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阅读史(第二版)
- 洪子诚
- 2078字
- 2020-07-09 20:28:49
三
第三次集中读巴金的书,是1980年代末到1990年代初那段时间;主要读的是当时反响很大的《随想录》。阅读虽说也有想从中得到释疑解惑等动机,但在很大程度上是“职业”的需要。我在学校教“当代文学”课,在1980年代的思想、文学潮流中,《随想录》是重要文本,不能视而不见,必须向学生提出可以供他们参考的分析。当时的情景是,社会转型的迹象已经出现,政治、意识形态热情开始“衰退”。“当代”经历过许多挫折的知识分子,出现了明显的分化。一度高涨的启蒙热情受到质疑,知识分子的精英意识和“代言”姿态,被认为是一种虚妄的幻觉。从文学界的状况说,“回到文学自身”代替“干预生活”成为主要口号。分析起来,这时的“纯文学”的诉求自然有着“政治”含义,它隐含了削弱、挣脱当代政治对文学禁锢、困扰的努力。但是从部分知识分子的现实取向上看,则反映了他们中相当部分人的“后撤”趋势。这种变化的气候,这种情势产生的氛围,我在当时多少能够感受到。而且,觉得与这种变化之间,似乎存有一种亲近感。虽然自己不愿承认,但这肯定与怯懦的性格有关。这些,当然制约着我对《随想录》的阅读。
从《随想录》中,我有许多的感动。首先是巴金对亲人、友朋的真挚的情感,和对自己的生命、行为的真诚态度。这是贯穿巴金作品的动人的元素。这种感情其实并不复杂、深刻,而且可以说是天然而又“简单”的,但却持久不变。在笼罩着悲观主义迷雾的现代,这难能可贵地表现了他对人类基本生活及其前景仍一直抱有信心。有的时候我甚至偏执地认为,《随想录》中有了这些篇章、这些元素,也就够了,虽然它们有的写得过于伤感。不过,巴金不会这样想,大多数读者对巴金也不限于这样的期待。关切人类未来的胸怀和责任心,促使他反复向我们提醒历史中仍有许多“债务”没有了结,有许多真相还未揭示。毫无疑问,“抵抗遗忘”是他不厌其烦地宣讲的中心话题。这也是他作为20世纪中国重要作家的标志。另一点让人感动的,是关于个人在历史中的责任的问题。生命与“当代”历史重合的许多写作者,在1980年代纷纷以或虚构,或纪实,或纪实掺合虚构的方式来反思“当代史”。他们或者承担起揭露、控诉的责任,或者塑造被迫害的受难者角色。不过,像巴金这样的严格自省的写作者,确实还不很多见。因此,我通过对若干作家的文本的比较,讨论了1980年代个体在“历史反思”中的位置、态度问题,并杜撰了这样的“类型分析”:有虚构了空洞化英雄以回避自省者;有如堂·吉诃德临终时从“英雄”幻觉中清醒者;有通过自审以重建启蒙责任,从公众和自己内心那里重新获得“文人英雄”的资格者。巴金正是后面的这一类人。
但是我那个时候读《随想录》也有感到困惑,或不满意的地方。我们应该将《随想录》看作是什么性质的文本?听课的学生也提出相似的问题。如果是“文学”文本,那么,其中不少文字在“文学性”(假如我们还相信有“文学性”这个东西)上有明显欠缺;如果当作“公共知识分子”的社会文化批判的记录,那么,对于现实、历史问题的讨论深入,似乎还有更多的期待。举例来说,我不认为巴金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都是处于失去独立思考能力,在各种压力下讲违心话,做违心事的情境下。他在“当代”的不少时间里有崇高的地位。他对“新时代”曾经有过的礼赞也应该是经过“独立思考”、发自内心的。它们并不完全是外部力量所强加,从一个方面看,他的选择与他所一直坚持的历史观有紧密的逻辑关联。是的,对于我们生活的特定语境,“讲真话”是艺术和历史叙述的至关重要的前提,但也肯定不是问题的全部。
至于说到“文学性”,记得当时香港的一个读书杂志《开卷》,曾登载当地大学生的文章谈到《随想录》艺术的欠缺。这引起了内地一些作家和巴金研究者的不满,甚至愤怒。我当时的同情是在那些学生方面。我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指出《随想录》艺术的不足就是犯了大错呢?巴金对这个批评的反应,是他的“我不是艺术家,我只是有话要说”的再次重申。我知道,从1920年代《电》的前言开始,他就一再表达了他以艺术承担社会使命,而无暇、没有心情考虑艺术形式、技巧的观点。这当然是艺术家的一种选择和艺术观的表白。但这不应该成为回应批评的根据。巴金其实并非没有考虑艺术、形式的问题。而且,在读者的心目中,能够想象巴金还有文学家、小说家之外的其他身份吗?
后来,我在《作家姿态与自我意识》这本小书中提出、讨论了这些问题。除了艺术和社会关系之外,也谈到人道主义的社会理想的力量和限度等。但问题可能是,在我们这个时代,“深刻”、冷静、知道限度的聪明人并不缺乏,而巴金这样的一如既往的“傻子”,却实在过于稀少。当时读《随想录》的时候,我也读着德国作家黑塞、伯尔、格拉斯的一些小说。在看待、处理历史的“灾难性”事件上,他们之间,他们与巴金之间当然存在许多不同。不过,也可以看到那些可以被称为“重要作家”的相似的基本点。所以,在课堂上,我挪用德国一位批评家谈伯尔的话,来谈写《随想录》的巴金:他的作品会有失误,艺术上也有欠缺,但他的生活和著作决无欺骗。他正直,正直得近乎憨傻。过去常说作家是民族的良心,现在听起来已经过时。但巴金的为人和写作,使这句话重新被我们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