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灵符(4)

青年人刚才所看到的一切已知的人类创造的奇迹,在心灵里所引起的情绪波动,正像哲学家用科学眼光去看一切未知的创造时所产生的颓丧心情;现在他比任何时候都更热切希望死去,他颓然坐在一张古罗马大官坐的象牙椅上,任自己的眼睛像看幻灯片那样浏览过去的全景。各种图画发出光芒,各个圣母的头像向他微笑,各个雕像呈现出虚假的生命色彩。由于极度的苦恼把他的头脑搞得疲倦不堪,加上阴影的作用,使他所见到的一切都在跳舞,这些艺术品都活动了,都在他面前旋转;每个大肚子瓷人都在向他做鬼脸,图画上人物的眼睛都合上了,像在闭目养神。所有这些形象都在战栗,都在雀跃,都依照它们的习惯、性格和构造,严肃地或轻佻地,温雅地或粗暴地离开了它们原来的位置。这是一个神秘的群巫晚会,那荒唐怪诞的场面,堪与浮士德博士当年在布洛根[50]所见到的情景媲美。但是,这些由于疲倦、目力的紧张或黄昏时分光线的变幻而产生的视觉怪现象,并未使这陌生人骇怕。各种人生的恐怖,对一个已习惯于死亡恐怖的人,是不起作用的。他反而以开玩笑的同谋态度鼓励这种因精神受刺激产生的奇怪现象,这些奇事与他新近的思想正好吻合,也正是这种思想使他感到自己还活着。无边的沉寂笼罩在他周围,使他不久便沉入温柔的梦境,梦中印象随着光线色调的缓缓演变,一个接一个地逐渐变黑了,像受着魔法的驱使似的。一线从天空掉落的亮光,在大地上和黑夜作挣扎;映照出最后一缕红霞;他抬头看见一具骷髅,在微光中疑惑地把头从右边向左边一歪,似乎在说:“死者目前还不想要你哩!”当这青年人用手往额上一抹,想把睡魔驱走时,他清楚地感觉到不知从什么毛茸茸的东西那里掀起一阵凉风拂在他的面上,不禁打了一个寒噤。玻璃窗上噗的发出一声钝重的音响,他想这阵拂面的凉风,倒真像墓地里蝙蝠飞翔扇起的神秘的阴风。当落日的余晖还没有完全消失前,还有点时间让他模糊地看见围绕着他的鬼怪;后来,所有这些静物便都一起沉没在一团漆黑之中。黑夜降临,该赴死的时间骤然到来了。从此刻起,有一段时间,他对人间的一切事物,都没有任何感觉,这也许由于他正沉浸在一个深沉的梦里,或者是由于疲倦和无数痛心的思想,使他陷入迷糊状态。突然间,他觉得有一个可怕的声音在呼唤他,他不禁战栗起来,就像我们在一场噩梦中慌慌忙忙纵身跳进了无底深渊似的。一道强烈的光线把他两眼照得发眩:他看见在黑暗中有一个红色的光团,光团中站着一个老头,而且把灯光朝他照射过来,他把眼睛闭上了,他既没有听到他走近,也没有听见他说话和其他动作的声音。这种出现真像是有魔法似的。就算最大胆的人,这样在睡眠中被惊醒,看见这个像是从附近古墓里钻出来的人物,无疑也要发抖的。从这个鬼怪般的人物那双不动的眼睛里射出的奇异的青春的光芒,使这陌生人不可能设想在他面前出现的是什么超自然的奇迹。尽管这样,在把他的梦游生活和他的真实生活分隔开的那一瞬间,他陷在像笛卡儿[51]所倡导的那种哲学的怀疑里,无可奈何地屈服在这些无法解释的幻觉的势力之下,其中的神秘是我们的骄傲所不能承认或者我们的科学徒然想要加以分析,却又无能为力的。

请你想想看,这么一个又干又瘪的小老头,穿一件黑天鹅绒的便袍,腰间束一条粗大的丝带子。他头上戴的圆便帽同样是黑天鹅绒的,两边鬓角各露出一长绺白发,额上的头发紧贴在头皮上,使帽子牢牢地罩住前额。他的袍子活像一块巨大的殓尸布裹在身上,只让人看见一张狭长苍白的脸孔,而看不出人体的其他形状。如果不是老头子那只干瘦得像一块布挂在棒子上的手臂举着一盏灯,以便照亮这青年人,你会以为那张脸孔是悬在空中的哩。一把修剪成尖形的灰色胡子,遮住这个怪人的下巴,使他的外表很像画家们画摩西像时用作模特儿的那类犹太人的脸相。这个人的嘴唇极薄,毫无血色,得特别留神才能在他苍白的脸上猜出他嘴巴合着时那条横线在哪里。他宽阔的前额满是皱纹,双颊苍白而深陷,他那双既无睫毛也无眼眉的绿色小眼睛,冷酷而凶狠,足以使这陌生青年以为热拉尔·道的《种金者》从图画上脱框而出。从面部曲折的皱纹和两边太阳穴周围的皱褶,透露出他具有审判官一般的精细,并且证明他对人生百事有着深刻的了解。要欺骗这个人是不可能的,他似乎天生具有那种能抓住别人埋藏在内心深处最秘密的思想的能力。地球上所有民族的风尚和它们的智慧都集中在他冰冷的脸孔上,就像全世界的产品都堆积在他满是灰尘的店铺里那样。你可以在这副脸孔上看到洞悉一切的神明所具有的那种安详的明智,或一个历尽沧桑的人物所有的自豪心情。一位画家可以用两种不同的表情,寥寥数笔便照这副脸孔勾画出一位仁慈上帝的美好形象,或者是那个爱嘲笑的靡菲斯特[52]的脸谱。因为在这老人的脸孔上并存着一个有无上权威的人的前额和一张发出不祥的冷笑的嘴巴。在他以无边的威力粉碎人类的一切痛苦的同时,这个人似乎也把人间所有的快乐都扼杀了。当这个即将去死的青年人推想到这个老妖怪独自住在一个人所不知的天地里,既没有欢乐,因为他已经没有幻想;也没有痛苦,因为他已不知道有快乐,想到这些,他不禁发抖了。这老人站着,屹然不动,像是处在一团光云中的一颗星星。他的绿色眼睛,充满无法形容的镇定和狡猾,像在照亮着精神的世界,犹如他的灯照亮这间神秘的收藏室。

这就是使刚才被各种死的念头和怪诞的形象催眠了的这位青年人在睁开眼睛时感到恐怖的一种奇怪的景象。如果他一时还陷于麻木状态,如果他暂时让自己像听保姆们讲故事的小孩那样信以为真,甚至完全被听到的故事迷住,那就应该把这种错误归因于他的沉思给他的生活和智能蒙上的那层薄纱,归因于他的受刺激的神经的激动和刚才强烈的戏剧性场景给他提供的有鸦片般刺激作用的残酷快乐。产生这种幻象的地方是在巴黎的伏尔泰堤岸边,时间是19世纪,从时间和地点来说,巫术发挥威力已是不可能。正确的地点应是盖·吕萨克[53]和阿拉高[54]的门徒、权贵的诈骗行为的蔑视者、法兰西怀疑派的神明[55]断气的房子附近,这陌生的青年无疑只不过屈服在这些诗意的诱惑之下,就像我们常常借以逃避令人失望的现实和用来考验上帝的威力那样。目前他正被某种无法解释的神秘力量的预感刺激,因此在这盏灯光和这位老人面前发抖了;然而,这种情绪却有点像我们大家面对着拿破仑或者是面对着才华灿烂和享有荣名的伟大人物时所感觉到的那样。

“先生想要看拉斐尔画的耶稣基督像吗?”老人客客气气地问他,语音清脆短促,颇像金属的声音。

他说着便把灯放在一根破柱头上,灯光把那棕色木匣照得通亮。

听到耶稣基督和拉斐尔这两个富有宗教意义的名字,他不禁露出一种好奇的姿态,无疑这是商人所期待的。他正在拨动一根弹簧,突然那红木的雕板沿着槽子滑下来,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那幅画已呈现在惊叹的陌生人的眼前。看到这不朽的名作,他已忘掉了店子里的种种奇怪的收藏品,忘记了刚才莫名其妙的瞌睡,重新成为一个人,重新认出那老人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物,活生生的,毫无妖幻之处,并且重新生活在真实的世界上了。画里神圣的面容温柔慈爱、和蔼安详的表情立刻给他以影响。天外飘来的阵阵馨香驱散了焚烧着他的骨髓的无限痛苦。由于背景是黑色的,救世主的头像是从黑暗中浮现出来;头顶上的光轮在他头发周围放出强烈的光芒,仿佛是从头发里射出来的;在额头和肌肉下面,每个线条都透露出一种坚定的信念。朱红的嘴唇像刚给人宣讲过人生真谛,听讲的人还在向空中追寻那神圣的回音。他向沉寂中询问救世主悦耳的隐喻,向未来去倾听它,却在过去的教训里找到它。救世主那双宁静淳朴的、可敬慈爱的眼睛,是受苦的灵魂的避难所,是《福音书》的翻版。总之,天主教的全部精神可以从这个温柔的慷慨的微笑中体现出来,它似乎表达在这句简单的训诫里:你们要彼此相亲相爱!这幅画能引人祈祷,劝人宽恕,消灭自私,唤起一切沉睡的德行。拉斐尔的杰作还具有诱人的音乐魅力,它可以把你引到非常迷人的回忆里,这幅画的成功是全面的,它使你看了会忘掉画它的画家。这幅珍品在光线上也充分发挥了它的威力:有时候,救世主的头像似乎在遥远的云端里浮动。

“我买这张画所花的金币,摊开来可以盖过它。”商人冷冷地说。

“好吧!是该去死的时候了!”青年人嚷道,他正从一个梦幻里醒过来,梦中最后的思想使他想起了自己悲惨的命运,使他不知不觉地渐渐放弃他所恋恋不舍的最后希望。

“啊!啊!我对你保持戒心,到底做对了!”老头子答道,一面用一只手紧紧握住青年人的两只手腕,就像夹在钳子里似的。

陌生人对这个误会报以悲伤的微笑,并柔声地说:“哎!先生,你完全用不着害怕,那是说我该去死,而不是你……为什么我不可以对你承认我没有恶意欺骗呢?”

他看了一眼那满腹疑团的老头子,接着又说:“我在等待黑夜到来好去跳水自杀,以免在大白天里出丑,因此我来看看你的宝库。看在一位科学家和诗人的面上,为了这最后的快乐,谁能不原谅他呢?”

满腹疑团的商人,以敏锐的眼光审视这位面容忧郁的假主顾,同时留心地听他说话。听到他说话的语调含有痛苦的声音,也可能是从那刚才使赌徒们见了发抖的苍白的脸庞,猜想到他那可悲的命运,老头儿放心了,松开他的双手;可是,他仍然有几分猜疑,凭着他至少有上百年的经验,便懒洋洋地把胳膊伸向一只柜子,似乎要把肘子靠在柜上,却从里面取出一把短剑,并且说:

“你是不是在国库里当了三年见习员,却没领到赏金?”

陌生人听了他的问话,不禁微笑起来,做了一个否定的姿势。

“你父亲是不是很生你的气,认为不该生下你,要不然就是你丧失了名誉?”

“要是我愿意丧失名誉,我就会活下去了。”

“你是不是在富南比勒舞台上给人家喝了倒彩?要不然就是为了支付你情妇的殡仪费,不得不给人家编写流行歌谣的叠句?说不定你患的是穷病哩?你是想摆脱烦恼吗?到底是什么过错迫使你自寻短见?”

“你用不着在迫使一般人自杀的平凡道理里寻找我自杀的原因。为了省掉向你袒露我的前所未闻的痛苦,何况这种痛苦又很难用人类的语言来表达,我只能对你说,我是陷在最深刻、最卑贱,一切苦难中最刺心的苦难里,而且,”他接着用无礼的骄傲声调说,“我既不愿乞求援助,也不愿乞求安慰。”这一下子等于完全否认了他刚才说的话。

“哎!哎!”

老头子开头用这两个单音字作为全部的答复,那声音像是哗楞棒摇动时的响声。然后接着说:

“我用不着强迫你恳求我,用不着使你脸红,而且,我不必给你一个法国的生丁,一个近东国家的巴拉,一个西西里的达伦,一个德国的赫勒,一个俄国的戈比,一个苏格兰的法锭,任何一个古罗马的小银币,或者古希腊钱币,更不用给你一个近代的银元,不用给你任何金币、银币、铜币、纸币,我却愿意让你比一个君主立宪国的国王更富贵,更有权力,更受人尊敬。”

青年人认为这老头简直是老糊涂了,于是呆呆地望着他不敢回答。

“请你回过头来,”商人说,一面突然拿起那盏灯来照亮画像对面的墙壁,他接着说:“请你看看这张驴皮。”

青年人突然站起来,看到在他所坐的椅子背后墙壁上,挂着一块驴皮,不禁显出惊异的神色,这块皮不过一张狐皮大小,可是一眼就能看出一个无法解释的奇怪现象,那便是在这间漆黑的店子里,这张皮却放射出如此耀眼的光辉,你会以为是颗小彗星。这不信神的青年走近这个可以拯救他的不幸的所谓灵符,同时却在心里暗自嘲笑自己。但他怀着一种合理的好奇心,俯身反复地从各方面察看这张皮,不久就发现发出这种奇异光辉的自然原因。皮面上的黑粒磨得如此平滑,如此光亮,皮面不整齐的纹路如此洁净,如此清晰,就像石榴石的小平面那样,这张东方皮革上的粗纹路构成无数的小焦点,正是这些焦点反射出强烈的光辉。他精细地指出产生这种奇怪现象的原因,但对方只对他狡猾地微笑了一下,作为全部的回答。这种莫测高深的微笑,使这青年学者以为自己此刻正上了什么江湖骗术的当。他不愿多带一个哑谜进坟墓去,便迅速地把那张驴皮反过来看,就像小孩急于知道他的新玩具的秘密似的。

“啊!啊!”他嚷道,“这就是东方人叫作所罗门御印的印迹。”

“那么,你是知道它的来历的啦?”商人问道,同时用鼻子哼了两三下,这比最有力量的语言还能表达更多的意思。

“难道世上竟有这样头脑简单的人,居然相信这种怪诞事情吗?”青年人听到这阵辛辣的无声的嘲笑后,有点生气,嚷着说。“你难道不晓得东方的迷信都具有神秘的形式和荒诞的性质,是一种荒唐无稽的力量的象征吗?在这种场合下,如果我来谈论这桩事情,像谈论斯芬克斯[56]或格里芬[57]那种仅存在于神话里的东西,那岂不更显得幼稚可笑?”他接着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