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课

文|双雪涛

双雪涛,小说家,出版有长篇小说《聋哑时代》《天吾手记》《翅鬼》,短篇小说集《飞行家》《平原上的摩西》等。

2018年年底,双雪涛受《人物》杂志邀请,开设音频讲座《没有经过传统训练的人如何成为小说家》,本文为讲座手稿的开篇。

大家好,我是双雪涛,今天是小说课的第一节,这个小说课可能要持续十一节,不是系统的教程,只能算是分门别类的分享。我一向反对技术化地思考小说,谈论小说,因为在我们这个时代,技术的统治地位已经形成,小说这个东西在根本属性上是反对任何形式的统治的,所以我的课不能称为标准的课,只是拿来主义地使用了“课”这个词,其根本还是一些经验和随想。所谓开宗明义,那简单来说就是写作当然有一些方法,但是最重要的是自由,自由的心灵才能诞生好的小说,我希望我讲的东西能激发听者一些写小说的兴趣,或者一些追求自由写作的企图,我就很荣幸了。

下面我想跟大家说说小说这个文体,以及小说的阅读。写小说是一种自觉行为,是主动从事的艺术工作,所以对这个文体要有一定的认识。许多写小说的人可能从来没有考虑过小说是一种什么样的文体,不知道也没关系,也可以写小说。可如果你首先了解了小说是什么,可能这个自觉性会高一些,摆弄小说时会愉悦一些。

小说作为一种艺术载体,这个载体现在被我们基本上接受了,但最初小说在中国只是文化里的一个支脉,很小的一个支脉,比如唐传奇,明清的笔记小说,包括我们章回体的长篇小说,虽然影响很大,但是整体还不算是中国文人创作的主流。中国文学的主体还是文史,比如《史记》、诗歌这些文学资源。

小说这个文体可以说是人家老外发明的。比如福楼拜知道自己写的是小说,那曹雪芹觉得自己写的是什么,写唐传奇的人觉得自己写的是什么?这个问题一定会有答案,因为写作者应该清楚自己在写什么。不过那时虽然已经具备了虚构文学的形态,但是没有一个特别准确的词汇,比如传奇就会被理解为大家传说的某种奇妙的东西,口口相传的,奇特的东西,章回体的一些东西有的时候是从说书人开始的,或者是多代人累积完成的。

文体观在西方发展得比较成熟,西方作家们对文体的自觉可能都会和中国的不一样。如果要去写一个小说,一方面要了解我们本国的虚构资源,另一方面去了解西方的优秀小说作品是必不可少的。

我以前特别爱读先锋文学,爱读余华,他们受到西方很深的影响,我从他们那里间接地了解了这个文体。大概知道了什么叫小说,什么叫叙述,什么叫讲故事,什么是用小说讲故事,我看余华有时候就觉得,写小说能这么写啊,好的小说是这样的色泽,特别有意思,有诱惑力。

刚开始写小说的时候,我觉得余华肯定对我有影响,他对叙述的认识,包括他叙述的腔调。但后来当自己开始去追求自己比较习惯的语言的时候,那个影响看着就不明显了。不过,阅读余华对我最大的影响,应该是会让我有一种想写小说的冲动,看他的一些文论和随笔,比如《我能否相信自己》,当时我就特别特别想写小说,产生了这种创作的冲动,这是一种特别内在的声音,是一个先行者通过自己的内在启发了你的内在。

我在这里先来跟大家探讨小说这个文体,并不是说要真的总结小说的定义,看得多了其实大家自然就有模糊的感知,你会有“知道这就是小说”的感受,它也许不能被说出,只能被感受,你要是真的去定义它,肯定就变得特别傻。定义任何艺术门类都显得特别傻,但是你又应该是知道的,这就是一种辩证的自觉。

对于想要从事写作的人,我的第一个建议就是阅读。如果你是一个想要写作的人,不阅读的话,那你就从这个领域里被开除了。但现在的书太多了,种类繁杂,浩如烟海,还是要读一些真正能够让你变得不一样的书。

我特别喜欢看《水浒传》。它写人写得特别好,你会感觉到作者写人是有激情的,对人充满兴趣。是一个酣畅淋漓,很有元气的小说。有人说《水浒传》特别适合夏天读,是有道理的,整个小说是一种勃发的状态。它包含了很多中国人自己的智慧在里面,也包含了中国民间的人情世故的复杂。比起《红楼梦》《三国演义》和《西游记》,我会认为《水浒传》更日常一些,跟中国人的普通生活更接近。

比如武大郎是个卖炊饼的,在《西游记》和《三国演义》里很难见到一个卖烧饼的一个人,是吧。再比如说林冲作为一个普通人受到的煎熬,比如媳妇儿被人觊觎,又给他栽赃,这其实是特别普通人的,中国人的,个人化的境遇。

《水浒传》把林冲当作一个很重要的人来写,这个人承载了中国很多中年男女的困境。林冲这个人很像我们中国的中年男人,现实中遇到问题的时候——无论是权力还是世界对他的挤压,他其实最开始选择的是忍耐,他忍呐忍呐忍呐忍呐,被诬陷,被流放,他其实还是忍下来了嘛,直到最后对方要赶尽杀绝,他才动手反击。所以我觉得林冲这个人物是《水浒传》里比较特殊的一个,就是他身上的那种热血和侠的东西少一些,那种半人半神的东西少一些,他更多的其实是那种隐忍、无奈、卑微。

虽然一身本领,他杀了人之后上梁山,上梁山之后也还是被梁山当时那个白衣秀才王伦压制,他顺位排在很往后,后来晁盖吴用上梁山之后,他才跟晁盖一起去把原来第一把交椅给杀掉了,相当于政变了,不过这个过程中他也是一个棋子,又被晁盖一伙利用了。

林冲确实是一个充满着犹豫,充满着艰难选择的人,一身本领,但是又有点谨小慎微的那种人,所以我觉得无论《水浒传》的作者是谁,他把林冲这个人物塑造得很好,不扁,是圆的。他个人的选择很少,一直被命运推着走嘛。我觉得这才是写一个人物有意思的地方,包括杨志卖刀,青面兽杨志其实和豹子头林冲有相似的地方,也是一点点被逼上梁山,也是一身本领。但是不一样的在于,杨志首先是个人的发展问题,在某某帐下也充过武将,但林冲还包含着一个家庭问题,受到了权力的一个直接侵犯,媳妇儿被人权贵看上了,才有了他的劫难。

所以当我们看林冲这个人物时,你必须看到他是更复杂、更综合性的,包括事业的发展,包括家庭的团结,都彻底给他破坏掉了,但在这过程里他还是没有做出一个特别主动的选择,林冲的很多选择都是比较被动的,包括他在野猪林里,如果没有鲁智深救他,他就死掉了,或者“风雪山神庙”里,如果不是恰巧那天他住的那个地方被雪压倒了,他就死在里面了,他一直是被推动的这么个角色。

有点像宋江的另一面,宋江本身也是一个能不上梁山就不上梁山的人,金圣叹对《水浒传》的观察是,作者对宋江明褒实贬。就是看起来好像说他仁义道德,其实内心还是挺利用别人,挺奸诈,挺权术的一个人,但是从表面看宋江也是一步一步地被步步紧逼,才上了梁山。

当然所谓被逼上梁山,很多《水浒传》里面这些英雄好汉都是被逼上梁山的,但是宋江整个人的野心和他对自己的谋划,和林冲还是不一样的,宋江总有点想曲线救国,救自己的意思,林冲主要是想着自己的那些境遇,没有那么长远。但是林冲这个部分,作者写得最真实、最曲折,有几个段落也是非常的经典,比如“误入白虎堂”,比如“风雪山神庙”。

当然,这也不是说在塑造小说人物的时候,用命运去推动人物就一定比让这个人主动做选择更好,我自己小说里好多人在做选择,做决定,每个人看待世界的方式不一样。《水浒传》里也有更加主动的人物在,比如武松,他的故事就充满了个人选择,充满了激进的行为方式,比如他选择了经得起嫂子的勾引,这个人物的主动性就比较强。

这和作者想塑造的人物性格有关系,他想塑造豹子头林冲就是这么一个很窝囊的人,是很被动的人,所以他用了比较极端的方式让这个人不断被推着走,我觉得林冲还是比较现代的一个人物,跟当代中国很多人都挺像,尤其人到中年之后,你会发现有很多时候是被别人推着走的,但是年少时候可能不太知道,觉得好像都是自己在选,但其实是被推着走的,我觉得这就是挺有意思的东西。

所以整个《水浒传》里有一个对中国社会贴切的观察,并且叙述是非常非常厉害的,有很多值得学习的地方。人物对话之精准,把人物完全刻画出来那种能力太厉害了。

还有叙述伶俐干脆,里面动作很多,我每次阅读《水浒传》都感觉到那些动词像一根根骨头一样,使得这个小说很有质感,带着力量。这一点对我的写作影响比较大。比如说在这段描写里:


便去包裹里取些碎银子,把花枪挑了酒葫芦,将火炭盖了,取毡笠子戴上,拿了钥匙,出来把草厅门拽上。出到大门首,把两扇草场门反拽上,锁了。带了钥匙,信步投东。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迤逦背着北风而行。


取、挑、盖、拿、拽、锁、带、投、踏、行,基本没有重复的词,很迅速地把林冲的动作勾勒出来,直接把他推到了风雪之中。

《水浒传》的整个故事读起来也很过瘾,打打杀杀,英雄反目,终又相聚。但跟武侠小说又有不同,武侠小说缺少对中国社会日常生活的体察。跟《金瓶梅》也不同,《金瓶梅》太过日常,《水浒传》又有超出日常的,侠义的东西在。

刚才说的是中国的作品。那么在西方世界里,早期对我影响比较大的作家是海明威,我在高中的时候第一次读海明威的短篇小说,着实吓了一跳。

海明威自己的人生很有意思,他的写作是个苦行僧式的,一天天都在琢磨怎么写东西,但他的个人生活又是向世界敞开那种,去非洲狩猎,去乞力马扎罗山,和批评家动手打架,结婚离婚,上报纸头条,他是清教徒和狂欢者的一个结合体。

要说他的写作,其实是非常透明的写作,他的作品很适合被翻译,因为他并没有特别复杂的词句,我还试图看过原著,发现自己竟然能读懂一些。因为看起来就是很平淡、很简单的。

比如说海明威在写谁开门,谁说话,都是很简单的东西,就像小朋友用积木也能搭出一个宏伟的建筑,他就是简简单单的这种刻画。比如说他有一个作品叫作《拳击家》,这个故事就是,少年尼克离家出走,在森林里遇到两个人在篝火旁,一个黑人和一个白人,白人是个拳王,黑人是他的朋友,尼克坐下来跟他们交谈,看起来很简单,但你读下来之后会感觉非常厉害。

厉害在哪里呢?海明威开创了一种写作方式,他把故事的意义都给了读者去体会,让你很难去直接把握,所谓的“冰山理论”嘛,小部分在外部,大部分都在冰面之下。就是说,小说能够以一种非常克制、简洁的方式去写出来,也能达到很高的艺术成就。

海明威看起来虽然是一个先锋,开创了简报式的写作,但他其实是个古典作家,他喜欢古希腊悲剧,喜欢莎士比亚。所以他小说里的古典气质特别特别的重。当时就有人说,海明威看起来是个先锋,但其实散发着博物馆的味道。

比如《老人与海》这个小说,其实它的悲剧气质跟古希腊的悲剧气质很像,都是在传达人在命运面前总是会失败的,人怎么争斗,最后都是被打败,就是看败的过程中是不是有光彩。古希腊讲人和神的搏斗,经常会输掉嘛,但是最后还是要试一试,搏斗搏斗。半人半神的形象,这个东西跟海明威的作品也还是有关系的,海明威写《老人与海》的时候,当那个老人去钓鱼,跟鱼搏斗的时候,是有点像人跟自己的命运去搏斗的,那个老人其实身上散发出一种光辉,有点接近于半神的光辉,要去跟命运搏斗,最后他失败了嘛,他变成了一个普通的人,沮丧的人。这也是海明威很愿意去处理的主题。

还有我们应该看到的,就是海明威非常努力去写实,也写得很利落,他是一个典型的现实主义作家。他描摹现实,但他只是描摹他看到的或者他觉得很准确的现实,他尽量用现实的准确去描摹他内心的准确。

所以海明威确实是一个在方法论上有很多借鉴意义的作家,我们在之后会细说。因为海明威以前是一个记者嘛,他本着一种写虚构像写非虚构一样的方式去写小说。他的小说里还有很详细的菜单,比如鸡肉拌青豆、果酱、土豆泥,都是很有现实的来处,他的小说素材没有超出现实之外的东西,很少很少。所以他其实是一个特别写实的作家。

我觉得一个是写实作家,一个是古希腊的悲剧气质,这两个可以把他化作一个比较古典的作家,因为他是一个20世纪的作家,20世纪的时候卡夫卡、乔伊斯他们已经开创了现代主义,但是海明威还是用那种特别古典的方式在写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海明威也吸取了一些现代派的东西,比如在他的长篇小说里,也会写很长的人的内心独白,但是就我个人感觉,在那个方面,他的成就不如他习惯的片段速写式的写作。

从形式上来说,海明威的很多短篇小说是片段的速写,比如《杀手》和《拳击家》,仅仅写了一个场景,事件发生的时间很短,也没有去写事件之外的,比如某个人物想到了之前发生的事情,或者想到了未来,都没有,就是当下。现在的短篇小说像海明威速写的这种方式的越来越少了,就是大家对一个短篇小说只完成这么一个速写是不满意的,都希望小说能有更多的东西,一个短篇小说里头想装更多东西,甚至一个国家的历史兴衰。在很短暂的时间里只是这么一个事的本身,海明威这种风格还是非常稀有的,这是很古典的一种方式。

那么,这里我想具体说一下阅读会怎么影响写作。我读那些以前小说里的人物,读那些文学形象,其实对于我创作新的文学形象也是很有意义的,它们也会进入到我新创造的形象里去。

詹姆斯·乔伊斯在《都柏林人》里有一篇小说叫《阿拉比》,“阿拉比”是一个集市的名字,我看完之后就特别想写一个少年人在夜里去游走的故事。这个故事其实是一个少年站在成人世界的门槛上,然后看到了成人世界里面的好多好多东西,但是都不属于他,都带不回来,然后他再走回来。受到它的影响,我写了《跛人》这篇小说,它跟《阿拉比》其实有挺近的关系,我看了《阿拉比》之后才突然感觉到其实可以这么去写少年和成人世界这样一个关系。

余华和苏童都写过好多少年视角的书,我刚开始的时候也挺喜欢少年视角,老觉得自己没长大,老是想用少年(视角)去看世界。

因为少年是半成品,半成年,他有一些真挚的东西,一些迷茫的东西,也有一些想去进入成人世界、快要进入成人世界的欲望。成人是个特别奇怪的生物,成人世界也是很奇怪的所在,少年进入成人世界我觉得是文学上一个永恒的主题。它其实是很好的一种冰水混合物,这个阶段很适合文学的发挥。它很适合去讲故事,去叙述一个小说。

我的小说《跛人》也是在写这样一个题材。这个小说里有个小女孩叫刘一朵,高考完刘一朵跟这个男孩说,我们两个都考得很烂,我们俩逃跑吧,我们去北京,去天安门放风筝,那个女孩像是一个引领者一样,引领着这个少年,他俩当然有恋爱关系,就踏上一个旅程,那个少年其实他本身是犹犹豫豫,自己并没有想得很清楚,也没有那女孩那么坚决。他们上了一个绿皮火车,那绿皮火车其实就像是通向成人世界的隧道一样,他们上了车,准备到北京。

在行驶的火车上来了一个怪人,怪人就跟他们搭讪,讲了一些故事,那个怪人其实代表了成人世界的某种东西,最后怪人站起来,他们才发现这个人少了一条腿,跛人嘛,是残缺的,他是一个残缺的成人世界的形象。

在这个时候男孩和女孩就要做一个抉择,就是当你看到了成人世界的真相之后,你还愿不愿意去天安门广场放风筝,这个女孩选择去了,男孩犹豫了。男孩去上了厕所之后发现这个女孩不见了,女孩的位置上坐着一个成人女子,其实那是一个心理投射。成人女子很恬静地坐在那里,他心里面会投射着说那个女孩子有一天也会变成这么平静,在激烈的北京生活之后,有可能变成这么平静。

我们再回到阅读上来,你们阅读外国文学作品的时候,可能会觉得有些作品很生涩,事实上确实有些西方作家不那么适于翻译,比如像索尔·贝娄。索尔·贝娄在美国被很多批评家认为是战后最伟大的作家,他写了很多反映西方知识分子的东西,但是他的作品翻译过来之后,肯定产生一些减损,用中文读起来变得非常非常的冗长,减损了原作的光彩。但海明威就很简单,我自己去读原文,也能够看得懂一些。

除了看文学类的作品,我也会看很多其他类型的书,包括音乐入门什么的,逮到啥就看啥。我也不清楚这些给我的写作带来了什么,但对我这个人肯定有帮助,如果我看书时很开心,很享受,或者有些书让我特别痛苦,看得多了,那我是不是会成为一个还不算那么无聊的人,不无聊的人写小说是不是就会不无聊一些,是吧?

时间差不多到了,今天就讲到这里,在讲到兴头上停止,既是言谈的方法,也是小说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