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蔷薇的叶子
- 云鹿骑士·灵魂的居所
- 王君心
- 5924字
- 2019-08-12 16:23:15
车驶上路已经一个多小时了。
空气里开始渗入丝丝凉意,整座城市像在一根羽毛的安抚下陷入沉寂。周围很静,只有车轮碾过地面的呼呼声在夜色里滑落。
匹诺坐在副驾驶座上,紧紧搂着书包。
她心不在焉地望向窗外,困顿让她的眼睛一阵发涩。风很大,路边高楼的轮廓已辨认不清,只有一格格小窗透出的光芒,匹诺觉得,它们简直会被风撕扯出白色的火焰。
妈妈始终一言不发,平静地转动方向盘,减速,加速。匹诺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把书包搂得更紧了。她拿定主意让自己睡去。
就在一个多小时前,她还坐在教室里,绞尽脑汁对付一道数学题。
晚自习结束,她走回家,还没踏进家门半步,就被妈妈不由分说扔进车里,开始了最新一轮的“逃亡”。
“也好,再也不用管那道难缠的数学题了。”匹诺自嘲地想。
再过两个月,就是匹诺的十四岁生日了。这十四年——准确地说,是爸爸去世后的九年来,她和妈妈“驻扎”过的小镇、城市已经多达二十二个。很快,这一纪录就将刷新至二十三个。
匹诺侧过身,蜷起手脚,闭紧眼。她总也找不到一个舒服的姿势让自己睡着。实际上,她的眼眶、鼻尖都酸得难受。
比起搬家的次数,更让匹诺无法接受的是妈妈每次的突然决定,几乎每一次都毫无征兆。
最通常的情况是:她放学回到家,一推开门,差点被自己的行李箱绊倒;或者上课上到一半,一抬头,就看见妈妈在窗外的走廊上冲她挥手。
但都比不上今天,被扔上车前匹诺只来得及抱紧自己的书包。
她们为什么要搬家?为什么要在她刚刚适应一个地方、刚开始交到朋友后搬家?是爸爸欠了别人的钱,还是有仇家追杀?可她怎么从来没感觉到这些人的存在,为什么妈妈就能及时发现他们在逼近?
小时候,匹诺还会哭着嚷着问这些问题,现在,她已经学会了乖乖闭紧嘴巴。
因为妈妈从不回答。
她最多只是说一句:“不让你知道是为了你好。”
“这什么道理?”匹诺气呼呼地想,“难道瞒住我就可以少搬一次家,少一点儿敌人带来的危险吗?”
这一次,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匹诺听见妈妈在很轻地问:“匹诺,你睡了吗?”她的声音在颤抖。
“没。”匹诺忍住哭腔回答。
“你是不是很生气?这次我们好不容易安定了半年,又……”
匹诺咬咬嘴唇,看向妈妈:“没错,我很生气,非常非常生气,在我就要交到朋友的时候又要搬走了……你肯告诉我为什么吗?”
“我不让你知道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又是这句话,匹诺打断道,“怎么会是为了我好?让我知道原因,以后我自己也懂得怎么避开危险!也许我能帮忙想办法,也许我们就不用这样拼命搬家了!”
“不行。那个人……”
“那个人是谁?”匹诺问,她发现自己居然在浑身颤抖。她坐直了,看向道路前方,竭尽全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那个人,你爸爸说……她……”
“爸爸说?”
“她的……眼睛……”
“眼睛?”
匹诺这才发现妈妈很不对劲,她更像在喃喃自语,而不是和她对话。突然,她瞥见掠过头顶的交通灯,绿色——闪烁了一下——跳成红色。她瞪大眼睛:怎么回事?这绿灯好短。
“妈——妈,你闯红灯——”
眼前的景象扼住了匹诺的声音。
她惊恐地瞪大眼睛,全身像麻痹了一样失去反应。就在车前,一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孩突然从街边蹿了出来……
灯光打在她脸上,像雪一样扎眼。女孩侧过脸,跑动的姿势没有改变,却如同切下的画面静止不动……
只有几秒钟——几秒钟,匹诺失去意识一般盯着女孩无限逼近,看到她张开嘴,表情一点点变作恐惧。
她听见尖叫声,刺痛她的耳膜,却不知道是谁发出的,下一刻就被轮胎狠狠摩擦地面的声音盖住了,哧——嚓——
匹诺对周围的一切失去了感知,意识一片空白。妈妈转动方向盘,掉转车头。可是,一声破碎的巨响化作无数碎裂的玻璃,雨一样划过匹诺全身,血,痛,像墨一样染过来,她能感觉到……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瞬,匹诺垂下的眼睛,捕捉到胸前有一团耀眼的光芒……
这个噩梦般的夜晚,在彻底堕入黑暗之前,她听到妈妈生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匹诺,你一定要好好的……”
匹诺一直觉得,她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她在公园的一张长椅上醒来。
妈妈不在身边。她的裤腿上满是暗红色的血,那么多,整条腿都是,不是她流的——这更让匹诺心慌了。
她坐起来,翻下长椅,踩到地面的左脚脚踝处传来一阵钻心的痛。全身都在痛,有无数道擦伤,像被玻璃碎片割过的伤口。是车窗玻璃碎了,匹诺想起来了。
这些都不重要,她一瘸一拐地站起来,看到清扫街道的清洁工,拼尽全力跑上去:“对不起!你知道……知道……这……这附近……有没有发生……车祸?”说出“车祸”这个词让她全身都克制不住地颤抖。
“小姑娘,你……你全身都是血啊!”
“你先告诉我这附近有没有发生车祸,我求求你……”匹诺哭出来了。
“有……有……”对方上下打量着匹诺,声调莫名地降下去,“就在前边那个路口。”他伸手一指,“警察来过了。说是一个女人开车,撞到一辆卡车……死了。”
“谁?!你说谁死了?!”
匹诺抓住清洁工,声音哽得发不出来,她忽然觉得天旋地转。
“那个开车的女人啊,死了。”
匹诺瘫坐在地上,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她觉得太阳穴一阵冰凉,视线模糊了。死了?谁死了?妈妈死了?可笑,这不可能,不可能,昨晚我也在车上,我现在不也好好的吗?妈妈也会没事的,没事的……
“小姑娘,小姑娘,你要去医院啊……”
声音,终于一点儿也听不清了。
再一次醒来,是在医院里。房间里苍白的光,像蝴蝶的翅膀,一触即碎。警察也来了,等匹诺稳定下来,他们带来了妈妈的证件——从她包里发现的,毫不留情地通知匹诺,她妈妈死了,就在那场车祸中。
他们还告诉她,这个世界上,她已经再没有一个亲人了。
这时候匹诺才知道,她爸爸还有一个弟弟,她有过一个叔叔,但在她爸爸离开前就先去世了。她的祖父祖母、外公外婆,也都已不在人世。
她成了一个孤儿。因未成年,她将被安排进一所福利院,直到她完成学业,有能力照顾自己。
为妈妈送葬后,没有任何一件事能够探进匹诺的内心。她像被抽走了灵魂,目光茫然地听从警察的安排。
回到最近的家里取来妈妈和她来不及收拾的行李——很少,两个行李箱都装不满,因为她们总在搬家,扔掉的永远比留下的多。
匹诺住进了福利院。
暑假已经开始,他们说她有足够多的时间来调整。两个月后她会转入新的学校,开始新的生活。
只是,不再有妈妈,不再有一个亲人。
匹诺的新“家”——这所福利院很美。
三座教堂般的西式建筑,雅致的顶尖,砖墙是鸽子羽毛的颜色。红色的百叶窗,落着香樟树的影子。建筑后方连着一个庭院,石墙边栽满了受到精心照料的夹竹桃、蔷薇、玫瑰、天竺葵和双色三角梅,满墙绿色中开出的花,永远像城堡里的灯,重重叠叠,隐隐约约。
庭院不大,但也足够福利院所有的孩子在其中游戏。
匹诺不再和任何人说话,总是紧紧抿着嘴唇,面无表情地独来独往。她有一个属于她的房间——福利院里没有其他和她年纪相仿的孩子,最接近的一个小她两岁,但是个男孩。
大多数时间,匹诺就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偶尔也会出来走走,等楼下的庭院没有人的时候。
无论走到哪里,她都把一个信封带在身上,小心收在口袋里。
这是妈妈留给她的。
车祸后第一次拉开书包,匹诺就看到了这个信封。她心跳快得简直要窒息了,浅褐色的皱巴巴的信封,很像是什么人在情急之中塞进去的。
她放学整理书包时还没发现,直到车祸前书包都紧紧搂在她怀里。也就是说,信封只可能是妈妈塞进去的,在她昏迷过去的那段时间里,妈妈还有意识,还没……这段时间里一定发生了什么。
匹诺回想那天晚上跳转的红绿灯,妈妈失魂的样子,突然从街边蹿出来的女孩,感觉一切都很不对劲,她怎么没有早一点儿发现?
她双手颤抖着拿出信封,没封口,打开来,里面是两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片。
一张普普通通的边角处略微泛黄的便笺,用钢笔写着几行话:
把守星星的灯盏
换来月亮的魔法
时间
覆盖太阳
等审判的指针
重回旧日的轨迹
像诗句,又像歌词,可匹诺顾不上这些,一股亲切又惶恐的情绪撞击着她的心。这是爸爸的字迹,她认得!
“不会错。”匹诺喃喃道。很小的时候,她在爸爸的藏书里看到过,同样的字迹为书中的文字做注。竖勾写得很饱满,很独特,还有“针”字的那一竖,很长,都是爸爸写字的习惯。
爸爸为什么要抄这几句话?还是说,这是他自己写的?匹诺有理由这样相信,因为她爸爸是大学中文系的老师。
在这几行话的下边,另外空出一行写着四个字:
登迪莱恩
“登迪莱恩……”
匹诺不自觉读出了声。是一个人的名字吗?看起来很像。
把便笺放到一边,匹诺急切地拿过另一张纸。
这张纸要破旧多了,像被揉成团又重新打开了似的,皱皱巴巴的。摊开后有一条手帕那么大,很浅的灰色,四方形。一个淡淡的纯白色的圆形图章占据了整张纸面,太淡了,匹诺眯起眼瞅了半天也看不清图章。
纸的左上方,印着三个笔画细长的字:
取货单
右下方,又有四个要小一点儿的字,不仔细看很容易错过:
查氏纸储
这都是什么意思?信封里倒空了,就这么两张纸片,匹诺捏在手里。
她又读了一遍便笺上的句子,再琢磨“登迪莱恩”“取货单”“查氏纸储”的含义,觉得越发混乱了。
不过,有一点匹诺可以肯定,这两张纸片和那些追踪她和妈妈、逼得她失去所有亲人的人有关,和妈妈说过的那个人有关。
无论如何,她都要解开这两张纸里的秘密,弄懂妈妈想要传达给她的意思,然后找到那些人,为妈妈报仇。
是的,报仇。
是他们害死了她。突然跳转的红绿灯,车祸前妈妈不正常的样子,还有那个恶灵般的女孩,如果这一切都是他们设计好的,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匹诺攥紧不住发抖的手,忍住眼泪。
她会为妈妈报仇的,总有一天。
然而只是待在福利院里,实在很难取得进展。
一个多月,匹诺也只是通过看护姐姐的手机上网搜索,不过没有查到任何关于登迪莱恩、查氏纸储的信息。取货单的意思她当然懂得,但一点儿也猜不透其中的玄机,不知道如何利用这张纸。
只有再等一星期,开学了,才有可能调查到更多,匹诺想。
那些人很可能还在找她。他们制造了那场车祸,就不可能没发现她幸存了下来,也可能他们只想要她妈妈的命……
总之,她不能大意。
匹诺告诉自己,每一个进入福利院打听自己下落的行动可疑的人都值得警惕。虽然这样的人到目前还从未出现过。
暑假的最后几天,匹诺总在所有人都午睡的时候悄悄进到庭院里。
她由衷地喜欢这个庭院。
它总是充满了欢笑,和墙边那些层层叠叠的花一样,好像永远也不会褪色。看护阿姨精心照料的夹竹桃、蔷薇、玫瑰、天竺葵,还有双色三角梅,粉色的、白色的,在绿叶里铺了满满一墙,匹诺看着,总觉得在花墙后藏着另外一个世界似的。
没有人会比她更想离开这个糟糕透顶的世界,去另外一个地方了。
匹诺穿过后门,走进庭院,一个脸色苍白、身材瘦削的男孩正好走了过来。他穿着简单的T恤,头发乱糟糟的,却很适合他懒散、无神的眼睛。是那个只比她小两岁的男孩,匹诺认得他,名字好像是黎阳。
男孩的手里夹着一本书。匹诺记得自己每次看到黎阳,他都把头埋在书页里。
她低下头,抿紧嘴唇,和往常一样匆匆和黎阳错身而过。进到庭院里,环顾四周,黎阳走后,就一个人都没有了。
可当匹诺转过身,就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蔷薇花墙边,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个人。
匹诺及时捂住嘴才没有发出一声尖叫。
是一个老人。
他个子瘦高,披一件及地的黑色斗篷。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的头发——短发,像雪一样白,还有嘴边的胡子,松枝上的落雪般覆盖一层。他的眼睛是深黑色的,目光敏锐却温和,眼角、面颊上的皱纹削弱了他给人留下的威严印象。
匹诺下意识地退后一步,问:“不好意思,你是黎阳的……”
“嗯?你是说刚才那个男孩吗?抱歉,我不认识他。”老人开口道,眼神比刚才更温和了,声音浑厚而明亮。
“我是来找你的,匹诺。”
匹诺的心一慌,身体因为紧张绷得紧紧的。难道是那些人?他们找到她了?可这个人,看起来不像是来杀她的。“你是谁?”她的喉咙干得几乎说不出话,声音沙哑。
“我是你爸爸——嗯,准确地说,是你爷爷的朋友。”老人顿一顿,“我叫陆辰,是一所学校的校长。”
爷爷的朋友?匹诺思忖着。“爷爷”这个词对她而言太陌生了。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匹诺迟疑地问。
是来接我走的吗?
这个声音在她心底响起。也许就只有这一个可能了。
老人仿佛看穿了匹诺的心思,微微一笑,嘴边的胡子翘起一点儿:“你愿意离开这里,去你爸爸的世界吗?”
爸爸的世界?难道他还活着?不可能!匹诺握紧手,否定了这个想法,她亲眼看到了爸爸的……是她和妈妈亲手捧着他的骨灰下葬。她不可能认错的。
她恍惚地抬起头,看着老人,听他说:
“是的,即使在你爸爸的世界,你也是一个亲人也没有了。”匹诺的心重重一沉,“你愿意来吗?那边和这里完全不一样,你也要上学,但我们教授的东西,是这边的世界闻所未闻的。”
匹诺还是无法做出回答。
“嗯,我明白,做出选择是需要时间的。尤其是关乎人生大事时,需要慎重选择。”老人点点头。
“在那之前,可以让我看看你脖子上挂着的东西吗,匹诺?”
挂着的东西?匹诺把手放在胸前,触到了自己从小就一直戴着的怀表。
一块金色的做工十分精巧的怀表。是她很小很小的时候,爸爸还在的时候,爸爸妈妈一起交给她的。但这块表已经坏了,可能就是在那场车祸中坏的。它已经不走了,指针永远指向十一点零七分。
“可以递给我吗?”老人又提出要求。
匹诺点点头,觉得找不出理由拒绝。她摘下怀表,走上前递过去。
老人提着表链,放在眼前细细打量。
“很美,这么多年了,依旧。我认得它,它最早是你爷爷的东西,传给了你爸爸,最后又传给了你。”
说完这句话,老人把怀表握在手里,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毫无来由地,匹诺觉得就在这短短的一刻似乎发生了什么。她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这种感觉从何而来,老人已经把怀表递到她面前。
她接过表,扫一眼表面。突然,目光一滞,她看到表的秒针动了!
动了,又动了一下!
指针走起来了,这个老人,在刚才的一瞬修好了怀表!他是怎么做到的?匹诺抬起头,警惕地看着老人。
她惊讶地发现,老人居然一下子衰老了许多——就在短短的几分钟里。他看起来很累,很疲倦,额角上密布着汗珠,眼角耷拉下来。老人的变化这样大,以至于匹诺不由得问:“你怎么了?”
这一次轮到老人没有答话。
他笑了笑,伸出右手,在半空中轻轻挥了挥。
匹诺看见,石墙边一株蔷薇的茎上,三枚小小的蔷薇叶子像被风扯住一般落了下来,飘到老人手中。
她目瞪口呆地立在原地。
“这只是我们的世界和这里不同的一部分。”老人说,“我想让你自己去看一看。匹诺,你有权利选择留下还是离开。这三枚叶子,你可以当作硬币使用——用在什么地方,就看你的想象力了。”
老人用另一只手敲敲脑袋。
“但当你下定决心离开,第三枚叶子请用在火车站的售票处。和平时一样,买一张火车票,会有一列火车送你到我们的世界来。”
他把蔷薇叶子放进匹诺的手心。
有着锯齿形状的硬币大小的普普通通的蔷薇叶子,真有那么神奇吗?匹诺出神地想。当她抬起头,老人就同他出现时一般,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庭院里只剩下满墙的花。
在那背后,依然像藏着另一个世界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