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子,哇靠,唔,真牛诶!”
南鼎邑坐在梁弦身边的檀木椅子上面,不安地扭动着身子,嘴里嚼着苹果,一脸几欲升仙和惊奇。
他蹭蹭那张宽阔的椅子:“我这一辈子做梦也没想过能住在这么豪华的地方。”
他们所在的这个房间,极尽豪奢,桌椅床门一水儿名贵木材造成,绫罗绸缎各处铺陈。窗帘是瘦竹金线白缎帘,床上垂下来的帐子是鸳鸯戏水红丝帐,就连灯帐都是丝绸,内绣头悬梁锥刺股苦读图。
一张巨大的书桌摆在窗前,案上放着十几卷书。
梁弦正坐在书桌前读着前朝武林高手顾子安所著《刀解》,南鼎邑搬了张椅子坐在他身边啃着苹果,满脸兴奋地回忆着昨天晚上一幕幕惊险和最后的刀光。
昨晚梁弦那一刀把“太上老母”分尸两半,大火把尸体烧了个满地飞灰。
石家一种家丁家仆忍不住抬头一看,简直要把这个少年当成伏魔大帝降世,有几个人当场就跪下来痛哭流涕给少年磕头,连自家两个少爷也阻止不住。
石家苦太上老母久矣,每天晚上都睡不安稳,总害怕半夜鬼影跑到窗前索命,没想到许许多多高手束手无策乃至送命的太上老母竟然被这少年一刀砍了!
实在是有些震撼。
石良石杰脸色苍白惊疑不定,似是在怀疑眼前的一切是不是真的。
不过石家财大气粗,说话算话,两位公子当场就表示五十两黄金随即送上,两位少侠想在石府住多久就住多久,一应在府开销,石家全部承担。
南鼎邑当下就两眼放光,本着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原则,答应下来;梁弦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倒也没有反对。
两人照约定平分了五十两黄金,南鼎邑本推脱分文不取,但是梁弦坚持当日一起接下任务时就约定无论日后如何,要是任务完成,两人平分奖金的诺言,和南鼎邑对半拿钱。
南鼎邑倒也爽快,拿了二十五两金子,高兴地上蹿下跳,恨不得晚上抱着金子睡觉,要不是已经宵禁,他肯定抱着金子就要回菱花月找个姑娘谈谈人生。
他把金子包在小布包里,随身携带,看谁都有种对方要偷钱的感觉。
今天大清早儿的,他就拍开梁弦的房门,开始围着梁弦说昨晚的事,吹得那一刀神乎其神。
上下打量着寸头少年:“想不到兄弟你竟然真是个江湖大高手……也就比我稍稍差一点。”
梁弦心里说你昨晚汗湿了全身,我都怀疑你是不是尿裤子了。
这种话说出来是要拼命的,他只是问:“那几个来接任务的呢?”
南鼎邑摸着怀里的金子,沉思道:“那个光头汉子是死得不能再死了,中年道姑……嘶,也很惨;剩下那两个人,我听说那个穿紫衣裳小孩昨天晚上就打着哆嗦跑了,不知道是不是冲撞了夜巡队,脑袋吊在外面。”
梁弦皱起眉头:“这个紫衣童子明明没和鬼影正面面对,怎的吓破胆子?”
南鼎邑撇嘴:“胆小呗!”
梁弦摇头:“怎么可能?胆小会主动来接这个案子?”他摸着下巴:“我看他八成是知道点什么……对了,还有一个呢?”
“哦,”南鼎邑啃了口苹果,“咔”地发脆,“我刚才来的时候遇到了,他收拾了东西和石大公子告别,抱剑道士,还挺帅的。”
梁弦笑道:“昨天晚上他最是镇定,指不定还真是个高手。”
南鼎邑一呆,想到了什么:“对了,你昨天晚上抽刀砍人的时候,我正好看见他也在拔剑,只不过比你稍微晚一点。石良和他说话还挺客气的,八成有什么来头。”
梁弦突然莫名其妙一愣:“这么说来,我们这黄金是从人家手里抢来的啊……”
南鼎邑也一愣:“这个人这么厉害,这么早走,不会恨我们抢他生意,在哪里等我们出门就把我们做了取回金子吧……”
他惊恐起来,跳起来大喊:“你给我出来!不可能!金子是不会给你的!!!”
他话音刚落,房门一下子“喀嚓”被撞开了。
房间里两人都吓了一跳。
一个侍女站在门前,脸色苍白,弱弱地说:“两位公子,奴婢不是有意的……只是走到门前听到有人叫我出来,我一个不小心就闯进来了……”
梁弦听了噗嗤一笑,笑得南鼎邑好不尴尬。
南鼎邑整理衣衫,正襟危坐:“不要紧!方才我和师弟正在‘唤神’,倒是惊着你了。”
他踩踩梁弦的脚,叫他不要笑。
梁弦嘴角一抽,道:“对了,有事吗?”
侍女缓过来:“我家公子叫我来通知两位公子,说公子请的朱雀监的人从长安来了,知道昨晚的事情,要两位过去说一下情况。”
梁弦挥挥手,笑道:“我知道了,我们马上就来,你先去吧。”
侍女微微躬身,关门出去了。
南鼎邑擦了擦汗:“妈的,我的英明形象差点就毁了。”
梁弦皱着眉头起身,走到门外:“走了。”
南鼎邑赶紧跟上来,看他神色有异:“你怎么了?”
梁弦蹲下身来,伸出手指从地上捻起来一丝湿泥,放在鼻子前面嗅了嗅。
“这是什么?”南鼎邑也蹲下来。
“湿泥。”
“湿泥?”南鼎邑不傻,陷入了沉思,“那个侍女脚下的?”
梁弦点点头。
他低声道:“石良石杰接人应该在前堂,从那里过来没有泥路。”
南鼎邑道:“湿泥很新鲜,所以她肯定去了别的地方。”
梁弦颔首,瞧瞧四周无人,凑近南鼎邑耳边轻声说:
“她在门外站了很久了。”
……
石家两位公子其实已经和四人说明过了,他们对这鬼怪毫无办法,传闻在洛阳城望族之间又闹的凶,所以洛阳衙门已经通知长安城,求朱雀监派人来查了。
朱雀监镇压江湖,高手如云,快马加鞭,即日便到。
也就是说,无论如何,这一次也应当是最后一次让江湖人帮助捉鬼了,若是不能成功,今日朱雀监到了,纵览全局,这差事就落不到江湖人手中了,要是再束手无策,石家就只能放弃这处宅子,另寻安家之处。
没成想竟然出了两个少年,把太上老母一刀收了,倒是让朱雀监白跑一趟。
此时,十几个兵士正持刀封锁昨夜的现场,白色朱雀甲,暗红刀鞘,正是朱雀卫。
一队队家仆家丁正在院子两侧排着队接受问询,一个青甲和石良石杰站在堂前,遥遥看见两人到了,快步下来,走过白灯笼夹着的阶梯,迎了过来。
梁弦走近一看,那青甲脸色憔悴发黑,眉毛粗重,竟然正是当日随着姚师都出现的黑甲曾元。
只是看来潮音寺失利,这人也跟着倒霉,降成了青甲。
梁弦倒也不害怕他。一时因为自己面目改观十分巨大,瘦了很多,头发长出,眉眼间又经历了几个月江湖风尘的洗礼;二是自己和曾元其实只是匆匆见过一面,自己认得他,但是他却未必认得自己。
石良态度十分热络,牵着梁弦的手向曾元介绍到:“曾大人,这位便是斩妖除魔的玄子少侠!昨晚那一刀,真是功力奇绝!”
曾元见着梁弦,顿时一愣,觉得这少年怎的如此面熟,却想不起来究竟是在哪里见过,道:“这位小兄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梁弦冷汗涌出:“大人说笑了,草民四处漂泊,常常栖身破庙烂宇之中,哪里来的荣幸见过大人?”
曾元狐疑地看他几眼,实在是想不起来,只好作罢。
南鼎邑平日跳脱,但是朱雀监代表朝廷管理江湖,最是这些游侠的克星,因此到了这里他乖得像只鸡,倒是让梁弦十分惊讶。
曾元叫两人走近了问话。
梁弦这还是第一次在白天看见那具尸体燃烧的灰烬。
太上老母巨大的身体被分为两截,一截短小,在一边,灰烬中还有一支铁弩,看来正是头部;另一截面积巨大,黑乎乎的一团。
曾元问的无非是昨夜具体情况,两人也就如实作答,和那些家仆的口供并没有什么不同,想必曾元依旧不能揭开其中的秘密,愁眉不解,挥挥手叫两人离开。
曾元站在灰烬旁仔细思索,石良石杰只好陪着。
梁弦赶紧带着南鼎邑溜,万一多站一会儿让曾元认出来,自己恐怕难出洛阳城。
出了大堂,梁弦忍不住回望一眼。
只见石良站在曾元身边,石杰远一些。
就在那一瞬间。
石杰的嘴角勾起一个诡异的笑容。
又很快消失。
他察觉少年的目光,微笑着朝梁弦示意。
梁弦浑身一冷,扭头就走。
……
两人都没有心思回去,只好出了石家往外走。
走到人流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阳光灿然,落在身上,合身温暖起来。
叫卖声、招徕声、调笑声混成一片。
麻布、绸缎、细纱成云布雨。
两人渐渐缓过来。
南鼎邑一直有些沉默,一会儿,突然说:“石家这事儿有古怪。”
梁弦点头。
南鼎邑犹豫一下,说:“其实昨晚我就想告诉你。”
“什么?”
南鼎邑凑近了道:“那个太上老母唱的那首歌你记得吧?”
梁弦脑子里回想起来,在石杰叫出“婉娘”的时候,伴随着太上老母的尊号的那阵悠然歌声,宛如闺怨。
草意青青,君子胡不来?
南鼎邑道:“那首歌,我听过。”
梁弦心子一跳:“你听过?”
南鼎邑点头,继续往前走:“我和你说过,我游历天下,靠着帮大户人家抓贼护卫为生……四年前,我和你这么大的时候,来过洛阳城,就在菱花月,听到了这首歌。”
梁弦道:“那个时候你有钱进菱花月?”
“靠,”南鼎邑一个白眼,“你的关注点要不要这么奇怪?——我当时给一个外地公子当护卫兼导游,实际上我也不清楚洛阳地形,只是想骗那个有钱傻子的钱,就带着他去了我最向往的菱花月——洛阳街上的哪个我们这样的人不向往着莺莺燕燕、香玉满怀的菱花月?”
“我们到楼上的时候,恰好有个菱花月的名妓在唱歌,唱的就是这首叫做《春草绿》的歌儿。”
梁弦道:“这首歌应该是说闺中女子等待情郎娶自己,情郎却久久不来时的心情……难不成,这个婉娘别有意中人,却嫁给了三公子,中间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导致石家三少爷辣手摧花,然后婉娘鬼魂回来报仇?”
南鼎邑一愣:“你不说是人祸吗?”
梁弦一愣:“你不说是有鬼吗?”
两人齐齐骂了一声“妈的”,知道各自的想法都被这一番离奇经历动摇了,谁也不知道到底是真有鬼,还是人祸。
南鼎邑沉吟一下:“反正这事儿不对劲,刚才你注意那尸体了吗?”
梁弦看他。
南鼎邑说:“你可能行走江湖时间短,没见过人被烧死……首先,太上老母身上是有肉的对不对?”
梁弦一想起那个腐烂的下巴,一阵恶寒:“反正下巴上是有肉的。”
南鼎邑说:“既然脸上有肉,身上有腐臭,就说明其他部分也有肉……但是那堆灰烬里,没有多少是肉的灰烬。”
梁弦盯着他:“这你也能看出来?”
南鼎邑脸色一红:“妈的,老子最开始是跟着仵作师父当徒弟的,胆子小,后来跑了……”
梁弦一想昨天他的表现,再想想他一个人站在停尸房里大喊大叫,的确有点搞笑,登时笑了起来,笑得弯下了腰。
南鼎邑脸色一黑。
“妈的,你想不想听了?”
“哈哈哈……”梁弦擦擦眼泪,“你说,你说……”
“别的不敢猜测,可太上老母杀那个汉子的时候,用的是爪子,但是灰烬里面,没有指骨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