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自杀

过了一会儿孔鲲芥回来了,表情无比难看。

“河边又找到两百具尸首。”孔鲲芥对马亥说,“全是老百姓的,没有敌人的。”

马亥看着孔鲲芥,愣了半晌,脸青的发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河边的尸首我不去看了,找找活的。”马亥想了想说。孔鲲芥点点头,转身走去执行命令。

马亥就这样站在一地尸体的野地里等着。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几分钟,别的村民兵队陆陆续续也来了。他们离得远,所以来的稍微慢一些。看到这种尸骸相撑的情景,他们也一个比一个脸色难看。

“刘柏呢?”姜渊水看见了站着沉思的马亥,走过来问。

附近几个村虽然都来了民兵队,但民兵队长只来了姜渊水和马亥。另两个队长没有来——说是指挥村民避难去了,其实就是怕打仗跑掉了。

“没见,暂时没找到活口。”马亥摇摇头,马亥也想见见刘柏,刘柏是落人坡村的民兵队长,他应该知道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但现在落人坡村一个活物都没有。

“等等吧。”姜渊水无奈。站在马亥旁边,眺望已经快要烧完的村庄。

过了半个小时,撒出去寻找的民兵终于沿着脚印,在山林里找到了一百多个幸存的村民。幸存者们都受了极大的惊吓,衣衫褴褛浑身血泥,像是一群原始人一样躲在林子里。民兵们说落人坡已经被各个村民兵控制,日本兵已经走了,但幸存者们说什么都不愿意回来,只想在山里躲两天。他们都吓坏了。

无奈,马亥和姜渊水只好徒步,去林子里找那些幸存者。只有幸存者能告诉两人当时的情况是怎样的。

幸存者们一直哭,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显然受了很大的精神刺激。

经过两个小时混乱漫长的交流,马亥才大概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大年初一的夜里,敌兵就悄悄地靠近了落人坡村。敌兵们并没有立刻进攻,他们只是在村外的黑暗里伏着,等待时机。村民们在灯火通明的家里吃饺子的时候,村外黑暗的雪地里,无数眼睛就一直冷冷地盯着他们。

马亥再次想起那些民俗故事,鬼群会在夜间降临人类村庄,注视着窗户上人们在灯光下的影子,一点声音也不出。

因为是年初一的晚上,所以所有人都待在家里,吃喝玩乐。没有人去村外,更没有人发现村外趴着那么多带钢盔拿步枪的人。村民们就像警惕性极低的羊群一样,狼已经到了身边的草丛却浑然不知。

马亥对此很愤怒,马亥的村子周围24小时有人站岗,暗哨明哨各有三个。“必须有足够的哨兵”,这一点是徐钰悯和各个民兵队长都讲过的。但落人坡村的队长刘柏没有执行这个命令,村外一个哨兵都没有。于是村民们被放到了案板上快挨宰了还浑然不知。

敌兵在村外等了半夜。

破晓,坦克发动机的轰鸣在村外响起。

一共五辆坦克。每辆坦克两侧都站着敌人的步兵。

坦克对付这种村子的作用非常简单,就是压,压塌院墙、压塌房屋、压出一条切割村庄的路来。老百姓的小房子根本经不起坦克的冲撞,像积木一样纷纷被压塌。随后挂在坦克边上的日本兵们跳下来,涌进村子。开始扔炸弹、射击。

民兵队们开始抵抗,但是他们面对破墙而入的坦克非常惊恐。他们不知道坦克这种东西是什么,都喊铁皮车。他们朝坦克射击,但子弹打不透。坦克上的机枪却转过来,很轻松地打穿他们。

村民们往村外跑,在马亥之前站的地方,村民们遭到了远处敌人炮兵阵地的轰击。死亡近二百人。

敌人准备的非常充分,动用了炮兵步兵和坦克兵。他们判断落人坡村参与了攻打保路村的行动,能攻打保路村的肯定是难打的大部队,于是日本人严阵以待,兴师动众。但落人坡的五十多个民兵根本不是预想中顽强庞大的部队,而是一群乌合之众,一共抵抗了半小时就死了三十多人。剩下的人也丧失了抵抗的勇气,跟着村民们一起逃跑。

逃跑到河边时,村民们正好撞上了二十个人的敌人预备队。敌人没有埋伏的意思,只是单纯的让预备队在河边等着。但逃亡的村民们偏偏倒霉地撞上了。预备队动用步枪和轻机枪扫射渡河的人群。枪弹横飞,村民们遭到第二次屠杀。河面的冰层在踩踏中粉碎,水面上漂满了尸体。

剩下趁乱突围的人一路拼命逃跑,日本兵在后面穷追不舍。一些村民本来还带着装贵重物品的匣子,到最后跑的不管不顾了,东西全扔了。日本兵装备很重,跑了一会就追不上了,于是停下来捡拾村民们扔下的东西。村民们不敢停,一直跑,跑到了荒山上的密林里,实在累的迈不动腿了,于是像动物一样在林子里躲着。等了几个小时,等来了马亥的民兵。

马亥感觉到了危险。城北一共五个村子,敌人一次猛攻就把落人坡村的人杀死了五分之四。按这个速度,只要敌人再猛攻四次,所有人都要完蛋。

“当务之急是把乡亲的遗体安葬。”姜渊水找到马亥说。

“不。”马亥却否决了,“死人不着急,大冬天的烂不了。先保活人。”

“保活人?”姜渊水问。

“马上把落人坡这些难民分散,安置到其他村子里去。收捡遗体慢慢来。”马亥看向姜渊水的眼睛,眼神极度不安,“我有种感觉,我觉得用不几天敌人就会第二次进攻。进攻哪个村子不知道。必须在山上再找几个藏身的地方。敌人不来我们就提前往山上跑。眼下先活下来最重要。”

“把落人坡村解散?这些人会愿意举家搬到其他村子吗?”姜渊水问。

“把道理讲明白,爱搬不搬。不搬就让他们自生自灭。”马亥脾气忽然很差,“我们自己保命眼下都成问题,还他妈的伺候他们?”

“好。”姜渊水点头,“在理。”

……

……

城里,粮店二楼。

便衣队的成员们围坐在桌边,表情凝重。

“刚刚得到消息了。昨夜离开的日伪和坦克已经回营,重伤和死亡十六人。他们去进攻了哪里还不知道。”宋德岚说,他是负责统计情报的人,“城里各条路上能伏击的地方都确认了,我们还来得及趁他们第二次出动前布置炸药包。”

“到底还是晚了。”徐钰悯面色阴沉,“前天那个伪军给我们的情报我们没有及时送出去,伏击坦克的炸药包又没有布置好。敌人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出去又回来了。我敢肯定,被进攻的村子伤亡一定惊人。必须尽快攻击敌人兵营。程笠十,地道掘进地怎么样了?”

“快了。已经挖了一半了。还有一百米到鬼子兵营。”程笠十浑身灰土,像是个矿工,不过他这几天一直在挖地道,和矿工也差不多。

“除了进攻,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我们便衣队自保的问题。我和李冬裘不在的时候,有可疑的人来过吗?”徐钰悯扭头问孙老板。

“没有,连个人影都没见。”孙老板回答。

徐钰悯略微放了些心,但并没有完全放松,“之前我和李冬裘遇到的那个伪军你们都知道了。我肯定已经暴露了,那么我们便衣队这个据点也有暴露的可能。虽然对方目前没有表现出恶意,大家仍然要保持警惕。”

“那个伪军到底是什么人?”靳五问。靳五沉默寡言,只有非常想问的问题才会说一句。

“不知道。但他提供给了我们日伪的情报,我感觉他和我们一样想阻挠日本人。他加入伪军可能是去做卧底。如果是这样,我们算半个盟友。”徐钰悯说。

“但也有另一种可能。”孙老板却发话了。

一桌人都看向孙老板。孙老板最年长,经验丰富,有时候提出的东西非常深谋远虑。

“一些猎人捕猎的时候,会故意大吼大叫,惊动猎物逃跑,跑到猎人事先设好的陷阱里去。一网打尽。一些老辣的骗子,会先借小数目的钱,还上,再借,再还。直到你信任他。最后一次他会借一个天价,然后逃跑。”孙老板不紧不慢地说了两个例子,话锋一转,“所以这个伪军,会不会是要放长线,钓大鱼?他或许目前只知道徐钰悯,但他想通过徐钰悯把我们整个便衣队都打掉?给徐钰悯提供情报,最终是为了骗取信任?”

屋里陷入了沉默,孙老板说的情况的确是一种可能。如果真是这样……情况就太可怕了。

“听上去好恐怖!”程笠十首先打破了沉默,像一只受惊的肥鸡一样乱叫,“要不我们散伙吧!分一分东西各奔东西……不是我贪生怕死啊!老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暂时避难,改日有机会再东山再起卷土重来什么的……”

“闭上你的鸟嘴!”朴姑娘正在嗑瓜子,皱起眉头,把瓜子皮弹到程笠十的胖脸上,“八字没一撇你就想着散伙!你是猪八戒么?”

程笠十老实了。每次程笠十不分场合的嚷嚷都会被朴姑娘的瓜子皮终结。

“我们是不是该换个接头的地方?”宋德岚问。似乎也很不放心。

“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了,隐蔽又坚固。”徐钰悯说,“我还记得那个伪军的容貌,下次我见到他,一定好好问问他是什么人。但是我恐怕他不会轻易透露。”

“干脆见到他以后一棍子打昏拖到这里来好了!”程笠十又开始嚷嚷,语气里都是心狠手辣,“我们给他上大刑,保证他乖乖把秘密吐出来!要是不说就把他撕票!知道我们的人都得死!”

“你是土匪吗?知道的人都要死?”朴姑娘呵斥程笠十,“你个脑满肠肥的东西,你那是个靠谱的方法吗?”

“可是我们面临暴露的危险!”程笠十顶嘴,“鬼子们知道我们在这里,肯定要调大炮来轰我们!到时候就完蛋啦!”

朴姑娘又把瓜子皮弹到程笠十脸上,程笠十再次闭了嘴。

“目前来看我们这里还没有暴露的迹象。大家一定进出谨慎就好。另外,除了刚刚的两件事,还有一个新任务要发布。”徐钰悯说。

“城里新立了一个警察署,署长是许缮甲。我得到的消息只有这么多。这个警察署不知道是好是坏,宋德岚,你探听一下这个警察署的情况,如果是个祸害百姓为虎作伥的恶组织,我们就弄死许缮甲。咱们剩下的人里,如果要刺杀许缮甲,谁可以参加?”徐钰悯扫视众人,问。

程笠十立刻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脚下,像一只缩头缩脑的耗子。

“切。”朴姑娘斜眼看了看程笠十,不屑地说,随即举起右手,表示自己可以参加。

“我可以。”靳五表态。

“我也是。”李冬裘也举起右手。

“那好,我们等宋德岚的消息。”徐钰悯点点头说。徐钰悯只是走个过场,便衣队谁去谁不去都是固定的。程笠十是个贪生怕死的怂包,放鞭炮都要用长香点火而不是直接像男人一样用火柴,不能指望他往枪林弹雨里冲。宋德岚是军统的特务,擅长刺探搜集情报,但从来不打仗卖命。孙老板年事已高,而且需要看着粮店。只有剩下的人能参加行动。

于是散会,便衣队的人起身,各奔东西。

……

……

落人坡村。

马亥终于找到了刘柏。

找到刘柏时,刘柏坐在自己家的废墟里。很长时间一动不动。如同一尊悲痛的雕塑。

刘柏拥有整个落人坡村最大最气派的宅子。但马亥到达时,刘柏家已经只剩下大片的焦木和碎瓦。马亥只能通过废墟上砖块木梁的数量来想象刘柏的宅子有多么规模庞大。

“光是茅房就有六间。”马亥想起以前有人谈起刘柏的宅子。当时马亥还将信将疑,现在看着堆积如山的建材,马亥完全信了。

刘柏衣衫褴褛,背对着马亥坐在废墟里,头发上全是尘土。

马亥以为刘柏不知道自己来了,想走过去拍拍他。但不等马亥迈步,刘柏忽然说话了:

“我什么都没有了。”

马亥愣了。刘柏的声音变了,嘶哑又难听,像是狠狠地哭过,哭坏了嗓子。刘柏背对着马亥,马亥看不见他的脸。不知道他是否还在流泪。

“你还有几百亩地。”马亥安慰刘柏,“房子塌了可以重建。”

“房子算个屁!”刘柏却突然激动起来,开始大叫,“我屯的玉镯子,二十四对,和田玉、独山玉、岫岩玉、蓝田玉做的,最上好的玉!放在一个长木匣子里,没了!整整二十四对!没了!”

马亥沉默地站着。马亥静静地看着刘柏,刘柏的肩膀激动的不停发抖。

“还有银条,半公斤的银砖,两箱子!箱子不用打开就能闻到那种新鲜银子的味儿!不知道累死多少矿工才挖出来练出来的!我爹留给我的!没了!”刘柏顿了片刻,继续说,“玛瑙和田黄你知道吗?是很贵的宝石,我藏了十二块,没了!他妈的一块都没了!我逢年过节就把那些田黄拿出来看!那一小块就值半根金条的钱!没了!”

“你别激动……”马亥想让刘柏冷静一下,因为刘柏已经在扯着嗓子吼了,像疯了一样。但马亥刚张嘴就被刘柏打断了:

“我刚说的那些也都是屁!没了就没了!无所谓!”

刘柏忽然举起一张巴掌大小的纸片,纸片边缘有焦黑的痕迹。

“明初画家金铉的画,我爹留给我的!我爹不放心真假,托关系花大钱,找好几个人鉴定过,真迹!这一张画就值一栋楼!我平时都不敢把它打开看!怕见了空气坏掉了!看看,他妈的烧成这么一片!拿来擦屁股还嫌小!”

刘柏扔了那张纸片,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瓷片,继续嘶哑地叫:

“北宋汝窑的!天青釉葵花形笔洗!还有这片!元朝!龙泉窑青釉执壶!那边地上红色的是清朝的,比这两个贱一点,也他妈的比金子还值钱!全成碎片了!碎的只有我能认出来!我把他们摆在家里供着!天天看着他们!碎成粉我也知道是哪个!”

刘柏剧烈地喘了一会儿气,突然开始嚎啕大哭起来。马亥没来之前,刘柏已经坐在这里很久了,就是哭一会叫一会,哭一会叫一会儿,几乎晕过去。

“虽然价值连城,碎了就碎了吧。”马亥走过去,尽量平静地劝说,“钱财身外之物,破财消灾,人没事就好。村里死绝户那些,再有钱不也无福消受吗?”

“这不单单是钱的事儿……”刘柏坐在木炭砖泥堆积的废墟里哭,哭的嗓子都尖利起来,“这些老玩意儿都是我爹留下的。我爹生前就他妈的爱这些东西……这些东西弄来都可不容易了……要全国各地的跑……有些古董贩子心黑的吓人,买了他的古董,他派人在路上弄死你,再把古董抢回去。为了搞这些玩意儿,我爹死了四个伙计……东奔西走几十年,才弄了这么七八件……”

刘柏又哭起来,嗓子完全哭破了。哭声变成了尖利的叫声。简直比死了爹娘还难过。马亥受不了了,心说刘柏这样只能让他哭一哭缓解缓解。马亥于是离开刘柏的家,走向村里,去指挥民兵队的工作。

马亥离开刘柏家没十步远,突然听到背后一声枪响。

马亥吓了一跳,拔出来腰间的手枪紧张地四处瞄准,以为是有敌情。

但周围什么人也没有。等了半天,没再响起第二声枪响。

马亥忽然发现刘柏尖利的哭声停止了。一种极不祥的预感猛的冲上脑海。

“刘柏?”马亥回头喊。

没有回答。

马亥拔腿又冲回了刘柏家里。看见刘柏躺在地上,右手上拿着一支手枪,脑后一个大洞。脑浆和血喷了一地。

刘柏刚刚把手枪伸进嘴里,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