杜丽娘自图小像,恐为雨为云飞去,丰采流动耳。”乃命师且坐,自与老媪扇茶铛,或检图书,或整衣褶,或代调丹碧诸色,纵其想会。久之,命写图,图成,极妖纤之致。笑曰:“可矣。”取供榻前,爇名香,设梨汁,奠之曰:“小青,小青,此中岂有汝缘分耶?”抚几而泣,泪雨潸潸下,一恸而绝,年才十八耳,时万历壬子岁也。

哀哉,人美于玉,命薄于云,琼蕊优昙,人间一现,欲求如杜丽娘牡丹亭畔重生,安可得哉?日向暮,生踉跄来,披帷视之,则容光藻逸,衣态鲜好如生前,不觉长号顿足,既检遗诗及像,又一缄,即前寄某夫人稿也。读之,叙至惋痛,生狂叫曰:“吾负卿矣。”呕血数升。妇闻,恚甚,趣索图,生诡以第一图进,立焚之。又索诗,诗至,亦焚之,广陵散从兹绝矣。

悲夫,楚熖诚烈,何不以纪信诳之,则罪不在妇,又在生耳。犹幸第二图,其姻戚有购得之者。而姬临卒时,以花钿数事赠老媪之小女,衬以二纸,偶为好事者所见,则皆姬手迹,字亦漫灭,细阅之,得九绝句一古诗一词,殆诗草也,然题亦不可考。嗟夫,姬信情种,命题亦当有致,惜乎其不可考也。虽然,诗且不全,何有于题,而更有游姬别业者,于壁间拾残笺数寸许,有字云:“数尽恹恹深夜雨,无多也,只得一半工夫。”亦姬遗墨,盖《南乡子》词而未全,李易安工为情语,不逮也。而世所传仅此,并寄某夫人一绝及一缄耳。

嗟乎,丽娘帧首数言,便足千古,亦何必吐尽奇葩,供人长玩耶?不然,脱小青临卒,不以花钿赠人,而彼画师写照,落笔便肖,则遗照残笺且尽归妬妇劫火,又安得桃花一瓣,流出人间也哉。(明)贺复征:《文章辨体汇选》卷五百四十一。


显然,支如增的《小青传》是在戋戋居士的《小青传》基础上增改而成。与戋戋居士传不同的地方主要有:一是支传将小青的诗文嵌入传中;二是增添了某夫人援引李白、屈原事例劝解小青的对话;三是点明了小青的字为“玄玄”(清避康熙名讳,改为“元元”),并交代了小青卒时的确切年份——万历壬子,即万历四十年(1612);四是头尾加上了支如增自己的议论。支如增,一作如璔,字小白,浙江嘉善人清代很多文献(如陈文述《兰因集》所载支传)署支如增为虞山人,可能是受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女郎羽素兰传”后所附《小青传》的影响。,晚明学者支大纶之子。崇祯三年(1630)中乡试副榜,与李维桢、陈继儒、邹之麟为文字交。事迹见清王昶《明词综》卷六和清盛枫《嘉禾征献录》卷三十六。支如增撰写《小青传》的时间,清周亮工在《因树屋书影》卷四曾提及:“丙寅年,予在秣陵,见支小白如增以所刻《小青传》遍贻同人。”(清)周亮工:《因树屋书影》卷四,《续修四库全书丛书》本第1134册。丙寅年即天启六年(1626),因此,支如增撰写《小青传》应在是年或是年之前。若以天启六年计算,则小青已去世十四年了。支如增的《小青传》后收入明郑元勋编纂的《媚幽阁文娱》和明贺复征编纂的《文章辨体汇选》中。

(三)陈翼飞的《小青传》

小青者,名玄玄,维扬人也。奇艳有佚才,十六为武林豪公子妾,以同姓,故讳之。公子憨且制于妇,妇悍甚,而青善下之,顾不得终偶。

一日,游三竺,妇好谓青曰:“西方无量佛,而大士独著者何?”青曰:“慈悲耳。”妇恚其讽也,微笑曰:“吾当慈悲若。”归,遂徙之孤山。诫曰:“非吾命,而郞至不得入,抑非吾命而郎手札至,亦不得入。”青俯眉而已,不敢喙也。私自念渠闲置我,必密伺我短长,殊深敛戢,不窥户。而妇每岀游,辄呼与俱,两堤游冶诸年少,挟弹试马,鞠呼卢,为笑乐,他姬多属目浪谑,青独凝坐无语也。

妇戚属某夫人者,贤而侠,怜青闲靓,尝就手谈相得甚欢。在湖上,欲与青有言,而妇耽耽其侧,乃数取巨觥嚼之,妇径醉。因携青楼船远眺,久之,抚其背曰:“空自苦,以子才韵,堕罗刹国中耶?吾力能脱子,子岂有意乎?”青谢曰:“夫人休矣,儿幼时遇一老尼云,薄禄相,无令识字,可三十年活。阿母不信,令稍畋猎经史,玲玲解声律,涉诸技至此,此固命也。又尝梦手折一花,随风片片着水,水中花,讵可久乎?生他想,滋宿业耳。”因泪下不自持。夫人叹曰:“子议坚矣,吾无以易子,虽然,善自爱,渠或好言饮食汝,乃更可虑耳。昕夕有所须,第告我。”尔时恐他婢闻余语,竟别去。

居恒幽郁凄怨,具托之诗或小词,间作小画,画一扇,自珍之,秘不令人见也。夕阳落水时,空烟薄蔼,临池自照,啾啾与影语,不泣神伤,腹中车轮转耳。而某夫人亦复从宦许,无可薄愬矣。益感愤,病瘵经年。妇果命医,遣婢以药至,青意其鸩也,佯谢之,婢出,掷药床头,大噱曰:“吾岂淮南鸡犬,以此上升耶?”顾体日益羸,饮梨水少许,不能粒食矣。而服夭冶,益自喜明镜,荧荧拥髻,泫然不蓬首偃卧也。翁姥久不往来,如隔世,独一妪与居。忽一日,令呼画师写照,危坐熟视之曰:“似顾未尽吾神。”又易一图,曰:“神是矣,而风态殊减,岂见我太矜庄耶?”乃妍笑语,拂袖舒衿,谬与妪指顾他事。或煮茗调丹碧,若不知有盘礴其傍者,师亦匠意妖纤,而图就矣,青猍自顾,辗然曰:“可矣。”以梨酒供之榻前,曰:“小青,小青,汝竟是耶?”因作书与妪寄某夫人曰:“……玄玄叩首上。”叙致惋痛,一恸而绝,年仅十八尔。

郎竟不及诀,披帏见其貌,鲜好如平生,乃长号曰:“吾负汝,吾负汝。”噫嘻晩矣。而妬妇人反恚甚,趣索图,得其初本,立焚之,并焚其诗,仅余十二章,一楮乃衬花钿,赠妪之小女者,第三图竟不见。见第二图于妪家,云娟娟楚楚如秋海棠也。

余于梅候过孤山,有征其事者,而不既,兹乃得其传,而不知其谁氏之公子也。为之惄然曰:世之好女子多矣,而文慧者鲜,文矣慧矣,而非坎壈凄痛,则凭而吊之者,亦不至心绝意悲,且若将抉重泉而系以续命之缕也。吾独哀小青,不以贤夫人策易其志,至甘心镜无干影以终,千秋奇语,有识同悲,是不可无西陵松栢并论也。(明)贺复征:《文章辨体汇选》卷五百四十一。


陈翼飞,字符朋,平和(今属福建)人,万历三十八年(1610)进士。著有《慧阁诗》八卷,《四库总目》存目著录,另编有《文俪》十四卷。此篇《小青传》,明郑元勋编纂的《媚幽阁文娱》和明贺复征编纂的《文章辨体汇选》也均收入,附在支传之后,并注明“改前本”。后又有编者题识云:“既梓支小白作,沈昆铜复出此篇,较为劲而洁,悔不早见,遂并存之。”由于陈传是支传的改写本,于小青事迹并无增添之处,只是词语文句上作了一些删改,因此,文献价值不大,后世也无甚影响。

(四)张潮《虞初新志》所载《小青传》

小青者,虎林某生姬也,家广陵,与生同姓,故讳之,仅以小青字云。姬夙根颖异,十岁遇一老尼,授《心经》一再过,了了,覆之不失一字。尼曰:“是儿蚤慧福薄,愿乞作弟子,即不尔,无令识字,可三十年活尔。”家人以为妄,嗤之。

母本女塾师,随就学,所游多名闺,遂得精涉诸技,妙解声律。江都固佳丽地,或诸闺彦云集,茗战手语,众偶纷然,姬随变酬答,悉出意表,人人唯恐失姬。虽素娴仪则,而风期异艳,绰约自好,其天性也。年十六,归生,生豪公子也,性嘈唼,憨跳不韵,妇更奇妒,姬曲意下之,终不解。一日随游天竺,妇问曰:“吾闻西方佛无量,而世多专礼大士者何?”姬曰:“以其慈悲耳。”妇知讽己,笑曰:“吾当慈悲汝。”乃徙之孤山别业,诫曰:“非吾命,而郎至不得入,非吾命,而郎手札至亦不得入。”姬自念彼置我闲地,必密伺短长,借莫须有事鱼肉我,以故深自敛戢,妇或出游,呼与同舟,遇两堤之驰骑挟弹游冶少年,诸女伴指点谑跃,倐东倐西,姬澹然凝坐而已。

妇之戚属某夫人者,才而贤,常就姬学弈,绝爱怜之。因子取巨觞觞妇,瞷妇已醉,徐语姬曰:“船有楼,汝伴我一登。”比登楼,远眺久之,抚姬背曰:“好光景,可惜毋自苦,章台柳亦倚红楼,盼韩郎走马,而子作蒲团空观耶?”姬曰:“贾平章剑锋可畏也。”夫人笑曰:“子误矣,平章剑钝,女平章乃利害耳。”顷之,从容讽曰:“子既娴仪则,又多技能,而风流绰约,复尔岂当堕罗剎国中?吾虽非女侠,力能脱子火坑,顷言章台柳,子非会心人耶?天下岂少韩君乎?且彼纵善遇子,子终向党将军帐下作羔酒侍儿乎?”姬曰:“夫人休矣,妾幼梦手折一花,随风片片着水,命止此矣,夙业未了,又生他想,彼冥曹姻缘簿,非吾如意珠,再辱奚为,徒供群口画描耳。”夫人叹曰:“子言亦是,吾不子强,虽然,于亦宜自爱,彼或好言饮食,汝乃更可虑,即旦夕所须,第告我无害。”因相顾,泣下沾衣,徐拭泪还座,寻别去。夫人每向宗戚语及之,无不咨嗟叹息云。

姬自后幽愤凄恻,俱托之诗或小词,而夫人后亦旋宦远方,姬益寥閴,遂感疾。妇命医来,仍遣婢捧药至,姬佯感谢,婢出,掷药床头,叹曰:“吾即不愿生,亦当以净体皈依作刘安鸡犬,岂以一杯鸩断送耶?”然病益不支,水粒俱绝,日饮梨汁盏许。益明妆冶服,拥幞欹坐,或呼琵琶妇唱盲词以遣,虽数晕数醒,终不蓬首偃卧也。忽一日语老妪曰:“可传语冤业郎,觅一良画师来。”师至,命写照,写毕,揽镜熟视,曰得吾形似矣,未尽吾神也。姑置之,又易一图曰:“神是矣,而风态未流动也,若见我而目端手庄,太矜持故也。”姑置之,命捉笔于旁,而自与妪指顾语笑。或扇茶铛,简图书,或代调丹碧诸色,纵其想会,久之,复命写图,图成,极妖纤之致,笑曰:“可矣。”师去,即取图供榻前,爇名香,设梨酒,奠之曰:“小青,小青,此中岂有汝缘分耶?”抚几而泣,泪雨潸潸下,一恸而绝。时万历壬子岁也,年才十八耳。

哀哉!人美于玉,命薄于云,琼蕊优昙,人间一现,欲求如杜丽娘牡丹亭畔重生,安可得哉!日向暮,生始踉跄来,披帷见容光藻逸,衣袂鲜好如生前无病时,忽长号顿足,呕血升余。徐简得诗一卷、遗像一幅。又一缄寄某夫人启,视之,叙致惋痛。后书一绝句。生痛呼曰:“吾负汝,吾负汝。”妇闻,恚甚,趋索图,乃匿第三图,伪以第一图进,立焚之。又索诗,诗至,亦焚之。广陵散从兹绝矣。

悲夫,楚焰诚烈,何不以纪信诳之,则罪不在妇,又在生耳。及再简草稿,业散失尽,而姬临卒时,取花钿数事赠妪之小女,衬以二纸,在其诗稿得九绝句、一古诗、一词、并所寄某夫人者共十二篇。古诗云(略)。绝句云(略)。其《天仙子词》云(略)与某夫人书云(略)。后附绝句云:“百结回肠写泪痕,重来惟有旧朱门。夕阳一片桃花影,知是亭亭倩女魂。”

生之戚某集而刻之,名曰《焚余》。张山来曰(见下引,此略)(清)张潮:《虞初新志》卷一,清康熙三十九年刻本。


按:张潮(1650—1707以后),字山来,号心斋,新安(今安徽歙县)人,客居江苏扬州。张潮《虞初新志》所载《小青传》前半部分有关小青事迹的部分主要取自戋戋居士传,后半部分的议论主要截取支传中的议论。《与某夫人书》云后所附的诗词则取自《情史》。因此,张潮《虞初新志》本《小青传》实际上是一个拼凑本。

通过以上四种《小青传》的考察,我们可知各版本的关系是:戋戋居士本为原创本,支如增本为增改本,陈翼飞本为删改本,张潮《虞初新志》本为拼凑本。

二、明季文人歌咏小青的诗文和戏曲创作

《小青传》行世不久,即在社会上广为流传,文人们纷纷赋诗作文以歌咏小青之事。较早歌咏小青事的文人当为卓发之、卓人月和徐士俊。卓发之(1587—1638)字左车,又字能儒,号莲旬居士,仁和(今浙江杭州)人,天启中,尝乔寓南京。著有《漉篱堂集》二十四卷。卓发之作有《和小青韵(有序)》,序及诗如下:


丁卯仲秋之廿日,文青女史送别钟小天于云抱阿。小天倩王宏卿为文青写一小影,抱之而归。赵若曾为点树石,拟共为韵语纪之。偶文青讽小青绝句云:“何处飞来集画栏,朱朱翠翠似青鸾。而今几个怜文采,也向西风斗羽翰。”予辈谓小青以春女抱秋士之感,女史字同小青,又小字鸾哥,性好柔翰,不喜与俗士伍。因同贺可上、陈士业、吴默置、周安期、吴见末依小青韵即席赋赠,女史亦应声倚席而和。


睡思将酣尚倚阑,一庭秀色集青鸾。肯令汉殿穿针夜,独自传言拂翠翰。

荒庭秋色到危阑,影落寒波似镜鸾。羞与花枝斗颜色,却依弱柳弄霜翰。(明)卓发之:《漉篱集》卷六,《四库禁毁书丛刊》第107册,第427页。


按:丁卯为天启七年(1627),据上面的考证,我们即已知道支如增的《小青传》大约作于天启六年(1626),则卓发之的《和小青韵(有序)》作于支如增撰《小青传》的次年。

不仅卓发之有歌咏小青之诗,其儿子卓人月对小青的事也很感兴趣。卓人月(1606—1636),字珂月,号蕊渊,明崇祯八年(1635)贡生。著有《蕊渊集》和杂剧《花舫缘》等。卓人月有《吊小青诗》十首,诗题注明“和小青韵”。其中有云:


携取芳吟向月前,我将掻首问青天。一生有愿曾如否?今作谁家并蒂莲。

为谁飞堕碧烟纱,惆怅红尘未可家。忽复乘风归阆苑,玉勾洞口忆琼花。

天教薄命岂能争,何用留他身后名。毕竟多情还是景,生天入地只随卿。小青好与影语。

孤山空自骑辚辚,难觅孤坟踏暮春。料得长携苏小小,夜深一对弄珠人。

娄江旧事不堪听,今日西湖哭杜亭。若使临川犹可作,眼梢又有一番青。(娄江女子俞二娘手《评牡丹亭》三册而死,汤临川有吊诗。)(明)卓人月:《蕊渊集》卷十一,明崇祯十年传经堂刻本。


卓人月的《蕊渊集》有其父亲卓发之(莲旬)的批语。《吊小青诗》上的眉批为:“莲旬云:小青人奇诗奇,尺牍尤奇。《玄玄书》远胜《会真》一札,词场未见敌手,自足凌压千古。”

卓人月又有《读小青传》诗一首云:


黑云流,红月收,闲读《小青传》。须教大白浮汉宫,玄乙今何在,梁苑仓庚不可求。(明)卓人月:《蕊渊集》卷八,明崇祯十年传经堂刻本。


徐士俊,原名翙,字三有,号野君,仁和(今杭州)人。著有《雁楼集》及杂剧《小青娘情死春波影》、《洛水丝》杂剧等。《春波影》是徐士俊根据《小青传》的内容,以杂剧的形式改编而成的戏曲。卓人月和徐士俊是最要好的朋友,当徐士俊的《春波影》完成后,卓人月为其写了一篇序,序云:


余既和小青诗十首矣,友人徐野君遂拟元人体,填词四出。因小青有读《牡丹亭》诗,而《临川集》中又载娄江女子读牡丹亭而死,遂并为点染,作临川一重冤案。且谓余曰:“《小青传》中所谓三易照者,今已无存。”此剧不知可当第几图,余笑而作诗答之。

临川遣笔如针刺,还魂一声天下肝肠绝。色鬼与情骨,夜夜疑来笔尖立。双梦亭前梅影白,孤山顶上梅濡血。白者杜之魂,血者青娘恨。泪随风沥,野君捣取梅花汁红冰,隐隐凝为墨。邀取芳魂自天末,挥毫代展喉间咽。梦里临川来献笔,文成纸上犹闻牡丹泣。莫恨两家写照不可得,只在汤生徐生之妙舌。吁嗟乎情根一点如灯接,添油传火皆才客。古来书籍将心灭,经不及史史逊说,惟有歌曲能将心洗出。君不见娄江路、广陵路,魂如织,魂兮不归乃在亭之侧。欲赋招魂正无策,野君又续销魂集。(明)卓人月:《蕊渊集》卷四,明崇祯十年传经堂刻本。


卓人月卒于崇祯十年(1636),卒时仅31岁。若以天启六年计,时卓人月为21岁。而21岁至31岁,正是一个人青春萌动,对男女情事感兴趣的年龄,因此,卓人月和徐士俊的诗文杂剧,十有八九创作于这一时期,也即天启六年至崇祯十年间。

关于小青题材的戏曲,明季尚有吴炳的《疗妒羹》传奇、朱京藩的《风流院》传奇、来集之的《小青娘挑灯闲看牡丹亭》杂剧、陈季方《情生文》杂剧(已佚)等,大约都创作于崇祯年间。当时著名的文人陈子龙、李雯等,即是在观看小青戏曲后写下了歌咏小青的诗句。如陈子龙诗云:


广陵小女随烟雾,环佩踏云向东度。

星光掩抑花参差,颓绿嫣红对秋雨。

窈碧凝眸孤影通,啼魂无语黄昏路。

画图不到春风前,夜夜伤心泣缣素。

幽泉香气日应薄,我曾洒酒松间墓。

悲情遥断草连天,杳冥神灵渺难遇。

天下何人剧可怜,谱将幽恨入管弦。

罗屏美人善惆怅,妙学此曲双婵娟。

一声宛转尽生死,啾啾丽魄来当筵。

云发眼波光影碎,我欲从之然不然。

忽如移我孤山下,咫尺风雨清秋天。

昔人何年在黄土,丹青虽好犹弃捐。

解识相思古来少,此情久断君何传。

传神岂独邯郸步,摄魂反恐遥相妬。

不须重见李夫人,刘郎空自愁无数。(清)陈文述:《兰因集》卷上,《丛书集成续编》第38册,上海书店。


李雯的诗云:


天下佳人不易得,小青之墓徒青青。

生时逸艳人不知,死后空名伤娉婷。

云容绮思安可见,吴阊才人驰目成。

满堂敛容静不语,清唱独发如哀筝。

寡鹤夜叫山竹冷,幽兰落泣浅清切。

如悲鹤鸣素琴商,丝丝将断不可听。

绝如秋风振哀玉,芙蓉欲坠难为形。

四座举袂尽惆怅,白日为凉蝉不鸣。

忆昔小青信仙侣,任魄悲魂天不许。

清姿下迈失所俦,有骨更作西泠土。

西泠之士松柏修,石泉雨滑啼斑鸠。

沈颜杳冥不可问,忽来堂中生丽愁。

当年美人恨不遇,故托遗容垂绢素。

岂知一曲写最真,蛱蜨飞来钱塘路。(清)陈文述:《兰因集》卷上,《丛书集成续编》第38册,上海书店。


小青死后的一二十年时间里,有如此多的诗人和曲家为其作诗作曲,她的故事广为流传,小青之才色、之不幸、之影响,由此可见一斑。

三、小青为钱塘冯生妾的文献记载

以上四种不用版本的《小青传》在提到小青的夫家时,要么说小青是“虎林某生姬也”,要么说小青是“武林豪公子妾”,并没有点明这个某生的姓氏。但清代钱塘陈文述所编的《兰因集》收入的支如增《小青传》却书为“武林冯生姬也”,这是后人根据前人的一些文献记载或传闻改动的结果,那么,有哪些文献记载小青是实有其人,并将小青与武林冯生联系起来的呢?本人以为,主要有以下三种:

(一)施闺章《蠖斋诗话》中的记载

小青诗甚传于世,近有辨者谓实无其人,盖拆“情”字为小青耳。予至武林,询之陆丽京,曰:“此故冯具区之子云将妾也。所谓某夫人,钱塘进士杨廷槐元荫妻也。杨与冯亲旧,夫人雅暗文史,故相怜爱,频借书与读。尝欲为作计令脱身他归,小青不可。及夫人从宦北上,小青郁无可语,贻书为诀,书中所云,皆实录也。小青以命薄甘死,宁作霜中兰,不作风中絮,岂徒才色重哉!”客问小青固能诗,恐不免文人润色,陆笑曰:“西湖上正少此捉刀人。”(清)施闺章:《蠖斋诗话》, 《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集部第420册。


按:陆丽京即陆圻(1613—? ),“西泠十子”之一。陆圻告诉施闰章,小青是冯梦祯儿子冯云将的妾,与小青交往的“某夫人”是钱塘进士杨廷槐元荫妻子。由于陆圻与施闺章(1618—1678)都是明末清初人,且陆圻又是钱塘人,因此,施闺章所载陆圻的话的可信度是极高的。

(二)《宫闺氏籍艺文考略》的记载

玄玄字小青,广陵人,嫁为武林冯公子妾。杭人沈兰先参疑云:“《列朝诗集》谓小青实无其人。然遗稿中《寄某夫人书》,为杨淇园夫人。杨氏子孙皆言幼时见小青手书,又小青之夫,实为冯生,似非属乌有也。然外间颇有小青为情之说,又云邑子谭生造传及诗。小青事云今不远,而乡中前辈,不闻所谓谭生者,以无为有,以有为无,岂皆出好事人品耶?”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焚余草》,引王士禄辑《宫闺氏籍艺文考略》,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76页。


按:沈兰先即沈昀(1618—1680),浙江仁和(今杭州)人,生平事迹见《清史稿》卷四八。沈昀也是明末清初人,他说《寄某夫人书》中的“某夫人”即为杨淇园夫人,并说杨氏子孙幼时曾见亲小青手书,小青之夫,实为冯生。沈昀的话也是有一定可信度的,只是他说的“杨淇园夫人”与陆圻说的“杨廷槐元荫妻子”相牴牾。杨廷槐与杨淇园虽然都是杭州人,但实际是不同的两个人。杨廷槐,字祖植,钱塘人(今杭州),万历二十三年(1595)进士。曾在刑部、礼部任职,后忤魏忠贤而被削籍。魏败复官,再备兵徐淮,忌者复中之,拂衣归。杨淇园,即杨廷筠(1557—1627),字仲坚,号淇园,仁和(今杭州)人。官至监察御史、顺天府少尹和京兆尹、江苏学政等职。因此,究竟是哪个杨夫人,因无其他文献佐证,只能录之存疑。

(三)吴道新之《紫云歌》

紫云,冯姓,扬州人,小青女弟,会稽马髦伯姬。姿才绝世,既精书史,兼达禅宗,惜与小青俱早没。著有《妙山楼集》。见髦伯所纪《事略》及吴道新《紫云歌》。歌中有云“西湖烟水西泠树,小桃花绕斜阳暮。寒食东风哭杜鹃,双鸳塜傍苏卿墓”,则亦葬孤山也。(清)陈文述:《孤山吊紫云》, 《颐道堂集》诗选卷二十一,清嘉庆十二年刻道光增修本。


吴道新《紫云歌序》也载张潮《虞初新志》本《小青传》后的题识(见下)。潘光旦论小青真伪引吴道新《紫云歌序》时云:“惟吴道新为何许人,一时无从详考。”潘光旦:《冯小青:一件影恋之研究》, 《潘光旦文集》第一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1页。按:《(光绪)重修安徽通志》卷二百六十有吴道新传,传云:“吴道新,字汤日,桐城人。天启丁卯举人。崇祯间以荐为国子监助教,擢工部主事。甲申,徒步归里,隐于白云山,营生圹以待死。著书数十卷,人称无斋先生。”吴道新作为明末清初人,记载冯小青还有一个妹妹,则小青自然实有其人。

四、小青为虚构说种种

当小青之事在社会上广为盛传,且有人坐实为武林冯生妾的时候,文人圈中也出现了小青为“子虚乌有”的说法,认为《小青传》及诗,都是他人虚构出来的。最早提出这一说法的,是明末清初的学者钱谦益。他在《列朝诗集小传》“女郎羽素兰”传后附云:


又有所谓小青者,本无其人。邑子谭生造传及诗,与朋侪为戏曰,小青者,离“情”字,正书“心”旁似“小”字也。或言姓钟,合之成“钟情”字也。其传及诗俱不佳,流传日广,演为传奇。至有以“孤山访小青墓”为诗题者。俗语不实,流为丹青,良可为喷饭也。以事出虞山,故附著于此。(清)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闰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773页。


钱谦益认为《小青传》及小青诗文都是一个叫“谭生”的乡人造出来的。因为小青为情而死,故以为小青的名字是拆“情”字而来。

此外还有一种说法,认为小青的诗文是卓人月和徐士俊写成的,孤山的小青墓,实则是谷霖苍亡婢秋英的墓。清宋长白《柳亭诗话》卷五中写道:


《小青传》乃支小白戏撰,而诗与文词则卓珂月、徐野君为之,离合其字“情”,也命名之意,亦无是公也。余与野君为忘年交,自述于余者如此。李舒章《彷佛行》曰:“世上佳人不易得,小青之墓徒青青。”又绝句曰:“孤山不见小青坟,竹柏苍苍空暮云。”则谓实有其人矣,谷霖苍学使尝瘞一夭婢于放鹤亭侧,土人戏指为青墓,过客纷纷题咏,后为淫潦所溃,有片石识其岁月,则婢名秋英也。(清)宋长白:《柳亭诗话》,清康熙天茁园刻本。


自钱谦益和宋长白的“子虚乌有”说出来后,时人及后世的文人有信而不疑者,有将信将疑者,有存疑而不作置评者。现将小青真假问题的诸种文献记录附之如下:

朱彝尊《静志居诗话》云:


明闺秀诗类多伪作,转相附会,久假不归。……甚至析“情”字为“小青”,吊青冢者过孤山而流连。《明诗综》卷九十五。


周亮工《因树屋书影》卷四云:


丙寅年,予在秣陵,见支小白如增以所刻《小青传》遍贻同人。钟陵支长卿语余曰:实无其人,家小白戏为之,俪青妃白寓意耳。后王胜时语予,小青之夫冯某,尚在虎林,则又实有其人矣。近虞山云:小青本无其人,其邑子谭生造传及诗,与朋侪为戏曰小青者,离“情”字,正书心旁似小字也。或言姓钟,合言成钟情字也。予意当时或有其人,以夫在,故讳其姓字,影响言之,其诗文或亦有一二流,传者众为缘饰之耳。但虞山云,传岀谭生手。而余实见小白持以贻人,或谭生为之,小白梓之,抑竟岀小白手也?郑超宗谓陈元朋所改传,胜小白旧传,不然。虎林徐野君谱为《春波影》,荆溪吴石渠谱为《疗妒羮》,词皆缛丽可观,即无其事,文人游戏为之,亦何不可。惟是过孤山者,必访小青墓,若过虎丘必洒酒真娘者,则大可喷饭矣。吾弟靖公曰:不知当时果有扬子云否,并真娘墓吾亦疑之。(清)周亮工:《因树屋书影》卷四,清康熙六年刻本。


焦循《剧说》卷三云:


演小青故事为传奇者,有《疗妬羹》、《风流院》两种,当以徐野君《春波影》为最闻见。《卮言》云:冯千秋浙中名士,崇正乙亥拔贡,颇以诗文擅名家,素封因无子,买妾维扬小青,后以妻妬,置之别室,似亦处之得当,不意小青才隽而年夭,时人□□传奇诗歌赞叹。而吴石渠炳之《疗妬羹》、朱价人京藩之《风流院》易千秋为冯致虚,以千秋之才,因小青而反没,不亦冤哉!松陵徐电发载酒放鹤亭,求小青墓不得,作诗云:青青芳草瘗红颜,愁对双峰似翠鬟。多少西陵松柏路,销魂一半是孤山。注云:小青,广陵人,为虎林某生妾,早卒,戋戋居士为之作传。而所录《天仙子》《南乡子词》多不可考。所谓某生,即冯千秋也。千秋名延年,能诗,有文誉,名列复社。粲花主人演作褚大郎,吴某《紫云歌》小序云:冯紫云为维扬小青女弟,归会稽马髦伯诸,所谓小青者,历历可据,惟姓冯则与千秋为同姓矣。《书影》云:昔在秣陵,见支小白如增以所刻小青传遍贻同人,钟陵支长卿语余曰:实无其人,家小白戏为之耳。后王胜时语余:小青之夫冯某尚在虎林,则实有其人矣。或云小青本无其人,其邑子谭生造传及诗为戏,或曰小青者,离情字也,或言姓钟合成钟情字也。予意当时或有其人,以夫在故,讳其姓字,其诗文或亦有一二流传者,众为缘饰之耳。但以为出谭生手,而余适见小白持以贻人,其谭生为之小白梓之耶?抑竟出小白手耶?(清)焦循:《剧说》剧说卷三,民国诵芬室读曲丛刊本。


张潮在《虞初新志》所载的《小青传》后题识云:


张山来曰:“红颜薄命,千古伤心,读至送鸩焚诗处,恨不粉妬妇之骨以饲狗也。”又曰:“小青事或谓原无其人,合‘小青’二字,乃‘情’字耳。”及读《吴紫云歌》,其小序云:“冯紫云,为小青女弟,归会稽马髦伯。又似实有其人矣。即此传亦不知谁氏手笔,吾友殷日戒仿佛忆为支小白作,未知是否,姑阙疑焉。”(清)张潮:《虞初新志》卷一,清康熙三十九年刻本。


清陶元藻《全浙诗话》卷三十七云:


小青,冯云将妾。云将乃冯梦祯之子,秀水人。小青未详何方人氏。《湖壖杂记》:“杯酒自浇苏小墓,可知妾是意中人。”小青寄意之言也。游人至孤山者,必问小青。问小青者,必及苏小。孰知二美之墓,俱在子虚乌有之间。白门一友求其迹,怅不可得。余曰:咏巫山者,谓“朝云暮雨连天暗,神女知来第几峰”;泛洞庭者,谓“日落长沙秋色远,不知何处吊湘君”;引人入胜,正在缥缈之际。子于二美亦当作如是观,必欲求之何?客点首曰:“孤山之侧有菊香墓者,又何人乎?”余曰:“客不闻乎菊香是矣,按周密《武林旧事》,孤山后谈家山有高菊磵墓。考菊磵名翥,字九万,余姚人,绝意事功,命所居曰信天巢。晚年归隐西湖,淳祐元年卒,遂葬焉。姚燧序其诗集,又言葬葛岭谈家山。今志西湖事迹者,不能指谈家山定在何所,然葛岭、孤山相越一水,则高墓总在西泠桥畔耳。近传孤山有士女菊香之墓,诸九鼎为补志其墓云:菊香葬林处士墓侧,闻诸故老,传自宋时。生前吟咏,慕和靖之诗篇;殁后英灵,结梅花之伴侣,是殆以菊磵讹为菊香,文人好事半属渺茫。苏小、小青,空劳凭吊也。苏小墓已详第一卷。小青诗词书札,小说家并载其事,然系谁家姬妾,向无明文。惟仁和陆丽京确指为云将爱姬,且谓小青所遗杨夫人书,即钱塘进士杨元荫妻,与冯原属姻亲,曾劝小青脱身他适,小青不可。及夫人从官北去,故小青作书相诀云云。而山阴宋长白则谓小青传之诗文,乃徐野君、卓珂月为之,非实有其人也。盖“小青”二字,为“情”字拆开,其说由来旧矣,观其诗中“人间亦有痴于我,不独伤心是小青”二句,其为寓言无疑,长白之说近矣。(清)陶元藻:《全浙诗话》,清嘉庆元年怡云阁刻本。


清俞樾《茶香室四钞》卷二云:


秋英墓。国朝宋长白《柳亭诗话》云:《小青传》乃支小白戏撰,而诗与文词则卓珂月、徐野君为之。余与野君为忘年交,自述于余者如此。谷霖苍学使尝瘗一夭婢于放鹤亭侧,土人戏指为青墓,过客纷纷题咏,后为淫雨所溃,有片石识其岁月,则婢名秋英也。按:小青为亡是乌有人,皆知之。今三尺荒坟尚存,湖上莫知其为秋英也。又其诗出卓、徐二君手,人亦罕知者。

国朝朱彭《西湖遗事诗》注云:明时有小青,说者谓托名。施愚山至杭询之陆丽京,陆曰:此冯具区之子云将妾也。集中所谓某夫人者,钱唐进士杨元荫妻也,见《愚山诗话》。支如增《小青传》:名元元,家广陵,其姓不传,殁于万历壬子,年才十八。又张潮《虞初新志》云:小青女弟紫云,嫁会稽马髦伯,据诸说,实有其人,非乌有也。按:小青有无不足深究,惟其妹紫云与秋英之名,知者甚少,宜表出之。小青卒于万历壬子,是万历四十年,其生当在万历二十三年乙未。(清)俞樾:《茶香室四钞》卷二,清光绪二十五年刻春在堂全书本。

五、陈文述、陈寅恪、潘光旦、邓长风、汪超宏对“乌有”说的批驳

乾嘉时期的钱塘作家陈文述在所编的《兰因集》卷上收入了一些有关小青的资料,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有关小青的那段议论也在其中。陈文述对钱谦益的“乌有”之说给予了非常有力的批驳,其文云:


此蒙叟谬论也,是条载“女郎羽素兰”传下,曰素兰名儒,字静和,不详其邑里,或曰吴人也。解音律,推律得羽声,遂自命为羽氏。能书善画。兰既嫁,不得意,为《沤子》十六篇,以见志云云。按:此常熟翁素兰也。素兰风流放诞,卒以戕身,蒙叟既诋之,而讳其姓之半,曰羽。且托于吹律得声之说以傅会之,事已奇矣。而忽牵涉于杳不相即之小青,谓无其人,且谓事出虞山,因附著。则素兰为虞山人可知,何云不详邑里。至小青生于广陵,归于钱塘,与虞山何涉?而云事出虞山,则以小青传为支如增小白所作,支,虞山人,故云尔也。于作传之人,既以虞山证之,又以谭生讳之。于素兰之姓,则合者分之;于小青之名,则分者合之。忽昧忽明,几成梦呓。或妬妇扬焚图之余烈,百计以灭其迹,冯既旧家,妇应豪族,蒙叟受托,作此不经之语,未可知也。陈寿佳传,魏收秽史,文人颠倒,古今一辙。愚山讲山,笃实君子,成说具在,信而可征,无稽之谈,本不足辨。目论之儒,是丹非素,巧言簧鼓,易滋淆语,故申论之,颐道居士。(清)陈文述:《兰因集》卷上,《丛书集成续编》第38册,上海书店。


陈文述对钱谦益“乌有说”的批驳主要有四点:其一,“羽素兰”明明是钱谦益故里虞山人,“事出虞山”,却又说“不详其邑里”。她原名翁素兰,却要拆“翁”字下半部件以为她姓。其二,翁素兰因为“风流放诞”,而遭杀身之祸,却又“托于吹律得声之说以傅会之”。其三,小青“生于广陵,归于钱塘,与虞山何涉”,为什么要附在“女郎羽素兰”传下?其四,《小青传》乃支如增所作,却又归之谭生。这些自相矛盾的地方,即便钱谦益当面受质,也无法自圆其说。陈文述认为钱谦益之所以这样“忽昧忽明”,“作此不经之语”,是因为“妬妇扬焚图之余烈,百计以灭其迹,冯既旧家,妇应豪族”,而钱谦益受了冯家所托所致。

陈寅恪在《柳如是别传》里写到钱谦益与冯梦祯、冯云将父子的关系时,也述及小青真伪一事。他赞同陈文述对钱谦益的批驳,并提供了小青是冯云将妾的新证据,但他不认为钱谦益之所为是受了冯云将嫡室之托,而是因为好友冯云将娶了同姓之女为妾,违反了“买妾不知其姓,则卜之”的做法。其文云:


牧斋尺牍壹《与宋玉叔琬书》云:“不肖在杭有五十年老友曰冯鹓雏,字云将者,故大司成开之先生之仲子也。年八十有七矣。杜门屏居,能读父书,种兰洗竹,不愧古之逸民。开之故无遗赀,云将家益落。”

据此云将暮齿这情况,亦可想见矣。兹所以不避繁赘之嫌,略详云将名字及生平者,盖为小青故事,后人多所误会这故。列朝诗集闰肆“女郎羽素兰”条小传附论小青事云……

陈文述《兰因集》上参陈文述《西泠闺咏》玖“梅花屿冯小青诗序。”辨正牧斋之说,略云:或妒妇扬焚图毁诗之余烈,百计以灭其迹。冯既旧家,妇应豪族。蒙叟受托,作此不经之语,未可知也。

寅恪案,颐道居士驳牧斋所言之谬,甚确。但以牧斋受闰生嫡室之托,造作不经之语,殊不知牧斋与云将交谊甚笃,因讳其娶同姓为妾,与古礼“买妾不知其姓,则卜之。”之教义相违反也。见小戴记曲祀上。至云伯撰《西泠闺咏》,又以小青之夫为冯千秋。是误认冯云将即冯千秋,则为失实。据光绪修《杭州府志》壹肆捌《冯延年传》云:冯延年字千秋。明国子监祭酒秀水梦祯孙。梦祯娶武林沈氏,爱西湖之胜,筑快雪堂于湖上。延年因入籍钱塘。中崇祯十二年副贰,入太学。归隐秋月庵。

然则千秋乃开之之孙。牧斋作《开之墓志》云:“余与鹓雏好。”是牧斋为云将之故,因讳小青之事,较合于情理也。

又河东君《湖上草》有《过孤山友人快雪堂》七律一首。据《列朝诗集·丁壹伍》《冯梦祯小传》云:筑室孤山之麓,家藏《快雪时晴帖》,名其堂曰快雪。可知此友人即冯云将。河东君游西湖时,固赏与云将往还也。崇祯十三年冬间河东君居牧斋家,汪、冯二人欲同至虞山者,当是劝说河东君不再放弃机会,即适牧斋也。陈寅恪:《柳如是别传》第四章《河东君过访半野堂及其前后之关系》,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456页。


现代学者潘光旦在20世纪20年代曾撰有《冯小青:一件影恋之研究》一小册子(后收入《潘光旦文集》第一卷),在书中,潘氏主要运用西方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法对冯小青的性心理及自我恋进行了分析,认为冯小青的死,与她长期性压抑导致性心理变态(自我恋)有关。潘氏此书是中国较早运用西方弗洛伊德学说分析古代社会和文学事例的代表论著之一。在分析冯小青的自我恋之前,书中也有《小青真伪考证》一节,对小青其人的真伪进行了考证。文中有云:


支《传》文笔赡丽,不可谓不佳。所叙事迹,容有不切之处,然统观全部,不类臆造。小青《焚余》诗词,一发乎个别情感之自然,抑且发乎个别情感之不得不然,更一二弄笔之青年文人所可巧制;观下文小青之精神分析,即可得此推论。潘光旦:《冯小青:一件影恋之研究》, 《潘光旦文集》第一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1页。


此外,潘光旦根据康熙时姚靖增修田汝成之《西湖游览志》时,将小青事迹补入“孤山路”;沈涛(西雍)《续本事诗》载有吴道新之《紫云歌序》;施闰章(愚山)《蠖斋诗话》所引的陆丽京之言,李雯(舒章)歌咏小青的《仿佛行》诗等材料,得出冯小青不可能为虚构之人物。他说:


李舒章,施愚山,陆丽京,皆明末清初诗人,其诗皆见沈归愚之《国朝诗别裁集》,而此三人者或为小青作诗,或称道其诗:谓此种种因缘皆文人虚构之结果耶?钱蒙叟曰然,不佞曰否。潘光旦:《冯小青:一件影恋之研究》, 《潘光旦文集》第一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3页。


已故学者邓长风先生撰有《卓人月:一位文学奇才的生平及其与〈小青传〉之关系》一文原载《文学遗产》1992年第6期,后收入邓长风《明清戏曲家考略》一书。。在这篇文章中,邓先生对宋长白所说的小青诗词“则卓珂月、徐野君为之”的说法进行了批驳。邓先生考察了《小青传》的五个版本的递承关系后指出笔者按:邓先生将《情史》本列为一个版本,而从邓先生的叙述中,可知其未先到戋戋居士原本,实则《情史》本中收的《小青传》实为戋戋居士所撰,只不过传后附了小青的诗文。


一、《情史》本《小青传》的祖本戋戋居士本不仅写作时间早于支本(支氏作《小青传》,应在甲寅或稍前不久),而且所得小青材料,亦较支氏为富;但支氏也补充了一些后出的材料,如《南乡子》词等。二、宋畏白根本没有搞清楚《小青传》的作者与版本,所谓支本《小青传》中的“诗与文词”云云,显然是张冠李戴,不足凭信。邓长风:《明清戏曲家考略》,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243页。


此外,邓长风根据卓人月、徐士俊围绕小青事所作的诗歌创作和戏曲创作以及仁和人王晫与徐士俊和张潮的交往分析,认为宋长白所说的与徐士俊为“忘年交”之说根本不可信。他说:


无独有偶,王晫与张潮也是忘年交。张潮生于1650年,王晫比他大十四岁。1699年岁张潮五十岁,王晫曾以序为寿。但张潮也未听王晫说起过卓、徐二人与小青的诗词有什么瓜葛。总之,《柳亭诗话》“忘年交”云云之不可信,亦已明矣。


同事汪超宏教授在《卓人月家世与生平补考》一文中,根据卓人月父亲卓发之《和小青韵(有序)》一诗,对邓长风的考证进行了补充。其文云:


从序与诗来看,发之及其朋友都认为小青实有其人,其诗词也是小青所作。如果真是卓人月和徐士俊捉刀,作为卓人月之父和徐士俊之友的发之不会不知道,是不会如此郑重其事来和小青韵的。汪超宏:《明清浙籍曲家考》,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71页。

六、小青为钟生妾的记载

国家图书馆藏明末刻本《小青集一卷阅稿一卷》,其中有空谷玉人所作序,序云:


此传情事甚佳,但作者刻意描画,微失之肥,余谓其可登《艳异》之编,不可入《虞初》之志。然点吹一二逸事凄状可感,初疑为子虚无是之流,及友人自武林归,乃知出朱小玉手。小玉馆卓左车,左车某生戚也。生名开平,乃钟中丞化民之后,某夫人则舒公俊民妇耳。所称生“性嘈唼,憨跳不韵”,名不虚得。而妬妇钱氏,固阀阅女也,颇工诗。果所云,当是直得一妬,且安知桓夫人非李妹知己哉?生尚有姬芳树,才色俱不亚青,造物何爱于伧父,使生坐拥姝丽若此。吾不知生前世之因,知以生之今世矣。姬好为影语,此千一奇情。汨罗问天,青而呼月,略得此意。予曾为之赋曰:不须更觉传神手,只此情深足画图。

青墓在孤山,闻其死实以读《牡丹亭》故,不意杜家娘千载下得此从葬妾也。琴心一曲,奔以生文君;《还魂》一传,殉以死小青。临以口轺,何羨临邛乎!崇祯甲申花朝空谷玉人题。(明)冯小青:《小青集一卷阅稿一卷》,明末刻本。


按:崇祯甲申,为崇祯十七年(1644),则空谷玉人当为明末清初人。序中所云“朱小玉”、“舒俊民”无考。卓左车即卓发之,卓人月父亲。钟化民(1537—1597),字维新,号文陆,仁和(今杭州)人。历任太常少卿、右佥都御史,以河南巡抚致仕,《明史》有传。钟氏儿子钟小天,原名开平,字逸少,与卓发之为文友,卓发之有《钟小天文叙》、《钟子逸诗序》等文章。

七、本人的考证

本人赞同陈文述、陈寅恪、潘光旦、邓长风、汪超宏等对冯小青真伪的考证,认为小青实有其人,是冯梦祯儿子冯云将的妾。但除他们提供的考信理由外,本人还补充考证如下:

(一)孤山别业

《小青传》提到的孤山别业是重要的线索。陈寅恪根据《列朝诗集》中的《冯梦祯小传》及柳如是的《湖山草》中的《过孤山友人快雪堂》,知冯氏有别业在孤山之麓,柳如是与之交往的即为别业主人冯云将。关于冯氏孤山别业,可补充材料如下:

冯云将的父亲冯梦祯原为浙江秀水(今浙江嘉兴)人。万历五年(1577)进士及第后,授官翰林院编修。万历年十四年(1586),因得罪当权者,“京察以浮躁谪官”,遂移居杭州武林,冯梦祯时年39岁。由于地处闹市,冯梦祯很想寻觅一清静的所在,“以托余生”:


弟丙戌七月移居武林,今且忽忽三年矣。杜门闹市,不妨如水。相知往来者,时时排闼,以分寂寞,但贱性不安城郭,终当觅一丘一壑,以托余生耳。(明)冯梦祯:《报傅伯俊》, 《快雪堂集》卷四十三,明万历间刻本。


万历二十一年(1593),冯梦祯复被起用,累迁至南京国子监祭酒。万历二十四年(1596),冯氏在杭州武林清宁巷故宅建起了十所间房子。冯梦祯时年49岁,即将步入“知非”之年,因此命名所建房子为“知非庵”,还专门写了一篇《知非庵记》。记云:


会武林清宁巷宅,起屋十数间,初成,有堂有轩有室。堂之上为楼,楼之左少前为阁,而楼之右面西山为三层小楼,各有名,总名之曰“知非庵”。(明)冯梦祯:《知非庵记》, 《快雪堂集》卷二十八,明万历间刻本。


万历二十五年(1597),冯梦祯因中“蜚语”而去职,从此正式归隐于杭州,直至去世。冯梦祯回杭州后,寻觅幽静去处的念头重新点燃。他把这一想法告诉了他的儿子们:


(丁酉十月)十四,早晴,渐阴,午间遂雨,点滴不休,几彻夜。汪巨源来,属以索仲嘉《十七帖》及物色象先孤山地。地在陆祠之右,卜属山顶,于此筑室,便擅一湖之胜。与儿辈言之,俱为欣跃。(明)冯梦祯:《快雪堂日记》,丁小明点校,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106页。


到了十月十七日,冯梦祯所托购买孤山地块的事情即已办成,费银九十两购得孤山汪氏别业。他在日记中说:


(万历二十五年十月)十七,微雨,阴。……汪仲嘉、巨源来。……以孤山地属仲嘉、巨源,必以九十金乃可得,此非所惜也。(明)冯梦祯:《快雪堂日记》,丁小明点校,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106页。


万历三十一年(1603)仲春开始,冯梦祯又在孤山购置的别业上盖起了“青岩居”和“快雪堂”,至次年六月初九落成。他为此专门写了一篇《结庐孤山记》,记云:


居士得地于孤山之阳,北际山阴。……乃以癸卯春仲,就竹结庐。二重先成者曰“青岩居”,中为堂,左右二室卧榻在焉。……惟西南一隅受湖,竹树蒙密,限以短垣,所得无几。规以山半起堂,则如引镜自照其面,湖山全收矣。乃括木瓦,参新旧材杂成之。南窗北牗,延风受月,最宜消暑。两翼离为曲室,可通可蔽。前甃石为台,垣其左右,其东磴而升。上梁于去嘉平某日,时积雪初晴,命之曰“快雪堂”,取晋帖“快雪时晴”语,但不如坡公“绘雪”耳。又自卧楼三层,附郁金堂之右,鹓儿舍其西南,形家曰不宜,乃议毁,徙之快雪堂。……工始于癸卯春仲,落成于今岁甲辰夏杪,工费若干。(明)冯梦祯:《结庐孤山记》, 《快雪堂集》卷二十八,明万历间刻本。


快雪堂落成后第二年,即万历三十三年(1305)腊月冯梦祯的卒年有两说,一说为万历乙巳(1605)十月廿二日,一为在万历乙巳腊月廿三日,此取后说。,冯梦祯就去世,他亲手盖的快雪堂也仅仅享用了一年零六个月。

冯梦祯是文人,且崇佛尚道,因雅好清幽,才在孤山购买别业,构筑了“快雪堂”以度余生。如今他死了之后,他一家大小是否愿意住在孤山就很难说了。因为明代的孤山毕竟在“城外”,日常购物生活,其实有很多的不便。其次,冯梦祯新建的“快雪堂”使用一年余就一命呜呼,家里上下的人肯定以为不吉利。再次,冯氏武林青宁巷本来还有十数间新建的房子,他的一家老小本来还没搬过来。因此,冯梦祯死后,“快雪堂”平日闲置的时候肯定居多。

有了对冯氏孤山别业的这一层认识,我们回过头来再看《小青传》,如果要将小青对号入座为冯云将(鹓雏)的妾,那就非常好理解为什么冯云将的大老婆要将小青幽禁在这么一个清冷不吉利的地方的意图了。

(二)诸女伴

冯梦祯是一个好色风流的文人,家中蓄养的歌儿侍姬甚多,他三个儿子,两个已成年的儿子也各有妻妾,因此,遇上节日晴好天气,这些家中的妻妾女仆、歌儿侍姬就会被带到西湖游玩。冯氏的《快雪堂日记》对此多有记载:


(己亥三月)十二,晴和。……内人同诸姬六桥看桃花。(明)冯梦祯:《快雪堂日记》,丁小明点校,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127页。

(庚子八月)十四日,挈三姬人游湖,阴,微雨。(明)冯梦祯:《快雪堂日记》,丁小明点校,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159页。

(癸卯二月)十六,早至日中,细雨,下午雨止,渐有晴色而不果。既饭,断桥上船。舟避南二桥,小坐桃花下,诸姬亦散步堤上,登舟至岳坟,昏黑,至新堤、断桥,不能待月。(明)冯梦祯:《快雪堂日记》,丁小明点校,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195页。

(癸卯八月)十二,早晴,午阴,遂微雨,众山俱晦。……遣人迎季、张二小姬,将移舟断桥会……还舟湖庄前,以待二小姬。无何,二姬至。(明)冯梦祯:《快雪堂日记》,丁小明点校,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201页。


以上引的是冯梦祯日记中的记载,冯梦祯卒后,歌儿侍姬的人数可能会减少,但女眷们成群结伴游湖的活动不会停止。因此,联系《小青传》中“妇或出游,呼与同舟,遇两堤间驰驱挟弹游冶少年,诸女伴指点谑跃,倐东倐西,姬淡然凝坐而已”的记载,就会令人感到,这样的情形发生在冯氏家中,是最平常不过了。

(三)冯云将的年龄和妻妾

冯梦祯《快雪堂日记》于甲辰三月二十一日条云:“夜半后雷雨,……鹓儿三十生日,寿之二纱。”(明)冯梦祯:《快雪堂日记》,丁小明点校,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208页。甲辰是万历三十二年(1604),因此,冯云将出生于万历三年(1575)三月二十一日。前引钱谦益《与宋玉叔琬书》提到冯云将87岁尚在世,因此,冯云将应活到清顺治十八年(1661)或是年之后。

又冯梦祯《快雪堂日记》于庚寅正月初三条云:“辰巳间,见日色尚为云气所杂,未能湛然……择鹓儿娶妇日,用八月二十四日癸巳丑时。”(明)冯梦祯:《快雪堂日记》,丁小明点校,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48页。庚寅为万历十八年(1590),因此,冯云将十六岁娶妇。

冯云将有一妾,冯梦祯《快雪堂日记》也有记载:“(乙巳)四月十八,雨。……今早始知有鹓儿纳偏之事。从来无买妾新安者,孺子多此一事,可笑!然亦愈于游荡,姑听之。”又于是月二十七日条云:“晴。鹓儿新安姬至家。夜召金姬侍宿东楼。”乙巳为万历三十三年(1605),时冯云将31岁,也就在冯云将娶妾的这一年,其父冯梦祯去世。

对照《小青传》,这里有几个问题。戋戋居士《小青传》和支如增《小青传》都说小青16岁嫁冯云将,18岁去世,又支传说小青卒于万历四十年(1612),那么小青若嫁冯云将应在万历三十八年(1610)。如此看来,小青当是冯云将继“新安妾”后娶的妾。小青给杨夫人的信中提到“小六娘先期相俟,不忧无伴”,意思是说小六娘已在九泉之下等她,她死了之后在阴间也有伴相陪,不会孤寂。这个“小六娘”很有可能被冯云将大老婆害死的“新安妾”。因新安妾死了,冯云将才又娶了冯小青。

但也有一种可能,这个“新安妾”有可能就是广陵冯小青,当然,此说若要成立,须满足两个条件,一是因冯梦祯说“从来无买妾新安者”,其家人对外一致声称是从广陵买的妾。二是支如增记载小青去世的时间不可靠。

(四)戋戋居士

本人以为《小青传》的原创作者“戋戋居士”有可能是钱谦益。理由是:

其一,“戋戋居士”所作的《小青传》出自虞山。前已介绍的四种版本《小青传》中,支如增、陈翼飞、张潮三人均非虞山人(支如增是嘉兴人,陈文述受钱谦益影响,以为支如增是虞山人,误),则钱谦益所说“邑子谭生”所造的《小青传》当为“戋戋居士”所作的《小青传》无疑,也即“戋戋居士”是虞山人。

其二,钱谦益与冯氏一家的关系甚好。冯梦祯死后,钱谦益为其撰《南京国子监祭酒冯公墓志铭》,在墓志铭中说:“子三人:骥子、鹓雏、去邪。……余与鹓雏好而骥子之子文昌游于吾门,公殁后三十八年,文昌奉其父所述行状来请铭。”(清)钱谦益:《南京国子监祭酒冯公墓志铭》, 《牧斋初学集》卷五十一,《四部丛刊》本。又前引钱谦益《与宋玉叔琬书》中称他与冯云将是五十年老友,因此,钱谦益对冯云将的家庭状况是非常了解的。钱谦益本人也于天启元年(1621)八月到过杭州,时小青去世已九年。钱谦益杭州之行是因为充任浙江乡试正考官。因此,小青之事,他必然有所耳闻,何况他与冯云将为老友,到杭州也必然会与之会晤,他或因此机会获知也未可知。戋戋居士说:“余向欲刊其诗,因与生有微戚,未敢著。”《列朝诗集》只附小青的传于羽素郎传之后,却无小青的诗,原因就是戋戋居士说的这个理由。

其二,钱谦益在《列朝诗集小传》中用拆字法来书写他熟知的翁素兰和冯小青的真实姓名,表明他一方面想让这两位才女青史留芳,另一方面又要顾及常熟翁氏和钱塘冯氏的社会名声,因此他不得不采用“障眼法”而留待后人考证。他杜撰的“谭生”实际上就是他自己,因为古代“谭”字与“谈”字意思相通,“谈生”,意即谈论此事的儒生。钱谦益既然喜用拆字法,则“戋戋居士”中“戋戋”很有可能是繁体字“錢”字拆分改造而来的。

(五)支如增与冯梦祯同郡,故对冯氏家里的情况感兴趣也是很自然的。

冯梦祯籍贯是秀水,支如增籍贯是嘉善,在明代属于邻邑(今天都属于嘉兴)。虽然冯梦祯后来迁居到了杭州,但与故里亲友的联系是很难割断的,他及子孙们的行动受到家乡亲友的关注是非常正常的。支如增应该是得到了“戋戋居士”的传后加以增改而成。支长卿告诉周亮工“实无其人,家小白戏为之”,估计支如增得到“戋戋居士”的《小青传》时,受到了“戋戋居士”不要将小青夫家姓名外泄的的叮嘱。

(六)对清人宋长白《柳亭诗话》的辨驳

前引的宋长白《柳亭诗话》,有两条关于小青的材料需要辨驳。

其一是宋长白认为小青的“诗与文词则卓珂月、徐野君为之”。卓人月关于小青的诗文也引之如上,从卓人月的诗歌里可以看出,他完全是因为读了《小青传》及小青的作品有感而发。因为有小青的10首在前,也才有卓人月的和诗十首。而徐士俊也是读了《小青传》,才创作了《春波影》杂剧,不然,他也不会跟卓人月说:“《小青传》中所谓三易照者,今已无存。此剧不知可当第几图?”这样的话来。

其二是宋长白说他与徐士俊是忘年友,是徐士俊告诉他小青是“无是公”。徐士俊是否真的认为小青是“无是公”,我们无法知道,但如果徐士俊真的知道冯小青是冯云将的妾,他是否就因为与宋长白是忘年交而告诉他真相呢?我们知道,小青事件给冯氏家族尤其是冯云将妻子造成了很大的社会压力,“妬妇”的恶名也闹得满城风雨,陈文述所说的“妬妇扬焚图之余烈,百计以灭其迹,冯既旧家,妇应豪族”的情形是非常有可能存在的。因此,生活同一城市里的杭州作家为了不得罪冯氏及其妻家,为自己和子孙计,徐士俊即便知道真相,也不一定会告诉宋长白。此外,如果宋长白与冯氏家族的关系特殊,不排除宋长白造此“不经之语”以充当“百计以灭其迹”帮手的可能性。

(七)对小青为钟氏妾的辨驳

空谷玉人有关小青为钟氏妾的记载靠不住。从上引卓发之作《和小青韵》的诗序中我们可以知道,钟化民儿子钟小天(开平)的妾叫文青,字鸾哥。由于她的字与小青相同,“性好柔翰,不喜与俗士伍”,故人们误以为小青即钟小天的妾。而事实上“文青”与“小青”是两个人,不然,卓发之诗序中记载文青吟诵小青的诗句就不可理解了。既然小青非钟氏之妾,则《小青传》“出朱小玉手”、“某夫人则舒公俊民妇”、“妬妇钱氏”之说等都难以从信。

八、结论

《小青传》的四个版本,以戋戋居士的版本为最早,其他版本或增改,或删改,或拼凑,各自起到了传播小青故事的作用。戋戋居士为钱谦益的可能性很大。四种版本的《小青传》,只有“戋戋居士”有可能是虞山人,其他三种均与虞山无关。钱谦益千方百计搜集明人的诗歌,以完成他的宏伟巨著《列朝诗集》,因此,他不可能不收集到冯小青的作品。由于他与冯氏一家的特殊关系,他不敢刊刻小青的作品,但他又不想让小青之事湮没无闻,故非常聪明地采用拆字法的方式将小青的事写进了《列朝诗集》而略去了小青的作品。为了让人知道《小青传》出自自己的手笔,他留下一个虞山“谭生”造作《小青传》的线索。“谭生”即“谈生”,意为谈话的儒生。如果再将《小青传》的作者“戋戋居士”理解为繁体字“錢”字拆分改造而来,那几条线索都指向他钱谦益了。不过,钱谦益离“情”字为“小青”之说,确也给后世造成了很大的迷惑,干扰了视听,以至一些大学者如朱彝尊等也信以为真,但更多的学者却是犹疑于真真假假之间。从目前掌握的材料来看,支撑冯小青实有其人且为冯云将小妾的证据远远强于冯小青及其作品乃虚构的证据,而小青为钟氏之妾的说法也站不住脚。从冯小青的作品本身来说,这些几乎是斑斑血泪化成的作品绝不可能是男性文人的虚构之作。

附记

关于冯小青之事,在我报考徐朔方先生博士之前,曾与徐先生有过通信。徐先生于1998年6月9日的回信中说:“前承寄冯小青事略,小青为冯梦祯次子小妾,冯氏在孤山居九年而卒,其子居孤山或更久。旧时孤山背后有其墓,但‘小青’二字合成‘情’字,何其巧也。其人是虚是实,还须作进一步调查,不知尊意何似?”一晃已近16年了,而徐先生作土中人也整整7年了。这么多年来,本人虚度光阴,在学问上没有多少长进,有愧徐先生的殷殷教诲和深切期望。值此徐先生诞辰90周年之际,谨以此文作为对徐先生书信的回应和对徐先生的纪念。

附小青作品

贻某夫人书(略)

古诗云:


雪意阁云云不流,旧云正压新云头。米颠颠笔落窗外,松岚秀处当我楼。垂帘只愁好景少,卷帘又怕风缭绕。帘卷帘垂底事难,不情不绪谁能晓。炉烟渐瘐剪声小,又是孤鸿唳悄悄。


绝句云:


稽首慈云大士前,莫生西土莫生天。愿为一滴杨枝水,洒作人间并蒂莲。

春衫血泪点轻纱,吹入林逋处士家。岭上梅花三百树,一时应变杜鹃花。

新妆竟与画图争,知在昭阳第几名。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西陵芳草骑辚辚,内信传来唤踏春。杯酒自浇苏小墓,可知妾是意中人。

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

何处双禽集画阑,朱朱翠翠似青鸾。如今几个怜文彩,也向秋风斗羽翰。

脉脉溶溶滟滟波,芙蓉睡醒欲如何。妾映镜中花映水,不知秋思落谁多。

盈盈金谷女班头,一曲骊珠众伎收。直得楼前身一死,季伦原是解风流。

乡心不畏两峰高,昨夜慈亲入梦遥。说是浙江潮有信,浙潮争似广陵潮。

百结回肠写泪痕,重来惟有旧朱门。夕阳一片桃花影,知是亭亭倩女魂。


其《天仙子》词云:


文姬远嫁昭君塞,小青又续风流债。也亏一阵黑罡风,火轮下,抽身快,单单别别清凉界。

原不是鸳鸯一派,休算做相思一概。自思自解自商量,心可在,魂可在,着衫又捻双裙带。

(原载《文化遗产》201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