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过庭书谱笺证序例

唐孙过庭《书谱》,为历代论书名作之一,不特其笔法精妙,风神洒落已也。余酷爱其书,尤重其文,临摹钻研,垂三十年。壬午之岁,讲学金陵,课务多暇,书窗无事,乃竭数月之力,泛览历代论书之作,爬梳考索,为之笺证;更摭拾众说,参以己见,为之评考;稿成之后,于兹十有五年。藏弆敝箧,几饱蠹鱼。兹者朋辈怂恿,以为两稿既竭心力,未可遽弃;因重加厘订,公诸同好。惜乎见闻有限,思虑不周,虽竭驽骀,犹多未慊;尚冀海内同文,匡其不逮。

夫《书谱》词简意赅,不易窥测,领会之浅深不一,收获之大小自殊,故历来解说纷纭,难期一概。本书但录旧说,疏其名理,不加论断,以免唐突。然采辑群书,不下百种,凡古来论书粹语,大率系此,故手此一编,略可综揽众说。笺证之体,其例有七:一曰溯源,二曰证古,三曰征异,四曰辨误,五曰释义,六曰疏故,七曰提要。兹请分述如次:

一、溯源 《书谱》虽专论隶、草,然六书八体,亦偶及之,文字源流,应有注明。本书于“六文”“八体”句下,即录汉许慎《说文解字序》以明之。他若右军名迹:《乐毅论》《黄庭经》《东方朔画赞》《太师箴》《兰亭集序》《告誓文》等等,亦皆引证旧说,穷其源委,辨其真伪。此之谓溯源,一也。

二、证古 《书谱》析论精义,大抵别出心裁,独抒己见;然称述前人,无不具有来历。本书穷其根源,一一印证,使知过庭叙事述古,极为慎重。如卷首评析锺张、二王之语,悉本梁中书侍郎虞龢《论书》之表,无一杜撰;即清包世臣所认为“污蔑”子敬之语,过庭亦皆有所本。本书亦悉为印证,明非臆说。此之谓证古,二也。

三、征异 《书谱》举世传书论及各种书体,辨别是非,指斥讹误,极有见地。如卫夫人《笔阵图》、王右军《笔势论》,以及“龙蛇云露之流,龟鹤花英之类,乍图真于率尔,或写瑞于当年,巧涉丹青,工亏翰墨”云云,真伪判然,不烦考证;而本书于卫王之著,怪异之体,仍加引证者,以其文献足征,异闻可采,亦笺注之体应尔也。此之谓征异,三也。

四、辨误 《书谱》于子敬之于谢安、右军,轶事传闻,未加深考,虽有依据,终属讹误。包世臣作《书谱辨误》,诚为可采。本书即分录“谢安素善尺牍,而轻子敬之书”,“安尝问敬,卿书何如右军”,“后羲之往都,临行题壁”各段之后,以判是非,使不以传闻失实而厚诬前人。此之谓辨误,四也。

五、释义 《书谱》时有精辟之论。惟其语极简要,意或涵浑,学者不易索解,尤难领会。本书穷搜远讨,博采旁征,往往浏览百篇,不获一语;偶有所得,复恐未安;冥心比附,仅底于成。有如点画、使转、性情、形质、乖合、优劣、平正、险绝、察精、拟似、方圆、曲直之论,不加诠释,何以索解?此之谓释义,五也。

六、疏故 《书谱》文属骈俪,隶事较多,不予疏解,终为蹇碍。如绛树、青琴,隋珠、和璧,惠侯好伪,叶公惧真,虽极寻常,释之为是。又如“岂惟驻想流波,将贻啴喛之奏;驰神睢涣,方思藻绘之文”,不作疏解,何能通晓?此之谓疏故,六也。

七、提要 《书谱》原分六篇,界限显然(详见《书谱评考》)。每篇之中,又自有段落起迄,中心要旨,当有转移。清朱履贞《书学捷要》每于段落起迄,或微言奥旨,辄有提示;要言不烦,足资领悟。本书即附注其语于原文之后,以便参考。如自篇首至“子敬之不及逸少,无或疑焉”。朱云:“以上论锺张、二王之书,冠绝古今,而更定其优劣。”于“君子立身”一段,则云:“言书学工用,贤于他艺,贤者不废。”于“慕习之辈,尤宜慎诸”一段,则云:“此乃勉人谦抑力学,慎毋妄自矜能。”此外,昔人亦有片词只语,足发深省者,如明杨慎于“篆尚婉而通,隶欲精而密,草贵流而畅,章务检而便”四语云:“此四诀者,可谓鲸吞海水尽,落出珊瑚枝矣。”清陈子文于“凛之以风神”一段云:“风神、妍润、枯劲、闲雅,四者具而书道备。此于形质、性情之间,加以凛、温、鼓、和四字,须积数十年神悟而后得之。过庭秘诀,泄漏已尽。”凡此剖析,皆有功于领悟。此之谓提要,七也。

例之可举,略尽于此。

夫书法为祖国特殊之艺术,未可以无裨实用而废之也。征之于古,三代无论已。秦汉而下,多有工书而名家者,二千年间,殆难偻指。无论丰碑大碣,尺缣寸纸,其至今流传而为世所宝重者,不特其技艺之精,自成家数,足为楷模,而作者之学养亦有关焉。过庭之论王右军云:“右军位重才高,调清词雅,声尘未泯,翰牍仍存,观夫致一书,陈一事,造次之际,稽古斯在。”又云:“右军之书,末年多妙,当缘思虑通审,志气和平,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夫书岂易言哉!“盖有学而不能,未有不学而能者也。”然则是书之辑,其于服膺《书谱》而有志于书学者,不知庸有当乎?

一九五七年丁酉春节,海宁朱建新识于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