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

中国感生传说考

丸山雄

【提要】历来对于中国感生传说的研究,主要关注的都是以帝王为中心的具有正面形象的人物。这样固然可以得到一些有关王权性格的认识,但本文尝试以对抗、破坏王朝权力并带有负面形象的人物的感生传说为线索,重新思考中国王权的性格。其结果,可以看到,不管是帝王还是破坏王朝权力者,在感生传说中都被描述为从外部世界降临之人;同时,如果异物出现的地点是在人们生活空间之外的非日常世界,塑造的是一种对于该人物的敬畏观念;与此相对,如果异物出现于生活空间即日常世界的话,则又生成了一种使社会秩序陷入混乱的恐怖形象。

绪言

所谓感生传说,是指人与异物交感而生子之类的神话。其中,以王朝始祖为主、以帝王为中心的传说,在中国也被叫作“感生帝说”,过去一直受到重视。

出石誠彦曾叙述道,“在中国,异常妊娠、出生的故事只属于帝王”[1],他认为“这种传说的中心意思是要表明帝王乃不同于普通民众的伟大人物”[2]。此后出石以正史为中心,进一步搜集史料,结果发现许多普通人的事例,又对前说进行了订正。但他仍然主张,此类传说“是为了把帝王展现为异于世人的伟大人物,并阐明他们具有神格,最终是要让这些成为天意的表现”[3]

近年,竹内康浩也论述道:“处于世界顶点的中国皇帝,绝不只满足于成为‘完美之人’,还必须要掌握超越人类的特别力量。正是这种力量,才能使得万民信服。为此,前述‘异常出生传说’就成为一种非常必要的神话。……让这种传说获得必要性的并非史学家。正是作为史书编纂主体的政治权力,使那些神话成为了必要。”[4]这与出石的观点如出一辙。

在考察中国王权的性格时,感生传说是十分合适的材料。对以出石、竹内为代表的前辈学者所阐明的观点,笔者十分赞同。但如果参考出石在修订过程中发现的帝王以外的事例,进而展开综合研究,中国的王权又将呈现出何种面貌?本文将尤其关注那些对抗、破坏王朝权力的人物的感生传说,希望以此为线索,重新检讨中国王权的性格。

需要说明,本文没有处理西汉后期以降出现的纬书史料。理由是它们带有高度的思想性,并且多数只留下残缺的片段。

一、褒姒、桓玄、刘武周的事例

以下将举出一些破坏王朝权力的人物的感生传说,并确认传说形成与传承的背景。

首先来看导致延续了两百多年的西周王朝灭亡的褒姒的情况。关于她的出生,《国语·郑语》所载史伯的言语中保留有如下叙述:

《训语》有之曰:“夏之衰也,褒人之神化为二龙,以同于王庭,而言曰:‘余,褒之二君也。’夏后卜杀之与去之与止之,莫吉。卜请其漦而藏之,吉。乃布币焉,而策告之。龙亡而漦在,椟而藏之,传郊之。及历殷、周,莫之发也。及厉王之末,发而观之,漦流于庭,不可除也。王使妇人不帏而噪之,化为玄鼋,以入于王府。府之童妾未既龀而遭之,既笄而孕,当宣王时而生。不夫而育,故惧而弃之。为弧服者方戮在路,夫妇哀其夜号也,而取之以逸,逃于褒。褒人褒姁有狱,而以为入于王,王遂置之,而嬖是女也,使至于为后,而生伯服。”[5]

乍看之下,这个传说讲述了一个西周末期的故事。然而按照笔者以往所论[6],它设定了一个漫长的时段并具备丰富的细节,应该理解为是事后经过相当时间才形成的说法。与这段文字大致相同的内容也见于《史记·周本纪》。其中提到伯服出生的结果是,幽王“竟废申后及太子,以褒姒为后,伯服为太子”,原来的太子宜臼(后来的平王)被废黜了。

对此,唐代司马贞《史记索隐》有所说明:“《左传》所谓‘携王奸命’是也。”褒姒所生伯服即后来的携王,“携王奸命”之语见于《左传》“昭公二十六年”条王子朝发布的通告。对这句话,唐代孔颖达《春秋左传注疏》(《左传正义》)引用含有“周二王并立”一语的《汲冢书纪年》加以注释。由以上探究可知,褒姒一方是为周平王所击败的势力[7]

此后,周王室步上衰退之途。而褒姒的存在被认为是重要原因,围绕于此的传说,渐渐具备了负面形象,并被传诸后世。

接着,把时代下移,再来看看东晋末逼迫安帝禅位而短暂称帝的桓玄的出生传说。在《晋书》卷九九《桓玄传》中,可以见到以下记载:

桓玄,字敬道,一名灵宝,大司马温之孽子也。其母马氏尝与同辈夜坐,于月下见流星坠铜盆水中,忽如二寸火珠,冏然明净,竞以瓢接取,马氏得而吞之,若有感,遂有娠。及生玄,有光照室,占者奇之,故小名灵宝。[8]

一般认为,桓玄是在东晋贵族阶层的支持下展开篡夺行动的。然而,肉刑的复活、官僚的腐败等招致社会的混乱,仅数月桓玄便败死于刘裕(后来的南朝宋武帝)等人发动的政变,其家族也遭到族灭。随之安帝复位,东晋王朝在十几年后灭亡。考虑到这样的状况,可以认为,在桓玄的事例里,其负面形象同样寓于事迹的传承过程之中。

时代继续下移(东晋之后亦有事例)。众所周知,隋末动乱的规模相当巨大。在李渊建立唐朝以后,各地仍有群雄割据,刘武周即是其中之一。关于他的感生传说,见于《旧唐书》卷五五本传:

刘武周,河间景城人。父匡,徙家马邑。匡尝与妻赵氏夜坐庭中,忽见一物,状如雄鸡,流光烛地,飞入赵氏怀,振衣无所见,因而有娠,遂生武周。[9]

据《刘武周传》可知,他曾勾结突厥,僭称皇帝,并一度攻陷作为唐王朝发祥地的太原,但后来因背叛突厥,为突厥所杀。自举兵以来一共六年。紧接着上引感生传说,本传载有刘武周之兄的一句话:

汝不择交游,终当灭吾族也。

他的预测成为了现实。在这一故事的传播过程中,也能看出刘武周的负面形象。

根据上述褒姒、桓玄与刘武周的感生传说,我们重新确认了如下结果:即无论是在王朝权力的衰退期还是在形成期,对抗、破坏王朝权力之人也和帝王一样,留下了感生传说(三人均短暂登上王位、帝位,或僭称帝号,但并未使新建的王朝兴盛)。从中,我们同时见到了建国者与亡国者的身影。

可以认为,褒姒、桓玄、刘武周的感生传说都是在各自负面形象的影响下形成与传播的,从中我们能抽绎出什么的共同点?成为交感对象的异物,其主题本身在三者之间并不相同。然而可以确认的是,异物出现、或遭遇异物的场所,在褒姒与刘武周的事例里,均被设定为“庭”。而在桓玄的例子中,《晋书》虽没有明确记载异物出现的地点,但不难推定应也是“庭”。可以补充的是,在鲁迅辑《古小说钩沉》所收南朝宋刘义庆撰《幽明录》(唐瞿昙悉达撰《开元占经》卷七一所引)里,有与《晋书》大致相同的记载,其中就将异物出现的场所记为“庭”。

那么,帝王感生传说的情况又是如何?首先来看看殷、周、秦、汉的始祖传说。

二、帝王感生传说的事例

殷、周、秦、汉各自始祖的感生传说,见于《史记》诸本纪的开头部分。

殷契,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卷三《殷本纪》)

周后稷,名弃。其母有邰氏女,曰姜原。姜原为帝喾元妃。姜原出野,见巨人迹,心忻然说,欲践之,践之而身动如孕者。居期而生子。(卷四《周本纪》)

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孙曰女脩。女脩织,玄鸟陨卵,女脩吞之,生子大业。(卷五《秦本纪》)

高祖,沛丰邑中阳里人,姓刘氏,字季。父曰太公,母曰刘媪。其先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于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卷八《高祖本纪》)[10]

在殷的例子中,异物出现的场所没有被明确述及,但从“行浴”部分可知,其地点当为野外的水边。殷的始祖传说,在《史记》之前,亦见于《诗经·商颂·玄鸟》、《楚辞·天问》、《楚辞·九章·思美人》、《吕氏春秋·季夏纪·音初》,其中《天问》、《音初》提到了场所,均为“台”。但这些并不是感生传说。这种叙述在发展为像《史记》那样的感生传说之后,与异物遭遇的地点便移向了野外的空间。而且在这之后,西汉刘向撰《列女传·母仪传》载简狄“浴于玄丘之水”,前秦王嘉撰《拾遗记》卷二则称简狄“游于桑野”。记载虽有所不同,但可以确认地点都是在野外的空间。

其次,在周的例子里,因为有“出野”这样的明确记载,可知地点是在野外的空间。与殷的例子一样,在《史记》之前,我们可以在《诗经·大雅·生民》、《诗经·鲁颂·閟宫》、《楚辞·天问》、《列子·天瑞》中看到成为感生传说以前的周的始祖传说,但这些记载都没有明确提及地点。另外,秦的感生传说也没有说明地点。而在汉的传说里,据刘媪“尝息大泽之陂”可知,异物出现的场所仍是野外的空间。

异物出现于野外的空间,这样的主题在禹的感生传说里也可以见到。关于禹的诞生,有多种记载保留下来[11]。《淮南子·修务训》云:

禹生于石,契生于卵。[12]

对此,东汉高诱注曰:

禹母脩己,感石而生禹,折胸而出。

《淮南子·修务训》的原文本身并非感生传说,而东汉高诱所述却是。但或许是受限于注释的性质,该记述过于简略,并未见到场所的设定。在此后东汉赵晔撰《吴越春秋·越王无余外传》中则可见到:

禹父鲧者,帝颛顼之后。鲧娶于有莘氏之女,名曰女嬉。年壮未孳,嬉于砥山,得薏苡而吞之,意若为人所感,因而妊孕,剖胁而产高密。[13]

以上我们考察了中国古代帝王的感生传说,可以确认,异物出现的场所大都被设定为野外的空间。而在先前所述兼具建国者与亡国者双重身份之人的事例里,异物出现的地点与此存在决定性的差异。

那么在中国古代,野外的空间究竟是怎样的场所呢?伊藤清司曾有这样的论述:“那些生活在共同体之中的人们共同饲养猪、山羊等家畜,并将邻接乡邑的林野开辟为田地(耕地),在其上种植粟、黍等主食,以此谋生。他们有时结伴前往附近的山丘、森林猎捕小型动物,或在川泽中抓捕鱼虾贝类。然而,那些由田地和乡邑构成的生活空间才是当时人们的小宇宙,亦即所谓的‘内世界’。在‘内世界’外侧,绵延着遮天蔽日的茂林丛薮,或是令人恐惧的、一片死寂的沼泽,以及无边无际的原野,远处还有山岳耸立的别样世界。在这种‘外世界’里,野兽、猛禽出没,蝮蛇横行,是可怕的‘野生空间’。”[14]若参考这样的说法,我们可以认为,这种在乡邑、田地构成的生活空间外侧绵延的空间,是异于日常世界的非日常世界。

另一方面,中国古代的“庭”又是何种空间呢?高木智見对此有过正面考察。他认为,“概言之,‘庭’是人们生活场所中的必要设施”[15];并注意到“在人工建筑物中,‘庭’是仅有的对天、地均开放的露天空间”[16];进而指出:“处于当时建筑物里核心位置的‘庭’,是与从根本上规范着中国人的祖先观念、天的思想相对应的设施,在‘庭’里,祖先神会直接降临,天亦通过鸟、植物等具体的形态展现其意志。亦即‘庭’是人们与人间之外的存在进行交流并获取其意志的场所。”[17]参照这一观点,可知“庭”处于日常世界的中心,并且是带有特别意义的重要空间。此外,如高木已经确认的那样,在“庭”里所展现的天意,有祥瑞与天谴两个方面,由此我们亦可明白,它是含有两面性的场所。

这里我们再回到上文所见之感生传说,不难看出,无论是帝王的场合还是破坏王朝权力之人的场合,他们都被描述成来自外部世界。只是,如果异物出现的地点是在人们生活空间之外的非日常世界,可以说它塑造的是一种对于该人物的敬畏观念;与此相反,当异物出现于生活空间中心的时候,则可以说生成了一种使社会秩序陷入混乱的恐怖形象。依据高木的见解,可知“庭”是具有两面意义的场所,而若就感生传说来说,搅乱生活世界的结果,毋宁认为是向负面形象一方倾斜的。

三、梦中的交感

在上文所见以外的感生传说又是什么样的呢?目前收集感生传说最多的应是本文开头所引用的出石誠彦《支那の帝王説話に对する一考察》一文。感生传说从中国古代发展到明、清,经历了漫长的时期。以下将按照出石所搜集的传说进行考察。除了先前已见,出石收集的魏晋以降的感生传说多达近三十例(如果再加上诸如妊娠后出现异常现象等传说,数量还会大增,此处暂不将其纳入考虑)。

通观这些事例,马上会注意到,其中有二十四例的交感都发生在梦中。对于这一点,出石已有关注并进行了考察。关于梦本身,他指出“古代汉民族之间存在一种观念,认为梦与后来会发生的事实具有密切的关系”[18],关于感生传说,他叙述道,“它指的是因梦见瑞征便产下帝王、后妃或其他与之相当的伟人一类的故事,所以感生传说本质上属于认为梦会符合于后起事实的思想的变形”[19]

又在这之中,有异物出现,或者可以见到遭遇异物地点的,不过八例(在出石收集的近三十例中,除此八例,几乎都未见到地点设定)。八例中,可将与异物遭遇的场所推定为野外的,仅有《北史》卷八《齐本纪下》中齐后主一例:

后主讳纬,字仁纲,武成皇帝之长子也。母曰胡皇后,梦于海上坐玉盆,日入裙下,遂有娠。天保七年五月五日,生帝于并州邸。[20]

另一方面,遭遇异物的地点在居住空间的,则可以找到《魏书》卷八《世宗纪》等例子:

世宗宣武皇帝,讳恪,高祖孝文皇帝第二子。母曰高夫人,初,梦为日所逐,避于床下,日化为龙,绕己数匝,寤而惊悸,既而有娠。太和七年闰四月,生帝于平城宫。[21]

这些例子与前文所得到的结论不符,应该如何解释?

我们再来参考一下中国关于“梦”的研究。刘文英的《中国の夢判断》[22],从《庄子·齐物论》、《荀子·解蔽》、《墨子·经上》说起,对包括朱子、王夫之(王船山)在内的大量有关“梦”的学说,进行了详细、认真的考索。她论述道,“在先秦时代,中国的哲学家已经触及睡眠的心理特征、梦与觉醒的区别这些重要问题”[23],指出中国古代已经明确区分了梦与觉醒的界限,在此基础上她提出,梦中的时空感觉具有凝缩性、无限性、跳跃性[24]。总之在梦中,时间、空间并不存在限度。

至此,我们可以考虑两点解释。一点是,遭遇异物的场所本来应该设定为野外的空间,但由于交感发生于梦中,所以即使缺少地点的设定,或者把地点移至生活空间,也不会存在不协调感。另一点是,感生传说很可能已随着时代的演进而渐渐形式化、简略化了。

下面《魏书》卷二《太祖纪》的记载也可以说是一种折衷型的例子。

太祖道武皇帝,讳珪,昭成皇帝之嫡孙,献明皇帝之子也。母曰献明贺皇后。初因迁徙,游于云泽,既而寝息,梦日出室内,寤而见光自牖属天,欻然有感。以建国三十四年七月七日,生太祖于参合陂北,其夜复有光明。昭成大悦。[25]

北魏道武帝的诞生,源于其母行于野外而寝息。当此之时,她梦见日光照入室内,醒来看见光芒从天而降、透过窗牖,继而有娠。那么她到底身处何处呢?或许可以认为,故事中的“游于云泽,既而寝息”这一与汉高祖刘邦相同的要素,是在后来加入的,这样操作是为了提升第一代皇帝传说的权威。亦即若只有梦中的交感,可能让人觉得不够有说服力,于是便又利用了野外空间这一要素。

此外,对于出石收集的近三十例感生传说,如果通观其中作为交感对象的异物,日光之类的光可以数出十七例,相较之下,其他的气、天、神·神人、仙人、龙、龟、罴、蛇、菖蒲花各自不过一两例。基于此,以下将对梦中交感这一主题的由来进行考察。

四、妊娠后异常情况的叙述

由于最初在汉高祖刘邦的感生传说中即有“梦与神遇”的记述,所以梦中交感这种题材可以上溯到很古老的时代。此后直到魏晋时期,在散见的有关妊娠后异常情况的记述中,我们都可以看到“梦”这一主题。首先,《史记·外戚世家》“王太后”条在叙及汉武帝出生时,有如下记载:

太子幸爱之,生三女一男。男方在身时,王美人梦日入其怀。以告太子,太子曰:“此贵征也。”未生而孝文帝崩,孝景帝即位,王夫人生男。[26]

与之相似的描写,亦见于王莽姑母元后出生之际。围绕王政君(即元后)的感生传说,《汉书·元后传》有这样的记载:

初,李亲任政君在身,梦月入其怀。及壮大,婉顺得妇人道。[27]

并且在她死后,已篡夺帝位的王莽诏扬雄作诔曰:“太阴之精,沙麓之灵,作合于汉,配元生成。”《元后传》继而又云“著其协于元城沙麓。太阴精者,谓梦月也”,明确地将“梦月”解释为太阴的神灵。

时代稍微下移,与汉武帝、元后二例类似的传说,在三国时期吴国的孙权及其兄孙策的例子中也可看到。《三国志》卷五十《吴书·妃嫔传》“孙破虏吴夫人”条里,南朝刘宋的裴松之注引《搜神记》曰:

初,夫人孕而梦月入其怀,既而生策。及权在孕,又梦日入其怀,以告坚曰:“昔妊策,梦月入我怀,今也又梦日入我怀,何也?”坚曰:“日月者阴阳之精,极贵之象,吾子孙其兴乎!”[28]

此处引用的是东晋干宝所撰《搜神记》。可以看到,怀孕的女子将梦的内容告诉男方,男方继而做出如此之判断,这一点正与此前汉武帝的例子相同;而将梦中出现的日月解释为阴阳的神灵,这种记载又与之前元后的情况相符。

另外,《后汉书》卷十下《皇后纪下》“灵思何皇后”条中关于汉献帝出生的记载:

时王美人任娠,畏后,乃服药欲除之,而胎安不动,又数梦负日而行。四年,生皇子协。[29]

又《三国志》卷五十《吴书·妃嫔传》关于孙亮诞生的记述:

吴主权潘夫人,会稽句章人也。父为吏,坐法死。夫人与姊俱输织室,权见而异之,召充后宫。得幸有娠,梦有以龙头授己者,己以蔽膝受之,遂生亮。[30]

而《汉书·外戚列传》所见关于汉文帝出生的记载,虽然并不是在妊娠之后才有类似的梦,但仍与孙亮的例子相仿。转引于下,以作参考:

汉使曹参等虏魏王豹,以其国为郡,而薄姬输织室。豹已死,汉王入织室,见薄姬,有诏内后宫,……汉王心凄然怜薄姬,是日召,欲幸之。对曰:“昨暮梦龙据妾胸。”上曰:“是贵征也,吾为汝成之。”遂幸,有身。岁中生文帝。[31]

一眼就可以看出,该叙述中汉王即刘邦言说“是贵征也”,这一点与上文汉武帝、孙策、孙权的传说相同。

可以确认,上述言及妊娠后异常的传说,多数均被设定为发生在梦中,它们相互之间的继承关系也依稀可见。大多以日月为题材且都不关心异物出现的场所,构成了这类记述的特色,可以认为,先前探讨的以梦中交感为主题的感生传说,是在受到这类记述的强烈影响后形成的。

结语

以往对于中国感生传说的研究,主要都是注意以帝王为中心的具有正面形象的人物。虽然这种做法并没有错误,从中也能得出关于王权性格的认识,但本文却试图以那些对抗、破坏王朝权力而带有负面形象的人物的感生传说为线索,从而展开考察。

作为考察的结果,可以看到,不管是帝王还是破坏王朝权力者,在感生传说中都被描述成从外部世界降临之人。并且,当异物出现的地点是在人们生活空间之外的非日常世界时,便制造出一种对于该人物的敬畏观念;与此相对,如果异物出现于生活空间即日常世界,则又生成了一种使社会秩序陷入混乱的恐怖形象。从两类人物的感生传说所具有的共通性描写来看,可以认为对于王权而言的正面形象里,也暗藏着些许负面形象的身影,而异物出现或遭遇异物的场所,则构成了王权形象转化的十字路口[32]

其次,随着时代的演进,感生传说朝着形式化、简略化的方向发展,以至其中多数被描述成发生在梦中的事情,甚至在帝王的场合也能见到在生活空间遭遇异物的状况。这是由于明确区别了梦与觉醒的观念,以及梦中时间、空间所具备的凝缩性、无限性、跳跃性,导致以往那样对于地点设定的关注逐渐消泯。这类感生传说的形成同时受到了关于妊娠后异常的故事的影响,后者也被处理为梦中发生的事情,多数又以日月之光为题材,对于异物出现的场所并不关心。

本文的研究以带有负面形象的人物的感生传说为线索展开。而如果具有正面形象的人物和具有负面形象的人物可以并观的话,两者之间也就存在着相互转化的可能性。最后,我们将时代大幅下移,提示一条直江広治从林兰所编民间故事集《三将军》中引用的传说,这则近代采集的传说流行于广东翁源地区。以此代作结语。

以前有个地理先生对他妻子说,他不在的时候,不管生了什么样的孩子都要好好养育。留下这样的话后,他就到外边行地理去了。他的妻子生了一只丑陋的蟾蜍(蛤蟆),但仍是好好地喂养着,把他当作好孩子般看待。不上几年,已长大起来,能行、能走、能说话了。一天,地理先生回来,他前去迎接,说道:“爸爸,你回来哩,一向可好?”地理先生知道他是非常人,便益发重视他,小心保养他。

尔后,皇帝的玉印失了,大索宫廷,都无所得,只好诏令天下:如有人寻获者,以公主妻之。蟇蛙对父亲说道:“我知道皇帝的玉印在那里,你领我得赏去!”蛤蟆跃入后花园古井中,自井底泅起玉印来。按照约定,得了皇帝女子做老婆。

在结婚仪式结束后的夜里,蛤蟆脱去一层壳,却变成一个俊倩的少年;公主见了,也改愁为喜。过了几天,这个消息给皇帝知道了。夜深时,皇帝推门直入女婿的房间,攫到他脱下的外壳往身上一披,变成了一个蟾蜍。因不知脱去的咒语,便永为蟾蜍以没世了。而蟾蜍女婿,无壳不能复为原形,长是如斯俊丽,乘着皇帝无子的当儿,被廷臣爱戴,拥为一国之主了![33]

直江把它当作一例灵童出现的传说,并且将故事中登场的蛙认定为神灵,进而论述道:“与蛙相关的仪式,和田螺的一样,跟农耕生活有着密切的联系。通过这些仪式来祈雨并把它们视为水神使者的信仰,在中国各地广泛分布,不胜枚举。换言之,我们在此处见到的蛙,是异常神灵的一种表现形态,从它与农耕生活的关系可以确认,这背后存在着与水神的交涉现象。”[34]不过,从“丑陋的蟾蜍”这样的表现可直接得到的是一种负面形象。从叙事方式来看,这则传说讲述了带有负面形象者与具有正面形象的皇帝的相互转变。

当然,只依据这一个例子便展开议论,是不恰当的。笔者将把文献史料和民间故事(亦即民间传说)[35]中类似文本的搜集工作作为将来的课题[36],同时会对中国王权并非产生于共同体内部的问题展开重新思考。现暂且搁笔。

【附记】2007年6月18日,笔者接到了庆应义塾大学名誉教授伊藤清司先生的讣告。在感谢伊藤先生学恩的同时,衷心祈祷伊藤先生冥福。

【编者按】本文日文版2008年初出,后收入作者所著《中国史としての王権物語》(岩波ブックセンター,2010年)。北京大学历史系博士生黄桢译,徐冲校。


[1]出石誠彦《上代支那の異常出生説話について》,初出1929年,后收入氏著《支那神話伝説の研究》,中央公论社,1943年,增补改订版,1973年,第157页。

[2]同上书,第158页。

[3]出石誠彦《支那の帝王説話に对する一考察》,初出1935年,前揭注①出石书,第549页。

[4]竹内康浩《中国の歴史書》,《史流》39,2000年,第43页。

[5]徐元诰撰,王树民、沈长云点校《国语集解》,中华书局,2002年,第373—374页。

[6]丸山雄《中国古代における玄鳥伝説の発生と展開》,《早実研究紀要》37,2003年;后收入氏著《中国関係論説資料》46,2004年(平成十六年)分,第1分册(增刊),第97页。

[7]关于此间史实,可参考吉本道雅《周室東遷考》(《東洋学報》71—3、4,1990年)等文。

[8]《晋书》,中华书局点校本,1974年,第2585页。

[9]《旧唐书》,中华书局点校本,1975年,第2252页。

[10]以上引文分别见《史记》,中华书局点校本,1959年,第91、111、173、341页。

[11]工藤元男《禹の変容と五祀》(初出1992年,后收入氏著《睡虎地秦簡よりみた秦代の国家と社会》,创文社,1998年)对大禹信仰、形象的多样性进行了广泛考索。

[12]何宁《淮南子集释》卷一九,中华书局,1998年,第1336页。

[13]周生春《吴越春秋辑校汇考》下卷第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01页。

[14]伊藤清司《中国の神獸·悪鬼たち——山海経の世界》,东方书店,1986年,第2页。

[15]高木智見《古代中国の庭について》,《名古屋大学東洋史研究報告》16,1992年,第41页。

[16]同上文,第51页。

[17]同上文,第59页。

[18]出石誠彦《上代支那史籍に見ゆる夢の説話について》,初出1937年,后收入氏著《支那神話伝説の研究》,第668页。另外还可参考湯浅邦弘《中国古代の夢と占夢序論》(《語学文学》26,1988年)、湯浅邦弘《中国古代の夢と占夢》(《島根大学教育学部紀要(人文·社会科学)》22—2,1989年)、高木智見《夢にみる春秋時代の祖先神——祖先観念の研究(二)》(《名古屋大学東洋史研究報告》14,1989年)等文。

[19]出石誠彦《支那神話伝説の研究》,第662页。

[20]《北史》,中华书局点校本,1974年,第286页。

[21]《魏书》,中华书局点校本,1974年,第191页。

[22]刘文英著,湯浅邦弘译《中国の夢判断》(东方书店,1997年。据原著《梦的迷信与梦的探索》摘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另外,湯浅的《訳者あとがき》对中国的梦的研究史进行了整理。

[23]刘文英著,湯浅邦弘译《中国の夢判断》,第57页。

[24]同上书,第211—221页。

[25]《魏书》,第19页。

[26]《史记》卷四九,第1975页。

[27]《汉书》卷九八,中华书局点校本,1962年,第4015页。

[28]《三国志》,中华书局点校本,1959年,第1195页。

[29]《后汉书》,中华书局点校本,1965年,第449—450页。

[30]《三国志》,第1199页。

[31]《汉书》卷九七上,第3941页。

[32]关于此处所述,可以参考赤坂憲雄《境界の発生》(初出1983年,砂子屋书房,1989年,讲谈社学术文库,2002年)第100—101页的如下讨论:“秩序(村落共同体)/混沌(未垦地、山林)这种二元性的世界表象,对于定居农民来说,是相当普遍的。位于此间的共同体,就如同漂浮在广阔的混沌之海里的小岛,由于想象上的障壁(境界),其自身注定被混沌不断分割。在共同体内部,是遵从传统价值规范来分配的、循环往复的时间与空间,或者可以说,这是浸润着日常所习所亲之自明性光辉的可知领域。相对于此,境界的外缘部分紧挨着混沌的幽暗,再往外的领域是可怕、恐怖而被人们忌讳的时空,并且不停地向共同体内侧倾吐污秽、病气、灾厄的威胁。同时,这样的混沌领域却寓有不可测知的创造性活力,它是不合常理、不可知晓、充满奥秘的神圣时空。于是,由于二元论式的认识构造,被分割为秩序与混沌的世界表象以及封锁在境界之内的共同体形象,对共同体的外部就产生了各种各样‘异界’、‘异人’的想象。……对于生活在由秩序与混沌构成的二元性世界观里的定居民来说,‘异人’带有浓厚的漂泊性,故而表现为兼跨秩序与混沌的两义性存在。另外,混沌自身作为神圣的境域,是孕育着创造与破坏这种两义性的象征空间。因此,面对‘异人’的定居农民,其心态也不得不撕裂为恐惧与敬重两端。这类引起了恐惧与敬重构成的两义性情感的人物,无疑就是‘神圣之人’。定居民对于‘异人’(‘客人’)错综复杂的心态,也暗示着‘异人’自身作为‘神圣之人’的性格。”
另外,本文注重异物出现的空间,而几乎没有留意时间。致力于日本妖怪研究的小松和彦,有如下颇具启发性的论述:“所谓‘中心’,就是自己的身体,自己的家,自己居住的乡里与街道。人们对于中心附近可以有非常鲜明、细致的认识,而在物理上、社会上或是心理上的远处,却成为了昏暗、模糊又空虚的空间。那里正是妖怪们出没的地方。夜幕降临之时,除了围炉周围仅有的一块地方,绝大部分的空间,甚至连家里面,都被黑暗笼罩。白天的空间分类与空间构成,在融入夜色的黑暗后,俱归于混沌。深沉的黑暗将一天的时光拆分为二,在这样的夜里,那些因白昼的明亮而被排除、封禁在外围的妖怪们,如同涨潮一般,再度猖獗于世。”《妖怪学新考》,小学馆,1994年;小学館ライブラリー,2000年,第41页。

[33]直江広治《中国の民俗学》,初出1947年,岩崎美术社,1967年;新版,1996年,第36—37页。译者注:该材料原文见林兰编《三将军》,北新书局,1933年,第1—8页,直江氏有删节。

[34]直江広治《中国の民俗学》,第41页。

[35]除了战前、战中收集的大量资料,20世纪80年代以降,又有丰富的神话、传说资料被采集。对此可参看谷野典之《中原神話考——河南省漢族の伝える洪水神話について》(《中国の歴史と民俗》,第一书房,1991年)、伊藤清司《中国の神話·伝説》(东方书店,1996年,第23—24页)等文。

[36]本文几乎没有触及神话与传说的创作者、生产者。原因一方面是受史料的制约较大,另一方面是对在多大程度上能够准确地认定他们尚存疑惑。笔者希望将其一并作为将来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