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置龍一今年三十岁,人生前二十年在日本渡过,后十年在中国渡过。
是的,十年。玉置龍一在这里做了十年的农民。
十年是如此漫长,可以让一个人彻底融入当地。无论是长相还是内在。玉置龍一之所以能回答出来那么多的问题,就是因为他已经在这里住了十年。十年间没有回过一次老家,没有说过一句母语。街坊邻居都习惯了他的存在,从未怀疑他的身份,只是把他当成很普通的邻居。
玉置龍一有的时候也几乎忘了自己不是本地人。他和其他村民一样终年面朝黄土,他知道附近的每一条崎岖的山路,熟悉每一条蜿蜒的河流。方言里的每一个词典上没有的生僻词,每一个成语典故他都知道其中的意思。元宵佳节他会跑到城里看满街灯火,端午他会挤到河边的人群前方看龙舟竟发。春天,第一缕春风吹来时,他就能在空气中嗅出应该播种的味道。夏天望见朝霞的颜色有种不一样的绯红,他就知道傍晚该有一场大雨。
当然,只是在白天的日常生活里,他会忘记自己的使命,像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农民一样生活着。自称钱百亩。无人知道他玉置龍一的真实姓名。
等到每天晚上,月出天黑之时,玉置龍一就会点上油灯,掏出笔记本,写上或长或短的一些信息和情报。那时白天作为农民的钱百亩死去,作为间谍的玉置龍一从躯壳里苏醒。他此时神采奕奕又目光炯炯。每晚记情报是他的习惯,十年过去,他已经记下了超过一百万字的情报和信息,每写下一个字,他就越接近于一个土生土长的中国人。
到最后,他甚至比绝大多数本地人都更像本地人。他无所不知。
但最终,他也是死在了无所不知上。
玉置龍一想起十几年前,教授间谍课的老师告诉他,要想伪装,必须知道足够的信息,必须要足够像,一丝一毫的细节都不能错。要伪装到扔进人堆里,就变成和别人一模一样的脸,像双胞胎一样分不出来。现在回想起来,自己的老师还是水平不够。最像真实的东西也往往是刻意伪装的。自己就是死在了无所不知上。
第一眼看见徐钰悯时,玉置龍一就有大难临头之感。
玉置龍一做间谍多年,受过专业严苛的训练和漫长的实践,练成了敏锐的直觉。于是一看到徐钰悯,玉置龍一就觉得撞上了厉害人物。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最后自己的预感果然应验了。徐钰悯识破了自己的伪装。
一个间谍被识破伪装的时候,就是他的死期。
徐钰悯审问自己时神态很轻松,但玉置龍一很容易就看出来徐钰悯笑脸背后的杀气。徐钰悯问那些问题时轻描淡写,但玉置龍一感觉到了问题背后锋利的刀子。
徐钰悯就像希腊神话中的怪物米诺牛,米诺牛待在巨大的迷宫里,无比强大,会询问闯入迷宫者谜语。一旦闯入者回答不出来,就会被米诺牛撕碎成为食物。玉置龍一知道自己就是接受米诺牛询问的闯入者,只要自己哪个问题答错了,必死无疑。
于是玉置龍一调动所有的脑细胞去回忆自己掌握的情报,高度紧张地一个一个破解对方抛出的问题。最后玉置龍一以为自己过关了,长出一口气。却听到徐钰悯说:
“不,你不是能走了,而是死定了。”
玉置龍一短暂的大脑空白,随即很快认清了现实。徐钰悯确实很厉害,自己用了十年来伪装,对方只用了一个小时就轻松拆穿了自己。不过玉置龍一并不觉得自己输了,间谍的价值在于间谍是秘密的保管者,玉置龍一知道,只要自己不招供,徐钰悯即使杀了自己,也什么都得不到。
至于死,玉置龍一毫不害怕。
玉置龍一从小受着武士道的熏陶。而中学老师曾经如此在课堂上讲:
“武士道,就是赴死之道。”
但最终还是败了。玉置龍一没能在酷刑前坚持下来。许多人觉得死是最难的事,玉置龍一也是这么认为的,但实际上很多事都比死难得多。受酷刑而坚持不开口就是一件。
玉置龍一没想到受刑会那么痛苦。会那么恐怖。浑身上下都害怕地痉挛,腿脚根本不受大脑控制。先是灌水猪,玉置龍一感觉那些水灌满了自己整个肺部,玉置龍一在绝望中等待着溺死,但偏偏每当快要溺死时,毛巾又拿开了,反反复复。灌水猪几乎已经冲垮了自己的意志,等开水浇到手上时,玉置龍一仿佛听到了巨响,大脑像是被痛觉压爆了。玉置龍一觉得如果如果徐钰悯耐心地浇开水,自己的手会溶解掉,变成一小块一小块的骨头掉到地上。
或许即使烫掉了手自己也能忍受,可是……谁知道徐钰悯还有什么手段呢?其他的酷刑自己能否忍住呢?
于是玉置龍一崩溃了。
徐钰悯问什么,玉置龍一就说什么。无问不答。
徐钰悯一直很镇定,语气平淡,拿着纸笔,边问边记,累了还歇一歇手,和旁边的马亥聊上两句。玉置龍一看到徐钰悯这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就知道自己败了,彻头彻尾的惨败。
徐钰悯想了解的东西非常多,最后花了两天时间,记了满满五十多张纸。玉置龍一知道自己背叛了信仰,于是像行尸走肉一样乖乖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滞,像个机器一样回答着。
两天后的中午,徐钰悯终于问不出什么问题了。
徐钰悯想了半天,忽然歪头问玉置龍一:
“我想不出来有什么有价值的事了,你能想想有什么情报还值得我知道的吗?”
玉置龍一愣了半晌,没想到徐钰悯会问这种话。
玉置龍一忽然流下泪来,愤恨的眼泪。
“士可杀,不可辱。”玉置龍一用通红的泪眼瞪着徐钰悯,“徐君,我的回答到此结束。请你做我的介错人吧。”
“好。”徐钰悯点点头,“不过我不会砍头,只能在你后脑勺打一枪。”
“请给我松绑,准备匕首吧。”玉置龍一不哭了,点点头。
介错人是一种很特殊的身份。日本武士切腹时,为了减少死前痛苦的时间,会找一个刀术精湛的人,在自杀者切腹后迅速砍下自杀者的头。这个砍头的人就是介错人。介错人一般都由信任的亲友来担任,但玉置龍一在这里找不到信任的亲友,只能找徐钰悯。
徐钰悯给玉置龍一松了绑,交给他一把匕首。玉置龍一右手被开水烫过,已经快要脱落了,于是只能用左手拿着匕首,跪在地上。
“哪边是东边?”玉置龍一忽然问。他过度虚弱,精神恍惚,已经不能判断方向了。
“日本的方向吗?你左转。”徐钰悯说。
玉置龍一于是左转,面向家乡的方向跪好。稍微犹豫了一下,猛的一刀扎进腹部,干脆利索地用力横划。剧痛涌上大脑,他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
“忘了问你,有什么遗言吗?”徐钰悯把步枪戳在玉置龍一脑后。
“开枪!”玉置龍一疼的大叫。
一声枪响。沉重的尸体扑地的声音。
徐钰悯背起步枪,对旁边等候的民兵说,“拖到乱葬岗吧。”随后走开,表情平静地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