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的契诃夫图像

契诃夫在“当代”(指的是上世纪50—70年代)中国大陆文学界的地位有些“微妙”。根据李今女士的研究,1907年就有契诃夫小说的汉译(《黑衣修士》),1916年中华书局出版他的第一本汉译小说集。但契诃夫在五四时期和1930年代初并没有受到特别关注。1930年代末到1940年代,对他的翻译、出版开始“系统化”“规模化”,并对当时的小说、戏剧创作产生重要影响11。这种“集体性”影响的发生,与当时中国作家“沉潜”心理意向,和写作向着“日常生活”倾斜有关。我在上高中之前,从未读过他的作品,不知道柴霍甫就是契诃夫。记得第一次和他相遇,是在《文艺学习》上。1954年4月,由中国作协主办的这份文学杂志创刊时,封面印有鲁迅先生的头像,第二期便换成了高尔基。于是便猜测接着将会是谁。莎士比亚?巴尔扎克?从俄苏文学在当时的显赫地位看,似乎更有可能的是普希金、托尔斯泰,或者是1950年代被众多中国诗人奉为榜样的马雅可夫斯基。这些猜测全都落空,面前竟是戴着夹鼻眼镜、蓄着山羊胡子的陌生老头(当时以为有六七十了,后来才知道他去世才44岁;这样的年龄,放在“新时期”还是“青年作家”)。自然,之所以选择契诃夫,可能也跟他被“世界和平理事会”定为1954年的“世界文化名人”之一有关。这一期的《文艺学习》除了评介契诃夫的文章外,还附了他的小说《宝贝儿》。读过之后却没有觉得怎么好……

多年之后的60年代初,你读高尔基的回忆录12,里面写到托尔斯泰在读《宝贝儿》后,眼睛充满泪水地说,这“跟一位贞节的姑娘编织出来的花边一样”,她们把“所有的幸福的梦想全织在花纹上面。……用花纹、图样来幻想她们所爱的一切;她们的全部纯洁而渺茫的爱情……”。虽然你抗拒地想,“伟大作家”的感受、判断也不见得处处正确,但还是为自己的“幼稚”而似乎脸上发红。可惊讶之处还有,你发现对同一作品的感受竟然会如此不同,当代批评家从《宝贝儿》中见到的,是对于一个缺乏主见、没有独立性的妇女的批评性刻画。也许“幸福的梦想”与批评性刻画都包容于其间,只是托尔斯泰有更大的温厚的胸怀,才能体察、同情普通人即使是卑微的梦想……

1940年代的确是中国文学界“发现”契诃夫的年代,如同有的研究者所说,他对中国小说、戏剧的走向“成熟与深沉”,起了“巨大的推动作用”。13这个时期,是抗战初人们激动兴奋之后,消除某种幻想而趋向清醒的时期。作家发现,契诃夫用来揭示悖谬思想、情境,表现偶然、“孤立”事件和遭遇,传达某种复杂思绪、情感的有效性。当然,对不同的作家来说,存在不同的“影响”;他们各自有自己的契诃夫。我们在巴金、师陀、张天翼、曹禺这个时期的创作(如《北京人》《第四病室》《寒夜》)中看到契诃夫留下的“印迹”,和在胡风那里看到的差异颇大。胡风1944年的题为《A.P.契诃夫断片》14的文章,既是他和他的朋友(“左翼”的某一派别)对契诃夫的“当代阐释”,但也是阐释者的“自我阐释”;既是契诃夫画像,也是胡风自画像(或者是“自我”的投影)。在主要由“驳论”构成的文字中,一一批驳了中国“僵硬了的公式主义的批评家”(大概是“左翼”的另一派别)加给契诃夫的种种“恶谥”——“旁观的讽刺者”“悲观主义者”“怯懦者”“没有内容没有思想”“客观主义者”……之后,胡风说,持这种看法的人是“因为麻木了的心灵不能够在他底讽刺、他底笑里面感受到仁爱的胸怀”。在塑造他的契诃夫形象时,他使用了“诚实”“仁爱的胸怀”“含泪者至人底笑”等胡风式话语。他甚至借用鲁迅的话,(有些不着边际地)称他“在无物之阵中大踏步走……但他举起了投枪”。这样的“战士”的、新时代“预言家”相貌的契诃夫,有可能让这个时期的曹禺、巴金、师陀认他不出。不过,他们与胡风也应该有着共识,这就是,那些“平平常常的人生,不像故事的故事,不像斗争的斗争”,也有着深切的人生真相;对那“逆流的日子”里的“日常生活”悲剧性的揭示,和与此相关的“简单的深刻”的文体,也有它们的不容轻慢的价值。

进入1950年代,1940年代发掘的这种思想、艺术经验变得可疑、不合时宜起来。乐观主义、明朗、激烈冲突和重大事件,是“当代美学”的几个基本点。等待着契诃夫这样的作家的,如果不是被彻底“边缘化”,被忘却,那就需要有新的阐释。如果我们还喜爱某个作家,需要他的“遗产”来为当代的文学建设助力,那么,就必须提出与这个时代的文学标准、时尚相切合,或能够相通的理由。五六十年代中国文学界的契诃夫评价,说起来像是在延续胡风的观点(在将有点抽象的人性内容替换为阶级涵义之后),其实是基本仿照当时苏联主流批评家15的模式和尺度。一方面是强调他对“旧生活”的批判性,把他称为“伟大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赞扬他对旧俄沙皇统治下的虚伪、黑暗生活作了深刻揭露,尖锐批判;另一方面,则指出由于未能形成“完整、正确的世界观”,没有与工人阶级的革命运动结合,而产生阶级、时代局限(脱离政治的倾向,作品中“忧愁、悲哀的调子”,就是这种局限的表现)。16提到他的“强的一面”的同时,之所以不能忘记他“弱的一面”,是为着不至于导致将“旧现实主义”与“新现实主义”混同,模糊先进的“无产阶级文学”与“资产阶级文学”根源于阶级、世界观的区别;如爱伦堡(在他的《司汤达的意义》中)、秦兆阳(在他的《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中)在1950年代所犯的“错误”那样。

在这样的“规范性”评价之外,或之下,你也发现其实存在着不同程度逸出“轨道”的部分。这种觉察,让你困惑,有时也让你欣喜。不要说他的艺术在“当代”已经成为典范性质的遗产,成为老一辈作家(如茅盾等)引领文学学徒的范例,并在有关短篇小说特征、技巧的讨论中,成为某种“本源性”的事实(侯金镜先生还以他的作品为根据,提出以“性格横断面”和“生活横断面”来“定义”短篇的主张),更重要的是,那种“日常生活”的悲剧,那种“简单而深刻”的文体,对于“庸俗”“麻木”的警惕,在50年代一些作品中若隐若现地得到继续。如果你举出《组织部新来的年青人》《改选》《茶馆》等作为例证,相信不会过于离谱。显然,他,连同他的“弱的一面”,仍在赢得一些读者(观众)的心,引发他们的“共鸣和神往,微笑和浪花”(王蒙语)。这种不由规范评价所能完全包括的亲近,很大可能是“寄存”于个体的某些情感、想象的“边缘性处所”,某些观念和情绪的顽固,但也脆弱易变的角落。于是,他有时就成为感情孤独无援时刻得以顽强支撑的精神来源(张洁《爱,是不能忘记的》),但对他的迷恋也可能让人“变得自恋和自闭”(王蒙的自传),而在环境的压力下被迫与他告别的时候,就有了并不夸张的痛切(流沙河《焚书》:“留你留不得,/藏你藏不住。/今宵送你进火炉,/永别了,/契诃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