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星期五

她抵达的时候已经快七点了。她本来以为,清晨可以开得快一点,可以早一点到的。可是,途中遭遇一个接一个的工地,令她焦躁起来。她担心他会走出大门,徒劳地寻觅她的身影,要先经受一场失望和气馁。反光镜中,太阳升起——她宁愿迎着它开车,而不是相反,即便太阳光令她目眩。

她在老地方泊车,慢慢地走向大门,这条路很短,她每次都是这么慢慢地走。她把关于自己生活的一切都清理开,从她的脑子里,给他腾出地方。尽管他在她的头脑中始终占有一席固定的位置,她无时无刻不在问自己,他此时正在干啥,他此刻过得可好。然而当她和他相见时,对她来说就只有他的存在了。现在,当他的生活不再于原地踏步,而是重新起步时,他更是真正地需要她的关注了。

阳光照在这座老式的红砖建筑上。她又一次感觉到一种奇特的触动,因为一座建筑竟可以一面派着如此丑陋的用途,一面又如此的美丽:墙上爬着野葡萄藤,春天和夏天染着草地般、树林般的幽绿,秋天则金黄和火红;房顶的角落立着几个小塔楼,中间竖着一个大的,大塔楼的窗户令人联想到教堂的窗;大门很沉重,拒人千里之外,似乎并不是要关住自己的住户,而是要将他们的敌人挡在门外。她看了看表。那里面的人喜欢让人等待。她有过多次这样的经历,申请两小时的探视时间不获批准,只准予她待一个小时,而这一个小时过去之后,又没人来带她离去,致使她在他那儿继续坐上半小时或者三刻钟,而在这种时候,她因为不定心,实际上已经并不在他那儿了。

但这一次,当附近的教堂开始敲打七点的钟时,大门打开了,他走出来,眯着眼睛迎向阳光。她快步穿过马路,拥抱他。他还没来得及放下手上的两个大包,她就抱住了他,他站在那儿,由她拥抱着,不作回应。“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她说,“终于。”

他们来到车旁时,他说:“让我来开,我老梦见自己开车。”

“你行吗?如今车速可比从前快了,交通也拥挤多了。”

他坚持要开,紧张得脑门上沁出了汗水也不放弃,继续开着。她紧绷着神经坐在他旁边,看见他在城里拐弯时出错、在高速公路上超车时操作得不对,也都不说什么。一直到有休息站的标志出现,她开口道:“我得吃早饭,我起床到现在已经五个小时了。”

她每两周去监狱看望他一次。然而,当他和她一起沿着供餐的柜台走,往餐盘上放食物,站在收银台旁边的时候,当他从洗手间出来,坐到她的对面时,她感觉就像很久很久之后才第一次再见到他似的。她发现,他变得多么苍老,比她探视他时感觉到的和她对自己承认的要老。第一眼看上去,他依旧还是一个帅气的男人,高大,棱角分明的脸庞,绿色闪亮的眼珠,浓密的棕灰色的头发。可是,不当的姿态凸显了他微微鼓起的肚子,与他的细胳膊细腿很不相配。他步态蹒跚,脸色土灰。额上的皱纹纵横交错,陡直地、长长地伸入面颊,它们并不是专注留下的印迹,而是昭示着一种混乱的不堪之负。他开口说话时,她不由得感到错愕,因为他对她的话的反应显得笨拙和犹疑,因为他在加强语气时做出一种不经意的、心不在焉的手势。这些,她怎么会在以往的探视中都未曾发现呢?还有哪些在他身上、在他内心发生的变化她没有察觉到呢?

“我们去你那儿?”他问。

“我们去乡下度周末。玛格丽特和我在勃兰登堡买了一座房子,年久失修,没有暖气,没有电,水要在外面用水泵打,但是有一个很大的、年代很久的园林。现在夏季里,那儿美极了。”

“你们怎么烧饭呢?”

她笑了。“你还关心这事儿?用笨重的红色的煤气罐。为这个周末我还专门准备了两个,我邀请了一些老朋友。”

她本来以为他会高兴。但他没有显示出开心的样子,只是问:“请了谁?”

这个问题她是经过反复考虑的。哪些老朋友会让他感觉放松,哪些会使他尴尬或缄口?他必须接触人,她对自己说。而且他需要帮助。如果连这些老朋友都不能帮助他,还能指望谁呢?最后她希望,那些对她的电话感到高兴并且表示要来的人也是合适的人选。在回绝的人中间,她觉察到一些人由衷地感到遗憾;他们表示自己是很愿意参加的,假如他们早一点知道这个消息的话,但是现在已经有了其他安排。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释放发生得突如其来。

“海纳,伊尔璱,乌利希和他后来的夫人、女儿,卡琳和她的丈夫,当然还有安德烈亚斯,加上你、玛格丽特和我,十来个人。”

“马可·哈恩呢?”

“谁?”

“你知道的,他以前好多年只是给我写信,四年前第一次探视我,从此总是如期而来。除了你之外他是……”

“你是说那个疯子,那个差点儿让你丧失特赦机会的人?”

“他只是做了我请他做的事。是我写的那个致敬词,我认识那些人,了解缘由。你没有什么可以指责他的。”

“你是无法知道,你这样做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而他是了解这一点的,却非但没有阻拦你,反而游说你卷进去。他是在利用你。”她又火起来,跟那天早晨一样,当时她在报纸上读到,他向一个可疑的以暴力为主题的左翼大会发了一封贺电。他这个行为表明了他是一个没有能力反省和忏悔的人——而这样的人是不能被赦罪的。

“我给他打电话,邀请他来。”他站起身,在他的裤子口袋里搜寻到了硬币,向电话亭走去。她也站起来,想要跟上他、拦住他,但还是坐下了。当她发现他在通话的过程中不知道怎样往下说的时候,便又站起来,走向他,拿过听筒,描述了去她们的房子的路线。他用手臂搂住了她,这让她心里很受用,也就平静下来。

他们继续往前开,这次是她坐在驾驶位置上。隔了一会儿他问道:“你为什么没有邀请我儿子?”

“我给他打电话了,他直接就挂断了。然后我又给他写了一封信。”她耸了耸肩膀。“我知道,你会很愿意他能在这种场合出现。但我也明白,他是不会来的。他很久以前就决定跟你划清界限了。”

“不是他。是他们。”

“这又有什么区别呢?他是他们教育出来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