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诗是抒情的文艺体裁

人们喜欢将文学艺术的体裁分为叙事、抒情两大类。前者如小说、报告文学、传记文学、叙事性影视剧等,它们可以利用故事情节打动人;而诗歌则是后者的主要形式,它要以情动人。金人元好问说:“有所记述之谓文,吟咏情性之谓诗,其为言语则一也。”[3]看来他已经注意到了两者之间的差别。

人们早就认识到了诗歌旨在抒情这一本质特征,“抒情”一词在《楚辞·九章·惜诵》中就已出现了。该篇一开头就说:“惜诵以致愍兮,发愤以抒情。”西汉庄忌《哀时命》也说:“志憾恨而不逞兮,抒中情而属诗。”[4]西汉刘歆《七略》亦云:“诗以言情。”[5]《汉书·艺文志·诗赋略》序曰:“哀乐之心感,而歌咏之声发。颂其言为之诗,咏其声谓之歌。”陆机《文赋》明确指出:“诗缘情而绮靡。”钟嵘《诗品·总论》还采用形象化的语言对此作了精彩分析:

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嘉会寄诗以亲,离群托诗以怨。至于楚臣去境,汉妾辞宫,或骨横朔野,魂逐飞蓬,或负戈外戍,杀气雄边,塞客衣单,霜闺泪尽;或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扬蛾入宠,再盼倾国;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

宋人严羽《沧浪诗话·诗辨》还直截了当地说:“诗者,吟咏情性也。”总之,持此观点者代有其人,难以枚举,今人臧克家说得尤为鲜明:“诗歌在文艺领域上独树一帜。旗帜上高标着两个大字:抒情。叙事诗也不能忽视这个特点。”[6]

文艺创作都离不开感情因素,但是诗歌则要求具有饱满的感情。明人焦竑指出:“诗非他,人之心灵之所寄也。苟其感不至,则情不深;情不深则无以惊心而动魄,垂世而行远。”[7]明末清初之金圣叹也说:“诗非异物,只是人人心头舌尖所万不获已,必欲说出之一句话耳。”[8]“胸中无所甚感,而欲闲取景物而雕镌之。岂非诗之蠹哉?”[9]现代诗人艾青对此作了精辟的阐述:

作为诗,感情的要求必须更集中,更强烈;换句话说,对于诗,诉诸于情绪的成分要更重。别的文学作品,虽然也一样需要丰富的感情,但它们还可以借助于事件的发展的逻辑的推理,来获得作者思想说服的目的;而对于诗来说,它却常常是借助于感情的激发,去使人们欢喜与厌恶某种事物,使人们生活得更聪明,使人们的精神向上发展。[10]

可以说一切好诗都是真挚情感的自然流露。白居易说:“大凡人之感于事,则必动于情,然后兴于嗟叹,发于吟咏,而形于歌诗矣。”[11]陆游说:“盖人之情,悲愤积于中而无言,始发为诗。不然,无诗矣。”[12]他指出了满怀激情对诗歌创作的重要性,特别强调悲愤之情,显然打上了他那个时代的烙印。

感情活动是人们通过感官对于外界事物的反应,所谓感情实际上就是指人们对客观世界的心理反应,顾随结合诗歌创作谈到过这个问题,指出:“所有抒情诗的核心内容毫无例外地是诗人主观地抒写自己的情感。但人的情感不能无因而生;它有着产生它的客观存在,情感也是客观事物之反映。”[13]这种反应的结果当然会有所差别,也许导致欢乐,也许导致忧愁。前者如杜甫的《绝句二首》其一:

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

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

宋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八分析道:“上二句见两间莫非生意,下二句见万物莫不适情。于此而涵泳之,体认之,岂不足以感发吾心之真乐乎!”这首诗是广德二年(764)在成都创作的。起初,杜甫已经携妻子前往阆州,正打算离开四川,恰好他的老朋友严武重新镇守四川,特地邀请他回成都,这样他在生活上有了依靠,在仕途上也有了希望,所以见到的江山都显得非常亮丽,见到的花草都散发着芳香,见到的禽鸟也都显得非常惬意。后者如宋祁的《秋塘败荷》:

去时荷出小如钱,归见荷枯意惘然。

秋后渐稀霜后少,白头黄叶两相怜。

诗人离开时,新生的荷叶只有铜钱一般大小,惹人喜爱;回来后见到荷叶已经衰败了,于是惘然若失,随着秋后霜降,连残荷也愈加稀少了。诗人从荷叶变化的过程,联想到自己已经度过了少年、中年而步入衰老的阶段,于是赋予败荷以人的情感,既各自同情自己,又相互同情对方。

抒情还要抒发真情实感,明人徐渭指出:“古人之诗本乎情,非设以为之者也。……夫设情以为之者,其趋在于干诗之名。干诗之名,其势必至于袭诗之格而剿其华词,审如是,则诗之实亡矣。”[14]徐渭是反对“为赋新诗强说愁”的。

明人袁宏道明代诗人缺乏真情实感的模拟之作给予了批评,而对民歌等抒发真情实感的诗作则给予了充分的肯定,指出:“今之诗文不传矣,其万一传者,或今闾阎妇人孺子所唱《擘破玉》《打草秆》之类,犹是无闻无识,真人所作,故多真声。不效颦于汉魏,不学步于盛唐,任性而发,尚能通于人之喜怒哀乐、嗜好情欲,是可喜也。”[15]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在第八章“诗的构思”中还要专门讨论兹不赘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