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我不能停步等候死神,他殷勤停车接我

第一节

我大口大口地吃着蛋羹,头也不抬。满满一碗蛋羹很快见了底,两滴眼泪却重重的坠落下去。那是我的眼泪吗?我有些疑惑地摸摸脸颊,那里湿漉漉的。是的,是我的眼泪,我却不知道那伤心的由来。

我冲出凯莉花园,小童话紧跟在身后。冷不防看到阿木从墙角的阴影里走出来。

你……不会一直在这里蹲着吧!我扭头看了看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的天空。恰巧在这时,村里传出喔——喔喔第一声鸡叫。

你起得好早啊!阿木讷讷地说。

我没有心情搭理他,兀自带着童话向前疾走。阿木没再问什么,只是不紧不慢地跟着我们,朝着晨雾笼罩的后山走去。

依旧是满眼的树木,依旧是那些松柏,杉榆,白桦,枫槭……但它们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神采,不再与我低声细语,不再婆娑起舞,随风轻唱。它们重新变成被忽略被摆布的布景道具。树精花灵消散迨尽,整片森林变得萧索无趣,更有一股黑暗的力量渐渐聚集,阴森的气氛四处弥漫。

沉睡在心里的那头野兽苏醒过来。躲在天使背后的魔鬼露出狰狞的面孔。所有那些不愉快的经历一下子涌上心里,黑暗中我像换了一张面孔,开始用最恶毒的字眼咒骂。

他们讳莫如深,绝口不提……好像你做了件天大的错事,羞于启齿。也对,你是错了。职场精英,年薪百万,呼风唤雨,光鲜夺目,这一切你说放弃就放弃,退回这个无名偏僻的小地方,清贫度日,埋没一生……你不再是他们骄傲,可以整天挂在嘴边向所有人吹嘘,认识的,不认识的。反而有可能成为他的累赘,需要他去负担你的生活开支,还有将来未知的风险。

你是错了。明明是幸运的大美女,轻而易举就能吊得金龟婿,锦衣玉食,拥有精彩而完美的人生,这是多少姿容平庸的普通女子梦寐以求的东西,你说放弃就放弃?你惹恼他们了,难怪他们要驱逐你,遗忘你,撇清与你的关系。

你们为了养育孩子吃尽辛苦,而孩子长大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你们,再不愿回来,连偶尔问候一声都成了施舍。心安理得地住在城里舒适的大房子里,享受着冬天的暖气,夏天的空调,一边听音乐喝咖啡吃点心,一边聊着某个明星又离了婚又结了婚在哪里置办了房产……根本不去关心年老的父母怎样熬过一个漫长而寒冷的冬天,不会去想他们用怎样的姿势蜷缩在漏风的破屋子里瑟瑟发抖,更不会想他们在走向死亡的时候流着眼泪声声叫唤着孩子们的乳名……如此无情,如此冷酷,我恨他们!

第二节

我们穿过那条长长的樱桃谷。樱桃果实已经落尽,厚厚地堆积在谷底,正经历着从青春到衰败,再变质腐烂回归本初的残酷过程,同时释放出一股浓烈的发酵气味。

眼看着就到了忘忧果生长的地方。几个月前就在那里,阿木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把我吓得差点瘫软在地。突然,整个天空一下子放亮了,我看到那棵大树上攀援的细长藤蔓,掌形的叶片下露出半红半黑的球形浆果,美丽而邪恶。

一直跟在身后的阿木突然疾走几步,追上来抓住我的手。我用力将他甩开,却并不靠近那些忘忧果,而是径直朝前走去。

前面就是神仙洞了!清甜,你不要去啊!

我知道!你们一个个欲言又止,闪烁其词的,希望一直把我蒙在鼓里,全是为了我好!怕让我的自尊心受损,怕我伤心难过!可我又不是小孩子,能感觉不到其中的蹊跷?我猛地回头大声喊道。上次,就是你拦着我,不让我去!可是,你还能拦我一辈子吗?

阿木一下子愣住了。我再没有回头,只管加快速度朝前走。童话起先有些犹豫,围着阿木转了两圈,又气喘咻咻地跟了上来。

浓雾又悄悄聚拢过来。越往山林的深处走,天空越是幽暗凄凉。我走得满头满身是汗,迎面一阵冷风刮过,却又瞬间令我冰凉彻骨,寒毛倒竖。

有身影与我擦肩而过。无一不是苍老枯槁,形削骨立。有的相互搀扶着蹒跚而行,有的频频回头悲声啜泣。更多人踽踽独行,神情麻木。

走吧。他们不会跟来的。一个声音传来。有我陪你,你不用怕。

我不是害怕……我就是担心孩子们会饿着……我该把米缸装满再走的……把米缸装满再走……那声音颤抖而忧伤。

他们会忘了我们吗……在我眼里,他们还是当年那个缠着我求亲求宠的小宝贝儿……

那么多蹒行的身影,泣声惊动树上的鸦鸟,哑哑叫着四处飞散。

寒冷让我本能地抱紧胳膊。我四处张望,希望能找到爷爷奶奶的身影。就像姑姑当年那样。

老伴儿,我的腰痛得钻心啊……起不来床,什么活计都做不了。偏偏你又摔伤了胳膊,连个碗都拿不起来……我们都老了,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奶奶哽咽的声音传来。

……我还是,告诉阿华吧。爷爷沉默了许久,终于一咬牙开了口。

阿华知道了,肯定会不顾一切跑回来,把我们接到他城里的家去。可是他家——我根本住不习惯,你也从来不喜欢城里。以前我们去了,勉强呆上几天,还能帮他做饭,打扫,照顾清甜,现在不但帮不了他,反倒要让他照顾我们……他已经够难的了,我们不能再拖累他!

那就告诉秀儿吧!她一个人住,屋子又大。你跟她也有话说!

她一个大姑娘,早晚要处对象,结婚生子的。我们杵在那,算什么?谁还敢娶她!再说,我们有儿子,哪有不靠儿子反倒去投奔女儿的道理!让村里人知道了不得笑话我们,阿华以后还怎么做人……奶奶又忍不住落下泪来,爷爷重新陷入沉默。

要不,我们谁也不靠……

……等我身体好一点,能下地走动了,我们就去哪里吧……人早晚是要走的!走得时候对了,也是福气……

人影突然一下子消失无踪。我才发现,就在离我数米远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山洞,吞云吐雾,寒气逼人。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神仙洞?我走上前,透过缕缕乳白色的烟雾,向洞里好奇地张望。那种深不可测的黑暗让我觉得不寒而慄。可越是害怕,越是想远远地逃走,越是被那里的一股力量吸引,不由自主地,我朝那片浓黑的阴影里走去。那种感觉,就像一个恐高的人,站在数十层高楼的楼顶向下张望。她会觉得,地面在朝她招手,向她呼唤——来吧,快到我的怀里来吧……

有人一把将我推出洞外。我定睛一看,还是阿木。

你看到了吗,看到了吗?那里有块碑!我指着烟雾深处,颤抖得像片秋风里的黄叶。

醒醒吧,清甜,那不过是个废弃多年的坟场。是人都会死的,你又何必执念于此!

我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痛哭着倒在他怀里……

心里不痛快,哭出来就好了。阿木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就像安慰一个摔倒在地任性大哭的孩子。

爷爷奶奶来过这里。我感觉得到他们的心痛。

也许吧……好几百年过去了,村里很多人都来过这里。

我看到了他们了,他们都……好孤独。

孤独?

每个人,都孤独着生,孤独着死。还要努力装出合群的样子……

他们不愿意伤害……

可是一个人的存在,注定要伤害另一个人!还不如没有希望,那样就没有失望。心就不会受伤了。

“谁不是生来疏离,至死孑然”……

第三节

爷爷奶奶要上神仙洞,吃忘忧果,是你拦下他们的?

乐融婶婶跟你说的吧!

她没提你的名字,只说有人将他们拦下了。我猜一定是你。

……他们从来不往深山里走,可是那天……而且,奶奶的病还没有好全,爷爷身上也有伤。我觉着不对,就和村里的几个小伙伴跟了过去……你没事儿吧!

除了生我爸妈的气,还能怎样。我叹口气道。然后你告诉了凯莉。

是的。是她总叮嘱我,她不在家的时候,让我留意照看一下老人。

所以,姑姑才放弃了城里的一切,回到这里来照顾他们的!

一开始是这样的……

谢谢你!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一切……这会让天下的父母寒心,也会让天下的儿女无地自容。

我来到这里,为了躲避失望。对自己,对所有人的失望。可是现在,那种失望还如影随形,前面却又多了一扇紧闭的门,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姑姑也来过。她在这里留下了眼泪。

阿木,你感受到了吗?亲人的伤和痛,就像伤在自己心里,痛在自己身上。呈现在我们面前的他们的衰老,无助,让我们看到了多年后的自己。甚至死亡……就像自己死过一次似的。告诉我未来什么样,这样我就不必再活一次……

山里的浓雾在树叶上凝结成水珠。水珠越凝越大,越来越沉重,树叶终于承受不住,任由水珠滑落下去,滴滴答答地,像雨,又像眼泪。

听到了吗,连整片的树林都在哭啊……

你想得太多了,阿木说,心思总是太重。

你说话的口气,很像我爸爸。我擦去眼泪。不要想太多了清甜,爸爸总这么说。可我控制不住自己……

也许他也在提醒自己不要多想。

是的。有一种人忧郁与生俱来,连一身的血液都似乎在流淌着莫名的忧伤,一生多思彷徨。就像我,就像爸爸。也许,还包括姑姑。

我总在怪爸爸,妈妈,其实,逃避的人不止他们两人,还包括我……我可以轻轻松松回到别人的过去,去窥探别人的生活,却不愿回到亲人最难捱的那段时间,为一直萦绕在自己心头的那个疑问找到答案——我没有勇气,害怕面对真相,害怕面对我自己。就像梦魇时被恶魔追赶,只顾得四下奔逃,根本无力抵抗。

阿木,你说,人为什么要活着?一生受尽磨难,含辛茹苦。等老了一身病痛,口齿不清,腿脚僵硬,甚至只能躺在床上身上穿着纸尿裤动弹不得……就会像件用旧了的家具一样被抛弃,被遗忘,不得以用最悲惨的方式结束生命……

清甜,你见过垂死的老人?是心里那只苏醒的怪兽在说话。被灵魂抛弃的躯壳,只是一副行将就木的臭皮囊而已。他们已经不再是那个深爱着你,又被你深爱的那个慈祥智慧的老人。被衰老和疾病折磨得狰狞可怖,变得迟钝蠢笨,脾气暴躁,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你是谁。当他们无数次将你递到跟前的饭菜汤水泼洒在地上,碗碟摔得粉碎,无数次无原无故地用最恶毒的话咒骂你的时候,你还会像以前那样尊重他们,依恋他们吗?耐性总有一天会耗尽,而人心,会慢慢变得硬起来,更硬起来……

第四节

阿木先是沉默,然后说:清甜,你总说自己可以回到过去,那你一定知道玛格丽特是怎么死的吧!

我……自然是知道的!我心里又是一阵揪痛。

玛格丽特最后一次剃毛的情形还历历在目。没有了毛发的掩饰,她看起来无比瘦弱。弯曲变形的骨架上,松松垮垮地搭着一张薄薄的皮,露出刀背一样的脊梁,刀刃一样的胸骨,肋条清晰可数,四条腿骨完全与躯干分离,可以随意扭转360度。因为身体太过虚弱无法洗澡,全靠姑姑用湿纸巾去擦拭清理,时间长了,身上便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衰老的濒死的气味。生命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狰狞可怖的另一面。以前那个漂亮温柔,闻起来像香香公主的小妹妹哪里去了?曾经玻璃珠一样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也变得浑浊黯淡。

更可怕的痛疼折磨着她,她整夜无眠,不停地辗转呻吟,全身,甚至牙齿都在颤抖。痛极了的时候,她甚至大声哀嚎起来,就像在大声呼救……痛啊,痛啊,快救救我吧……在深夜变得尤为凄厉,令人毛骨悚然。

那时我想到的不是怎么去留住她,而是在想,你走吧,走吧……离开这个世界,你就解脱了……

我看到姑姑在黑暗中无声地落泪,枕头被泪水浸出大片的湿痕……

是凯莉把玛格丽特送到了兽医那里,注射安乐死的。阿木冷静的声音传来,刀子一样尖锐。你不会认为,是凯莉杀死了玛格丽特吧。这个世界上最爱玛格丽特的,就是凯莉。最不愿意看到她离开的,也是凯莉。可如果痛苦已经变成活着的唯一感受,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我沉默不语。

清甜……你可以,尝试着从你的完美世界里走出来!

我的完美世界?

追求完美,就免不了凡事苛责。苛责多了,伤了别人,最后也伤了自己。人为什么要活着!你说得对,人只要活着,就免不了受尽磨难,含辛茹苦。就像你的爷爷奶奶那样。可是他们也曾有过许多幸福快乐的时光啊!

我还很小的时候,常看见凯莉和爷爷奶奶坐在村口的那棵大槐树下面,等着你爸爸从镇上的学校放假回家。一边放着从自家地里摘下的最大最甜的西瓜。你爸爸的身影刚出现在山路的尽头,凯莉就会风一般跑过去,爷爷奶奶则忙着把西瓜切成小块……阿木沉浸在他的回忆里……一家四口围坐在一起头碰碰吃西瓜的情形,至今还不时浮现在我脑海里。

阿木的话就像一把钥匙,一下子打开我记忆的闸门。

我想起那天,爷爷拉着爸爸的小手,站在产房前焦急地等待……里面不时传出奶奶的大声痛叫……阿华,你就要有弟弟了……可是我想要妹妹……你不懂,女孩长大了终究是别人家的娃,还是生个弟弟好……爷爷抱着刚出生的姑姑,声声唤着宝贝宝贝,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淌……

我想起那天,爷爷推着自行车,前面坐着姑姑,后座上坐着爸爸。奶奶手里提着装满自制点心的藤篮紧跟在车后。他们要去山那边奶奶的外婆家作客。四口人说说笑笑地,穿过一大片树林,粘人的苍耳子挂上衣角和裤腿。穿过长满狗尾草和打碗花的山间小道,走过蛛网一般两尺宽的田梗路……妈妈,怎么还没到啊……就到了,就到了,外婆桥就快到了……摇啊摇,摇到外婆桥……看到村头那两棵枣树了吗……

我想起那天,姑姑正做着丝绊蛋糕,奶奶在橡木操作台前剥青豌豆,脚边的藤篮里趴着熟睡的玛格丽特。爷爷坐在角落的小凳上修补一个旧耙篱。等到窗外的天色惭惭暗下来的时候,一锅咸肉焖青豌豆已经在炉灶上咕嘟着冒出热气,厨房里洋溢着诱人的肉香味儿。奶奶为一盆凉拌黑木耳调好酱汁。爷爷从附近的菜地里摘来几根丝瓜,准备做个丝瓜鸡蛋汤。很快地,灯亮起来,咸肉焖青豌豆,凉拌黑木耳,丝瓜鸡蛋汤,三碗糙米饭都一一被端上餐桌。一家人围坐在一起,一边享用简单的饭菜,一边说些村子里的家长里短。

我还记得那几只黑白花的老鼠兔。爸爸和姑姑经常走到河那边的田梗上为它们割草。有时候奶奶也跟他们一起去。割完了草,就在河滩上休息。爸爸和姑姑比赛掷石子,看谁的石子在河面上跳跃得更远。奶奶在河里清洗着兔子草,不时扭头看着我们玩闹,脸上尽是暖暖笑意……

果然幸福而温暖。幸福而温暖。我慢慢地平静下来。

太阳也会有黑子,月亮也有盈有缺。没有什么是完美的。我们不能因此就否定了太阳,否定了月亮。身边偶尔有不幸的事情发生,很正常,用一颗平常心去看待。也总会有不聪明甚至讨厌的人出现,没有关系,宽容地对待他们。你想想看,如果人人都像清甜一样,那怎么显出清甜的聪明来呢?

清甜,你就是饼干罐子里最聪明的那块饼干。爸爸常用这句话来哄我高兴。

你刚才说,你的血液里总流淌着莫名的忧伤,容易多思彷徨。我倒觉得,你的血液里同样流淌着坚强和勇敢,这点可能连你自己都没有发现吧。

真的吗?我不觉精神为之一振。

阿木用力地点点头。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在想,这个看似柔弱的小姑娘得有一颗多大的心脏,才有勇气独自一人从城里来到这个偏远的小山村!所以我在凯莉花园把你扔下的时候,没有丝毫的犹豫。戴维还和我打赌,说你在趣灵村撑不过一个星期。我不信。结果我赢了。你不但没有逃走,反而在这里生活得充实而快乐,收拾了院子,交到了朋友,还拥有了童话。

哪怕心情有多低落,哪怕只是一个人,你也会为自己做一顿美餐——这绝对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我默默回味着他的话。有道理呢!

阿木低头看了看童话,说,走了这么远的路,童话累坏了。

童话确实累坏了,小小的身体软软地趴在我的脚背上,再不肯迈动一步。阿木弯下腰,伸出铁钳般有力的双手,一把将它抱起来搂在怀里。看到他臂膀与肩连接处跳动的肌肉,我不禁对童话产生些许莫名的嫉妒来。

我们一起朝山下走去。

“因为我不能停步等候死神,他殷勤停车接我,车厢里只有我们俩,还有永生同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