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十字军骑士
- (波)亨利克·显克维奇
- 13701字
- 2019-07-12 11:14:28
公爵夫人离开好客的梯涅茨到克拉科夫去时,早已过了中午。当时的骑士前往较大的城市或者城堡,去拜访某个名人时,往往穿上全副的武装,而且根据当时的习惯,进门之后就立即脱下,主人也会以客气的话语恳请他们脱去身上的甲胄:“高贵的爵爷,请脱去你们的甲胄,你们已到了朋友的家里!”这种战时的进门仪式的确显得更加隆重,也提高了骑士身份。为了适应这种隆重而又豪华的习惯,马奇科和兹比什科也穿上了最精良的盔甲和带绣的肩章——那是他们从弗里兹骑士那里得来的战利品——这身戎装用金线镶边,闪闪发亮,光彩夺目。德乌戈拉斯的米科瓦伊是个见过世面、认识不少骑士的人,又是一位战争用具的行家里手,他一眼就看出,这两套盔甲是米兰的一位最著名的盔甲工匠制作的,这样的盔甲只有最富有的骑士才能置办得起,每一套都得花上一大笔钱。由此他得出结论,那两个弗里兹骑士在他们本国必定是有钱有势的人物,他也就用更敬重的眼光去看待马奇科和兹比什科了。他们的头盔虽然也不是普通物品,但就没有那么贵重了。然而他们那两匹披着美丽马衣的纯种骏马,却使宫廷侍从们大为赞叹,惊羡不已。马奇科和兹比什科坐在高高的马鞍上,俯视着全体宫廷侍从。他们每人手中握着一支长矛,腰间佩挂着一口剑,倒把盾牌留在了马车上。尽管身边没有盾牌,但他们看起来依然像是去打仗,而不是去进城的。
他们两人都策马走在大马车的旁边。大马车的后排坐着公爵夫人和达奴霞,前排坐着素以稳重而闻名的宫廷女官奥芙卡——她是雅章布科夫的克里斯丁的未亡人,还有年老的德乌戈拉斯的米科瓦伊。达奴霞饶有兴趣地望着这两位铁甲骑士,而公爵夫人却时时从怀里拿出那只装有圣普托罗梅斯圣物的小匣子,送到嘴边去吻。
“我非常好奇,想看看这里面的骨头到底是什么样子。”公爵夫人终于开口说道,“不过我不能打开它,以免冒犯这位圣徒,就让克拉科夫的主教打开它吧!”
听到这话,做事稳重的德乌戈拉斯的米科瓦伊回答道:
“哎,这是十分珍贵的东西,最好不要落到别人手里。”
“也许你说得对!”公爵夫人考虑了一会儿说道。接着她又说了一句:
“好久以来,还没有一个人像这位尊敬的修道院院长送给我这件礼物让我这样高兴过。同时他还让我消除了对十字军骑士团圣物的恐惧。”
“他说得聪明又合情合理。”博格丹涅茨的马奇科说道,“他们在维尔诺城下也拿出了各种各样的圣物。他们这样做,是想说服客人们,他们是在和异教徒作战。这又有什么用呢?我们的骑士都看出,只要一斧头劈下去,就会劈开头盔,让他们人头落地。”
“圣徒们会帮助人——不这样说会是一种罪过——但他们帮助的是正义之人,是以上帝的名义为正义而战的人。所以,仁慈的夫人,我认为如果再发生大战,即使所有的日耳曼人都去帮助十字军骑士团,我们也会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因为我们的国家较大,救世主耶稣会赐给我们更大的力量。至于圣物,我们的圣十字修道院里不是也有一块圣十字架的木块吗?”
“上帝保佑,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公爵夫人说道,“不过,我们的圣物都是放在修道院里,而他们则为了需要把圣物带来带去。”
“这毫无关系,上帝的权力是无处不在的!”
“这是真的吗?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公爵夫人转向足智多谋的德乌戈拉斯的米科瓦伊问道。
“每个主教都会明白此事的,罗马相距很远,但教皇却统治着全世界。上帝的权力就更不用说了。”他回答道。
这些话使公爵夫人完全放心了,于是她把话题转到梯涅茨和它的豪华壮丽上来。马茹尔人使她感到惊讶的,不仅是修道院的富有,更是整个地区的富有和景致的优美。现在他们正穿过这个地区,沿途都是稠密的村庄,显得繁荣富庶。村庄周围都是果实累累的果园和枝叶茂密的菩提树林,菩提树上还筑有鹳鸟巢,树下则是盖着草顶的蜂房。大路两旁都是种着各种谷物的田野,阵阵轻风把依然碧绿的谷穗海洋吹得波浪起伏,矢车菊的深蓝色花冠和鲜红的野罂粟花点缀其间,犹如天上闪闪发光的繁星。放眼望去,在田野的尽头,是一片片黑黝黝的森林,有的是高大的橡树,有的是赤杨,它们都沐浴在阳光中。到处都有潮湿的草原,上面长满了青草。凤头麦鸡在沼泽地边上窜来窜去。接着又是建有农舍的山丘,再走下去又是一大片田野。很显然,这里人口稠密,居民勤劳而又热爱这片土地。目光所及之处,不仅是一片盛产牛奶和蜂蜜的富庶之地,也是一块清平安宁、幸福美好的乐土。
“这里真是卡其密什国王的领地!住在这里真会长生不老!”公爵夫人说道。
“主耶稣看到这样富饶的土地也会喜笑颜开的。这片土地得到上帝的恩赐,怎会不这样富庶呢?!只要这里的钟一敲响,钟声就能响彻四面八方,任何角落都能达到!大家都知道,魔鬼一听见钟声就会受不了,不得不逃到匈牙利边境的浓密森林里。”德乌戈拉斯的米科瓦伊说道。
“我感到奇怪的,”雅章布科夫的克里斯丁的未亡人奥芙卡夫人说道,“是梯涅茨每天都要敲七次钟,可是那个教士谈到的瓦尔格什·夫达维,怎么还会在这里出现呢?”
这个问题把米科瓦伊窘住了一会儿,他想了一想,这才回答道:
“首先,我们还不知道上帝的判决;其次,你自己也注意到,他每次出现都是经过特许的。”
“无论如何,我们不在修道院过夜,这让我高兴。如果这样一个地狱巨魔出现在我的面前,那我一定会吓死的。”
“嘿!这可不一定,据说他一表人才!”
“即使他长得很美,我也不想要他来吻我。他的嘴里一定有股硫磺味。”
“不过你怎么会知道,他就会来吻你呢?”
听到这句话,公爵夫人、米科瓦伊老爷和博格丹涅茨的两位骑士都哈哈大笑起来。不明就里的达奴霞也跟着大家笑了。但是雅章布科夫的奥芙卡却把一张满布怒意的脸孔转向德乌戈拉斯的米科瓦伊,说道:
“我宁愿要他,也绝不会要你!”
“哎,你可别把狼从森林中引出来,”这个马茹尔人愉快地回答道,“这个巨魔常常在克拉科夫和梯涅茨之间的大路上游荡,尤其是在黄昏时分。要是他听见你的话,说不定就会变成个巨人出现在你的面前!”
“你胡说!”奥芙卡答道。
可是,就在这时候,博格丹涅茨的马奇科——由于他骑在高大的种马上,要比坐在大车里的人看得更远——勒住马缰,说道:
“啊,我的上帝,那是什么?”
“怎么回事?”
“一个巨人从山后朝我们走来!”
“你的话灵验了!”公爵夫人叫道,“你们可不能再乱说了!”
兹比什科从马上站起来,说道:
“真是不假,那是巨人瓦尔格什,绝不会是别人!”
一听到这话,马车夫立即停住了马,画起十字来。不过他没有放下缰绳,因为他从座位上也看见从对面山丘上走来一位身材魁梧的骑手。
公爵夫人也站了起来,但立即又坐了下去,吓得脸色都变了。达奴霞把脸藏在公爵夫人衣裙的褶皱里。宫廷侍从、宫女和歌手们原先骑着马跟在大马车后面前进,这时一听到这个凶恶的名字,都围在大马车的四周。男人们虽然还在强作笑脸,但眼里却充满恐惧,年轻的宫女们脸色煞白,只有久经世故的德乌戈拉斯的米科瓦伊,依然面不改色。他想安慰公爵夫人,便说道:
“您不用害怕,仁慈的夫人,现在太阳还没有落下。即使在晚上,普托罗梅斯也能对付得了瓦尔格什。”
这时候,那个陌生的骑手已经走上了山丘的脊峰。他勒住了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在落日的霞光中显得更加清晰,身躯看起来也确实比普通人高大得多。他和公爵夫人的侍从相距不过三百步。
“他为什么站住不动了?”一个歌手问道。
“因为我们也停下来了。”马奇科回答说。
“他在窥视我们,仿佛在挑选什么目标似的。”另一个歌手说道,“如果我能断定他是人而不是鬼的话,那我就要走近他的身边,用诗琴敲打他的脑袋。”
女人们全吓得失魂落魄了,都大声地念起祷告词来。兹比什科为了在公爵夫人和达奴霞面前表现他的胆量,便说道:
“我要去看看,我才不在乎那个瓦尔格什!”
一听到这话,达奴霞便哭喊起来:“兹比什科!兹比什科!”但他还是骑马上前,而且愈骑愈快。他相信自己,即使遇到的是真的瓦尔格什,那他也能用长矛刺他个窟窿!
目光敏锐的马奇科说道:
“他看起来像个巨人,是因为他站在山丘上,然而他不过是个普通人,只比别人高大一些。啊,我也去看看,别让兹比什科和他争吵起来。”
兹比什科一边策马前进,一边在思考着:是立即用矛进攻呢,还是先走近前去看看清楚那个站在山顶上的到底是何许人?他决定先看看清楚,而且他深信这样做最好,因为他愈走近,那个陌生人的身躯就在他眼里愈小。那是个身材魁梧的人,又骑在一匹比兹比什科的种马还要高大的骏马上,但是他并没有超过凡人的身材,而且他也没有穿盔甲,头上只戴着一顶天鹅绒的钟形圆帽,身上披着一件防尘的白布风衣,风衣下面露出了绿色衣裤。他神情严肃地站在山丘上做着祷告,很显然,他勒住马停下来就是为了做完他的晚祷告。
“嘿,这哪里是什么瓦尔格什!”这个年轻人暗忖道。
他走得很近,他的矛几乎可以碰到那个陌生人了。陌生人看到前来的是一位穿着华丽的骑士,便亲切地朝他笑了一笑,说道:
“赞美耶稣基督!”
“永生永世!”
“请问下面是玛佐夫舍公爵夫人殿下吗?”
“是的!”
“你们是从梯涅茨来的?”
然而陌生人没有听到回答,因为兹比什科这时惊讶得连问话都没有听见。他像座雕像似的站了一会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他看见在这个陌生人的后面大约四分之一斯达雅[6]远的地方,有十几个骑兵,为首的是个全身穿着闪闪发亮的甲胄的骑士,披着一件绣有黑十字的白色斗篷,头上戴着一顶钢盔,钢盔上插着一簇华丽的孔雀羽。
“十字军骑士!”兹比什科低声说道。
此情此景使他立即想到:上帝一定是听到了他的祈祷,而把他在梯涅茨祈求的日耳曼骑士送到他的面前来了。他绝不能辜负上帝的恩惠。于是他毫不犹豫地——这一切还来不及在他的脑海里过滤一下,也没有经过冷静的深思——便弓身在马鞍上,把矛平端在马耳旁,喊起了他家族的战斗口号:“格拉迪!格拉迪!”便策马朝十字军骑士冲了过去。
那个骑士也大吃一惊,他勒住了马,但他的矛依旧直竖在马镫边。他眼睛朝前望着,不能断定这是冲着他去的。
“拿起你的矛来!”兹比什科喊叫着,同时用马镫的铁尖刺踢着马腹。
“格拉迪!格拉迪!”
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了。十字军骑士看到攻击确实是朝着他去的,于是他勒紧坐骑,拿好了武器。兹比什科的矛尖快要刺到他的胸口时,突然有一只大手飞快地把他的矛像根芦秆那样折断了,随即这只手又勒住了兹比什科的坐骑,用力之猛,竟使这匹骏马的四蹄都陷进了地里,仿佛生了根似的。
“疯子,你想干什么?”一个深沉而严厉的声音响起,“你攻击了使者,你是在侮辱国王!”
兹比什科看了他一眼,便认出了他就是那个被当成瓦尔格什的彪形大汉,就是那个刚才使公爵夫人及其随从受到惊吓的巨人。
“放开我,我要打日耳曼人!你是什么人?”他大声叫道,同时拿起了大斧。
“放下你的斧子,上帝保佑,放下你的斧子!否则,我就要把你打下马来!”那个陌生人更加凶狠地喊道,“你侮辱了国王殿下,你要受到审判的!”
随后,他转身对着那些跟随十字军骑士而来的骑士们喊道:
“过来!”
正在这个时候,马奇科赶到了,他的脸上露出不安和凶狠的神情。他已经明白,兹比什科像个疯子似的干了错事,其后果可能非常严重,不过他还是准备打一场。那个陌生人和十字军骑士的全部随从总共不过十五个人,他们的武器一部分是矛,一部分是弓弩。两个全副武装的骑士和他们打起来,不是没有战胜他们的希望的。马奇科还想到,既然有受到审判的威胁,倒不如把他们打败,然后找一个地方躲起来,直到暴风雨过去。于是他立即绷紧脸,张开了要咬人的狼似的嘴巴,把马驱至兹比什科和那个陌生人的中间,挥舞着剑,问道:
“你是什么人?你又有什么权力?”
“我的权力就是,”陌生人答道,“国王把维持克拉科夫四周安全的职责交给了我,人们称呼我为塔切夫的波瓦瓦。”
一听到这话,马奇科和兹比什科都朝他看了一眼,随即都把抽出一半的剑插回了剑鞘,低下了头。他们这样做,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出于对这位尽人皆知、声震天下的骑士的尊敬。塔切夫的波瓦瓦既是位出身名门望族的贵族,又是个有钱有势的老爷。他在拉多姆一带拥有大量的田庄,还是王国最著名的骑士之一。游吟歌手们在歌曲中歌颂他,把他奉为公正和英勇的楷模,赞美他的名字如同赞美加尔博夫的查维夏和法鲁列伊、古拉的斯卡尔贝克、奥列希尼察的多布科、纳赞的雅希科、莫斯科佐夫的米科瓦伊和马什科维奇的增德拉姆一样。此时此刻,他是代表国王行事,攻击他就等于把自己的脑袋送到刽子手的斧头下面。
马奇科冷静下来之后,以充满崇敬的语气说道:
“向阁下的威名和英勇致敬。”
“也向阁下致敬!”波瓦瓦回答道,“不过,我宁愿不在这样尴尬的情势中与您相识。”
“为什么?”马奇科问道。
波瓦瓦转向兹比什科,说道:
“为什么你要干这样的好事,你这个毛头小伙子?你是在京畿大道上,又是在国王的护卫之下袭击了一个使者!你难道不知道这种行为的后果吗?”
“他攻击使者是因为他年轻愚蠢,容易鲁莽冲动而缺乏谨慎思考。”马奇科说道,“等我把整件事情给你说明白之后,你就不会这样严厉地对待他了。”
“不是我要审判他。我的职责只是把他绑起来……”
“什么?”马奇科说道,他用阴沉的眼光望了那伙人一眼。
“按照国王的命令。”
说完这话之后,大家都默不作声了。
“他是个贵族。”马奇科终于说道。
“那就请他以骑士的荣誉起誓,他会自己投案,接受审判。”
“我以骑士的荣誉起誓!”兹比什科大声说道。
“很好。你叫什么名字?”
马奇科说了他侄子的名字和族徽。
“如果你们是雅鲁什公爵夫人殿下的侍从,那你们就去恳求她,代你们去向国王求情。”
“我们不是公爵夫人的侍从,我们是从立陶宛维托尔德大公那里来的。要是我们不碰见任何宫廷的人就好了!正是这次碰见才给他带来了不幸。”
于是马奇科便开始讲述客栈里发生的事:他谈到了与公爵夫人的萍水相逢,和兹比什科的誓言。讲到后来,他突然发起怒来,责怪兹比什科不该那样鲁莽行事,使他们陷入了严重的事态中,于是他转向兹比什科,大声骂道:
“我宁愿你倒在维尔诺城下。你这个愣头青,你为什么要这样干呢?”
“哎,发誓之后我就向耶稣祈祷,让我能遇上一些日耳曼人,为此,我还向主许了愿。因此,当我一看见孔雀羽,一看见绣有黑十字架的斗篷,就像有一个声音在呼唤我:‘去打这个日耳曼人!这可是天赐良机啊!’于是我便冲上前去。有谁会不这样做呢!”
“你们听着,”波瓦瓦打断了他,“我并不希望你们倒霉,我看得很清楚,这个少年之所以这样做,并不是故意去干坏事,而是由于年幼无知、天性轻率。我倒乐意不过问这件事,继续走我的路,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不过,只有那个康杜尔答应不向国王控诉,我才能那样做。你们去求求他吧,也许他也会可怜这个孩子的。”
“让我去向一个十字军骑士赔礼道歉,还不如去接受审判。”兹比什科叫道,“这不符合我这个贵族的人格!”
塔切夫的波瓦瓦严厉地望着他,说道:
“你错了。长辈的人都比你知道得更清楚,怎样做才符合骑士的人格。我的身份大家都是知道的,不过我要告诉你,如果我干了你这样的蠢事,我会向他请求宽恕而不会感到羞耻的。”
兹比什科感到羞愧了,但他环视了四周一眼之后,接着说道:
“这里地势平坦,有回旋的余地。与其向他求饶恕罪,我宁愿和他在马上或徒步决一雌雄,直到你死我活,或者成为对方的奴隶。”
“笨蛋!”马奇科打断他的话,说道,“难道你还要与使者决斗吗?不要说你不能,他也不会和你这样的黄口小儿动手的!”
他说到这里,便转向波瓦瓦。
“请您原谅,尊敬的爵爷。战争使他变得粗野了。最好不要让他去和这个日耳曼人说话,以免他又说出难听的话,侮辱人家。还是让我来说吧,我去求他宽恕。如果这个康杜尔想在他的使命结束之后再来一次战斗,那也由我去应战。”
“他是个名门望族出身的骑士,他不会随便和人交战的。”波瓦瓦说道。
“什么?难道我没有配上骑士腰带、装上踢马刺吗?即使对方是位公爵,也值得和我交战。”
“这倒是真的,不过您不要和他说这些话,除非他自己提出。我担心他会向您发火的。唉,愿上帝保佑你们!”
“我要为你去向别人卑躬屈膝啦!”马奇科对兹比什科说道,“你等着吧!”
他一说完,便朝那个离他有几步远的十字军骑士走去。那个骑士坐在他那匹像骆驼一样高大的马上,一动不动,有如一座铁铸的雕像,毫不经意地听着他们的谈话。马奇科在长久的战争岁月里学会了一点德语,于是他就用德语向那个康杜尔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把罪过归结于这个孩子的年轻无知和暴躁,误以为是上帝送来了插着孔雀羽的骑士,最后他请求饶恕这个孩子的罪过。
那个康杜尔的脸上毫无表情,他依然昂着头,冷淡而又傲慢地望着说话的马奇科。他那铁青色的眼睛里露出了不屑一顾和极其轻蔑的神情,仿佛他看见的不是一个骑士,甚至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根做栅栏用的木桩。博格丹涅茨的这位贵族也看出了这一点,尽管他依然在说着道歉的话,可是心里却开始怒吼了。他说得越来越不自然,黝黑的脸孔也涨红了。很显然,面对着这个傲慢的家伙,他竭力克制住自己,以免怒火爆发出来。
波瓦瓦看到这个情势,由于他心地善良,便决定帮助马奇科一把。他年轻时曾经在匈牙利、勃艮第、拉库斯和捷克的宫廷中待过,丰富的骑士冒险经历使他声名远扬,而且也学会了德语。现在他就用这种语言,以调解和故作诙谐的语气对马奇科说道:
“您瞧,阁下,这位高贵的康杜尔认为这整个事情都是不值一提的。不仅在我们王国,就是在别的任何一个国家,年轻人都不免轻率鲁莽。不过,这位高贵的骑士既不会用剑,也不会用法律去和孩子们战斗的。”
里赫顿斯泰因对此一言不发。他摸了摸亚麻色的胡须,便策马从马奇科和兹比什科的身旁走过去了。
一股可怕的怒火使他们头盔下面的头发都直竖起来,气得发抖的手紧握着利剑。
“等着吧,你这个十字军的狗杂种!”博格丹涅茨的老骑士咬牙切齿地说道,“现在我要对你发誓,你的使命一结束,我就会找你算账的!”
波瓦瓦的心里也感到非常难过,说道:
“那是以后的事!现在只有请公爵夫人替你们求情了,否则,这孩子可要遭殃了。”
波瓦瓦说完这话,便去追那个十字军骑士,让他停了下来,和他谈了一会儿,谈得很热烈。马奇科和兹比什科都注意到,那个日耳曼骑士瞧着波瓦瓦时并不像瞧着他们那样傲慢,这更使他们心中不快。过了一会儿,波瓦瓦回到了他们的身边,等那个十字军骑士走远了,他才对他们说道:
“我为你们求情了,但是他是个顽固不化的人。他说,只有你们完全按照他的要求去做,他才不会向国王提出控诉。”
“什么要求?”
“他说:‘我要在中途停下去向公爵夫人致意,要他们也赶到那里,下马,脱下头盔,光着头站在地上向我求情,到时我会告诉他们。’”
说到这里,波瓦瓦急速地望了兹比什科一眼,接着说道:
“我知道,要出身贵族的人这样做是很困难的。不过,我必须提醒你,你要是不这样做,谁也难以预料等待你的是什么,也许就是刽子手的屠刀了。”
马奇科和兹比什科顿时愣住了,又是一片沉默。
“怎么办呢?”波瓦瓦问道。
兹比什科平静而又极其严肃地回答,仿佛在这一刻里他长大了二十岁似的。
“好吧,上帝的威力是胜过凡人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即使我生有两颗脑袋,宁愿让刽子手把这两颗脑袋都砍掉,但我的荣誉只有一个,决不会让它受到玷污!”
听了这话,波瓦瓦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他转向马奇科问道:
“您又怎么说呢?”
“我要说的是,”马奇科阴郁地说道,“我是从小把他抚养大的……我们的家族全靠他了,因为我老了——但是他决不会那样做的,哪怕他会送掉性命也在所不惜。”
他那严峻的脸孔也开始战栗起来。突然间,一种强烈的对侄子的挚爱在他身上爆发了,他紧紧地抱住了侄子,大声喊道:
“兹比什科!兹比什科!”
年轻的骑士大感意外,他也把叔父搂得紧紧的,说道:
“啊,我还不知道您是这样爱我哩!”
“看得出来,你们都是真正的骑士。”波瓦瓦心情激动地说道,“既然这个年轻人已经向我发誓,他一定会出庭的,那我也就不捆他了。像你们这样的人是完全可以信任的。你们就不要太伤心了。那个日耳曼人要在梯涅茨玩一两天,因此我会尽快去晋见国王。我会把这件事好好地告诉他,使他不至于大发雷霆。幸亏我及时地把长矛折断了,这可真是万幸啊!”
但是,兹比什科说道:
“要是我的头真要被砍掉,倒应该打断这个十字军骑士的几根骨头才解心头之恨。”
“你既然知道爱惜自己的荣誉,难道你就不懂得我们国家的名誉不能受到侮辱吗?”波瓦瓦焦急地说道。
“我知道,我懂得。因此我才感到很悲哀……”兹比什科说道。
波瓦瓦朝马奇科说道:
“您知道,阁下,如果这个孩子这次能逢凶化吉的话,您就该给他戴上一顶兜帽,就像人们给猎鹰戴上头罩那样,否则,保不准他还要丢掉自己的性命的。”
“如果阁下您不把这件事告诉国王,那么就不会有事了。”
“我们怎么来对付那个日耳曼人呢?我又不能封住他的口。”
“的确是这样!的确是这样!”
他们边走边说,又回到了公爵夫人的侍从中间。刚才还和里赫顿斯泰因的随从混杂在一起的波瓦瓦的仆人们,这时也跟在他们的身后。朝远处望去,在一群马茹尔人的帽子之间,可以看见里赫顿斯泰因摇摆不定的孔雀羽饰和在阳光中闪闪发亮的头盔。
“十字军骑士的秉性真古怪。”塔切夫的骑士像在沉思那样说道,“处境困难时,他会像法兰西斯派教士一样忍辱负重,像绵羊一样顺从,像蜂蜜一样甜美,你很难在世界上找到一个比他更善良的人了。可是一旦他感到自己得势了,那他就变得无比凶残,再也没有丝毫的同情心了。显然他们的心是上帝用石头做成的。我见过各种各样的民族,而且也常常目睹那些真正的骑士如何宽恕比自己弱的骑士,他们总是这样说道:‘如果我把打倒在地的对手踩在脚下,那也不会给我带来荣誉。’可是,在这个时候如果是一个十字军骑士,那他就会毫不留情地砍下你的头,决不会放过你的。这个使臣就是这样的人。他不但要你向他道歉,而且还要侮辱你。但是,我很高兴,他没有得逞!”
“他绝不会如愿以偿的!”兹比什科喊道。
“你们别让他看出担心的神情,否则他会更加神气十足。”
说完这些话,他们便走到了随从们那里,和公爵夫人的宫廷侍从们会合。十字军骑士团的使臣一看到他们,便立即露出满脸傲慢和轻蔑的神情。然而他们也假装没有看见他。兹比什科站在达奴霞那一边,心情愉快地对她说,站在山丘顶上就能清晰地看见克拉科夫了。马奇科也在向一个游吟歌手谈起塔切夫的爵爷膂力过人,说他折断兹比什科的长矛就像折断一根干芦苇那样。
“他为什么要折断长矛呢?”游吟歌手问道。
“因为这个小伙子袭击日耳曼人。他是在开玩笑。”
这个游吟歌手也是一位贵族,而且又是个阅世很深的人,他认为这样的袭击绝不是好玩的事情。不过看到马奇科说得很轻松,他也就没有放在心上了。那个日耳曼人看到他们持这种态度,更是一肚子的气。他朝兹比什科和马奇科看了两眼,终于明白了,他们是不会下马的,而且是在故意冷落他。于是他的眼中露出了一种冷峻的神情,立即向公爵夫人告辞了。
他刚一走开,塔切夫的波瓦瓦也止不住要嘲讽他几句,告别时对他说:
“您大胆地走吧,勇敢的骑士。这个国家是平静安全的,除了个别不懂事的孩童之外,绝不会有人袭击您的。”
“尽管这个国家的风俗很古怪,但我并不是要求您保护,而是想要您做伴。”里赫顿斯泰因答道,“我希望,我们能在这里的王宫和其他地方再次和您见面。”
他最后的这句话含有威胁的口气,于是波瓦瓦也就严肃地说道:
“悉听上帝安排!”
他说完这句话,便点了点头,回转身来,耸了耸肩,用很低但大家都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魔鬼!我要用矛尖把你从马鞍上挑下来,并把你高高举在半空念完三遍祈祷文!”随后他便和公爵夫人交谈起来,他对她是非常了解的。安娜·达奴塔问他在大道上干什么,他告诉她,他奉国王的旨意在京畿大道上巡查,以维护这一带的治安。因为最近这段时间,会有许多客人从四面八方来到克拉科夫,容易发生问题。他举出了刚才目睹的事件作为例证。由于他考虑到,还有时间来请求公爵夫人去保护兹比什科,他就没有把事情的严重性告诉公爵夫人,以免扫了大家的兴致。公爵夫人还笑这个孩子太急于弄到这簇孔雀羽了,其他的人听到折断长矛的事,也都敬佩塔切夫的爵爷,特别是他用一只手就能折断长矛更使他们惊羡不已。
他本来就有虚荣心,如今听到别人这样称赞他,心里也是很高兴的。于是他就主动讲起了他的一些事迹,特别是他在勃艮第“大胆腓力普”的宫廷中所立下的功绩,更使他声名远扬。有一次他在比武场上打断了长矛,他就拦腰抱住一个阿提宁骑士,将其拉下马鞍,抛到空中,尽管那个骑士全身穿着铁甲,依然无济于事。“大胆腓力普”公爵为此而奖给了他一条金链,公爵夫人也给了他一双天鹅绒饰,至今他还戴在头盔上。
大家听了都深为叹服,只有德乌戈拉斯的米科瓦伊例外,他说道:
“在我们这样脆弱的时代里,再也找不到像我年轻时见过的好汉了,也看不到我父亲给我说起的那种英雄了,如今这里有某一个贵族能打碎胸甲,不用曲柄就能拉开一张弩,或者能用手指扭弯一把短刀,就自诩为大力士了,吹得神乎其神的。可是在从前,这样的事,连姑娘们都能做到。”
“我不否认,从前的人们的确力气要大些。”波瓦瓦答道,“不过,今天也能找到身强力壮的人。主耶稣对我也没有吝惜力气。可是我并不认为自己是这个国家里最有力气的人。请问阁下是否认识加尔博夫的查维夏?他就比我强。”
“我见过他。他的肩膀宽得像挂克拉科夫大钟的大梁。”
“还有奥列希尼察的多布科呢!有一次他参加了十字军骑士团在托伦举行的比武大会。他一下子就打败了十二名骑士,为他自己,也为我们民族增光添彩了。”
“不过,我们的马茹尔人斯达什科·乔伟克却要比您,阁下,比查维夏和多布科更强壮哩!人们说他能把一节新鲜的木头捏出汁来啊!”
“我也能捏出树汁来!”兹比什科大声说道。他没有等别人请他试试看,便自己跳到路边上,折下了一根大树枝,在公爵夫人和达奴霞的面前,用力一捏,树汁便一滴滴地落到了地上。
“啊,老天爷!”雅章布科夫的奥芙卡大声说道,“你再不要去打仗了,像你这样的人还没有结婚就战死在沙场上,那真是太可惜了。”
“的确是太可惜了!”马奇科说道,突然变得阴郁起来。
但是,德乌戈拉斯的米科瓦伊大笑起来,接着公爵夫人也跟着他笑了起来。其他人都交口称赞起兹比什科的膂力来。在那个时代,力气要比其他品质更受到人们的称赞。因此那些年轻的姑娘们便向达奴霞喊道:“你应该高兴呀!”她的确很高兴,尽管她还不大清楚,她能从这根捏出汁的树枝里得到什么好处。兹比什科完全忘记了那个十字军骑士的事情,表现出一副傲然的神气。德乌戈拉斯的米科瓦伊想杀杀他的傲气,让他冷静下来,便说道:
“你别以为你的力气大,比你强得多的人有的是。我虽然没有亲眼看见过,可是我的父亲却目睹过比这要难得多的事情。那是发生在罗马皇帝卡罗尔的宫殿里,我们的国王卡其密什率领一批宫廷侍从到他那里访问。在这批侍从中间有膂力过人的斯达什科·乔伟克,他是总督安德热伊的儿子。罗马皇帝大肆吹嘘说,他有一位捷克侍从能拦腰掀倒一头熊,并把它扼死。于是他们举行了一次表演,那位捷克人一下子扼死了两头熊。我们的国王岂能丢面子、甘拜下风?于是他说道:‘我的乔伟克绝不比他差!’他们一致决定,三天后进行决斗。许多著名的贵妇和骑士都云集而来。三天以后,乔伟克和那个捷克人的角斗如期在城堡的广场上举行。这场比赛为时很短,两人刚刚扭抱在一起,乔伟克就把捷克人的脊椎骨扭断了,还打断了他的全部肋骨,直到他断气了才放开手来,给国王带来了巨大的荣誉。从此以后,他被称为‘沃米格纳特’(打断别人骨头的人)。有一次,他在钟楼里独自一人举起了一座当地居民二十人都无法搬动的巨钟。”
“那时他多大了?”兹比什科问道。
“他很年轻!”
这时候,走在公爵夫人右边的塔切夫的波瓦瓦,终于俯身向着她,据实说出了兹比什科所犯事件的严重性,同时还请求她去替兹比什科说说情,当他因这次鲁莽行为而受到惩处的时候。公爵夫人因为喜欢兹比什科,听了这个消息,也深为不安和忧心忡忡了。
“克拉科夫主教很喜欢见到我,我会请求他和王后去说说情。为这个年轻人说情的保护人愈多,对他愈有利。”波瓦瓦说道。
“只要王后能出面说情,那他连一根毫发也不会受到损害。”安娜·达奴塔说道,“因为国王非常尊重王后的虔诚和才华,特别是现在,他再也不会蒙受不育的羞辱了。不过,国王喜爱的妹妹杰莫维特公爵夫人不是也在克拉科夫吗?您也可以去求求她。我也会尽我的所能去做。不过她是国王嫡亲的妹妹,而我只是国王的堂姐。”
“国王也爱您的,仁慈的夫人。”
“哎,但是还是有所不同。”她带点忧郁地说道,“我不过是链条里的一个环节,而她却是整整一条链子;我不过是一张狐皮,她可是一张黑貂皮。在他的嫡亲兄弟姐妹中,只有杰莫维特公爵夫人最受他的挚爱,她没有一次是空手而归的。”
他们就这样边谈边走地来到了克拉科夫。从梯涅茨开始,这条大路上都是车来人往的,到了这里更是车水马龙。他们遇到了许多带着仆役进城的地主贵族,这些人有的全副武装,有的穿戴着夏天的外衣和草帽,有的骑马,有的和妻子女儿乘着马车,都来观看这场早已预告的大比武。有些地方,路上挤满了商人们的货车,他们必须付许多税才能进入克拉科夫。货车上装有盐、蜡、谷物、兽皮、鱼、麻和木材。另外一些从城里驶出的货车则装有衣服布匹、一桶桶的啤酒和各种货物。克拉科夫已历历可见了:国王的花园,城市四周的贵族和平民的房屋,教堂的墙壁和钟楼也都清晰可辨了。他们离城市愈近,车辆就愈多,到了城门口就更难通行了。
“这才是大城市!世界上也许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城市!”马奇科说道。
“总是像集市似的!”一个游吟歌手说道,“您很久没来了吧,阁下?”
“很久了!可是我依然像第一次看到它时那样惊奇,因为我们是从穷乡僻壤来的。”
“据说,打从雅盖沃国王登基后,克拉科夫才有了迅猛的发展。”
这的确是事实,打从立陶宛大公登上王位起,辽阔广袤的立陶宛和罗斯国家便向克拉科夫开放贸易了。这个城市的人口、财富和建筑物也因此而在日新月异地增长着,成了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之一。
“十字军骑士团的城市也是很富有的。”一个身材肥胖的游吟歌手说道。
“如果我们能攻占他们的一座城池,我们就能获得相当可观的战利品!”马奇科说道。
然而,塔切夫的波瓦瓦却在想别的事情,即兹比什科的事情。这个年轻人仅仅由于一时的冲动而使他目前的处境相当危险。这位塔切夫的老爷,尽管在战争期间性情暴戾而又凶狠,但在他那宽广的胸中却有颗真正温柔的心。他比别人更清楚地知道,等待这个罪犯的将是什么惩处,因而他非常可怜他。
“我考虑来考虑去,究竟要不要把这件事禀告国王。”他又向公爵夫人说道,“如果那个十字军骑士不去告状,那就什么事也不会有;要是他告状的话,最好是先把一切都告诉国王,免得他大发雷霆。”
“十字军骑士只要有毁灭人的机会,就决不会放过。”公爵夫人答道,“不过我会先告诉这个年轻人,让他成为我的宫廷侍从,也许国王对我的宫廷侍从不会那么严厉。”
她一说完这话,便把兹比什科喊了过来。兹比什科得知情况后,便立即跳下马来,抱住了她的双脚,他无比高兴地答应做她的宫廷侍从。他这样高兴,与其说是为了他自己的安全,倒不如说是因为这样一来可以常常接近达奴霞。
这时候,波瓦瓦向马奇科问道:
“你们打算住在什么地方?”
“住在客店里。”
“现在的客店里,早已没有空房间了。”
“那我们就到商人阿米列伊家去,他是我们的熟人,也许他会让我们住在他的家里的。”
“我要告诉您的,就是请您到我那里去做客。您的侄子可以和公爵夫人的侍从一起住在宫殿里,不过,不能让国王看见他。常常在第一次发脾气时会干的事情,等到第二次发脾气时就不会做了。当然,这样一来你们一定要把你们的财物、马车和仆人分一分的,这就需要时间了。因此,你们还是到我那里去吧,更方便,也更安全一些。”
波瓦瓦这样关心他们的安全,倒使马奇科很过意不去,他非常感激地向波瓦瓦道了谢,随后一起进城了。他们两人也和兹比什科一样,看到四周的繁华景象,便暂时把忧虑抛开了。在立陶宛的边境线上,他们见到的只是单个的城堡,维尔诺是他们见过的一座城市,但建筑简陋而且又被烧毁了,到处是残垣断壁,完全成了废墟。在这里有些商人的住房也比立陶宛大公的城堡还要华丽得多。这里的确还有许多木房子,然而这些木房子的高高的墙壁和屋顶,还有镶着铅皮的玻璃窗,都令人惊羡不已。落日的霞光映照在玻璃窗上,使人觉得这些房子都着了火。市场附近的街道上都是鳞次栉比的房屋,而且装饰考究,全是红砖房和石屋,一栋挨一栋,像士兵似的排列着。有的宽大雄伟,有的狭小只有六米宽,但都是高高的,而且都有拱形的门厅,大门上面都塑有救世主耶稣受难像,或者是圣母马利亚像。有些街道两旁净是高高的房屋,上面只能望见一线天空,下面则是一条石子铺砌的道路。放眼望去,两旁商店挨着商店,商品琳琅满目,而且全是上等的货物,有的商品非常奇特,人们从来没有见过。习惯于长年战争和掠取战利品的马奇科,用贪婪的目光望着这些商品。而那些公共建筑物就更使他们叔侄二人叹为观止了:那里有广场上的圣母马利亚教堂,绒布市场,设有大酒窖用来出售斯维德尼啤酒的市政厅,法院大楼,一些别的教堂,还有绸布市场,以及专供外国人使用的巨大商场。再过去又是一座大楼,里面设有公平秤、警卫室、浴室、铜作坊、蜡作坊、金银作坊和酒坊。而“斯赫罗塔姆特”(专门供应酒桶的大商店)的周围堆满了小山似的酒桶。一句话,这里的富有和财宝,对于一个不谙城市生活的人(哪怕他是个非常富有的土财主)来说,连想象都是无法想象的。
波瓦瓦把马奇科和兹比什科带到了他在圣安娜街上的宅第里,吩咐给客人准备一间宽敞的房间,还把他们介绍给仆人们。随后他就到城堡里去了,等他从城堡回来吃晚饭,已经是深夜了。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他的几个朋友,他们高高兴兴地吃了一顿酒肉丰盛的晚餐,只有主人显得很忧郁。等客人们告辞回家之后,他才对马奇科说道:
“我跟一个熟悉文件和法律的神甫谈过,他说,侮辱一个使臣那是砍头的事。现在只有祈求上帝保佑,那个十字军骑士不会去告状。”
听了这些话,原先在晚餐时还是那么开心的两位骑士,现在都怀着闷闷不乐的心情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马奇科辗转反侧不能成寐,他们上床之后不久,马奇科就对侄子说道:
“兹比什科?”
“什么事?”
“我从各方面都考虑了一下,但是我还是认为,他们会处死你的。”
“您是这样想的吗?”兹比什科用充满睡意的声音反问了一句。
他翻了个身,脸向墙壁,便呼呼睡着了,因为旅途实在令他太疲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