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刘绍棠先生的文学遗产

樊星

刘绍棠先生离开这个世界,不知不觉已经二十年了。在这个时光飞逝,文学新潮日新月异的年代,刘绍棠先生的遗产还有重新认识的必要吗?我觉得,答案应该是肯定的。

在当代文学史上,刘绍棠先生是以“荷花淀派”和“乡土文学”的代表作家之一为人熟知的。他在20世纪50年代就因为发表作品早、成名早而有“神童作家”之誉。据说他十三岁就发表作品,上高中时,当时的高中二年级语文课本上就有他的小说《青枝绿叶》,堪称传奇。后来他进入北京大学中文系学习,仅过一年,就因为发现中文系的课程设置对自己的创作帮助不大而退学,这也是非同凡响之举。退学后,他出版了长篇小说《运河的桨声》,很快成为专业作家。就在顺风顺水之际,却遭遇了“反右”的政治风暴。他因为发表了一些“出格”的言论被打成“右派”,被迫下乡劳动改造。命运的大起大落没有动摇他对写作的痴迷。“文革”后,他重返文坛,仍以散发着浓郁乡土气息和诗情画意的小说引人瞩目。他的中篇小说《蒲柳人家》荣获第一届(1977—1980)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二等奖,短篇小说《蛾眉》1981年荣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一直到1990年,他的长篇小说《敬柳亭说书》还获得了首届“中国大众文学奖”。这些成就都为推动当代“乡土文学”的发展做出了重要的贡献。他一直写故乡淳朴的风土人情,写乡村的诗情画意,这些文字足以唤起读者对那个逝去的年代的无限缅怀。

说到现代“乡土文学”,鲁迅的《社戏》、废名的《菱荡》、沈从文的《边城》、萧红的《呼兰河传》、孙犁的《荷花淀》都是充满诗情画意的代表作。而说到当代名篇,铁凝的《哦,香雪》、刘绍棠的《蒲柳人家》、汪曾祺的《受戒》、贾平凹的《商州初录》、莫言的《民间音乐》、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也都在描绘乡村的田园风光、淳朴民风方面各有千秋。上面提到的这些文学经典,都将乡土之美、乡情之浓、乡民之淳朴渲染到淋漓尽致的境界。那么其中,刘绍棠又显示出怎样的独特风格呢?

他善于传神地渲染故乡的诗情画意,讴歌朴实、热情、豪放的乡村民风。《蒲柳人家》就相当生动地描绘出了20世纪30年代京东大运河一带生机盎然的风俗画,通过机灵顽皮、充满稚气的六岁男孩何满子的视角打量世界,使小说富有童趣色彩。小说对一丈青大娘、柳罐斗等人豪放、勇敢、尚武性格的传神刻画,使小说既富有诗情画意,也充满传奇魅力,令人想起那句“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的古语。对传奇性的追求使他的“乡土小说”更具有“大众化”色彩,也使他与其他作家明显区别了开来。他的小说善于运用古典小说的白描手法刻画人物性格,乡村口语、俗语信手拈来,使小说洋溢着民间气息,读起来还朗朗上口。例如对一丈青大娘的形象刻画就相当出色:“大高个儿,一双大脚,青铜肤色,嗓门也亮堂,骂起人来,方圆二三十里,敢说找不出能够招架几个回合的敌手。一丈青大娘骂人,就像雨打芭蕉,长短句,四六体,鼓点似的骂一天,一气呵成,也不倒嗓子。她也能打架,动起手来,别看五六十岁了,三五个大小伙子不够她打一锅的。”多么有女中豪杰的气势!

作家年轻时深受苏联作家肖洛霍夫的影响,在写景、抒情方面得其真传。另一方面,他也说过:“我从小就读《红楼梦》……拜读《红楼梦》不下十遍。”还说:“《红楼梦》中的女子,我还是最喜欢晴雯和芳官的性本高洁,天真无邪。我在长篇小说《春草》中写了个农村少女就叫芳官,又在长篇小说《野婚》中写了个农村少女,外号叫小戏子。”“我这个乡野出生的农家子弟……只有见到出身微贱、未失野性的晴雯和芳官,才产生相逢似曾相识,好像他乡遇故知之感。”“我在我的乡土文学小说中,写过不少‘乡土晴雯’‘乡土袭人’‘乡土金钏’。”善于刻画纯洁、活泼、可爱的乡村女孩子形象,是刘绍棠小说的一大看点。从《蒲柳人家》里的望日莲、《蛾眉》中的蛾眉直至《红兜肚儿》中泼辣的“红兜肚儿”,都体现出这一点。他还说过:“在我的漫长的22年坎坷岁月中,我一直把《红楼梦》带在身边,又不知读过多少遍。……只为消愁解闷,也就不计其数。”(《十读红楼》,《红楼梦学刊》1992年第2辑)这段话,道出了作家的创作秘诀:熟读《红楼梦》,在描绘故乡的风土人情时,着重写出乡村少女的“性本高洁,天真无邪”。

我想,这便是刘绍棠小说留给文坛的遗产吧:具有兼容并包中外文学遗产的胸怀,满腔热忱地讴歌故乡的诗情画意、风土人情,写出中国农民的质朴、开朗、泼辣、勇敢来,而且特别注重在表现乡土故事的传奇性、人物性格的豪爽、泼辣上下功夫,从而在当代“乡土文学”的发展史上留下自己独到的脚印。

无可讳言的是,每个作家都难免时代与个人的局限性。刘绍棠多产,有些人物形象就显得脸谱化,有些故事情节也有重复。这些问题,评论界曾经有过中肯的批评。然而,他在苦心孤诣追求“乡土文学”创新的道路上做出的贡献,对于后来者至今还有重要的启迪意义。这,也就是他的作品至今还有人喜爱的原因所在吧!

2017年3月28日于武汉大学

(作者系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