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音寺,大堂。
熊熊的火把被粗暴地插在墙壁上,数不清的蜡烛奢侈地点燃在大堂中央,于是整座大堂在橘黄色炙人的火焰映照下变得亮堂堂的。
听说长安城中就有这样的宫殿群,碧瓦飞甍,钩心斗角,檐牙高啄,每到夜里,无数身穿浅粉色、鹅黄色宫杉的宫女长袖飘飘,捧着点燃的贡烛穿梭在一扇扇门之间,把整座城点亮——那是只属于一个人的城池。
于是整座宫城便像皇冠上的明珠一样在夜色中闪闪发亮,而在最高的最亮的那个宫殿,就会有一个人高高地站着,仿佛享受那里微凉的空气。
这个在大堂中燃起火把、烛光的人一定见过那种景象,于是就在那尊佛像的注视下企图孕育一个明亮的太阳。
大堂中坐了几个人,四个黑衣人,双手手指修长,此时却毕恭毕敬,汗流不止。
此外还有五个人,衣衫各异,倒是面色如常。
分别是“福掌柜”和他的店小二。
“抱琴人”关瘦竹,是一个瘦削老头,干瘪得像个被蛀空的花生。
“泣血书生”罗中正,是一个儒雅书生,峨冠博带,眼中带着指点江山的气势。
“香夫人”柳水声,是一个丰腴少妇,气度雍容、身材成熟。
大堂中本来就被火把烤得热烘烘的,四个黑衣人又显得紧张,不一会儿就湿透了后背。
“各位久等了!”
大堂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清朗声音说。
姚师都走进来,暗红色朱雀服翻起不俗的气势,他鹰目剑眉,身形直立如枪。
堂中人纷纷起身行礼。
“免了,”他走到中间,把官帽拿下来放在桌子上,突然看见四个黑衣人浑身是汗,奇道,“堂中竟这么热吗?”
一个黑衣人额头见汗,是个脸色格外苍白的中年人:“大人有所不知,这火把本就炙人,况且因我等平日工作之故,习惯了阴凉,这种环境实在是让我等煎熬!”
其他三人纷纷点头。倒是五个江湖中人有点奇怪,虽然他们有内力在,耐性上好一点,但是也不至于如此热吧?
倒是姚师都毫不惊讶,歉意道:“是我考虑不周了,各位稍待。”
黑衣人点点头,不做声了。
姚师都冲着五个江湖人点点头,道:“今日把各位叫过来,实在是我们陷入了困境,这才寻求各位帮助。”
福掌柜笑眯眯地:“姚大人说笑了,朱雀监镇压江湖,高手如云,怎么还缺我们这几个?”
罗中正和柳水声听了颔首,但是关瘦竹却抱着琴像是在神游。
姚师都道:“这个夸赞朱雀监不敢当。朱雀监习武的人虽多,但是比得上各位的还没有几个。”
福掌柜摆摆手:“大人别客套了,有话直说吧,我们这些人代表的家族都把宝压在你们朱雀监身上,你们有麻烦我们帮,到最后还是我们受益。”
姚师都目光一沉:“这句话我倒是想问问掌柜的……你今天是代表李家来的吗?”
“不错。”
姚师都道:“可是我们的探子来报,说贵家小姐‘清桂郡主’正在山下一个图谋我们手里东西的聚会上现身了……李家这是什么意思?想两边下注吗?”
福掌柜依旧带着笑容,但是神色间却有一种阴冷:“姚大人朝廷武人世家,还不清楚吗?”
姚师都目光一闪。
福掌柜道:“我家小姐是我家小姐,李家是李家。至于原因,当年带走我家夫人去长安的,不就是你的叔叔姚凤神吗?”
他目光紧盯着姚师都,眼神中好像又排山倒海的压力。
姚师都转过头去,“好,这次我便不计较,不过要是你家小姐行事越界,甚至抢走东西,到时候可是要还回来的。”
福掌柜笑嘻嘻地:“放心,我家小姐对长生根本不感兴趣……她想做的事不是这些。”
“长生”两个字一出,堂中又热了一些。
“香夫人”柳水声笑容嫣然,声音娇媚道:“姚大人,妾身一介女流,不关心那么多复杂的事情,但是大人好歹让我们知道目前寺中的情况和朱雀监的计划,我们也才能帮得上大人的忙啊!”
罗中正点头。
一直低着头抱着琴的老头人突然也抬起头来,木头一样地看着姚师都。
姚师都道:“正是要向大家交代此事!”
他又说:“当日我们保护起来樊仲湘以后,他提出条件,只要我们能帮他找到他被掳走的徒弟,他便交给我们他手中关于那个东西——他管那东西叫做‘太一’——的线索。”
罗中正皱起眉来:“‘太一’?线索?”
他轻轻吟道:“道也者,至精也,不可为形,不可为名,强为之名,谓之太一。”
姚师都道:“不错!但究竟‘太一’是什么,我们现在也不清楚,樊仲湘只说是口诀——他只有线索,并无实物。”
香夫人掩着口鼻,惊讶道:“那我们岂不是忙活了一通什么也没捞着?这线索和实物也差得太远了吧?”
姚师都摇头道:“但是这也是我们唯一能找到的线索!除了这一条路,朱雀监搜查世间,再也找不出来其他线索,所以我们必须保住。”他又说:“而且他知道这个线索是怎样使用的,只要到了长安,我们就可以利用这个线索着手追寻‘太一’的下落。”
罗中正道:“那为什么不把他秘密带回长安?”
姚师都苦笑道:“谈何容易!一个叫做菩萨门的组织不知道怎么,对此事竟然知之甚详,传了消息出去——现在数不清的江湖人已经包围了这座寺院,送一个人出去根本不可能瞒住他们的视线。”
香夫人柳水声道:“那干脆叫和尚把线索的解法写出来我们带走好了!”
这一招釜底抽薪确实狠辣,众人都看青年大官儿。
姚师都叹了一口气:“最大的问题就出在这里!一是,樊仲湘不相信我们,是不会写出来的——这是他唯一的底牌!二是……”
他扫视众人一眼:“我们弄丢了一半的线索!”
“什么?”柳水声柳眉拧起来,“总共就这么点收获,还丢了一半?”
姚师都脸色沉下来:“不错!樊仲湘为了保证线索安全,将一半线索存在他的师弟法观和尚那里,就在我们和几伙人抢夺樊仲湘时,法观按照樊仲湘的嘱托保护线索去了——就在这个时间段里,他死了!”
“死了?”
“是的!”姚师都道,“这就是今天叫各位来得目的之一!——这边四位,是朱雀监紧急联系六扇门请来的四位仵作!”
仵作!
五个江湖人忍不住朝四个黑衣人看过去,他们一水儿脸色苍白、大汗淋漓——怪不得带头的那人说出于职业习惯,习惯阴凉。
仵作,日日与死人为伴,总是在尸房用刀和尸体共舞,他们是阳光都不愿意照出影子的人,工作是让最诚实的死人用身体说话。即便是这些最擅长杀人的江湖人,也不愿意和这群阳间的阴魂接近。
四个人脸色似乎更苍白了一点。
姚师都道:“我们希望诸位一是帮助我们破案,找到究竟是谁杀了法观,带走了一半线索;二是谋划后续护送回京事宜,三是回去之后帮我们寻找法知和尚的徒弟——他曾经在福掌柜的酒楼出现,身边跟着一个黑衣人,此人杀了三个白甲,伤了杜云锋,历来神秘,武功高强,恐怕有阴谋。”
罗中正道:“找他做什么?现在形势这么紧急,哪里来的功夫去找他?”
姚师都道:“——我怀疑他这个徒弟身上有什么秘密!樊仲湘一声作恶无数,是个屠夫,但是当那个孩子一被带走,他却立时松了口,求我们找到小和尚——实在是古怪!”
几人点头,若有所思。
一个仵作道:“大人,要想破案,还是要带我们去现场一看。”
姚师都便引着一众人去了。
……
地道一直向下,厚重的地层隔绝了温度,使得里面十分阴凉。
每隔十步便有一支火把,照亮看不到尽头的道路。
沉重的脚步声拖着冗长的余音。
“想不到这潮音寺地下竟然别有玄机。”柳水声赞叹道,“樊仲湘当真是心思深沉之辈。”
姚师都举着火把在前面走,头也不回:“这不是樊仲湘挖的。从年代上看早在樊仲湘来这里之前,这条地道就挖空了山体的三分之一。”
福掌柜旁的店小二道:“那是谁干的?闲着没事挖这么深干什么?放蔬菜、开酒楼吗?”
福掌柜哼了一声:“亏了啊亏了啊,挖这么大,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卖十年酒菜都赚不回了,不值!不值!”
几人都是一笑,唯独四个仵作面无表情,瘆人得很。
姚师都一笑:“你们等会就知道了……这寺里,玄机多着呢!”
前面过了一个转角,豁然开朗,本来只有两丈高的地道突然变成了巨大的穹顶。
一个宽阔巨大的空间,燃烧着猎猎的火把,强光和突如其来的开阔让几个人眯起眼睛。
几个人站在转角,看着巨大的空间,就像几个蚂蚁。
几个人被震撼之余,定睛看去,竟然发现那高大的墙壁上画着五彩斑斓的壁画,数不清的佛陀、金刚、菩萨在云雾缭绕间漂浮着。或庄严、或怜悯、或妩媚、或愤怒,神态各异;在打坐、在交谈、在赐福、在吟唱,举止不一;唯独在最北面的那面墙壁上,只有一尊略微奇异的大佛,占满了整座墙壁,俯视着众人。
小二呆呆道:“这这这……是真把山给挖空了啊……这是神迹吧?……”
面对着那些佛门仙圣,众人不由得升起一阵虔诚畏惧之心。
几十个身穿白甲朱雀卫此时正站在这个巨大的地下穹殿的四周,目光森森,看着一行人。
姚师都朝他们微微一点头,道:“我们发现这里以后,为了保存现场,把这里重重封锁,一只苍蝇也别想飞进来。”他又说:“我们的人破门而入,发现那个和尚已经死了。”
在穹殿另一角,还有一个地道,沿着走不几步,到了尽头,就是一间小屋,此刻,门正开着。
小屋地面上凌乱不堪,正中央正趴着一个人。
黑色的血迹已经干涸了,但是较低的温度使得尸体还不至于发臭。
那个和尚瞪大了惊恐的眼睛,右手伸在外面的血滩里,左手压在身子底下,像是想捂住那个伤口。
法观和尚。
死不瞑目。
一根断掉的门栓的两半正掉落在和尚的手边。
没有别的出口。
还是一桩密室杀人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