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钱货两清
凌晨时分，马亥先到了保路村外。
天色刚刚微亮，太阳还没出来，天空还是灰白色。撒着白雪的草丛里，瘦四指已等候多时了。
瘦四指没有站着，他躺在雪堆里，大张着嘴，像枯尸一样喘着气。他喘气的时候发出拉风箱一般的嘶哑声，仿佛有无形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一样，又像是刚刚有人捅了他一刀跑掉了，他正在垂死挣扎。
“你怎么了?”马亥蹲过去拉他的手，马亥真担心瘦四指这个样子会憋死。
“没事……”瘦四指的脸憋的通红，浑身筛糠似的发抖，脑门上全是汗，“毒瘾发了，一会就行……现在还死不了。”
马亥只好忧心忡忡地在旁边等着。看着瘦四指像被人凌迟一样挣扎着。但就像瘦四指所说，过一会就好了。瘦四指忍受了十几分钟的痛苦后，渐渐平静下来。
当瘦四指从雪地里坐起来，露出奸商的猥琐笑容时，马亥知道他舒服了。
“货，我已经全从仓库里移出来了，藏在很安全的地方。”瘦四指说，神色有些得意又有些疲倦。为了转移这批枪，他昨天一整夜没睡觉。
“数够吗？”马亥大喜，问。
“步枪一百加三支，子弹大概一千三百来发，有三成的枪有刺刀。木头柄的炸弹，我弄出来两箱，实在累的搬不动了。一箱里面大概有二十个?我没打开看。”瘦四指报完数，期待又紧张地注视马亥的眼睛，“钱筹齐了吗？”
“基本齐了，少不了。”马亥使劲点头，卸下后背的筐子。马亥还像昨天一样，伪装成卖粉皮的小贩。马亥把筐子上面的粉皮拿出来，露出筐底装钱的麻袋。
“这里面是三千整银元，是第一笔款子，看看货对，那剩下的也给你。”马亥说。
瘦四指提出麻袋，打开看了一眼，又掂了掂重量，觉得差不多。
“我把货埋了好几个地方。先给你说第一个地方，往北走十里，路旁有一个给来往的人歇脚的草屋子，荒废好几年了，草屋的草屋顶里有二十支步枪。屋子后面有口枯井，枯井南边十步有一片新挖的土，你在那往下挖，里面也有二十支枪。”瘦四指话锋一转，说，“我不能回村里了，仓库被我搬空了，随时会有人发现，我回去就是个死。你要是去挖枪，我跟你一起去吧。”
马亥于是和瘦四指一起离开。瘦四指似乎很虚弱，需要靠马亥扶着才能大步走。
离这里不远就是保路村，离开时马亥忽然听到村子里响起了狗叫。马亥和瘦四指都很谨慎，害怕保路村会出来人，于是离开了道路，跑到了旁边的树林里，树林里的树枝垂得很低，只能猫着腰往前走。
走着走着，马亥察觉了前方伏在树林里的人，足有三十多个，穿着黑棉袄，手攥大刀。马亥知道这是来接货的民兵。
“钱。”马亥走过去，直截了当地说。这里离保路村太近，敌人随时会警觉出动。交易必须尽快完成，没有时间废话。
“我们进山村的。两千大洋，点好了。”一个为首的人递过来麻袋。
“点点吧。”马亥把钱递给瘦四指。
瘦四指接过麻袋，在手里掂了掂重量，“差不多。行。”
马亥正要给进山村的人说一个藏枪地点，瘦四指却突然开口了。
“你们不是土匪吧？”瘦四指看了看民兵们，又扭头看看马亥，“你们是民兵?”
马亥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承认了身份。之前马亥告诉瘦四指自己是土匪的亲信。马亥不知道瘦四指是怎么看出来自己真实身份的。不过现在周围都是自己人，瘦四指也跑不了，所以马亥承认了。
“那这样，我告诉你们所有的藏枪点吧。不费那个事了，你们快点把钱给我就是。”瘦四指说着，没顾上马亥惊愕的表情，自顾自说起来，“往东五里有片乱葬岗，找找岗上新挖的地方，在那里朝下挖，一共有四十支枪。保路村南有一条小溪，溪边许多芦苇丛，芦苇丛有一片长方形的地没有芦苇，在那里朝下挖，剩下的二十三支枪和子弹、炸弹都在那里。”
“你为什么突然全说出来了呢？你不怕我赊账么？还是说……”马亥感觉奇怪，疑惑地发问，交钱的同时交货是规矩，为了防止买卖双方有人耍阴招，大笔的交易都是分开多次进行。
而瘦四指竟然和盘托出了，马亥已经知道了所有藏货地点，若这时候马亥选择不付剩下的钱，瘦四指也毫无办法。
“还是说什么?”瘦四指笑吟吟。瘦四指的笑让马亥想起来刘柏的笑，露出一股子奸商气。
“还是说……你说的这些地方里有假的?如果我们赊账，到头来发现那些地方挖不出来枪，或者挖出来的枪数不对，还得反过头来找你?”马亥质疑，“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拿全部的钱，请不要玩这种把戏。我们动用了很多兵来取枪，很可能惊动保路村的人，因此我们必须快。没时间挖空地。”
“没有假的，去挖挖看吧。你只管给我结清钱就好。”瘦四指解释，“本来我慢慢给你们说藏枪地点，是因为你告诉我，是土匪要这批枪。土匪是不讲道理的，赊账抢货都干，我必须提防。但你们是跟日本人打仗的民兵，好人才会干这活，好人我就不怕赖账了。”
马亥看着瘦四指沉默了半天，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半晌，马亥点点头：
“你跟我去取钱吧。”
……
……
天大亮时，保路村的集市又开了。小贩们像昨天一样聚集，叫卖。老头老太太们挑三拣四地买着菜。
马亥像昨天一样站在集市外围，装粉皮的大筐放在他脚边。
陆陆续续又有一些老太太来买。好几个是回头客，昨天来买过，跟马亥都认识了。马亥售卖的粉皮是马亥村里一户老铺子做的，厚薄韧性都上乘。昨天在马亥这里买了粉皮的老人们回去煮了煮发现很好，今天就又来买。
马亥之所以在这里是充当暗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有进百个民兵在挖掘搬运枪支，如果日本兵察觉了，从保路村大量出动，马亥可以赶去通知民兵们撤退。
“昨天不有个小伙子和你一起吗？他咋没来？”有老头付完钱问了问。
“他有点事，来不了了。”马亥马马虎虎地解释，说这话时马亥下意识地撇了一眼东面，东面五里外，李冬裘现在正在乱葬岗里带着人刨坟挖枪。
马亥忽然听到了远远的机枪声。
马亥先是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以为民兵们暴露了，和敌人开仗了。但听了听马亥发觉不对，枪声不是从民兵队的方向传来的，而是从反方向。
“大爷，我听着响枪了！”马亥装成一个听见枪响提心吊胆的小贩，开始慌张地收拾东西，对一个刚付了钱要买粉皮的老头说，“附近有打仗的，我得躲一躲，钱退您吧，这买卖不做了。”
“哎，小伙子别毛毛躁躁的，把二斤粉称给我。”老大爷非常镇定，拽住马亥的袖子，“枪响不是打仗，是娃娃们在练枪。”
“练枪？”马亥装作稍微镇定下来的小贩，犹豫了一下，开始掏出杆秤，给大爷称粉皮。
“对，东洋兵给娃娃们教打枪。隔一天教一天。”大爷说。
“为什么是隔一天教一天？”
“东洋兵没多少人手来教，村里只有五六个住在这里的东洋兵，这五六个不顶用，都是伤兵，号称是来帮忙建保路队的，其实就是在这里养伤的，除了吃就是睡，什么活不干。每隔上一天，村里会来二十几个东洋兵，教打枪。”
“教打枪？教一天吗？”马亥像是随口问。
“就教半早晨，教完就走。”老头接过马亥递过来的粉皮，用手掂了掂重量，满意的点点头，走掉了。
马亥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地，像是在等顾客，心里已经盘算起来。要进攻保路村，必须避开日本兵来大队人马教打枪的日子。或者等日军教完走后再进攻。否则会徒增死伤。
马亥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枪声，枪声很密集，断断续续的，却持续了很长时间。中间枪不响时应该是在装子弹。这说明保路村财大气粗，军火很足。马亥的脸上泛起深深的焦虑，过几天进攻这个村子，要死多少人呢？
又有人来买粉皮，照样还是老太太。马亥低头看着老太太佝偻着背往粉条筐里看，嘴上随意地说着推销的话。马亥心想保路村的年轻人当了汉奸，可这些老人呢？他们对自己的孩子当汉奸是什么态度？过几天攻打保路村，保路队的年轻人肯定要抓起来杀掉，他们帮着敌人保护铁路，还学射击准备打自己人，就已经是敌人了，敌人当然尽数可杀。可这些年轻人年迈的父母呢？他们幼小的孩子呢？难道一并杀掉吗？要是这么干的话，和鬼子有什么区别呢？
马亥皱紧了眉头。
集市上的老人们走在走去，没人知道角落里卖粉皮的小贩在思考是否该杀死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