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大雨之后烈艳的太阳正悬天中,照亮了万里无边的碧青色天空。
沉默的庙镇却好像依旧笼罩在阴云密雨中。
紧闭的房门,空旷的街道。
如果不是偶尔这里那里飞起一道身影落入这个那个院子,在酒楼摇摆的珠帘后面传来一声声私语,行人可能会把这里当成一座荒无人烟的小镇。
但是这表面的平静和沉寂之下的,是人心的贪婪作祟、阴谋诡计和沾染着鲜血的双手——再耀眼的太阳也难以冲刷掉其中的肮脏恶臭。
聚在一起的江湖人歃血为盟,约定同进同退,直到夺得宝物为止——当时心里想的却是至宝到手之后怎么在此人身后捅刀子,独占至宝。
突然,一阵风卷过每一个隐秘的门户,惊动了门后的窃窃私语。
一个个惊疑不定的江湖人士谨慎地打开一扇扇门。
门外空无一人。
地上却都有一张鲜红的请柬。
鲜艳如血。
上书:
“长生至宝,江湖得之。
月圆之夜,亥时之初。
镇西林火,请来共议。
文殊已至,静候诸位。”
落款是菩萨门。
后面是一个简单笔墨描画出的菩萨像。
月圆向来是生命中最美的时刻之一:鹊飞山月曙,最宜策马;思君如满月,最宜思人;明月松间照,最宜静游。
文人如此,江湖人士也如此。
满月之时,最宜剑客杀人。
月圆之夜,最宜把酒言欢。
也适合聚众图谋。
……
杜云锋捏着那张请柬:“又是菩萨门。”
少女坐在榻前,小鹅伤势好一些了,坐在她身前。
两个人在下棋。
小鹅噘起嘴——她向来是下不过自己小姐的,但是小姐每次都还是一副认认真真、全力以赴的样子,自己毫无胜算。
女孩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眼睛却还是紧盯着棋盘,好像那纵横交错之间有什么魔力似的。
“我们去吗?”杜云锋又问。
女孩左手收住右手洁白的袖子,染红的地方像一朵牡丹,她在棋盘上落了一子:“去看看。”
小鹅一看自己好大一块棋被逼上了死路,“啊呀”一声,连忙道:“不算不算!小姐刚才我打盹没看见这步!”
女孩微微一笑,也不恼怒:“悔棋可不行。你要是吃了小杜碗里的饭,你还能还给他不成?”
小鹅眼珠子一转,狡黠道:“还倒是可以,就是他不肯要!”
杜云锋木讷的脸上难得有一点表情,却是尴尬十分,他说:“那下次我也吃你碗里的饭,然后还给你!”
小鹅一脸愕然。
少女又是一笑,把手里的棋子放下,站起身来:“这菩萨门来历神秘,做事也叫人迷惑,他们闹得厉害,却忘了杭州这里有个叫‘李之眠’的。”
外面射进来一方灿金色的阳光,照亮了她冰雪般的面庞。
……
连红娘把请柬扔在桌子上。
不一会儿又捡起来,左右打量着,脸上突然冒出一股子恼怒,想起来那一箭之仇,恨恨道:“师兄,我们去看看吧。叫白瑜守着小和尚。”
碧先生平静道:“好。”
……
吕云柔把请柬放下,手腕上的金铃发出一阵清脆的鸣声。
“怎么了?”屋里面出来一个女孩的声音。
吕云柔道:“菩萨门不知道又想干什么,我得去看看。”
女孩说:“哦。”
吕云柔道:“无论发生什么,这次我回来就带你回去。”
“嗯,”女孩声音恍惚,突然又变得恳切,“姐姐,要是他有麻烦你一定要帮他。”
吕云柔知道她在说谁,面上一阵冰冷,转而无可奈何:“知道了。”
……
一轮明月挂在天上。
清辉如霜,散落在无边的人间,灯火将之融化,密林将之接纳。
但是深沉的密林中央还是一片黑暗,时不时响起一阵劲利的衣风,紧接着是树枝吱呀作响。
一处密林,藏着不知道多少双眼睛,围绕着空旷的空地,未燃的火堆聚拢着干燥的木柴正在中央。
接近亥时。
空地中央却没有几个人,倒是林子的树上可以看到一个个不时出没的黑影。
这个时候,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空地上,脚步声怎么会如此清楚?
众人看去,只见一个健硕身影大步流星而来,踩得地面砰砰作响,好像一个力大无穷的巨人一样。
“哈哈!”那人一阵朗笑,好像一口大钟,震得密林树叶哗哗作响,“怎么才这么几位同道?”
众人见他身影高大,比“熊拳”公孙硕还大出一圈,袒胸露乳大光头,浓眉粗黑,眼大如铜铃,一只手腕上挂着一个金环,这些描述听起来相当耳熟。
杀佛金刚司徒莽!
此人混迹辽东之时,为了吃饭出家当了和尚,那里动乱不安,即便是和尚,杀人喝酒也不在话下,后来进了中原,却受了诸多戒律约束,心里不痛快,一怒之下,砸了佛门的龙钟寺,全凭蛮力和内功纵横天下,寺内诸多高手竟然束手无措,眼见他伤人之后、砸了佛像,取了龙钟寺镇寺之宝金刚琢而去。
他铜铃大的眼睛里精光爆射,震慑得众人没人敢和他对视。
唯独场中几个人之一的女子忽然扬声道:“来的人是不少,但是称得上同道的就站着的这么几个。”
司徒莽听她声音好听,又见她胆量非凡,说话有趣,道:“倒是厉害!此话怎讲?”
女子道:“一众江湖中人平日自称好汉,信誓旦旦要抢夺至宝,到了这边却又害怕身份被别人知道,被黑吃黑,这种人怎么配和我们同道呢?”
司徒莽大喝一声,宛如惊雷炸响在众人耳边:“说得好!这种人便是无胆鼠辈罢!”
女子冷笑一声:“鼠辈?我观这些人上树下树,怕不是松鼠,或者鸟人?”
“哈哈哈哈哈!”司徒莽一阵大笑,道,“你这人倒是对我胃口,想不到女人中也有你这样厉害的!可惜这里没有酒,不然我一定要和你喝上几坛!”
周围树上的人听他们一唱一和,贬低自己,心中甚是恼怒,恨不得冲上去找这两人算账。
这时,又听司徒莽道:“这些人不但胆子不够,心思也脏、眼神也不好!”
女子奇道:“此话怎讲?”
司徒莽道:“某方才来的路上,有几个不长眼的,见我孤身一人,竟然想要上来劫道!”
女子道:“夺宝现身不敢,倒是敢一起吃脏钱!”她接着问:“你是怎么做的?”
司徒莽长叹一声:“某家在辽东寺里的时候,方丈总是教导某,这种时候要循循善诱,告诉他们刀兵可以光明正大地杀人,却不能干这种无耻的事情!”
女子道:“你教导他们了?”
司徒莽道:“嗐!我学业不精,教导了一番没有用,实在没了办法,我先是给他们演示了兵器的正确用法,然后给他们找了个好老师!”
女子道:“有趣!说来听听!”
司徒莽笑道:“我先是用他们的兵器割下了他们的脑袋,等他们见着佛祖,佛祖他老人家自然会教导他们的!”
他手一伸,扔下来几个木牌子,众人才见他双手之上还有血迹:“这是他们身上的,写着什么‘东海七侠’!”
周围人耸然一惊——幸亏没冲动上去找他事儿,这人根本不是他们啃得动的骨头!东海七侠一套北斗剑法尚且死在他手里,自己上去岂不是送菜的?
女子却叹了一口气:“割掉脑袋未免太过血腥了!实在是对不起这月色——山月临窗近,天河入户低——周围就没人阻你吗?”
司徒莽摸摸脑袋,笑着说:“某是个大老粗,怎懂得这些!当时周围也没人,倒是走了几步,遇上了几个同道!”
女子道:“哦?”
司徒莽道:“他们这么嚣张,不是同道简直说不过去了!”
他一指身后,只见月色下几个人出现在林间道路中,伴随着“嘚嘚”的马蹄声。
三个人骑着白马而来。
那白马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杂毛,神情高傲,像是沾了自家主人的仙气儿。
当先的马上是个蒙着面纱的白衣女子,袖口鲜红,虽然只露出一双眼睛,但是那双眼睛却像是藏着无数的话语和灵气一样,看了叫人浑身一阵清冷,然后又生出无边的向往,眉间一弯紫色月牙儿,欲语还休;后面两骑,一个是青衣人头戴斗笠,一个是翠色衣衫娇俏少女。
山林密会,群狼环伺,竟然骑白马而来,不是十分自信,就是十分潇洒,其中还有十二分的嚣张。
与司徒莽对话的那女子赞叹一声,仿佛为了当先女孩的美丽而折服,她道:“我若是个男子,就算是倾家荡产、抛弃一切也想和这女孩亲近亲近!”
司徒莽嘿嘿一笑:“我若是你,就绝对不会去招惹这女娃!”
女子道:“怎么?”
司徒莽抬头看着明月,忽然文雅起来,幽幽道:
“人美,刀光也美啊!”
……
那道刀光,就像一道明亮的月光。
纯洁、宁静。
洗净了黑夜。
和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