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春
从淮河源头桐柏出发,经越息县,跨过西颍河,就进入了中原腹地淮阳。
淮阳明明朗朗地站立在眼前,西颍河水清新透明,悠悠扬扬地吹响杨柳的笛音。苗木多重色彩,与六月里的玉米交映,玉米也是两种,半人高的吐穗,刚从麦茬中凸出的,正努力地将绿色涂抹在黄色的土地上。
皇天后土,形容这块土地准确得很。淮阳不同凡响。陈,陈州,宛丘,淮阳。宛丘是《诗经·陈风》中的宛丘,陈州是包拯“陈州放粮”中的陈州。陈、陈州、宛丘、淮阳多位一体,黄河之阴,淮水之阳,烘托着三皇五帝的皇之首、帝之初——人文始祖伏羲氏,中华文明由之发端,轰轰烈烈,逾五千余年,而永远。
在淮阳,拈一撮泥土是历史,揪一朵晚风是文化,摘一枚绿叶是传说,一草一木都有着鲜明的个性。仅一蓍草,就可反复玩味。蓍草独生太昊陵,茎八角形,叶似艾草,又无艾草香味。移出,则变形,茎圆。当地人说,蓍草专为伏羲生,八卦风云和人生。
伏羲发明八卦,卦出天地人和,用蓍草,在淮阳清风明月里,卜出中华文明走向。
傍晚时分走进淮阳城,四处荷叶田田。城被湿地包围,东南西北,一万六千亩,形成湖。湖为龙湖。城在湖的呵护里,大气、美好,自是水育的胎子。何况荷有野气,古旧的野气,香若天来。荷叶也来自《诗经》:彼泽之陂,有蒲有荷;彼泽之陂,有蒲有茼;彼泽之陂,有蒲菡萏。荷花初放,月色还早,没敢染指,只能去听荷花低语,古意的,半文半白。
晚上喝酒,面对荷色,背靠6500年的古色古香,倾杯而饮,醉和不醉都是肯定的。喜欢席间的水碗菜,半菜半水,好生鲜美。倒像是淮阳的文景,水土参半,美得很。
淮阳距淮河150公里,和黄河反而近上一些,黄淮之间一溜平原,却因淮得名。生麦子、种玉米,旺各种树木,南北苗木,栽下了就粗壮、就参天。两河交织,水气交融,还生长文明和文化,12次为都,10次立国,不论大小强弱,都蓊绿得盎然。吃水碗菜,喝烈性酒,碰杯处有裂帛之音,也是翻动厚重典籍的使然。
在淮阳的夜晚行走,荷气逼人,常被飘拂在尘埃中的成语、典故绊倒,一画开天、五世其昌、灵王好细腰、孔子问礼、伐蔡灭息、买臣负薪等等。它们一问一答,在现实中缥缈,在时光里发问,不由得让自己陷入道德评判、生命追寻中。黄河冲击,开拓出一望无际的平原,又通过淮河水系运来地气湿意,荷大胆亮出绿色的符号,古意新生,做最具现实意义的呈献。我俯身在宛丘拾取,人祖伏羲曾在宛丘建立都城,之后是神农氏。把中华文明建树在大平原的高台上,方圆百亩,宛丘高耸,又有怎样的山能超越它?当《诗经·陈风·宛丘》深情地唱道: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深深的爱情,已在淮阳的土地上守望成一抹绝好的风景。拣起宛丘上一块陶片,绳纹清晰,我仰天长叹,这陶片已足足生存了六千多年。人生短暂,活着的文化还将久久地持续下去。又想起淮河,宋以来几为害河的淮河,充满了悲怆和怨愁。水生万物,也能将万物化为鱼鳖。千里走淮河让我对水有了更多的理解,溯流之桐柏而息县而淮阳,无水无万物,无水无文化,水兴邦也灭国,这是不争的事实。在水的面前,人无能得软弱,可人却是水做的。爱水怨水,人是何等的矛盾。朗月清风荷朦胧,我在淮阳城的龙湖边散步。湖是古城河,承载了数千年水情水意,水不浅不溢,有传说,湖底暗河直达黄河。一枚荷花近岸,我闻去,仍是《诗经·陈风》中荷花的气息。
一
淮河一再南移,留下了一片神奇的土地。宛丘、陈、陈州、陈郢、淮阳等等,每一个地名处都矗立着众多的故事,小心拆开这些故事的枝节,淮之水便汩汩湍动,在故事苍翠的叶片上,闪动湿意的光泽。在淮阳停留时间太短,几乎是惊鸿一瞥,但也就是这一瞥,唤醒了我心中的沉寂。人可匆匆而过,心得长长留下。我一再发愿,适当的时候重返淮阳,没入淮阳风水泥土中,细细品味、拿捏之中的历史沉淀、关门过节、沧桑巨变。
在淮阳见不到淮河,淮河改道向南去了。但淮水的印迹和存留的水意,包括所带来的荣耀和困惑仍俯首可拾。中国历史最远端,三皇五帝,开天辟地的始祖中,伏羲是头一名。他葬于此,他的辟地作为,也是在这方土地上产生的。近乎洪荒,黄河和淮河纠缠不休,而稍微宁静时,伏羲率领他的部落,自甘肃天水,沿黄河而下,来到了如今的淮阳,驻扎宛丘。宛丘临蔡水,蔡水相系于淮水,清澈温和。用一款水束腰、濯目,伏羲在这儿成就了气候,奠定了东方文明的基础。伏羲的贡献,可用短短的几句话来概括:结网罟、养牺牲、兴庖厨、定姓氏、制嫁娶、画八卦、造书契、作甲历、兴礼乐、龙纪官。如然烦琐,一句话足够了:他将野蛮人,拉进了“人”的门槛。宛丘是伏羲部落的核心,若称之为都城,也是草编的、泥垒的,却是实实在在的。立宛丘之上,可观蔡水碧波缓缓东逝,可听郧音依依飘逸,空气清新,端的让人心醉。六千多年的历史沧桑,宛丘真的老了,如若不是平粮台等历史遗存做证,谁敢将如今的荒凉之地,当作《尔雅》记载的天下五大名丘之一,《山海经》中称之为陈州山,与中华文化的根祖圣地相对应。
立于宛丘,我想得最多的还是淮河水。六千多年前,淮水孕育的蔡水该有怎样的演绎?水生万物,养育人,也滋润智慧。在众多的传说中,伏羲、女娲造人,情节生动饱满。或许正是这样的故事,埋下了若干年后,宛丘作为爱情伊甸园的重要伏笔。一首《陈风·宛丘》从古老的《诗经》中娓娓道来: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坎其击鼓,宛丘之下。无冬无夏,值其鹭羽。坎其击缶,宛丘之道。无冬无夏,值其鹭(寿羽)。如此爱情,无冬无夏地追寻,唯水能滋养得出。爱是生命的源泉,它所挥洒的是刻入心间的情怀。对水的敬畏,对河流的尊重,一直是我心中凝重的情结。淮阳的平粮台,如今,似乎和水无关,但在过往的时间里,它是一再因水而抬升的,带着水的渍痕。这水是黄河水、淮河水。当我在一节节陶制的排水管道前驻足沉默时,我分明听到了水声潺潺而下,急缓,错落有致。陶管是四千五百年前的管道,水也应是4500年前的。水声让我耿耿于怀,我想抚摸它们,用之清洗平粮台上一波波热浪激下的汗水。举目四野处,水离得太远、太远。脚被硌了下,好痛好痛,弯腰,却是一陶片,尖尖树立,拾起,竟见纹理清晰,水波在陶面上漾动。水汩汩而兴起,四千多年的水清凉。是淮水,是蔡水,一定是的。同行的作家拾起一个个陶片,作纪念作见证,我却不敢,我怕陶片上蕴藏的水,会在我的梦中将自己淹没。淮阳之行,太昊陵是必去的地方。伏羲有太多的传奇和欲说不能的地方,而他的安息之地更有强大的文化吸附力。走淮河,寻找的是文化,而文化的初根当扎在伏羲的情怀里。淮水将人文始祖创建的文化源源不断地搬运出去,用水的润泽,氤氲于两岸,再行传播。文明播撒,由中原而辽阔,最终形成了中华文明,乃至东方文明的大气候。太昊陵至今仍保持着较大的规模,南北长近八百米,占地九百多亩,有着宫殿式的建筑群落。古柏森森,宫殿巍峨,聚集了众多的传统文化元素。一些小小的场景一而再地打动我。在宫殿里席地而坐着众多的守宫人,有男有女,老人偏多。他们为一个心愿,或者为一个心结,默默守定,用心向伏羲倾诉。一切都在无声中,一切都在默契中,游人如织,似乎都和他们无关联。他们想些什么、求些什么,恐怕只有水声地气知道。围伏羲墓而转,我发现墓圈石上,有一个圆润的孔。它是千万个人,用手指摸出的,水滴石穿,肉体的抚摸也能洞穿坚硬的石头。人是水做的,应是同理。石洞还在加深变大,因为触摸的人源源不断。据称,这是求子人的膜拜。爱情的伊甸,该有这俗世之义。没能赶上每年二月二至三月三的祭拜礼,史载这样的集会已延续了近千年,但其景象和内涵没有大的变化。人山人海,拖家带口,仅是对伏羲文化的礼拜,绝非有宗教的意味。人们对生命的崇敬在伏羲园处处可见,就连传统的手工艺品“泥泥狗”也表现得淋漓而尽致,不遮不隐。狗头如男性的生殖器,身上一道红色裂痕就可想而知了。水将伏羲搬运来,水又养成了生命。淮河流域生命澎湃,俨然和这有关。
历史的风景在这里流动,自然而又曼妙。在广场我还看到一些舞蹈,它们在粗犷中带着几分神秘,和土埙的节奏相匹配,表达的分明是龙的传人的内质,让人品味再三。转眼处又有大捧的绿飘来,偌大的植物,用特别的主题奉献出独特造型,为生命而歌,也为历史的沉重涂抹新鲜的颜色。水穿越历史,必然滋养今天。我在太昊陵沉思良久,在现实和虚晃中浮沉,采根蓍草,为自己卜上一卦,天地人和,竟如水般流畅。
二
淮水千转百曲,湍急飞逝,淮阳进入了陈的年度。陈,作为国号,有近600年的历史,经历了20世26位君主。陈地风流持重多彩,《诗经·陈风》十首足以说明。来淮阳前,我不止一次地围绕着一个“淮”字思忖,想当然地以为,一条大河波浪翻,穿越在淮阳的大地上的淮水一定多情婉约,让古老的淮阳展示多汁的风姿。走淮河,最希望的不也是如此吗?失望了吗?没有。淮河因黄河的强势而一再改道,偏离了它的初衷,但还是用水声和一往无前的情怀,在淮阳的土地上,刻下了深深的印记。陈文化,便是其中一道足以跨越唐宋元明清所有朝代沟豁的深邃。
水是孕育文化的地方,淮河同样如此。当人文始祖伏羲,播下了文明的种子之后,神农氏尝百草,开创了农耕文化的先河,同为陈国人的老子,发出了“上善若水”的喟叹,孔子三度入陈,且困于陈地,形成了儒家思想体系。后来楚国迁都于陈地,楚文化也因之随淮水汩汩传送。我一直以为老子心中的水是淮河的水,黄河水坚硬浑浊,只有淮河水清醒柔和,更贴近老子思想中的水。在淮阳,不论是万亩龙湖水,还是运行在植物、庄稼中的水,乃至闪烁在人们眼睛中的水,我以为都是和淮河水相通,否则就不会那么的善意,那么的通达人情。淮河常因泛滥,抛出灾难,尤其是中游,十年九灾,说到淮河,往往随之的是悲苦。小时候常有要(讨)饭的,靠在我家的门框上,哀声小气地说,可怜,可怜吧,给点吃的。一问,总是说淮河发大水,家被淹了。那时,我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岗上旱,收成不好,但好歹有个家,淮河大水,连家也毁了,实在是可怜。我曾对淮河有冲天的怨气,不过,也就是掖在了心中,秘不示人。近些年,淮河污染,又让一条河不忍卒读。多年前读著名作家陈桂棣先生报告文学《淮河的警告》,心疼得要命,淮河呈现在我的面前,就是一道丑恶的伤疤,且时时流出腥臭浓血。恨吗?恨的是把河弄脏的人。人脏了,可用水来洗,水脏了又用什么来洗呢?陈桂棣先生是我敬重的作家,他告诉我,在采访的过程中,他的心在颤抖,为一条河的生存忧郁。《淮河的警告》引起了轰动,也因之受到了方方面面的高度重视,淮河治污由此拉开了序幕。在淮阳,淮河虚拟了,沉默在历史深处。但正是这种虚拟,留下了淮阳的真实。淮阳如一抹朴厚的古老村庄,凭借厚重呓语,时而吐出陈风楚韵,轻轻太息出众多文化巨擘名字,老子、孔子、曹植、李白、李商隐、白居易、张九龄、苏轼、苏辙、晏殊等等,他们著书立说、讲经播典、吟诗作赋、煮茶论道,无不轻漾淮水的波漪,水不死,这般文化的固执就不会死去。
有种浪漫的情怀在心中升起,执一人手,在月圆的夜晚,或宛丘或龙湖,就袅袅埙声,吟哦《陈风》十首,谓河水煮河鱼,原景配古诗,会是何等鲜活。所执的人,一衣白裙,风动款摇,定然是初恋初心的慰藉。淮河的美好在梦中,也在思异中。春秋年间,孔子三进陈地,难堪的是被困七日,断粮断炊,只能以芦根充饥活命。孔子困厄于陈,正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季节。难以猜测孔子的心理,有一点可以肯定,孔子依旧架琴抚弦,诵诗论道。孔子叹曰:所信者目也,而目犹不可信;所恃者心也,而心犹不足恃。弟子记之,知人固不易矣。论道的孔子是对学生说,也是对苍生而言。此时的蔡水仍潺潺而流,作为淮河的支流,将孔子的话传递得辽远。登弦歌台,琴声依然,孔子的话犹在耳畔。眼前的龙湖水声四起,芦苇青青,荷花飘香。彼泽之陂,有蒲有荷。龙湖的水来自淮河,孔子厄陈所食芦根,喝淮水长成,当可解饥,当可壮观智慧,这智慧是世人的。似乎牵强,但绝对是种真实。孔子困厄陈蔡,是陈蔡的痛,又何尝不是淮水的痛?如果一连串的历史事件在陈地上发生,如,陈胜、吴广诛暴秦建张楚都于陈,曹植囚禁于陈,包拯赈灾于陈,看似偶然,实在是一种必然,封闭最终导致没落。春秋时四大美女之一桃花公子息妫夫人,算得上是陈的柔软温度。水凝的女子,有着桃花的色泽和香度。尽管由她生发的故事,固定了一些词组,艳若桃花、引狼入室、三年不语等等,在陈地流传而至今,其中所包含的民情、风俗、文化、内涵,却需要深入发掘。为息妫的故事感动,也为能够产生美丽、善良、坚忍的息妫的土地感动。在淮阳期间,著名作家柳岸女士,送了我一本她著的长篇历史小说《公子桃花》,书中展现了春秋时期波诡的历史画卷,更刻画了桃花夫人息妫集美丽、端庄、传奇于一身的人生。书中向我一再传达了水的韵味,淮水在陈的过往中,起伏跌宕的不可或缺。阅读让我一次次沉入风雨波涛之中,心中的淮河,悄然在心中运作开来。柳岸女士,肯定是淮阳人的代表,她有公子桃花的端庄,更有息妫的智慧,她落笔处陈的风情扑面而来,不朽的《陈风》赋予了她淮河女儿的本源。柳岸热情开朗,言谈中饱含对淮阳和陈文化的热爱和钟情,她带领团队,用如椽之笔,书写、刻画、传承这古老土地上的文化元素,并将之张扬又张扬。楚宫慵扫黛眉新,只自无言对暮春。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在淮阳夜晚,读这样的诗句,未免伤感。推开窗户,一轮明月当空,万亩荷花在月下美丽,小风吹过,荷花端的婀娜,夜鸟升空,分明带着雨露的滋润。
淮水、淮风、淮香氤氲,洗去了我眼中的尘埃。
三
热了许久,下了场猛雨,推开窗户,眼前的小河竟哗哗地开怀,湍急地流动起来。河是条景观河,直通家乡的母亲河——派河,派河达巢湖而入长江。江淮大运河将沿派河摆下,前期准备工作正在有序地展开。引江济淮,把淮河和长江沟通,又会是一项伟大的工程。三国时曹操就有这构想,凿开将军岭,引长江水进淮河,当然,其主要目的是用于军事。可惜半途而废,空留下被后人称之为将军河的遗址。如若曹操的愿望实现了,大自然多了条河流,历史又将留下怎么样的厚重一页?在心中沉淀一段日子的淮阳,又再次被端了出来。和江淮大运河有关,和曹操有关。公元232年,曹操的儿子曹植困于陈,以“陈四县封曹植为王,邑三千户”,实际上是囚禁,曹植“汲汲无欢,遂发疾薨”。年仅四十一岁的曹植郁悒中死于陈,葬在陈的城南。才高八斗的曹植,似乎注定要和淮阳连在一起。他的《洛神赋》表现的就是和伏羲的女儿宓妃神交的情景。宓妃是淮河的女儿,洛水和淮水交关。宓妃的身段惊鸿、游龙、青松、云月、流风、朝霞、芙蓉,都是淮水赋予的。曹植渡洛水时,有感于洛神的故事,写下了脍炙人口的名篇。他怎么也想不到,十年后会来到陈,于宛丘边,倾听宓妃生于斯的太息。我已无法铺陈当时淮河的景象,但水的意韵一定充沛,临近走向生命终点的曹植,除写下《伏羲赞》《神农赞》等篇章外,在龙湖边还写下了《芙蓉赋》:览百卉之英茂,无斯华之独灵。结修根于重壤,泛清流而擢茎。竦芳柯以从风,奋纤枝之璀璨。其始荣也,皦若夜光寻扶桑。其扬辉也,晃若九阳出旸谷。芙蓉蹇产,菡萏星属。丝条垂珠,丹荣吐绿。焜焜(韦华)(韦华),烂若龙烛。观者终朝,情犹未足。于是狡童嫒女,相与同游,擢素手于罗袖,接红葩于中流。这芙蓉是龙湖的芙蓉,是《陈风》十首中的荷,更是充满了淮水质地的菡萏。水声依依,多少给了政治失意、满腹锦绣的曹植以慰藉。
少时听七步诗的故事,默背“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心中悲悯之气,一股股涌出,对曹植有着一种刻骨的牵挂。生于帝王家,何如长在贫民窟?甚至有冲动,把曹植接到我家三间茅草房中,兄弟相称。青葱时读曹植,常感叹于“天下才共一担,曹子建独占八斗”和“骨气奇高,词采华茂”,不免有些妒忌,有些说不上的个中味。为古人担忧或因古人生闷气,到目前为止,我还是说不上值还是不值。淮水最终接纳了曹植,他安息在了淮阳高大的土丘里,即便灌木茂密,枝丫纵横,但仍寒鸦啼鸣,莫名的凄凉。曹植囚于陈,时间太过短促,他的才华在陈地没能展示,也如滚滚的淮河水,和淮阳擦肩而过。去凭吊他,心早从浮躁中平息了下来,他在我的眼中,只是一个早逝的诗人,一个用诗说话的人。诗活着,诗人就不会死去。
我不止一次参加过邻县以曹植命名举办的诗歌节,吟诗喝酒说曹植,但对曹植的理解一直在浅层次上。在淮阳我突然有了新的感悟,曹植缘水,植字有木,洛水和淮水都能浇灌,逢水而生,逢水而诗,即使是坐落在麦地上的思陵冢(曹植墓),也是一首诗,耐读。在淮阳,曹植留下的印记是浅显的,和众多的政要官宦、文人墨客无法相比,但还是一再地打动了我。打动我的是他的才情,是他留在文坛上的文字,如水般明快。曹植故里亳州,也属淮河流域,和淮阳不同的是居于淮河中游,产酒和药材,古属陈地。严格来说,曹植囚在自己的乡土里,与小时饮的是一河之水。我在淮阳看了众多的白芍,季节过了,花已谢了。亳州盛产芍药,开花时,四野走香,相信淮阳也会一样。芍花开时,曹植会怎样?他会把淮阳当作亳州吗?淮河水一脉相承,放朵芍花,从淮阳到亳州,不要多长时间的。急急的夏雨过去了,天又蓝得透彻,眼前的小河满满当当,母亲河也丰满起来。我的思绪从淮阳回了来。淮河之于故土十分重要,我的家乡水分两爿,一爿归长江,一爿给淮河,一些地方的灌溉也靠提淮河水。如今向长江奔去的派河,又要和淮河联系在一起,分水岭上的两爿水,在江淮大运河里将汇合。规划中的江淮大运河,还将走将军岭,和数百年前的曹操不谋而合。水真的是有趣的物质,水生万物,万物依存于水。走淮河源头,涓涓细流汇集,一路卷挟风声,河成了气候,带出万物澎湃新景象。水会搬运,把人和物搬来搬去,逐水而居,是人被水调动、搬动了。曹植的诗情由洛水搬动,而洛神是淮水养育的,层层相托,成就了一河水的涟漪。又想到洛神之美: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如,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魂姿艳逸,仪静休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淮河的女儿好美,美为神。人神道殊,只能神往。一次美好而伤心的聚会,在梦中,也犹如曹植在淮阳。我在想,曹植的最终日子困于陈,是曹植的幸运。淮河养育了淮阳,生就了一大批文人雅士,曹植可以和他们神交,可以用梦想幻化为图景,可以用淮水的诗情,整理诗人的心怀。如此,也是和洛神一样的美事。在淮阳期间,我最中意的是载淮河水的万亩荷花,以及不知疲惫的芦苇,她们谦若君子,送出美好,又倩影低垂,一领丝巾般,环绕淮阳城,轻柔而不失力度。有城如此,真的不亏浩瀚淮水。也时有幻觉,曹植们赏荷持杯,取龙湖水为酒,一醉洒脱。
四
在淮阳对水有了重新的认识,水可以远远地离去,可以干涸,但水灌沏过的地方,总要栽下常青的植物。淮河离淮阳而去,栽下了龙湖,龙湖以荷和蒲呼应,还原初生的绿色。我以为淮河和龙湖贴得最近,龙湖的水波里有着淮河初始时的逸动。淮阳城泊在湖中,恬静安然,说是黄淮平原的城市,倒似江南,有着烟雨缥缈和即现自如的韵味。驰车湖边,骄阳似火,但款款荷与蒲的情意,只能让人联想起诗歌和埙声。此时的淮阳城,又如一只大水滴,氤氲地呈现水的魅力。除却厚重的历史,淮阳是绿的,绿得让人陡生出些幻想。我喜欢连绵无际的青纱帐,淮阳到处都是高高举起的绿色,这似乎是一个地域的符号,绿浩瀚,绿厚重。
我曾在淮河以北的一个城市读大学,与淮河擦肩而过,每到春季,麦苗青青,连绵碧绿,把人和万物都染透了。如何形容连天接地的麦地,我常词穷。还是当地人厉害,称之为海。一瞬间我就折服了。还有比海形容淮北平原无际的麦苗,更贴切的吗?没有。海宽阔无垠,带给人的是万顷的水意。麦是水构成的,一棵麦苗不就是一滴水吗?众多水滴,自然构成大海,麦海。许多日子,略有闲暇就去探海,沉湎于绿色之中,吐出心中浊气,收获新鲜和自然。甚至有了初恋的冲动,想牵着一个人手,一辈子鲜鲜活活走下去。常在水边走,肯定会湿脚,麦海是水组成的,我湿了脚,主要来自心中。或许是心灵的敲击,在麦海边行走,我眼中全然是水,是淮河的水。居淮河中游的北方城市,易旱却又多水,淮河就在边上,况且密仄的河流,又将水引了进来,林林总总,水意总是丰沛的。淮河的水长进了麦子的心跳里,交代的还是淮河的况味。淮阳也是这般的,无法考证淮河何时远离淮阳,也无须去考证。陈风楚韵是淮水的,浩浩龙湖更是淮河的,想抢也抢不去。月夜我泊在了龙湖岸,抬头望月,竟忘记了身在何处。月明,湖水湛蓝湛蓝,无涯无际地铺向远方,静得出奇,让我产生了深刻执意的迷幻,一条河飘带样送来水,又长龙般地运走水。飘带是淮河,长龙是淮河。走淮河,除息县见了淮河,其他几个县,仅是听到历史上淮河的回音,浑厚清亮。在淮阳,淮河难道是要用龙湖来注释吗?和我读书的城市的麦海不一样,龙湖是真正意义上的湖。河生湖泊,淮河长龙湖。当地人多说,龙湖不干涸,有暗流与黄河沟通,我不以为然,有淮河的底蕴足够了。大片大片的蒲苇在龙湖里葳蕤,风吹逍遥,风驻安静。实际上逍遥也是静,欢闹中的静是水之大静。如若不是鸟儿在蒲苇中降落,似乎一切都可忽略,包括岸边人、天上月。鸟儿我不陌生,家乡巢湖的苇丛里到处都是。夏天,我不止一次叨扰过它们,拣拾鸟蛋,去喂肚中的馋虫。蒲苇是湿地的宠儿,她们有自己的思想,为水吐故纳新,也为鸟儿营造家园。龙湖的环境优美、清朗,截然地和大片大片的苇蒲有关。目光不闲,野生荷花是栖落的好去处。或许古意的水、沉淀的泥好滋养,野荷的叶碧绿硕大,花朵鲜艳芬芳,尤其是待放的花荷,让人产生无际的联想。古人比我们有趣,诗书画一齐来,荷意的风骨早藏在典藏的折页里。在荷花里穿梭,更多的是心,如有小舟一叶,我一定乘舟生发,去龙湖的深处谈一场恋爱,去寻找《洛神赋》中洛神般的女子。面对万顷荷花盛开,嫣然一笑,得意事和烦恼事都会被荡涤出胸怀,心绝尘,眼更绝尘。龙湖又何止仅生长苇蒲、荷花,好水所系的是悠远和传奇。伏羲逐水,开创中华文明。神农氏教民稼穑,顶一枚荷叶,做实实在在农家人。陈胜、吴广,涉水而来,建张楚。李白、苏轼等踏水而歌,诗情逸动龙湖。好水要有好源头,源在淮河,淌来了《诗经·陈风》。当水、荷、蒲、苇,作了《诗经》中的标点,淮河便锲进了生命的本源、文化的最深处。真的羡慕淮河之阳的宛丘、陈、淮阳,这一方好地、好水。生在淮阳是幸福的,长在淮阳是幸运的。在淮阳行走,我无时无刻不小心又小心,生怕踩碎了涟漪不断的水声。看不见四处流动的水,水却无处不在,水匿名,藏在土地和岁月的深处。我听到歌声,看到舞步,协调着原生态的诗意,它们如同结在文化长藤上的果实,五味俱全,品赏后满嘴生津。好戏、好歌、好舞,这块土地上发生太多,演绎起自然风生水起,端的魅力无穷。“姑娘起舞飘荡荡啊,轻歌妙舞宛丘之上啊……”一曲爱情歌舞,来自《陈风》的古情,却在现实中鲜艳,爱是水的流动,佩戴在生活的枝头。我在青纱帐里漫步,常听到豆棵的低吟,它们饱吸地气,挎上水的润泽,根须深扎。谁也说不透彻,脚下的泥土中,有没有一块瓦砾,刻着神秘的符号。读着曹植《七步诗》,风开始轻柔,豆已不是那个豆。梦在青纱中云游,人不再迷惑,从从容容,想着做个淮阳人,坚定地去做。走千走万,不如淮河两岸。我的脑子里常悬着这样的词句,尤其是在淮阳。淮河的悲苦一面,在淮阳浮现不起。在北方上大学,有一个同学,家在淮河边,常因水灾流离失所。有一年寒假之后,他久久没有到校,一打听,春节期间,全家外出乞讨过日子,走得太远,一路讨饭回,不得不旷许多天的课。知了缘由,我不自觉地将泪流得老长,一时间对淮河充满了怨怼。今年同学返校活动,他也来了。问他淮河的事,他笑声滔滔不绝,说,淮河好,治理过的淮河更好。淮河养育了他,可打可踹,就是不能骂。他伸出双手,我握紧了,变形的关节,仍有着淮河水的硬度。淮阳是淮河变迁的缩影,走进、紧倚她,听到、看到她。
五
当淮阳成为一个结,在我心中系紧,又渴求解开时,淮河水正在鼓足劲头奔江入海,淮河自然是系紧结扣的长线。淮河在江河中,悲情多于抒情,只不过在淮阳表现得不尽相同。作为淮河流经的县域,如今又以淮命名,它收益太多、沉淀太厚,直至现在还在不停地调运收益和沉淀,让一个貌似大村庄的县域,充满了神秘和诱惑。这或许就是河流和水的魅力。水生万物,万物中生命力最强、最持久的,当数文化。我在梳理淮阳时,常联系到生我养我的故土故地,相互间差别太大,却又有一些相近的地方。故乡的土地分属两个流域,江淮分水岭一抹起伏跌宕的丘陵,作了界线,向北淮河,向南长江,岭脊上的一滴水就要分成两爿了。江淮之间,让一方土地有了交融的文化背景。吴首楚尾,是故土最大的特点,但从文化角度来说,楚文化根扎更深。《左传》记载,吴楚曾有“鹊渚之战”,发生地就在故土三水交织的古镇三河。楚以少胜多,战胜了吴。从来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楚文化自然占了上风。今天故乡的村落多以郢命名,所谓朱郢、李郢、王郢,便是楚的遗落。淮阳素以陈风楚韵著称,淮阳曾是楚国的首都,称为陈郢。这郢和我故土的郢一样,横平竖直,阡陌纵横。不过故土的郢比淮阳的郢要早,鹊渚之战时,楚国的首都还在湖北。历史就这般把淮阳和故土联结在了一起,文化有脉相通,就容易沟通得多。如同淮阳一样,我总是把故土的文化,乃至风情民俗、喜乐悲情,想着法子和河流结合起来。不需牵强,故乡的文脉和水是连通在一起的。生我养我的小镇叫上派,派本就是水系的另称,或是水的支流。派河的发源地为江淮分水岭,一路向东南奔巢湖、进长江。如果派河能翻过分水岭,那么长江、淮河,就会被婉约的派河沟通了。最早有这想法的是三国曹操,他做了,可惜没能成功,仅留下了鸡鸣山下的曹操河遗址,如一道伤疤刻在将军岭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曾计划修建江淮大运河,引江济淮,但仅作为一种蓝图载入了史册。即便是丘陵地带,故土也常有水患,江淮之间,水患既受长江的影响,又受淮河牵连。去年大水,由于工作的原因,我南北穿梭,北边受淮水影响,南边为长江牵扯。淮水为客水来势凶猛,长江水位高抬,巢湖高水位,客水下不去,变成了主人,不破圩、倒堤,才是奇怪的事。我在抗洪一线奔忙了20余天,受尽了水的欺凌,恰脚趾有疾,钻心的痛,强忍着一瘸一拐在河堤上巡视,面对白浪滔天,内心更是汹涌。记得我写过一句话——“鱼被水淹死了”,被多家媒体引用。水淹死鱼、呛死鱼,在滚滚洪水中,真的是常事。水患可怕,旱灾更要命。水灾一条线,旱灾一大片。由此,河太重要,水太重要。沟通江淮,对故土实在是个妙招。曹操有远见,毛泽东看得更远,他要求,一定要把淮河修好,其中一定包含了江淮大运河的内容。故乡和淮河有关吗?有关。这一点和淮阳有异曲同工之处。受淮河水的影响,一种潜移默化的东西在地气地脉里运行。晚清时期,在故土的山脉里,生长出一支淮军。他们以土得掉渣的语言,兴师而动,喊出一个朝代末端最响亮的声音。其中一个叫刘铭传的麻子,带着流入淮河的湿气,在台湾抗法保台,成为台湾首任巡抚,是不折不扣的民族英雄。刘铭传的旗帜上是大写着的“淮”字,淮是淮河的淮,军是淮河的儿女。刘铭传立于台湾海峡呼号,水茫茫,浪滔滔,他想到的注定是淮河水。还是刘铭传,在抗法保台的十多年前,他率领淮军去过淮阳,剿灭农民起义军捻军。在淮阳,他的心态不可揣测,只知大胜后,他一直请辞,做个普通的老百姓。他归于山野,面对各种恭维,他愤而烧毁了平定太平军、剿灭捻军的朝廷祝贺文书,他为何如此,一切都交还了时间的碎尘说评。刘铭传闲暇时,曾写下《淮阳晚泊》的诗句:浅滩舟泊处,彻夜水流声。风浪今无险,渔灯渐有明。刘铭传金戈铁马,也有柔情时,面对淮阳水波,剑戈入库,低头吟唱,他一定被什么深深打动了。我揣测,这诗他应是在龙湖边写下的,浅滩泊舟,本就诗意淋淋,何况还有彻夜的流水声。淮阳、淮军,二淮聚头,也是淮河使然。就这样,故土和淮阳有了关联,故土和淮河更贴近了一步。好消息还是来了,江淮大运河正式进入了操作层面,破土动工,投资数百亿的大运河,不久将成为现实。我为之兴奋得不能入眠,常沿着穿城而过的派河流连,又登上江淮分水岭的脊背,畅想一条大河波浪翻的盛况。水波涟漪中,百舸争流,该是何等的美妙。对于淮河和长江,这中间的一横,不就是一条畅达的通道吗?它将改变些什么,尽可以放开想象。今年夏天,天气少有的炎热,我的目光最关注的是河流,长江部分区域大水,淮河处于安好的状态,连过去的严重污染也趋于好转。忧喜参半,戚戚占上风。水潜入了生命的所有角落,关注应该常态。
走淮河,于淮阳拾取的碎片最多,我试图从中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淮河图案,但那么的力不从心。是思路的滞涩,是文字的空泛,是,不全是。淮阳之于淮河,仅是水中一滴,何况是溅出的一滴,早洇染在深沉的淮阳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