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节白云村

C城下辖有一镇子名大洼,大洼下辖一村子号白云。正如白云的缥缈和虚幻,白云村在C城人民认知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存在感。

白云村坐落在海拔1100米高山上,阴雨天气远远望去,整个村庄笼罩在云雾缭绕之中,白云村实至名归。

白云村有一百多户人家,据老辈人口口相传,想当年祖先为了躲避战乱,一路长途跋涉,筚路蓝缕在这里落脚扎根,子孙后代繁衍生息有几百年历史。到如今村里祠堂供奉历代族长,大致推算白云村距今至少有二百年历史。

白云村至少二百年历史充分证明,当时祖先选择何等有先见之明。不管外界风云如何变幻,白云村先祖很长时间里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生活。生活必需品大多都能自给自足。就像桃花源记中描述的,桃花源里鸡犬相闻,纤陌纵横,不知秦汉,没有战乱伤痛,人们衣食无忧。

白云村几百年历史中为何能独善其身?正是因为地理环境。封闭的环境,外面的人很难进去,里面的人也很难出来。从白云村到大洼镇,要攀爬有的路段近乎90度垂直的山,还要走崎岖坎坷草木丛生的山路。来回一趟要一整天时间。

改革开放之后,有不少年轻人走出大山,去外面世界闯荡。留在村里的多是老幼妇孺。而阿憨从没动摇过留守的心,村里人从没对这个不去外面世界走一遭的年轻人有什么不可理解之处。阿憨人太老实,太厚道,去外面难免会被人欺负,还不如守着自己一亩三分地渴不着饿不着,挺好。这是村里人的共识。

但有一点不尽如人意,阿憨26岁大龄剩男,窝在白云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想娶一房媳妇难。阿憨对月老手里红线另一端在哪系着心存茫然。但这也不是着急的事,问题是你急也没用。

阿憨每回祭祀父母,因为不能给父母一个交代而心存愧疚。父母临走时候,他的终身大事没有着落,是二老心结所在。一想起这些阿憨心里全是泪。

阿憨和阿华是邻居,阿华过完年跟着阿发哥去打工。阿华上面有个哥哥,头两年去外省作了上门女婿。阿华妈心里120个不愿意,养儿防老,到头来为他人作了嫁衣裳,含辛茹苦养大个儿子,别人家父母半道捡个便宜儿子,哪说理去。不管咋说,儿子娶上媳妇了。看看阿憨,活生生的例子,光棍一条,到现在媳妇没影。两相比较,阿华妈心里释然不少。

现在正是盛夏,篱笆爬满蔷薇花,粉艳艳开的正旺。阿憨端着一碗莜面条,坐在当院一边看天看地,看院子里跑来跑去的鸡鸭鹅,一边吃面条。

明天要起早去镇里卖鸡蛋,填些日用品。吃过饭,阿憨早早上床睡觉。

第二节女婴

第二天破晓,公鸡雄赳赳气昂昂引吭高歌声中,阿憨约上阿发嫂,两个人踏上下山的路。山路十八弯,错。这里的山路,你站在山顶往下望,悬崖峭壁视觉冲击,会让你眩晕,脚底发飘。对于白云村原著民来说,这条山路陪伴他们成长,他们对这条山路充满敬畏,而不是恐惧。

阿憨背着大筐装着二十斤鸡蛋,还有四十双鞋垫。鞋垫是阿发嫂和婆婆赶制的,用布一层层打上浆子,一圈圈压上针脚,有的还绣上花草图案。鞋垫养脚透气还耐穿。

阿憨中等个头,身材适中,肤色有些偏黑。当他和别人交流的时候,眉眼总是挤在一起,最大诚意向别人传达他的善意。

阿发嫂本名叫阿珍,是个大骨架女人,她的身材可以用魁梧形容,和她方脸盘相衬的是她响亮嗓门和爽朗笑声。

下山路段陡峭之处架着滕悌,藤条柔软而有韧性。藤条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藤条的柔韧性导致人踩在这样梯子上会摇摆不定。

两个人专注而谨慎,此刻状态会让人深刻理解一步一个脚印这句话含义。

攀附在动态滕悌上,精神必须高度集中,仰望是蓝天白云,俯瞰是峭壁深渊。可是你只能俯瞰,因为要时刻关注脚下,所以必须正视深渊。这是对心理和体能双重考验。

两人一路无语,爱笑爱笑的阿珍难得保持缄默几个小时。下到山脚,还有一段漫坡,拐上公路,搭顺风车到镇中心。

又热,又累,又紧张。脚丫踩到平地,两人就像洗了桑拿浴,已是汗如雨下。褂子脱下来能拧出一斤水。

阿珍长吁一口气,好似这口气下山一路就吊在嗓子眼上,若是半道吐出去,她就会来个垂直自由落体动作。

阿憨卸下背上的筐,拿出两个军用水壶,递给阿发嫂一个。壶里是温热的羊奶。一阵山风吹来,惬意而清爽。

阿憨手里攥着壶,视线看向漫坡方向。刚才随着山风一块吹来的,似乎有婴儿的哭声。怎么可能,又没有唐僧从这里经过,红孩儿费那劲变个婴儿演哪出戏。他被自己脑补情节逗笑了,嘿嘿笑出声。

刚才还扯着衣襟扇风的阿珍一抬手拍在他肩膀上,正拍在背筐勒出两道红印上。这一掌让阿发直接跳起来,本来深山老林的,隐约婴儿哭声够诡异,阿珍再突袭一掌。

哭声还在继续,两个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神中确认哭声正是来自漫坡方向。

阿憨拔腿冲过去,一片灌木丛托着一个碎花布袋。亏得灌木丛勾住布袋,袋子才没掉下去。布袋里哭声近在咫尺。阿憨走过去,小心翼翼拨开枝条,夏天衣衫薄,枝条划在皮肤上,即便阿憨皮糙肉厚,肌肤上还是感觉到痛感。

婴孩似乎知道有人过来,哭声大了几分。随着阿憨的动作,枝条跟着晃动,布袋以倾斜角度挂在枝条上也在颤动。阿憨心里着急,怕一个不小心布袋摔下去。

阿珍气喘吁吁赶过来,气还没喘匀,做场外指挥。“托住袋子,里面是个婴孩,别闪腰。”她伸出手做出托抱示范动作。阿憨没看她,相比闪腰,她的大嗓门更有杀伤力。

他托住袋子,里面一床小被,小被里裹着一个婴孩,婴孩闭着眼。被阿憨托在手里同时,迅速转头,小嘴巴一张一合。真是个小饿狼,刚摆脱困境,迫不及待想吃到嘴。

阿珍看此刻阿憨表情,活脱脱一位刚从产房抱孩子出来慈父。阿憨把孩子交到她手里,一条带子把被子绑地挺紧,没了束缚,蹬胳膊踢腿,孩子精准的找到目标。

“是个女孩,”阿珍说,阿憨没吱声。阿珍一抬眼,看到阿憨直眉楞眼视线所及之处,虽然已是两个孩子妈妈,眼神也太直白了,阿珍心里腹黑。装作不经意样子侧转身子。

婴孩一旦找到饭碗,牙床用力咬住,下死劲吸一口。这时阿发嫂一转身,乳头偏离位置,女婴估计是头一次喝奶,力道没控制好,被实实在在呛了一口。

阿珍赶紧托住婴孩头,让她立着帮她顺奶,被呛了一口,女婴竟然没啥反应,不哭不闹。闭着眼脑袋瓜转来转去,执着地寻找饭碗,吃饭吃顿饱饭是头等要务。

阿憨在旁边手伸出去缩回来,他想帮忙,但让女婴吃饱饭的忙他是有心无力。其实阿发嫂刚才真是误会他了,他心里比白莲花还白,只是单纯地想要见证孩子能美美地吃顿饱饭而已。他真的没有其它遐思,尽管他是26岁处男。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所有注意力都在女婴大难不死事件上。阿珍貌似不经意侧身,他后知后觉也讪讪背过身去。

女婴咕咚咕咚吞咽声听在阿憨耳朵里,声音是如此美妙,直到她打了个嗝。“小狼崽一样,”阿珍又把她抱起来顺奶,奶水顺着她嘴角漾出来。小家伙竟然睡着了,太淡定了,她不知道自己刚从鬼门关走一遭回来吗?阿憨和阿发嫂相视而笑,紧绷神经放松下来。

这孩子是从公路抛下来的。还好被灌木丛托住,还好被抛下来正面朝上落在枝条上,还好在这人迹罕至山林有他们恰好经过。

折腾到现在临近中午,阿珍把孩子放进背篓,“咱们带她上路吧,”阿憨答应一声,转身往回走,“对了,鸡蛋还在那边。”阿珍停在原地等他。阿憨走了几步停下来,“嫂子咱们不是赶路吗?”“咱们去镇里你卖东西,我把孩子送派出所。”

“不,”阿憨抢上来把背篓换到自己肩上,“我要带秦月回家。”“啊?”阿珍嘴巴张得能塞进熟鸡蛋,她没听错吧?一个没娶媳妇大小伙子,要抚养这个弃婴,一个来路不明,不知底细弃婴。这一上午经历让她一时半会难以消化。

她发愣功夫,阿憨已经往回走了。“哎,阿憨,”她追上去,挡在他面前,直视阿憨双眼,一字一句神色郑重,“阿憨,听嫂子说几句话,”阿憨看着她神色平静,“阿憨,第一,你没娶亲,单身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第二,你托个油瓶,以后想娶媳妇会更困难。第三,这个孩子父母是谁?家在哪里?为什么刚一出生就被抛弃?这些咱们都不清楚。第四,”阿珍没再说第四是什么,万一心肝肺有毛病,但她没说。

“嫂子,我知道你为我好,但我还是要带阿月回家。”他二十六年岁月中,像此刻这样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表达自己意愿时候屈指可数。从他双手触碰到这个婴孩那刻起,他们父女两缘分上天已经注定。他会是她的依靠,会是那个她可以全心全意依赖的父亲。

话已至此,阿珍亦不好在多言。“阿月这嫂子会帮你。”她豪爽地一挥手,拍在阿憨肩上,“嫂子,你轻点,吓着阿月。”“阿憨哪,阿月还没叫爸爸呢,你就护上犊子啦。”她打趣道,紧接着一串豪爽笑声,急得阿憨直拿眼瞪她。他越这副神情,阿珍越想逗他,好不容易把笑憋回肚里,都憋岔气了。

鸡蛋筐留在山下,鞋垫铺在被子下面,阿月沉沉睡去,被阿爸扛在肩上,踏上回家的路,她的人生从这里起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