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海春秋(克勒门文丛)
- 曹聚仁
- 1866字
- 2020-11-19 04:51:00
洋场花絮——黄协埙《淞南梦影录》
丛树阴森外国坟,旅居应自怆离群。
东来竟不归西土,梦断乡关万里云。
此无名诗人咏外国坟山诗也。外国坟山在三马路望平街口,我们登《申报》崇楼,俯视历历在目。黄协埙《淞南梦影录》说:“绿树荫浓,不见天日,虽曰义冢,亦一清净世界也。西例,饰终之礼,俱从简略,棺制甚小,亦有以铅为者,既葬,即平其土,不封不树,唯立一小石碣,书其生平事迹而已。”后来,租界范围扩大,又有静安寺路上之外国坟山面积也大得多。到后来,大西路的万国公墓开辟,那规模就更大了。
黄氏最赞许车利尼的马戏团。光绪年间,曾在外虹口广场上演出。他说:“戏台之式,与中国迥异。客座环四面,中留一圆池,铺以砂土,其平如砥。先是二西人立骑马背,驶行池中,忽耸身一跃,则马已互换焉。继而一人跃登骑马者之顶,叠登六人,高与屋齐,而马不停蹄,人不颠蹶。又二人拉一白布横亘台上,马由布下驰过,人则跃从布上,连跳数次,累忝不差。又数十人各执擎竹圈一,如栲栳大,人马俱从圈中钻过,如织锦之梭,轻灵无匹。时众人方齐声喝彩,忽一女子怒马突出,口衔三十余磅之铜炮,攀机一发,石破天惊,而炮仍不堕,其齿力真不可以数计矣。又一人以帕埋土中,牵一马至。附耳与语,马即以前足掘土衔帕而出。又二人引二马于池中,其马善解人意,命之坐则坐,命之立则立,命之鸣则鸣。末后,四人拉一大铁笼出,笼畜二虎,一黄一黑,黑者尤猛,大声怒吼,声震林木。有豢虎名手长生者,能入笼中,使演诸剧,虎皆帖耳垂头,略不奋怒。待演毕,已以夜半三更,游人渐散了。这一马戏班,共演月余,每夜观者二三千人。”这种镜头,我们近年在影片中还可看到的。
《梦影录》中,黄氏还写了一段杂技镜头。说:“过了白渡桥半里许,遥望有高台座,上支布篷,若雨伞,大可蔽十余亩,那便是洋人演杂技之处。”洋人演杂技,也时常到上海,他认为瓦纳的技巧最高明:“只见台上障软墨帘,西乐呜呜,动人倾听。少焉乐止,戏士登场,手持火枪一支,长二尺许,管粗若酒杯,借看客所佩时表,捣之成粉碎,纳枪管中,攀机一发,响若大炮,忽见所碎手表却正挂在屏风上,丝毫无损,既而又将所戴之帽取下,帽中取出风炉一个,小铜锅一只,放在地上。忽空中飞下麻雀六七头,捉而杀之,捋其毛,破其腹,放锅中煮了好久,香气蒸腾,使人馋涎欲滴,等到开锅来看,那几只麻雀,一一飞去,无一存者。既又取红白绸帕二方,缕缕剪碎,一抖擞间,忽五花八门,红白相间,恰无补缀疤,遍示座客,略一披拂,又恢复本形,若无缝天衣。最后则是少女入箱,头断脚碎,血肉模糊,惨不忍睹。放入箱中,一刹那又亭亭玉立而出,向观众微笑了。”
这些海“内”奇谈,当年士大夫也都是土老儿呢!
黄氏对于西人的保险事业,也引为异闻,他说:“西人于沪上设保险行数家,凡轮船、房屋及动用什物、衣服、首饰之类,俱可托保。岁取保费约百中之一,设遇不测,无不照值赔偿。闻西人之出外经商者,亦可托医生保险,或十年或二十年。倘在保限内病故,则医必视保价之大小偿银,唯偶有疾病,不能延他医诊治耳。”今之常事,在当时正是异闻。
《梦影录》中还有一段如次文字:
择巨室设长木台长丈许,阔半之,覆以哆呢,而高其边。碾象牙为圆子,如鸭卵大者四枚。拨以木棒,两相撞击,以角输赢,谓之打弹子。初唯寓沪西人借以消遣,犹中国之围棋、马吊也。自一品香设弹子房,继之者有洪园华众会、阆苑第一楼诸家。好事之徒无不邯郸学步。青楼妙伎,亦间一至焉。又有大弹子者,铺长木为槽,纵约六七丈。槽尽处,立小桩十枚。一人遥立,以弹投之,能尽将木桩击倒,即可夺彩。斯真游冶之外篇,消闲之别调矣。
西风东渐,声色犬马,最易流传;不过,黄氏把木球和弹子房并称,上海人一定不会同意的。
黄氏也说到西人的总会:“沪上法总会在法大马路,英则在四马路东首。每值安息之期,怒马高车,如云而至。簪裾冠盖,座上常盈。或打弹子以消闲,或弹风琴而奏曲。或杯邀红友,别寻酒国之春;或几倚青妃,共索花间之句。以至围棋蹴踘,跳跃高歌,任意嬉娱,毫不拘检。唯华人之寓沪上者,虽意兴飞扬,终不能问津而至。”所说大体是对的。
黄氏初到上海,才吃到荔枝。他写道:“向尝读杜樊川‘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之句,以为岭南十八娘,定当别有风味。惜措大穷酸,不能与杨太真分琼浆一滴耳。自海禁开后,轮船往来,几于飞行绝迹。荔枝之来自天南者,玉润珠圆,尚觉鲜红可爱,霞膏乍咽,沁入心脾。南村诸杨北村卢,果是压倒一切。彼沪之水蜜桃,洞庭之卢橘、杨梅,乌是专美于前哉!”这种尝新的快感,我也有同感。黄协埙是位识多见广的人,也说了像我们一样有趣的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