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前言

1828年11月15日,雨果和出版商戈斯兰(Gosselin)签订合同,定“1829年4月15日左右”,交出一部司各特式的小说。英国作家司各特的历史小说,当年在法国风靡一时,也影响了法国年轻一代的作家。我们注意到,雨果只给自己留下5个月的时间写《巴黎圣母院》。

雨果是勤奋的作家。他16岁用15天创作小说《布格雅加尔》,19岁写小说《冰岛魔王》,25岁出版反对死刑的中篇小说《死囚末日记》。雨果不仅是小说家,雨果还是诗人,已经出版《颂歌集》(1826)和《东方集》(1829)。雨果不仅是小说家和诗人,雨果更是剧作家,1827年写完《克伦威尔》。1829年发表剧本《玛丽蓉·德·洛尔墨》,被禁上演,雨果立即投入新剧本《欧那尼》的创作。1830年2月15日,《欧那尼》在法兰西剧院首演。

19世纪20年代,法国文坛上古典主义日薄西山,而浪漫主义喷薄欲出。新旧之争进入关键时刻。雨果审时度势,发表浪漫主义的宣言书《‹克伦威尔›序》。青年雨果挥舞新文学的大旗,带领文艺界的新生力量,以咄咄逼人的气势,向旧文学发动最后的攻击。

《欧那尼》的成功上演,引发一场文学史上传为美谈的“欧那尼战役”(Bataille d’Hernani)。当年的舞台剧没有导演,剧作家本人就是导演。雨果全身心投入,《欧那尼》大获全胜,把古典主义赶下了舞台。胜利的代价之一,是雨果一家被喜欢安静的女房东请出家门。

时间已到1830年年中。一部“司各特式”的小说,连影子也没有。1830年6月5日,出版商戈斯兰催稿,口气强硬。雨果保证推迟到1830年12月1日交稿。《雨果夫人见证录》回忆起“如果12月1日小说不能完稿,每迟交一周,罚款一千法郎”[4]

雨果搬家甫定,1830年7月25日,雨果还在“欧那尼战役”的烟雾弥漫中,写下小说《巴黎圣母院》的第一行字。7月27日,巴黎爆发“七月革命”。历史给雨果开了个玩笑。第二天,7月28日,小女儿阿黛儿出生。老天又给雨果开了个玩笑。新家所在的香榭丽舍大街是交火的战场,不时传来枪声和炮声。街上一有动静,雨果坐不住了。雨果上街,回来记叙街上的所见所闻,以后辑成一册《一八三〇年一个革命者日记》。“七月革命”期间,雨果的头脑里满是“革命”二字。他写出长诗《一八三〇年七月后抒怀》,歌颂革命的胜利,8月19日在《寰球报》刊出。

1830年8月5日,雨果给戈斯兰写信,再一次要求延长交稿时间。8月6日,戈斯兰回复:宽限两个月。出版商定下交出《巴黎圣母院》的最后期限:1831年2月1日。

9月1日,雨果在书房里坐下来,严格地说,《巴黎圣母院》开始撰写。

他有5个月的时间。雨果妻子阿黛儿有《雨果夫人见证录》的“见证”:“这一次,不能指望再延期了;必须及时完成。他给自己买了一瓶墨水,买了一件灰色的粗毛线衣,把自己从脖子包裹到脚尖,把衣服锁起来,好不受外出的诱惑,像走进监狱一样走进自己的小说。神情懊丧。”[5]雨果有5个月差6天的时间。1831年1月15日晚上6:30,雨果提前15天,完成《巴黎圣母院》。从任何意义上说,《巴黎圣母院》是在重重压力之下,从作者头脑里挤压出来的一篇“急就章”。不过,我们知道,第3卷的第二章“巴黎鸟瞰”是1831年1月31日写的,雨果用了三天时间。而《巴黎圣母院》的“序言”是3月9日前完成的。

雨果一如既往,三年前已经做好了大量而细致的资料准备工作。他阅读历史文献,从严肃的历史著作,到编年史、证书、清册,充分利用一切可以为他提供15世纪巴黎历史的资料,对大教堂的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无不了如指掌。《巴黎圣母院》出版时,正值巴黎总主教图书馆遭到暴民洗劫,雨果目睹一本他参考过、收有《内院规章》的黑皮书被扔进了塞纳河。这是国内的孤本。

《巴黎圣母院》是一部怎么样的小说?雨果对出版商介绍:“这是描绘15世纪的巴黎,又是描绘有关巴黎的15世纪。路易十一在书中的一章出现。是路易十一决定了结局。本书并无任何历史方面的抱负,仅仅是有点资料,认认真真,但很概括,时断时续,描绘15世纪的风俗、信仰、法律、艺术,总之是文明的情况。尽管如此,这在书中并不重要。如果本书有优点的话,那就在于它是一部想象的、虚构的和幻想的作品。”[6]

根据作者的这段话,我们可以期待这是一部历史小说,一部描绘中世纪巴黎的全景式的小说,是一部情节精彩、场景丰富的小说。

就小说的创作而言,雨果早在1823年21岁的时候,发表《就‹昆丁·达沃德›论沃尔特·司各特》的评论文字,对当年红极一时的司各特的历史小说,提出更高的要求:“在沃尔特·司各特引人入胜但散文化的小说之后,仍然有另一种小说有待创造,据我们看更美、更完整。这是小说,同时也是戏剧和史诗,引人入胜,真实,但又是理想的,千真万确的,但又是高尚的,会把沃尔特·司各特镶进荷马之中。”[7]年轻人好大的口气,要把“司各特镶进荷马之中”。

《巴黎圣母院》是一部历史小说。我们可以说,这是由一个诗人处理历史题材、写成的历史小说。经过十年的小说实践,张扬过《‹克伦威尔›序》的观点,雨果有关历史小说的观念不再是紧紧跟随英国作家司各特的框框了。新的历史小说,有严谨的史料作为依据,但只有大背景是历史的,小说台前活动的人物和展开的情节是创造性的。我们不必在小说的故事、场景和细节上探求历史的本来面目。所以,正如法国传记作家莫洛亚所说:“如果说旁征博引的内容是真实的,那一个个人物显得就是超现实的了。”[8]

《巴黎圣母院》的历史主题体现在史诗般的历史画卷里,如写丐帮对大教堂的攻击,如写大教堂屋顶泻下的大火;有关大教堂周围的生活,如“愚人节”,如“奇迹院”,无不写得精彩纷呈,绚丽夺目,体现了雨果在《‹克伦威尔›序》中提出的美学要求,使《巴黎圣母院》成为一部浪漫主义特色鲜明的作品。

《巴黎圣母院》情节的核心内容,是一个吉卜赛女孩和她周围四个男人的故事。吉卜赛女孩爱斯梅拉达(Esmeralda)是街头的舞娘,热爱大自然,喜欢跳舞,喜欢歌唱,一个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女孩。第一个男人是诗人甘果瓦(Gringoire),是她名义上的丈夫,婚姻有名无实。诗人更喜欢妻子的那头母山羊。第二个男人是福玻斯·德·沙多贝(Phœbus de Châteaupers),王家骑警队队长,英俊漂亮,因为夜巡时救过爱斯梅拉达姑娘一命,深得姑娘的爱慕,而队长是猎艳的好色之徒。第三个男人是巴黎圣母院里的主教助理克洛德·弗鲁洛(Claude Frollo),命中注定,从饱学的神甫,堕落成无恶不作的魔鬼,疯狂爱上吉卜赛姑娘,像网上扑向苍蝇的蜘蛛,一而再、再而三地把爱斯梅拉达送进刑房,送进地牢,推上绞架,推向死亡。第四个男人是圣母院的敲钟人伽西莫多(Quasimodo),一个长相畸形的丑八怪,是神甫的养子,也是神甫的走狗。他有奇丑无比的容貌,却有其美无比的灵魂。他在光天化日之下救下天下最美的女人。他最后把作恶多端的养父、神甫克洛德从圣母院顶上推下,在少女绞死后独自去隼山的坟场里,紧紧抱住爱斯梅拉达的尸体,完成自己“伽西莫多的婚事”。

这五个主要人物放在小说情节的前景。

雨果又创作一系列陪衬人物,有国王路易十一,有吉卜赛少女的生母帕克特·花艳丽(Paquette Chantefleurie),即后来沙滩广场上的隐修女古杜勒(recluse Gudule),有神甫的弟弟学生约翰·弗鲁洛·杜穆兰(Jehan Frollo du Moulin),有奇迹院的祈韬大王克洛班·特洛伊甫(Clo-bin Trouillefou),有教会法庭的王家检察官沙莫吕(Jacques Charmolue),有夏特莱监狱的指定行刑人皮埃拉·托特吕(Pierra Tortelu),有根特的鞋帽商雅克·科贝诺尔(Jacques Coppenole)师傅等等。作者把他们放在小说情节的中景,陪衬的人物可进而到前台,可退而入后景。而大背景是15世纪的巴黎,尤其是在天空中高高矗立的圣母院大教堂。雨果借助中世纪巴黎的大街小巷,调动创作的各色人物,演出一幕一幕中世纪“风俗、信仰、法律、艺术”的生动场景。雨果成功地发挥巨大的想象力,虚构出这部背景宏大多变、情节曲折离奇的《巴黎圣母院》。另一种《雨果传》的作者让贝特朗·巴雷尔感叹道:“这是一次新的壮举,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发挥如此大的想象力。”[9]

《巴黎圣母院》匆匆写就,立即出版。雨果的朋友欢呼叫好。

《雨果夫人见证录》提到民歌诗人贝朗瑞(Béranger)的热情,提到《巴黎的秘密》作者欧仁·苏(Eugène Sue)的钦佩:“事实上,有人对大作唯一的批评,是太丰富了。这在本世纪是滑稽的批评,不是这样吗?历来如此,高超的天才引来卑劣狭隘的妒忌,引来大量肮脏伪善的评论。先生,你说怎么办?必须为名声付出代价。”[10]

事实上,《巴黎圣母院》出版后,作家大多并不看好。拉马丁(Lamartine)重宗教感情,他说:“这是小说中的莎士比亚,是中世纪的史诗……什么都有,只缺少一点宗教……”[11]研究《巴黎圣母院》的塞巴谢(Jacques Seebacher)教授发掘出两则不多见的材料:巴尔扎克和梅里美的批评。巴尔扎克很难接受雨果的创作手法,1831年3月19日写道:“我才读了《圣母院》——不是写过几首精彩颂诗的作者维克多·雨果先生的书,而是《欧那尼》作者雨果先生的作品——两个美丽的场景,三个词,整本书难以置信,两个人的描写,美人与野兽,滔滔不绝的恶劣趣味——没有可能的寓言,尤其是一本无聊、空虚的书,对建筑学煞有介事——这就是过分的自尊心把我们引到了此地。”[12]1831年3月31日,梅里美给斯丹达尔写信。梅里美于1829年出版过历史小说《查理九世时代轶事》,斯丹达尔1830年出版《红与黑》。梅里美在信中说:“请读读维克多·雨果的小说。你会发现混账的东西很多。不过我觉得才华出众。如果本世纪要的正是这些,会使我太绝望了。”[13]

同时代人对《巴黎圣母院》人所共知的最负面的评价,来自德国的歌德。歌德视《巴黎圣母院》是一部“令人反感、没有人性的艺术作品”[14]

作家有褒有贬,并不重要。决定文学作品命运的是读者,是广大读者。读者看作品,不看评论。读者对《巴黎圣母院》的反应即时而又热烈。小说一版再版。《巴黎圣母院》描写的生活场面丰富多彩。众多的画家和版画家,兴高采烈,对小说的场景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从1832年开始,《巴黎圣母院》以完整的文本出版,同时也以插图版问世。精美的插图几乎成为小说《巴黎圣母院》的组成部分,从此成为一部文字可读、插图可看的作品。最新的《巴黎圣母院》插图版于2013年出版,这是巴黎圣母院大教堂850周年的大庆,彩色插图作者是Benjamin Lacombe。

150年来,继画家参与的插图版《巴黎圣母院》后,众多其他的艺术体裁也借鉴和改编雨果的小说。1836年,雨果亲自作词,友人贝尔坦的女儿路易丝·贝尔坦(Louise Bertin)作曲的歌剧《爱斯梅拉达姑娘》上演。进入20世纪,电影、动画片、电视剧、芭蕾舞剧和音乐剧,甚至连环画,纷纷创作出来,给小说《巴黎圣母院》扩大影响,给雨果带来新的观众和读者。

巴黎三大的阿尔诺·拉斯泰(Arnaud Laster)教授,在塞巴谢教授版的《巴黎圣母院》书后,附有《屏幕上的‹巴黎圣母院›》一文,列出一份从1905年到1998年影视界改编《巴黎圣母院》的清单。我们注意到:1956年的法国电影《巴黎圣母院》由著名诗人普雷维尔(Jacques Prévert)改编,由意大利女演员洛洛勃利奇娜(Lolobrigina)主演。这部影片曾在我国上演。1996年,美国迪士尼公司把《巴黎圣母院》摄制成动画片。音乐剧《巴黎圣母院》于2000年推出,2002年曾在我国人民大会堂演出。

浪漫主义文学的特征之一,是一反古典主义在希腊罗马的神话和历史里取得灵感的传统,而是注重在本国的历史里发掘题材,在民族的传统里觅取灵感。《巴黎圣母院》写以圣母院这座大教堂为代表的法国中世纪的历史、宗教、建筑和艺术。巴雷尔的《雨果传》:“如果用夏多布里昂的话说,哥特式大教堂具有森林的品格,而《巴黎圣母院》则如原始森林一般茂密丰盛。”[15]

高高矗立在一幅幅巴黎“15世纪的风俗、信仰、法律、艺术”场景之上,是这座圣母院大教堂。小说的情节,或发生在大教堂之内,更多的发生在大教堂之外。人物在大教堂四周活动,事件在大教堂周围发生。巴黎圣母院是法兰西民族的集体创作,是民族的象征,是民族历史、宗教、建筑和艺术的体现。小说真正的主角,是“巴黎圣母院这巨大的教堂”[16]

历史学家米什莱(Michelet)于1833年出版大部头的《法国史》。他要求读者阅读《巴黎圣母院》里的两章:“圣母院”和“巴黎鸟瞰”。米什莱在自己的《法国史》里谈到雨果一年前的小说,肯定《巴黎圣母院》的历史意义:“我至少想谈的是巴黎圣母院。可有人在这座历史性建筑物上留下过强有力的雄狮的爪痕,今后不会再有人敢去触摸一下。今后,这是他的东西,是他的封地,是属于伽西莫多的世袭财产。他在古老的大教堂旁边,建造了一座诗的大教堂,和那座大教堂的地基一般扎实,和那座大教堂的塔楼一般高耸。我如果观望这座教堂,这像是历史书,像是登录专制王朝命运的巨大的史册。……这座巨大的沉甸甸的教堂,布满百合花的图案,可以是属于历史的,而不是属于宗教的。”[17]

《巴黎圣母院》作为历史小说,有一个可以触及的问题。

小说《巴黎圣母院》几乎是和“七月革命”同时降生的。雨果为“七月革命”写有长诗《一八三〇年七月后述怀》,歌颂“那不可抗拒的自由”。雨果又把街头的见闻写成《一八三〇年一个革命者日记》。这场发生在眼前,发生在当下的革命对《巴黎圣母院》不会没有一点影响。

雨果在小说里强调:“一切文明始于神权政治,终于民主政治。”国王路易十一在诵经密室里的一幕不无耐人寻味之处。尤其是路易十一和根特的鞋帽商科贝诺尔师傅的对话。来自人民的鞋帽商科贝诺尔对路易十一说:“我说,陛下,也许你是对的,人民的时刻在你的国内没有到来。”

路易十一用他敏锐的眼睛望望他:“这个时刻会什么时候到来,师傅?”

“你会听到这个时刻敲响的。”

“请问,在什么时钟上敲响?”

科贝诺尔以他平静质朴的态度,让国王走近窗子。“请听,陛下!这儿有城堡主塔,有钟楼[18],有大炮,有市民,有士兵。当钟楼嗡嗡敲响,当大炮炮声隆隆,当城堡主塔哗啦啦坍塌,当市民和士兵们吼叫着相互厮杀,这时刻就敲响了。”

三个世纪后,这个时刻来临了,这就是法国大革命的1789年7月14日,巴黎人民攻占小说中路易十一所在的巴士底狱。

丐帮对大教堂的攻击遭到路易十一派遣的军队的镇压,是“人民的时刻”还“没有到来”。

在雨果看来,人民有一个成熟的问题,革命有一个时机的问题。他在《巴黎圣母院》出版后不久,在1832年6月12日对圣伯夫说:“有朝一日,我们会有共和国的。共和国的到来,会是好事。但是,不要在5月份去收摘8月份才成熟的果子。”[19]

从《巴黎圣母院》的个别情节看,以及从小说出版后与圣伯夫的书信看,人们可以隐约预见雨果对刚刚上台的路易菲利浦的七月王朝会持什么态度。

雨果借助民族的历史,民族的宗教,民族的艺术和建筑,虚构了一出惨绝人寰的人间悲剧。《巴黎圣母院》成为法国浪漫主义文学的一部经典作品。吉卜赛少女爱斯梅拉达姑娘和敲钟人伽西莫多,成为世界文学人物长廊里两个感人的形象。2003年,法国邮政局发行“小说人物”的小型张,共6枚小说人物。19世纪占了5个,代表了雨果、巴尔扎克、大仲马和左拉的作品,每个作家提供一部小说的一个人物,唯独雨果有两部作品:《巴黎圣母院》的爱斯梅拉达和《悲惨世界》的伽弗洛什。也许出于偶然,《巴黎圣母院》的爱斯梅拉达身居这枚小型张的正中。

19世纪后半期的文学评论家埃米尔·法盖(Faquet)说:“一个时代在他眼前就像一束束的光线,出现在屋顶、城墙、岩石和水面之上,出现在麇集的人群和密集的军队之上,在这里照亮一条白纱,在那里照亮一件服装,又在别处照亮一扇彩绘的玻璃。”[20]《雨果传》的作者莫洛亚自己也说:“他对没有生命的事物能爱也能恨,能赋予一座大教堂、一座城市、一座绞刑架以一种非常奇特的生命。”[21]

雨果具有超乎常人的敏锐视觉,他是诗集《光影集》的作者,对物体的光影有独到的视角,对人物、事物的观察和描写,给人非常强烈的视觉印象。雨果关于圣母院大教堂的描写,在一天不同的时段,无不给人鲜明的甚至是彩色的视觉印象。水平方向的夕阳照上大教堂的正墙,把大圆花窗的彩色玻璃渲染得色彩缤纷。索邦大学副教授阿德里安·戈茨(Adrien Goetz)说:“《巴黎圣母院》是第一张历史的照片。”[22]我们要说,这是一张彩色照片。

1831年,巴黎老城岛上的圣母院已经历了六百年的沧桑岁月,老态龙钟,摇摇欲坠。雨果的小说“忽如一夜春风来”,拂过大教堂的正墙,奇迹般让这张老朽的脸恢复了青春的容颜。雨果的小说出版后,引发社会对中世纪哥德式建筑和艺术的兴趣。大家读《巴黎圣母院》,大家谈巴黎圣母院。不为人重视的民族古建筑回到大家的视线,引起全社会的关注。不仅巴黎和法国如此,对德国和英国也产生极大影响。欧洲不再把哥特式大教堂看成在希腊神庙前是老土的艺术,而是民族的珍贵遗产。

雨果给戈斯兰的介绍,虽是事实,可能主要是说给书商听的,对书商有某种安抚的作用。读者看到,小说《巴黎圣母院》有若干章节,和小说的情节发展并无直接的关联。尤其是第三卷的两章,“圣母院”和“巴黎鸟瞰”。第七卷的“大钟”写伽西莫多的痴情,也是大教堂历史的一部分。而第四卷的“此物会灭彼物”一章,更是诗人写建筑美学的精彩论文。雨果放眼世界历史,极写建筑在人类发展史上的重要价值。建筑是人类历史的组成部分。

雨果说:“伟大的建筑物,如同是伟大的山岳,是世世代代的产物。”雨果又说:“令人肃然起敬的古建筑的每个侧面,每块石头,不仅仅是国家历史的一页,还是科学史和艺术史的一页。”

我们想起雨果1825年和1832年发表的两篇文字:《向毁坏文物者开战》。雨果终身为之奋斗的崇高事业之一,是宣传和保护民族的文化遗产。1832年“第八版附记”说得明明白白:“如有可能,要激发全民族热爱民族建筑。作者在此宣告:这正是本书的主要目的之一,这也是他终生的主要目标之一。”雨果是在这样的理想感召下,写成并出版了《巴黎圣母院》。这样的理念,也许和出版商戈斯兰关系不大,但是对雨果,这是至高无上的事业。

雨果花费如许的笔墨,描绘一幢一幢中世纪的古建筑,都是在“激发全民族热爱民族建筑”。雨果创作《巴黎圣母院》,既要编写故事情节,还有“激发全民族热爱民族建筑”的目标。“巴黎圣母院是一首石头交响曲”,这是雨果给大教堂的绝妙总结。雨果带领读者感受钟乐的经验。“请登临,某个盛大节日的早晨,迎着复活节和圣灵降临节的太阳,请登临某个你能俯瞰首都全城的高处:请聆听钟乐响起。”我们不看雨果的文字,就无从知道钟乐响起时充满诗意的音乐世界。

普通读者可能更着眼人物喜怒哀乐的命运,知识精英可能更关心《巴黎圣母院》提出的审美趣味,广而言之,关心小说引发的一场美学革命。雨果不仅著文立说,不仅大声疾呼,更写成一部长篇小说,鼓吹一场趣味的变革,一场美学的革命。

《巴黎圣母院》成功了。全社会听到了雨果的吁求。上自政府,下到读者和百姓,都顺着雨果伸出的大手,仰望圣母院大教堂的高大钟楼,低头为大教堂今天和明天的命运思考。1838年,法国内政部任命雨果为“古迹和艺术历史委员会”成员。1843年,法国启动以建筑师维奥莱勒杜克(Viollet-le-Duc)为首的古建筑修复专家着手全面修缮巴黎圣母院。

莫洛亚做出这样的结论:“雨果于1831年决定了一场趣味上的革命。”[23]一部小说,一部花费半年时间写成的小说,如此深入人心,挽救了一处人类文化遗产,引发了一场审美趣味的革命。这在文学史上是罕见的情况。

不过,《巴黎圣母院》是一部雨果的小说。我们看到,即使是雨果亲自改编的歌剧,为了适应舞台和音乐的需要,也不得不对小说情节作了很多改动。我们更看到,1956年的法国电影,为了电影剧情的需要,甚至删去了爱斯梅拉达的生母、罗兰塔里的隐修女古杜勒嬷嬷的全部情节。相对于《巴黎圣母院》的外语译本,法语本是原著;相对于《巴黎圣母院》的其他艺术体裁,小说是原著。我们可以说,各种艺术体裁都为普及小说《巴黎圣母院》做出了贡献,都证明了一个事实:小说《巴黎圣母院》是世界文学的经典作品。对雨果的《巴黎圣母院》这部小说,要阅读,要欣赏,可以击节叹赏,可以拍案叫好,更不说要深思,要熟虑,总而言之,首要的是回归小说,阅读《巴黎圣母院》的原著,或者阅读小说的译本。《巴黎圣母院》是一部小说。小说才是经典。小说以外的艺术形式和艺术体裁,只有小说的故事情节。雨果的《巴黎圣母院》,是一部不仅仅只有故事情节的小说。

今天,全世界《巴黎圣母院》的读者,从四面八方来到巴黎圣母院的大广场,看到的大教堂正墙、大门和无数的石刻雕像,也许不全是雨果创作《巴黎圣母院》时的本来面貌。大教堂在雨果的笔下,恢复了青春和健康。一批又一批的来客,络绎不绝,无须门票,兴高采烈,走进左侧的圣安娜门,参观,瞻仰,沉思,虔诚地从右侧的圣母门出来。

感谢雨果和他的《巴黎圣母院》。一本书救了一座大教堂。《巴黎圣母院》救了巴黎圣母院。

《巴黎圣母院》是雨果在重重压力下逼出来的“急就章”。很多人以为小说是用半年左右的时间写成的。如果细算,从1830年9月1日,到1831年1月15日,仅仅是4个半月的时间。加上7月25日的第一行字,加上1832年1月31日用三天写成的“巴黎鸟瞰”,加上3月9日前补上的“序言”,我们可以进一步推断:《巴黎圣母院》这洋洋三十万字的长篇小说,是雨果用不足5个月的时间创作完成的。此前,雨果出版了多部诗集、剧本和小说。此后,雨果步入创作的高潮,剧本接二连三,诗集联翩而至。1831年1月15日,《巴黎圣母院》搁笔,作家雨果未满29岁。雨果即将三十而立了。

2017年5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