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还是前天的事。昨天他从的里雅斯特意大利东北部港市,当时为美、英部队驻军地。驱车前往威尼斯,一路上沿着从蒙法尔科内到拉蒂萨那的旧公路行驶,后来又穿过平坦的原野。他有一个很不错的司机,他自己全身放松地坐在前排座位上,看着窗外这片从青年时代起就很熟悉的地方。

这地方看上去全变了,他想。或许是因为时间相隔久了的缘故。人长了岁数,一切都好像变小了许多。不过道路倒是比以前好了,也没有什么灰尘。当年我在这条路上乘的是军用卡车。我们也常常步行。那时候我最渴望的是部队原地休息时,头上有一片遮阳的树荫,农家的院落里有一口水井。还要有水渠,他想,我确实渴望有许多水渠。

汽车拐了个弯,在一座临时的桥上驶过了塔里亚蒙托河。河的两岸绿意葱茏,远处的河岸上有人在钓鱼,那里的水较深。被炸毁的桥正在修复,敲铆钉的汽锤声声震耳,离桥八百码远的地方有一些炸塌的楼房和仓库,那都是隆盖纳隆盖纳(1596—1682), 17世纪威尼斯著名建筑师。当年建造的,从房子毁损的程度看,几架中程轰炸机显然把装载的全部炸药都扔在了那里。

“你看,”司机说,“这一带凡是有桥和火车站的地方,不出周围半英里,你准会看到被炸毁的建筑。”

“这是教训,”上校说,“不该在离桥八百码的距离内造房子或盖教堂,也别请乔托乔托(约1266—1337),意大利著名画家、雕塑家。来画壁画,假如那儿有教堂的话。”

“我明白该从中吸取教训,先生。”司机说。

他们驶过倾塌的别墅,上了一条笔直的大路,路旁的沟边栽着柳树,因为是冬天,树看上去黑沉沉的。地里种满了桑树。前面有一个男人骑着自行车,手里拿着一张报纸在看。

“如果来的是重型轰炸机,就该得出远离一英里的教训,”司机说,“这样说对吗,先生?”

“要是导弹,”上校说,“最好离开两百五十英里。最好朝那个骑车的人按一下喇叭。”

司机按了喇叭,骑车人让到路边,没有抬头看他们,也没有碰一下车把。当他们开过他身边时,上校想看看他在读什么报,但是报纸的名称被折了起来。

“我看现在最好是别在这里盖漂亮的房子或者教堂,也别请那个人,他叫什么来着?画什么壁画。”

“乔托。也可以是彼埃罗·德拉·弗朗西斯卡彼埃罗·德拉·弗朗西斯卡(约1420—1492),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重要画家,对绘画透视学有较大贡献。或曼特尼亚曼特尼亚(约1431—1506), 15世纪意大利北部第一个典型的文艺复兴艺术家,在壁画领域有独特建树。。还有米开朗琪罗米开朗琪罗(1475—1564),意大利文艺复兴盛期的雕刻家、画家、建筑设计师。。”

“你知道这么多画家,先生?”司机问。

他们此时正行驶在一条笔直的公路上,为了赶时间,车子开得飞快,农舍连成一片从眼前飞逝而过,几乎一片模糊,能够看清的只有前方远处的景物,它们不断地扑面映入眼帘。车窗两侧呈现出缩小的冬日平原的荒凉景色。我不太喜欢车开得这么快,上校想。如果勃鲁盖尔勃鲁盖尔(1568—1625),佛兰德斯画家,擅长花卉、风景画。看到这里的景致,倒是可以大大欣赏一番。

“画家?”他回答司机说,“我对他们知道得并不多,伯纳姆。”

“我是杰克逊,先生。伯纳姆到科尔蒂纳疗养中心去了,那可是个好地方,先生。”

“我真犯浑,”上校说。“对不起,杰克逊。那是个好地方。食物丰富,服务周到。没有什么人来烦扰你。”

“是这样,先生。”杰克逊表示同意。“我问你这些画家,是因为那些圣母像。我认为自己该去看看绘画,于是去了佛罗伦萨一家大美术馆。”

“是乌菲兹美术馆?皮蒂美术馆?”

“管它叫什么。反正是最大的一个。我在那儿一直看啊看,看到最后只觉得这些圣母像让我头脑发涨。我跟你说,上校,先生,一个门外汉看这种画,看到的只是许许多多的女人,这会使他觉得厌烦。你明白我的想法吗?你知道那些意大利人对男婴有多狂热?他们越是吃不上饭,男婴就越生得多,而且总也没有个够。我觉得这些画家大概和所有的意大利人一样,也是些痴迷男婴的家伙。不知你刚才提到的是否就是那种画家,我并没有把他们算在内,如果我说得不对,就请你告诉我正确的看法。可是我总觉得,那些圣母像实在是太多了,先生,这些画家显然只知道画圣母像,或者说,满脑袋里想的都是男婴,不知道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而且他们局限于宗教题材。”

“正是,先生,那么你认为我的话有几分道理?”

“是啊。不过我想这事有点儿复杂。”

“那自然,这只是我的一点粗浅看法。”

“你对艺术还有别的看法吗,杰克逊?”

“没有,先生。目前为止我脑袋里只想到男婴的问题。不过,我希望他们能把科尔蒂纳疗养中心周围的山区画成美丽的图画。”

“提香提香(1490—1576),意大利文艺复兴盛期著名画家。就诞生在那儿,”上校说。“至少人们都这么认为。我到那儿的山谷里去过,见到了那座据说是他出生的房子。”

“那地方很漂亮吗,先生?”

“并不怎么漂亮。”

“要是他把那儿山区的景物都画出来就棒了,晚霞辉映着山崖、松树、白雪和所有尖顶的——”

“Campanile意大利文。,”上校说,“就像前面塞基亚的那个一样,它的意思是‘钟楼’。”

“如果他真能把那儿的山区景色画成画儿,我倒很乐意向他买几幅。”

“他画女人很有一手,”上校说。

“假如我开一个小酒馆或一家小客栈什么的,倒是需要一张女人画,”司机说。“不过要是我把那种女人画带回家,我老婆会从罗林斯把我一路追打到布法罗罗林斯是美国西北部怀俄明州的一个城市,布法罗则在东部的纽约州内。,能逃到布法罗,还算是走运的。”

“你可以把画捐给当地博物馆。”

“我们那地方的博物馆里只有箭头、印第安人的羽毛头饰、剥头皮的刀具、剥下来的人兽头皮和鱼化石、和平烟斗,还有印第安人酋长‘食肝者’约翰斯顿的几张相片,一张坏蛋的皮,那坏蛋是被绞死的,一个医生把他的皮剥了下来。女人的画像放在那里很不相称。”

“看见平原那边的钟楼了吗?”上校问,“我要指给你看那儿的一个地方,我还是个小伙子时,在那一带打过仗。”

“你也在这儿打过仗,先生?”

“是啊,”上校说。

“谁在那次战役中拿下了的里雅斯特?”

“德国佬。我的意思是奥地利人。”

“我们没有夺过来吗?”

“一直到战争快结束的时候。”

“谁占领了佛罗伦萨和罗马?”

“我们。”

“这么说,你那会儿的情形并不糟。”

“先生,”上校彬彬有礼地说。

“对不起,先生,”司机赶紧说道,“我那时在三十六师。”

“我看到了你的臂章。”

“我刚才正想着拉皮托河意大利中部的一条小河,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美军为攻克德军重兵防守的卡西诺市,曾在此激战四个月,伤亡惨重。,先生,我并没有想冒犯你或不尊重你的意思。”

“我明白,”上校说。“你刚才想起了拉皮托河。可你要知道,杰克逊,每个久经沙场的人都会有自己的拉皮托,甚至不止一个。”

“再多一个我就无法忍受了,先生。”

汽车驶过皮亚韦河意大利东北部河流。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奥地利军队突破卡波雷托防线后,该河成为意大利的主要防线,始终未被突破。畔的圣多纳镇,镇上很热闹,这是一个重建的新镇,跟美国中西部任何一个城镇一样漂亮,镇上一派繁华热闹、喜气洋洋的景象,而就在河上游沿岸的福萨尔塔却显得凄凉阴郁,上校想。难道福萨尔塔一直没从第一次大战的阴影中摆脱出来?不过在它受到重创前,我从未见过。一九一八年六月十五日那次大规模进攻前夕,福萨尔塔遭到了猛烈的炮击,后来我们夺回它之前,又朝它猛轰了一阵。他记起了是怎样进行反攻的:从莫纳斯蒂尔开始,然后经过福纳齐;在这个冬日里,他记起了那个夏天发生的事。

几个星期前,他经过福萨尔塔时,曾沿着低洼的道路去河岸寻找他当年受伤的地方。那地方不难找,因为正好在河湾处,以前重机枪就搁在这儿,如今坑道里齐刷刷地长满了青草。绵羊或山羊来此啃食过青草,被啃过的地方就像高尔夫球场上特意挖出来的球坑。这儿的河水灰而混浊,缓缓地流淌着,河岸两边长着芦苇。四下望去不见一个人影,上校蹲下身,从岸上望着河面,以前岸上这块地方在白天是决不能抬起头的,现在他在这里解了手。他目测了一下地形,确信此地正是三十年前他受重伤的地方。

“成果微不足道,”他对着河水和河岸大声说,四周弥漫着一片秋天的宁静和雨后的湿润。“然而却是我的。”

他站起来,朝四面看了看,没有一个人,先前他把车停在一条低洼的路上,就在福萨尔塔重建的房子中最边上也最凄凉的那幢前面。

“现在我要竖一个纪念碑,”他说,没人听他说话,除了地下的死人。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旧的索林根折刀,就跟德国偷猎者常用的那种刀差不多。他打开刀,把刀尖插进地里转动着,在潮湿的泥地上挖了一个匀整的小坑。他把刀上的泥在右脚长统靴上擦干净,然后将一张褐色的一万里拉的纸币放进小坑里,用土埋实,再把刚才用刀剜出来的草覆在上面。

“银质英勇勋章每年获五百里拉,这里是二十年的数额。我记得维多利亚十字勋章能值十个几尼,优异服务十字奖徒有虚名。银星章也一样。零钱我就自己留下了,”他说。

现在好了,他想,这里有粪便、金钱、血;看这儿的草能长多肥。土里埋着吉诺的一条腿和弹片,还有伦道夫的双腿和我的右膝盖骨。多精彩的纪念碑,里面什么都有。肥料、金钱、血和铁。听起来就像一个国家。哪里有肥料、金钱、血和铁,哪里就是祖国。我们还需要煤。应该去弄些煤来。

然后他看了看对岸在废墟上重盖的白色房子,朝河里吐了口唾沫,他站的地方离河并不近,费了些力气才把唾沫吐到河里。

“那天夜里我连唾沫都吐不出来,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也吐不出来,”他说。“不过现在像我这么一个不嚼口香糖的人,能吐得这样还真不错。”

他慢慢地走回停车的地方。司机已经睡着了。

“醒醒,伙计,”他说。“把车调个向,顺着这条道往特里维索开。在这个地区我们不用地图,该拐弯的地方,我会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