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队朱雀卫只有二十几人,除了一辆轿子以外都是轻装上阵,看样子是打算小股精英作战,迅速而且隐蔽。
那四个轿夫脚力稳健,在茂密崎岖的丛林小路上行走,抬得那顶轿子倒是四平八稳;轿子在队伍中间,朱雀卫按刀,一半在前,一半在后。
但风是挡不住的。
林间掠过一阵清风,轿子前简陋的帘子一下子轻轻卷开,从那撩起的缝隙间所有人所看见了那个穿着朴素僧衣,颔首低眉,老态龙钟的身影。
“师父!”梁弦藏着树后面,脱口而出。
那件僧衣就是他划破的,师父在上面一针一针缝了补丁,形状老旧丑陋,他绝不可能看错。
即便只有那一眼。
……
古书上说一叶障目之事,很是有趣。
但是有时候遮挡了我们眼睛的,又何止是一片树叶?
一阵风,也可以带来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
姚师都眯起眼睛,看着小路上突然出现的大和尚。
司徒莽笑眯眯的,像个弥勒佛,这个酒肉和尚双手合十,站在一队朱雀监人马面前,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清风扬起他风尘遍布的僧衣。
“阿弥陀佛——”
他低声念道。
朱雀卫们围拢起来,长刀半出鞘。
姚师都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大法师为何拦路?”
司徒莽哈哈一笑:“姚施主,我向来爽快,因为你这队伍里有我以为师叔,与我俱是佛祖门下,大和尚来带师叔共赴西天佛祖膝下。”
姚师都莞尔:“司徒莽,你当日在龙钟寺砸佛像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老子去你佛祖个腿儿’。”
司徒莽也不脸红,笑嘻嘻道:“心中有魔,见佛是魔;心中有佛,见魔是佛。今天大和尚佛性顿开,要立功德!”
姚师都道:“是何功德?”
司徒莽突然向前一步,劲风自生,僧衣振响,吹得四周树叶呼啦作响!
那一刻,他双眼瞪起,宛如金刚怒目!
“证果无量!送魂往生!”
他这一吼八字,各有玄机,暗合佛家六字真言中六种音功秘法,清者如层层潮水,浊者如黄沙之河,低者迂回萦绕,高者压住惊雷;更厉害的是,这八个字功力尽皆加在姚师都一人一马身上,凝而不散,坚而猝发,旁边人虽然没觉得厉害,但是姚师都却是一个失神!
就像是魂魄被喝出身体一瞬间似的。
他胯下那匹马像是被大锤锤了一记,惊慌失措,头晕目眩,扬起前蹄,几欲奔逃!
司徒莽又是向前一步,就像趁着这一瞬间拿下姚师都!
他手臂一挥,宛如金刚挥舞着降魔杵。
但是他这番动作虽然环环相扣、设计巧妙,但是却失策在他惊扰了马儿——那马儿几乎把姚师都掀下去,就是这一个慌乱动作马背上的姚师都从失神中醒了过来!
他飞身腾起,在司徒莽这一拳下来之前脱身远去。
司徒莽这一拳蓄势而发,“嘭”地砸在骏马的脑袋上,发出巨大的骨折声。
骏马哀鸣一声,脑浆迸溅,竟然活生生被司徒莽这一拳打死了!
剩下的马儿见着同类死状可怖,纷纷扭头要走,战阵一时之间慌乱起来。
姚师都落在地上,缓缓站定,有些狼狈,但是他鹰目飞扬,闪烁着摄人的光芒。
司徒莽也不失望,“哈哈哈哈”狂笑四声,迈开大步朝着那顶轿子冲过去,一路上凡是遇到骏马他便一拳打死,一个白甲骑士冲过来,他一只手挥出去,腕上金刚琢险之又险荡开长刀,另一只手伸过去把他从马上提起来,摔在地上。
那人闷哼一声,没了声响。
就在这时,一边的人也坐不住了。
公孙硕突然从一棵树后冲出来,一拳打在一个朱雀卫的后心,那个人猝然被袭,不及躲避,竟然整个人被砸得半折起来,像是脊柱被打断了。
一颗大树上,茂密如盖的顶上,两个青衣人踏风而来,轻功高妙异常,连续踩着四五个朱雀卫白甲的盔甲,转眼间就接近了轿子。
一个青甲正当在两个青衣客路上,抬手一支劲弩射出去。
那支劲弩凌厉生风,到了两人面前。
一个青衣人微微一笑,抬起长袖,袖口对准弩箭。
那只弩箭竟然温顺地飞进了他的袖子,再无动静,像是回家睡觉了!
青衣人继续腾空,垂下袖子,似乎对收掉一支弩箭这样一件小事毫不在乎。
青甲有些惊愕——
这可是朱雀监特制的劲弩!
能在二三百步之外射穿两张牛皮!
这个时候,星星出现了。
星星会出现在人间吗?
想必不会。
但是那两个晶莹闪亮的东西却像极了借着阳光眨眼的星星。
长着翅膀一样,飞过了几个朱雀卫的头顶,朝着青衣客去了。
青衣人微微一笑,举起袖子,故技重施。
那两个星星飞进他长袖的黑暗中。
青衣人儒雅自如,垂下袖子。
但是突然他脸色一变。
场间只听“噗”的一声闷响。
他的袖子卷起一阵狂风,像是一个巨兽在嘶吼哀嚎。
两个星星的欢快身影再次出现了,相互欢呼,相互追逐,在青衣人的身后直飞出去,“叮叮”两声,竟然钉进了树干中。
两枚铜钱!
开元通宝!
青衣人脸色铁青,朝前看去,只见轿子已经停下,一个轿夫拿下来头上的帽子,他肥厚憨墩的身形像是个不倒翁,因为一路抬着轿子下山,头上冒出来一片汗水。
但是他还是笑眯眯地朝着姚师都叫道:“姚大人啊,我低估了这抬轿子的难度啊……加钱!必须加钱!不然就亏了!……”
另一角的轿夫摘取帽子,宛如黑瀑的长发落下来,竟然是个相貌成熟的女人。柳水声皱着眉头,揉揉肩膀:“这是钱的问题吗?大人叫奴家来干这活儿,实在是欠考虑。”她媚眼如丝:“女子本来就不是干这种活儿的……”
这两人一个言语三句不离钱,一个声音柔软娇媚,这些围攻的人瞬间就明白了他们的身份。
福掌柜!香夫人!
他心中念头急转,看向剩下两人,只见他们一个是俊秀中年书生,一个是瘦弱老头儿。
泣血书生!抱琴人!
这是个局中局!
他们自以为看透了姚师都的安排,揣摩着方才曾元带着“锦囊”的一队中人数和朱雀卫总数差不多,并且有些名声的朱雀卫都出现了,以为姚师都为了故布疑兵倾巢而出,这一队押送法知和尚的人应当没什么高手。
——但是姚师都奇兵巧用。
——江湖是一把双刃剑,江湖人,也可以对付江湖人!
更何况四个绝顶高手——他们可都是杭州城四个世家的供奉!
拿福掌柜来说,出名甚早,和在场的任何一人动起手来,没人敢说自己稳赢。
更何况姚师都本身就是久负盛名的“晚霜剑”!
但是司徒莽自仗勇力,不甘心就此退缩,在短暂的寂静中突然揪过来一个白甲,两手提在手里,竟然像挥舞棍子一样把那人当成兵器挥舞着朝轿子前进。
其他朱雀卫为了防止误伤,不敢出手,只能勉强阻挡着他的步伐。
但是司徒莽最终一声声大喝,仿佛狮子怒吼,凡是听了吼声的人无一例外都被同袍的身体扫落在地——眨眼间又是三人倒地,朱雀卫已经不足一半了。
司徒莽离轿子只有几步,他面前是瘦小老头儿和最后一个朱雀卫,那人是个青甲,武功不弱,竟然逼得司徒莽一时间难以接近。
司徒莽心中焦急,张嘴一声大喝,准备故技重施。
“唵!”
但是就在这一声出来的同时,那瘦小老头突然盘腿坐下,膝上是一架古琴。
关瘦竹手指一勾,琴弦铮然作响!
“铮!——”
那琴声虽然没有司徒莽的满腔豪气,但是铿锵有力,棱角分明,像是一块利刃劈出来的金子,司徒莽的吼声遇到这琴声,激荡之意登时被磨平——那是亘古的恒久,是不变不灭的心智,司徒莽吼声虽然恐怖,但是又怎么能动摇着千百年圣人的魂魄呢?
青甲在琴声干扰下,没有被这琴声摄走心智,长刀章法不乱,使得司徒莽这一下无功而返。
司徒莽横行江湖,音功难以抵御,一门佛门真言屡试不爽,哪里遇上过今天这种憋屈情况?
登时他张开嘴,准备让这关瘦竹尝尝剩下的佛门真言。
但是关瘦竹一音既出,兴致勃发,俯下身来一双手突然在琴上飞舞起来,霎时间林中乐声大作,小老儿须发张扬。
千军列阵、刀枪如雷、凯旋而归!
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
那琴声蕴含着雄壮激昂的旋律,密不透风,音如繁雨,正是《秦王破阵乐》!
司徒莽吼声未出,被这急促的琴音接连堵住、消弭,一口气穿不上来,内力回流,竟然不得已后退几步,脸颊涨的通红!
他咬着牙停下来,突然嘴角流出一道鲜血!
这种音功极其考验人的内力、心智、领悟、节奏,一旦落入下风就是个内力憋闷难发、伤及自身的下场。
看到这一幕,其他几个如两个青衣客、吕云柔、张绣、公孙硕脸色大变,纷纷调转身形,准备退开!
这种情况下,四个成名已久的大高手拦在前面,还有朱雀监环伺周围,他们注定是难以得手,即便成功带走法知和尚,一旦被其他藏在幕后的老辣之人截下,即便不死,肯定也是无功而返。
与其这样,不如现在及时收手,转入暗中,再谋机会!
就在旁观的梁弦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场中情形再次急转直下!
“咄咄”!
两支弩箭突然插进一棵树上。
公孙硕脸色铁青,那两支弩箭就擦着他的脑袋过去的——如果不是他的反应快,此番就交代了!
然而这并不是结束。
而是开始。
一时间密林中突然冒出了不知道多少弓弩手,张弩发射!
弩箭如雨!
数不清的弩箭从林子的各处射出,毫无章法地要把朱雀监所在的地方扎成筛子。
霎时间大部分原本在前面人袭击中活下来的白甲骑士顿时被扎成了刺猬,翻身落马。
江湖人在面对这种大面积弩箭攻击中也难以从容以对。
几支弩箭扎进关瘦竹的古琴,好几根琴弦登时绷断!
青衣客不复长袖飘飘,两袖被接二连三的弩箭扎了个通透。
公孙硕腿上中了一箭。
司徒莽脸上被擦破,鲜血横流,遮住了视线。
……
梁弦骇然,不明白还有谁躲在后面。
这数不清的狠辣弩箭显然是预谋已久!
究竟是谁?
在当这渔翁?
这是师父命中的劫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