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说吧,说出你的秘密

1

赵南坐在我对面,对我说:“我给你讲一个八卦,你要觉得有意思能写成小说。”

“你自己的事?”

“不不不,是我一朋友。他的事。”他嘬了一下冰咖啡,我看着白色的吸管里深色的液体还没进入他的嘴里,他就松开了,“真的是我一朋友的事。”

“好好好。”我无所谓地摊开手,管他是谁,不就听个事儿吗。

他为了增加现实感,加上了“我也是从饭桌上听来的”。

我配合地笑着。

他说:“真的。”同时仓促地低头挠挠手背。

“我这朋友……有一天,他老婆跟他说,我怀了。”他停下,看着我,我只好也看着他,他说,“你看,大家肯定都认为这是一好事,对吧。咱们这个年龄,正好弄点儿这事。对吧?”

我不置可否地看着他。

“我这朋友,他不能有孩子。这孩子不是他的。他老婆不知道,问他,你怎么不高兴啊?我这朋友顺嘴说,高兴啊,高兴啊,这是责任啊。”赵南又低下头吸咖啡,眼睛看着我,“不然他能怎么说啊?”

我只好顺着他问:“为什么不能有孩子?”

“你看过一印度电影吗?挺老的一片子,我忘了是不是载歌载舞了。里面有一男的,从楼梯上滚下来了,然后医生幽幽地对他说,拉杰古兰丹姆啊,”他忧心忡忡地看着我,表演充满真情实感,以至于我没法张口揭露“古兰丹姆”是一个大眼睛的新疆少女的名字这一史实,“真可怜,你失去生殖能力了。这事发生在我朋友身上了。他也是摔了,从房顶上。”

赵南是我以前在建筑公司时的同事。几个月前,他从一栋两层小楼的二层上摔下来了。是我送他去医院的。他很幸运,摔断了腿。我们之前另外一个同事摔伤了脊柱,虽然没瘫痪,但一动不动地躺了小半年。

“你没事儿。别自己瞎想,不是人从高处摔下来一定能把繁殖功能摔没了。”

“不是我,是我这朋友。”他坚持纠正我,“去检查了,医生跟他说你是不行了。”

“如果是精子数量、质量的问题,也不是完全不能怀上。”得尊重科学,科学不说百分百,总有百分之零点零零零几的可能性。

他摆了摆手,不想跟我谈论这事,“总而言之,孩子肯定不是他的。”

“那他想怎么办?挑明?离婚?”

“他……怎么能跟老婆明说呢,怎么说,我不能生,孩子不是我的,你说是谁的就去跟谁过吧。”

“为什么不能?”

他舒展了脑门上的皱皮,放平了上眼皮看我,像是在说“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

“他老婆心里知道孩子不是他的,对吧。”我问。

“不知道,我怎么知道她知道不知道。”他想了想说,“总之,因为种种原因,他老婆没有离婚的意思,他找了个小三儿,故意让他老婆发现。”

“之前就有小三吧。”

他再次紧张地摆手,“没有没有,真没有。现找的。”

“什么人?”

“他同事。”

我逼问他:“那小三我认识吗?”

他抠了抠脸,说:“那不重要。”

其实不用问,谁会愿意配合他的表演我很清楚。

“怎么发现的?我喜欢听这段。”

“发了一些信息,夜里发的,被他老婆看见了。”

原来我们做同事的时候,办公室里有一个人的婚外恋就是这么被发现的。那次大闹最终不了了之,夫妻俩还是“幸福”的夫妻。偶尔我会觉得人类的耐性正体现在这种时候,对背叛的容忍,以一些权宜之计来维持幸福的外在轮廓。

我想象着他跟他老婆在卧室里吵架的样子,想到他可能抓着她的胳膊,那场景让我心里一颤。

“他老婆发现之后,他立刻交代了实情,说自己跟那女的已经好了有一段时间了,本来想跟你坦白,没想到你怀孕了。诸如此类的。”

这是实情吗?实情不该是质问她孩子是谁的吗?“他老婆的反应呢?”

“大哭大闹呗。”

“多伤胎气。”我对于这种缓慢的故事讲法有点儿厌倦了,翻着手机,希望有人打来一个电话让我借此脱身。

“对。”他又抠抠脸,本来就有点儿蜡黄的脸上出现一个短短的红道,“一个女人遇到这种事该怎么办呢,你说?我看她该把孩子打了。这样他们说不定会复合。只要没有这个不属于他的孩子,这些事都不是问题了。”

我该跟他说打胎一点儿也不好,想到前两天听体检的护士们聊天,她们说起来现在十有八九检查妇科的女性都打过胎,两次以上的怎么也有一半人。对不少人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大事。

我记得他之前住在长安街附近的高级小区,那是他岳父母购置的房子。我碰到他的地方在五道口,他办公室在不远的地方,他手里正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放着大饼、一盒黄瓜和一只烧鸡。那只烧鸡正源源不断释放出一种古典传统的香气,和我们所处的这个咖啡馆里本来有的那股小资情调的气味格格不入。

“我住在……”他有点儿捉襟见肘,露出瞬间的尴尬相,露出牙,笑,说,“这真不是我的事,你这写小说的就是爱乱想,跟我一点儿……一丁点儿关系都没有。”他随后说,“我老免不了想,你说这男的该怎么办呢?怎么能在不说明自己不能生、不明说老婆外面有人的情况下,逼她打掉孩子呢?离婚是次要的,据我所知,他岳父母家相当有钱。”

“这事只要当老婆的不乐意打,他也不能怎样吧。老婆不想离婚吗?既然怀了别人的孩子,她不想跟孩子他爸好吗?”

“不知道啊。信不过吧。可能不知道孩子是别人的……”赵南的声音变得很轻。

“你知道她跟谁搞婚外恋?”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比明说更直接的解决方案了。如果是他和老婆之间发生了这些事,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不是有话直说的那类人,这么重要的事,不妨直接摊开,到底孩子是谁的,以后是不是共同生活,省得在这儿受罪似的瞎琢磨。听他说岳父母有钱的事,我一阵厌恶。

“如果是你呢?你是这男的,会怎么办?认怂认栽,替别人养个孩子这些都不行。”

“我?”

“现在的局面是,你不想失去岳父母,不想跟你老婆离婚,不想说出自己不能生的事实,在你父母渴望——极度渴望——要个孙子的情况下,要她弄掉孩子。”

“先为小三的事向她承认错误,尽量解释得很圆滑,然后,回到家里,慢慢跟她说不适合要孩子的理由。比如,事业,女方的事业,等等等等,表示说,这样不太合适。”我说着,根本无心设身处地地为他着想。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没想到他趴在了桌上,头枕在一只手臂上,显得相当抑郁。我坐在他对面,并不想安慰他,想着那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他冰咖啡里的冰已经化了,吸管的头被他咬瘪了。我的美式咖啡早喝光了。塑料袋里的烧鸡味已经稳定下来,并没有最初那么诱惑了。

接着,他的手机响了,他冷冷地说,嗯,好,就回去。没有别的话了。

我们在咖啡馆门口分手,假装要走向两个方向,最后一前一后走到路口,又说了一遍客气分手的话。

他嘴里说着:“我今天跟你说的,你可别跟别人说啊。”

我说,好,一定保密。其实,我猜他认定我保守不了这秘密。

2

文字:最近好吗?

没有回答。

文字:你和赵南分居了?

没有回答。

文字:怎么不告诉我孩子的事?

文字:什么孩子?

文字:我已经知道了。

语音:“放屁!滚蛋!”

3

我在闫咪咪办公室的地下室等着她出来,她像以前一样穿着有着十厘米细高跟的小皮鞋,轻快窈窕地从里往外走。我站的地方正对着从电梯间出来的通道,她不可能看不见我。但她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演技太差了,很做作,微微仰着头。

我在她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计着时,看她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对我有反应。

她一直走到她的车旁边,甩着头发回头看我:“你这人太没劲了。”

“咱俩彼此彼此吧?”你也没找过我。

“那你还来犯什么贱啊?”

“我是来问你孩子的事。”一阵恼火蹿上来,我低声呵斥她,“你他妈哪儿像一个怀孕的人,穿成这样!”

“谁他妈怀孕了!你妈才怀孕了呢!”她把手里的名牌包直接抽起来打我。

我倒退两步,闪过一击,深吸一口气,决定冷静下来跟她谈,以往的经验告诉我,跟她硬碰硬没用……实际上,跟她好好说话没用。她吃的唯一一套就是堵住她的嘴把她摁倒让她少废话。曾几何时,我心里嘲笑赵南怎么摊上这么一主儿,后来终于有一天我自己也落得这个下场。

“好好好……咱好好说话行么?”

“谁他妈先他妈他妈的啊?”她瞪圆了眼睛。

这时,她的脸有种虚张声势的可笑……挺让我喜欢的。我对自己说,我们的关系跟爱情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怀孕什么的说起来是意外之喜,其实是个大麻烦。我心里理性残忍的那部分希望闫咪咪会打掉孩子,这孩子出生对我们仨谁都没好处。它……他……她……其实我挺希望有个女儿的。

事情真荒谬啊……我们总要到怀孕这步才开始决定理清头绪。

想当初我跟她莫名其妙地发生了一夜情和多夜情。那时我是赵南的同事,闫咪咪的公司跟我们公司有很密切的合作,我和她甚至约定,只要遇到、见了面就去找个地方做一次。那时候才发现人的疯狂和想象力都是无限的,我本不相信在飞机卫生间里可以做成一次,却在很多之前认为不可能的地方跟闫咪咪发生了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谁都没认真,如果你在现场,看到我们俩笑眯眯的表情会非常确定这是两个成年人童心大发玩的不太正常的游戏,不涉及任何深入、有价值的感情。所以,在我辞职之后,重新回到那个办公楼,推开那个卫生间隔间的门的时候,内心一阵空洞的唏嘘,我为这种难得的肤浅关系的结束而遗憾。

好像除我们俩之外,没有人能正确理解这关系里的纯粹。

最后一次,闫咪咪在拉着长筒袜的时候问我:“咱们是炮友吗?”

我说:“不如炮友走心。”

“怎么讲?”

“炮友好歹要约会,咱们都是择日不如撞日。”

闫咪咪听到个“日”字开始笑,笑得很浪很泼皮,爬到床上张牙舞爪地一屁股坐到我身上:“咱们像两个小孩儿。”

“对。我辞职了。”我将两个完全不同的意思无缝连接在了一起。

“你辞职了?”

“对。”

“因为我?”

“不是。”

“因为赵南?”

“不是。”

“我也觉得不是,你没那么有良心。”

我笑了。对。

“那以后碰不见了啊。”

“是啊。”我轻描淡写地说。

她一言不发地从我身上下来——在我下腹部留下很色情、因为色情而让人遗憾的温度——穿上长祙、裙子、外套,戴上围巾,对着镜子反复整理,拿包,走出去。在这个过程中,我几次想要张口说话,说些俏皮可爱的话——想着我们分了手,这些最后一次说出来的话会变成脑海里的直接引语被反复拿出来自我折磨——于是,都没说出来。我扪心自问是不是自己理解错了我们的关系,反复播放了四遍我们刚才的对话,回想我们之前几次对我们关系有定性作用的关键对话,我没错,没搞错,如果错了,那个人肯定不是我……糟糕的是,我们中间只要有一个人对事情产生了不同理解,这事就变味了。我在床上支着上半身惊讶地看着她,她对着镜子的时候一定看见了我愚蠢的半张着嘴的表情,她什么都没说。这简直是个陷阱。我在逐渐缩小。

那之后,我再没联系过她,她也没搭理我。

直到昨天。

停车场里非常安静,这个时间这个大厦里的人早下班了,想到闫咪咪虽然张狂自我但也加班到了十一点多,我真有点儿心疼。

可她问:“你在这儿等了多久?”

“从五点半开始吧。”我认识她的车,中间倒是没有什么动摇和失落。因为心里有一块石头,甚至连饿也体会不到了。

“我没怀孕。”

“你是已经决定把孩子打了?还是已经打了?”

她忍着怒气,闭了下眼睛:“我没怀孕。”

“你别骗我。”

“你他妈是让我扯下卫生巾给你丫看啊?”她说完这话之后,咬了下嘴唇,很愤恨又轻声地说:“你放心,有孩子也不会给你添麻烦。”说完,她钻进她爸给她买的那辆红色宝马里,啸叫着从我面前疾驰而过。

我一阵胃疼,蹲在停车场的地上。

4

我对我的同事们说我要辞职了,他们都以为是因为我出了一本小说,决定要去当作家,忧心忡忡地拍着我的肩膀对我表示这是一条艰辛的穷路,又说,说不定我会像郭敬明、韩寒那样畅销发达,到时候不能忘了本。

我很不好意思说,真正的原因我不清楚,兴许是我厌倦了经常加班却毫无回报的日常生活,对当作家我一点儿憧憬也没有,甚至为即将发紧的钱包感到焦虑,出一本书带来的收入更让我认识到以我的水平这行当远不如画几张图的性价比高。

我像一直在潜水,需要透口气。那口气要比闫咪咪带来的新鲜空气更多点儿。

也许需要透口气的感觉正是闫咪咪带给我的。

也许从我在卫生间的坐便器上看着我腿上的她发青的手腕开始。我对她有了一丝同情……比同情更强烈,甚至有点儿暴躁,心里像炸开了一个个爆破掀起的尘埃圈。她戴着美瞳的大眼睛在我面前,她并没笑,我问她是不是很疼,她说已经没感觉了。我想如果早几年在学校里遇到她——她那时候在另外一个城市学建筑学,正在跟赵南网聊,想考北京的研究生——说不定我会喜欢她,但那感情一定不会长久。我们会激烈地吵架,一拍两散。

她突然搂着我,我们这样搂着待了很长时间,这中间我闭上了眼睛,体会她柔软的胸部在我身上留下的温热,一点儿没想要把手放在更流氓的地方满足什么欲望,只是环抱着她的腰,连屁股都没抓。

闫咪咪开车从我面前绝尘而去之后两个小时,她发了一条信息,问我:“你在乎孩子吗?”

看着手机咽了口水,我不知道。

她怀了我的孩子,我的下一步应该怎么走?这事我在停车场已经想了好多次。我的反复在于,我冷酷地想着让她把孩子打了,感到于心不忍,如果她也想要那个孩子的话,为什么不留下呢。那是我的孩子,怎么能让她在别人家长大?我有预感,一定是女孩。

她发了一条:“等孩子出生,我会让你给她取名字。”

这个“她”字无比扎人,我立刻打过去,手机里传出“您所呼叫的用户不在服务区”的声音。

这么说,她是想留着孩子?

我在夜里想着没有做好防护措施就做起爱来的那几次,给她买过事后避孕药。她一脸不在意的表情像这事根本不会找上她。在三十几个小时里,我想她的次数要比之前半年还要多。

结果,当天晚上在我的梦里,我们躺在同一张床上睡着了。

这之前从未发生过,即使有几次在做爱之后她困得揉着眼睛,像个小孩儿,我只是催促她,让她赶紧穿上衣服。有一次她挂在我身上睡着了,我心软,让她睡了二十分钟,强迫自己睁着眼。

醒过来之后,我给她发了条信息。我说,我很想你。

5

闫咪咪没理我,她决定钓着我。我拿她没辙。反复想赵南说的那些话、闫咪咪说的话,不太放心,判断不了自己的推测到底对不对。

以前办公室的秘书打电话给我,说这儿收到我不少银行信用卡的对账单,老板娘让我去拿。我羞于见老同事,他们总是“大作家”“大作家”地乱叫,问我“新作什么时候问世啊?什么时候请吃饭啊?”这样让人尴尬的问题。像当初硕士快毕业、毕业论文迟迟写不出来的时候,人人见我都问,什么时候写完啊?快完了吧?这是在人心上磨钝刀子。

走进办公室之前,在楼道里遇到方月,她在我前面,走路打了个晃,我吓了一跳赶紧伸手去扶,她先吃了一惊,看到是我放心下来,“你来了?”

“嗯。取信。”我看着她的脸,她脸色有点儿苍白,头发边缘湿乎乎的,不知道是汗还是刚才在卫生间里沾了水。“最近办公室有什么八卦?”我决定先入为主。以她和赵南的关系,一定知道闫咪咪是不是怀孕了。

“哪儿有什么,没什么可说的。”她笑着。

“我听人说赵南的老婆怀孕了。”

“是吗?”

我没想到她立刻变得很严肃,一秒之后,她重新挂起笑容,但嘴唇在抖。

“我以为他会跟你说,大概是我听错了吧。”

“谁跟你说的啊。”

“在这附近碰上他们的时候瞎聊说的。”我有些后悔,她好像受了打击。

正好走到办公室门口,秘书看见我,按了门禁的开关,我给方月拉开门。她笑着说谢谢,那笑容很短暂,没有再说任何话走向了她的办公桌。

我从秘书那里拿了信,跟老同事们寒暄、客套,被追问小说和“文学事业”的进展,只有项目部主任看见我之后说,诶,你别走,等我开完会,找你说点儿事。我骨子里希望那是跟钱有关的事,如果不能从以前做过的项目里补发我点儿什么钱,那就给我一个私活儿干干吧。

我坐在小会议室里看着做装饰的建筑杂志,里面一个装逼的瑞士建筑师做了一个特别可笑像被劈开一半的小黑房子。小会议室在大办公室后门的一侧,每当有人从磨砂玻璃隔墙外走过,屋里的光影都会为之一变,我忍不住张望一下看是不是主任来了。在这时,方月走过来,我认得她梳得比较高的发髻,赵南跟在她后面跑过来拉了她的手臂,方月把他甩开了。他们没说话,这样拉扯了两次,走了出去。

全办公室的人都知道赵南喜欢方月。这家公司是我们一个师兄创办的,所以,研究生毕业之后,几乎是顺理成章地来这儿工作,因为这样的关系,我们之间除了是同事,还是师兄弟,赵南和我是同一届的,方月比我们低一年级。她上研究生第一年,赵南无数次地挑明了表示自己喜欢方月。不巧的是,方月和她现在的丈夫范博从高中时就在一起了,碰巧的是,当时范博正在英国念一个我们提起都微笑沉默、一定用怪表情表示看不上的学位。

对于赵南的照顾、优待和爱,方月没拒绝,在我们面前不直接回应他的热情,要么是很得体地笑,要么是把他推开。

我有一次很事儿多地问方月怎么看赵南,她说,同学嘛,一个好师兄。

就这样吗?我追问。

方月想了想说:“他有女朋友。”

她指的是赵南QQ那头的闫咪咪。

方月和赵南,保持着距离,亲密又隔膜又各有备胎,很安全。这样的关系一直保持了很多年,中间方月要跟范博结婚。赵南给她写了一封长信,在她结婚的前一天夜里,我和赵南还有其他几个人在办公室加班,准备应付一场重要的投标。赵南本该干活,却突然在办公室里乱转,问我该不该把写给方月的信发出去,让她重新考虑再做选择。

当我们的面或者背地里,赵南已经问过方月好几次了,你是选我,还是选范博?方月每次都选范博。

我劝赵南别闹了,都这时候了。闫咪咪已经来北京了,正跟赵南一起住在闫咪咪老爸用省里公款租用的小楼里。

后半夜赵南一点儿活都没干,不断烦躁地走动,揪头发,叽叽歪歪,我们所有人都不耐烦、愤恨地训斥他,他却在天快亮的时候把信发出了。

我说,现在说不定方月正在化新娘妆,谁会在这时候检查邮件。

快中午的时候,我们其他人带着赵南薄薄的红包拼车去了婚礼现场,满脸疲倦、出于把份子钱吃回来的目的大吃特吃。方月那天显得很幸福很快乐也很美。没有人冲进来把她带走,范博哭得稀里哗啦,说要给方月一辈子的幸福。方月听了,把手里本来要递给范博的纸巾按在脸上,我知道她没有流出任何眼泪,只是从纸后面看着范博什么时候哭完。

我们以为她和赵南的关系会转冷,实际上他们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个表演欲拒还迎的闪躲,一个表演穷追不舍的执着。

之后,赵南和闫咪咪领证了,去闫咪咪家搞了盛大的据说有不少省领导参加的婚礼。他们回北京之后也办了个宴席,请了几桌,那时我第一次见到闫咪咪真人。

我曾经同情她,想到赵南在办公室里说他这辈子只爱方月一个,为闫咪咪不值。为什么要嫁给赵南呢?可是,眼下看着她在包间内外的七八桌之间像蝴蝶似的翻飞招呼着,又觉得她是那种气场强大到你认定她不会被伤害以至于心底里阴暗的地方有一点儿想伤害她、剥夺她的人。

在吃那顿酒之前,我们已经看过了他们拍婚纱期间的录像,在马尔代夫的海边,赵南极尽恶心地献媚秀爱。我们一边捧场地笑,一边提防着方月走进小会议室。赵南得意扬扬地描述他们新装修的豪华的家——这是闫咪咪父母买的,特意在结婚前在房产证上加上了赵南的名字——又信誓旦旦地说他对闫咪咪没有爱,他对方月才是“真爱”。

方月这时突然打开门探头看着:“你们说我什么呢?”

我正要开口,被赵南的汗手捂住了嘴:“没说你,是他说他找到真爱了。”别人除了笑,能说什么呢。

闫咪咪走到我们那桌,随便说了一些客套话,挨个敬了酒,跟我碰杯的时候,她没有像应付其他人那样只是抿一口,而是喝掉了半杯红酒,向我晃着空杯子,笑。我傻乎乎地手里端着满满一杯,听见起哄的声音只好都喝掉,胃里一阵酸烧。

她没完没了:“赵南说你写小说,写什么题材?”

我敷衍说:“随便写写。”

没想到赵南笑嘻嘻地说:“他啊,写爱情啊。写婚外恋和孕妇。”

“啊?”闫咪咪也笑出声,歪着头看我。

我的脸因为羞臊和酒变得通红。

“这方面经验很丰富?”她问。

全桌人都笑了,包括刚从主桌走过来的我们的老板。

她眨巴着妆很浓的大眼睛,我想象着怎么摁着她的脸把她推开,因为我实在想不出能如何有趣而不丢脸地反驳,没有人出面替我解围。最终下台阶的方式也只是新婚夫妻二人转向下一桌,闫咪咪把刚才的对话当作一个笑话讲给了她的同事们,笑声大得我都听见了。

临走的时候,她不依不饶地说:“给我一本你的书吧。”

这像一个更致命的羞辱,我说,我没出书。

“现在出书不是很容易吗?那哪儿能看到呢?”

赵南说:“让丫把word文档打个包发给你。”

“那多不好意思。”闫咪咪说,“这没法表示对作家的支持啊。”

赵南说:“支持他这个干吗,让他有空多做俩项目才是正道。”

我根本没接话,干笑着逃走了。

当我在一个会议上遇见她,她从五十米外踩着高跟鞋迅速移动过来逮住正要逃走的我,问我哪儿能看到我的小说,我说我是瞎写。

她说她看事很准,“你写的会好看啊。”

我在心里想,你看得准吗?你嫁了个混蛋自己却不知道。

那天晚上,在便宜的商务旅馆里,掐断了不断有陌生小妞问我需不需要特殊服务的电话,百无聊赖,我把笔记本里的一篇小说发到了她名片上的公司信箱里,第二天一早五点钟赶去机场准备坐最早的飞机回北京,没想到飞机延误了,坐在冰凉的金属椅子上死等,好容易连上了机场Wi-Fi,发现她在凌晨四点半给我回了一封邮件,说她看我的小说看哭了。我没有给她回信,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时不时想,闫咪咪到底在干什么。不是那种带有女性魅力特写和两性互动情绪的想,而是想着她下次见到我会说什么取笑挖苦的话。

她再次出现,是来我们办公室谈项目的事,那事跟我无关,她从大会议室出来,特意跑到我的桌子前,说那篇小说她看了三遍,她喜欢里面的男主角但是那人太不直接了,让人心急。我吃了一惊,只好敷衍应付,是吗,是这样啊。她并不在意我的回答,三跳两跳走了,突然蹦回来,说:“再发给我一篇吧,你肯定有。”她像怕我翻脸或者袭击她似的,又跳开了。

再下一次碰面是在大连,我们各为其主去竞标。晚上分别跟自己公司未来的甲方吃了饭之后,在酒店大堂撞上了。她问我要不要去喝一杯聊聊小说。我们遣散了同事,走进顶楼的酒吧。与小说相关的话说了三五句,与工作有关的话说了十几句,然后我们没有任何主题地笑着,她拉着我去了酒吧里发出怪异香气的卫生间。我心里打鼓,却不想在她面前示弱,在头靠在她胸口的时候感到她的心跳也很猛烈,故意假装自己很有气势很霸道。她发出浪荡的笑声咬了我的耳垂……有时候人为了证明自己并不胆怯,会做一些并不高明的事。她和我恐怕都是这样。

我正在想着这些,主任推开会议室的门,他根本没注意我正耳朵发红,直接把几本很厚的文本册子扔到我面前,跟我说我要不要接两个私活儿,写一些可行性研究报告。

6

时间不早了,主任没有请我吃饭的意思,只是拍拍我的肩以示鼓励,给我在服务器上开了个权限,让我赶紧把需要的资料都拷走。我在弄这些的时候,他手里玩着一个不知哪儿来的棒球,语重心长地说:“队伍不好带啊,人心涣散啊,想当初以为是精兵强将,结果发现眼看适龄男女都要生娃了,大家都变成拖家带口上有老下有小的一群疲惫中年人。”

我在屏幕反光里看到自己的脸,想到闫咪咪的孩子,问他当父亲是什么感觉。

他是公司里比较早有孩子的几个人之一,有时候没什么公事他也会在办公室待到很晚,打打CS甚至挖挖雷,我们都笑话他是为了逃避回家带孩子,他对着一闪一闪的屏幕,一边在游戏里扔出闪光弹,一边悠悠地说,术业有专攻。

他说:“没什么感觉。”

“怎么会?”我笑着,把文件拖入指定文件夹,看着进度条上的等待时长,想装得轻松随意。

“真要说的话,有种……很突然——这种事儿怎么能发生在我头上呢,为什么没有好好使用避孕套——的感觉。”

“你们不是早计划好了要孩子吗?”

他抠抠脖子,单手一上一下地抛接着球:“说是这么说。岁数到了,能怎么样……”他想了想,说,“你想看我儿子的视频吗?”立刻起来从他桌上搬过笔记本电脑,直接点开桌面上的文件夹给我看,视频里一个不太能称之为可爱的缩小版的他正在暴躁地叫嚷着把茶几上所有的东西胡噜到地下。笔记本单薄的身体随着孩子的喊叫震动着。

“我打算以后在我儿子婚礼上放这段,黑他一辈子。”他说着。

对这种话我只能配合地笑,暗暗盼望闫咪咪怀的是个女孩。

7

我又去找闫咪咪了,她的车在停车场里,我给她发了条信息说我在楼下,她过了四十五分钟才下来。我注意到她穿了一双平底鞋。她身材娇小,总是穿高跟鞋,加上小时候学过芭蕾舞,像个骄傲的公主要去打仗似的,走得很有气势,马尔克斯看见她,会说她走得像头鹿。穿了平底鞋之后,她不得不仰望着我。

“和好吧。”我说。

“哼。”她翻了个白眼。

“我是说真的。是我不对。”

“你怎么不对了?”

“我不该单向地……”断绝关系……

“我不想听那些废话。”

我歪头看着她:“你想怎么样?”

“你吃饭了吗?”她没等我回答,打开车门,钻进去,用下巴点了一下副驾。

我坐下之后,在她开车之前,像自言自语似的说:“跟我结婚吧。”

她冷笑着,看着我,我看见她又小又白的牙齿,然后她张开嘴大笑出声,我看见她小小的粉色的肉舌头,她伸手越过我的身体把我这边的车门推开,“滚吧,滚蛋。”

“我是说真的。”我握着她的胳膊,她前倾的身体的重量被我撑着。

“因为你以为我怀孕了,你的孩子,所以才说这种话,是吧?”

我自己突然笑起来,松开了手,她啊地叫了一声,摁着我的大腿,狠狠瞪了我一眼,退回到驾驶座上。我拉上车门,对她说:“去吃饭。”那语气接近命令。

没法跟她好好地解释清楚,今天晚上在主任跟我说他的家庭问题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是丈夫,应该不会比他或者赵南差太多,应该会跟我爸、我爷爷差不多,闫咪咪不会比我妈、我奶奶差太多,也就是说,如果我们是夫妻,将是这世界的正常水平,吵闹拉扯着过了一辈子,那有什么不行呢?我想试试了。考大学、开车、写小说,在面临决策的时候,我对付自己小规模节节败退的胆怯唯一一招就是对自己说,别人可以,我认为不怎么样的人都可以,那我应该也可以。

之前闫咪咪问我为什么不找个对象,有没有喜欢的人,我说没有。

“骗人。男的要没有一个意淫对象就见鬼了。”她笑嘻嘻地说,“是不是你小说里写的那种女孩,文静端庄捉摸不定,你喜欢那种。”

“我不喜欢,那是一类人。”

她像逮住了什么证据,信心十足地说:“你是喜欢过。”

我第一次见到方月的时候,心里咯噔一声,甚至怀疑旁边的赵南都能听见。但他立刻说:“我喜欢这姑娘。范博怎么这么好命啊……”

我不喜欢方月对赵南的暧昧态度,在我看来,他们像跳舞的两人,你进我退,你退我进,一二三,二二三,蹦恰恰。我在心里替方月解释说,毕竟她男朋友不在国内,真有事需要帮忙的时候,总要有人照顾,这是人自然而然的反应,再者,她能怎样呢?既然都在一起读研,同一个导师,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总不能跟赵南搞僵。我总是多怪赵南一些,赵南也觉得自己责任更重一些。

有一天夜里,快十二点了,我正躺在床上看一部节奏缓慢的法国电影,方月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她在电话里没有提赵南。那天,按说她在外地谈合同,第二天才能回北京。那个电话打了五个多小时,她在电话那头的声音很轻,偶尔有一点儿撒娇,说的都是很实际的家庭生活,抱怨她的公公婆婆,抱怨范博,抱怨办公室那点儿事。

每天赵南送她回家。赵南跟我说他们会一直走到离范博家很近的一个蛋糕店,有时再在里面坐半个小时。他会站在路口看着她拐进那个小区。“每次看她回去就像目送她进狼窝一样心如刀绞啊。”他做出夸张的手势把胸前的衣服拧成一个漩涡。

我听着方月说的话,无法和她的振动频率达成一致,不得不动用全部心力进行理智上的配合,说一些合适说的话。我把手机夹在头与肩膀之间,找到耳机,插上,去剪了指甲,喝了水,刷了牙,连上手机充电器,拿了罐啤酒,重新躺在床上,把电视的声音开到最小,里面正在演一对法国男女偷情的故事,这电话像这电影一样,让我毫无触动,却有义务坚持到最后。她说的事我不关心,可听着她的声音确实挺舒服。我出于严谨的自我要求才没有在这中间打个手枪。这时,我满心遗憾地想,对方月来说,这个电话打给谁都无所谓,因为她根本不需要一个特定的反馈对象,我不用发表任何意见,只要在她停下的时候表示我在听就行了。

凌晨五点半,她在电话那头睡着了。

那通电话,虽然没有感动我,但是让我得到了不少信息。比如,她中学时代在濒临离婚的舅舅家寄住,那种每天都很动荡的不安全感让她发自内心地想要找个对自己好的人,要从对自己好的人里选一个条件最好的。她不清楚自己对范博是爱还是家人的亲情,因为在不懂爱的时候,他们已经定下来了,这种“定下来”是她促成的,不然她没安全感。她又感到这种关系缺乏激情。

她问我,如果你和一个人在一起了,发现另一个人才是你人生中的“真爱”,你会怎么办?

我支支吾吾不置可否,想着如果她说的“真爱”是指赵南的话,这结果跟选范博没什么本质区别。他们之间是一百步和一百零一步的感觉,甚至范博各方面更……算了。

然后,她说到范博是多么胆小,依恋父母和家庭。他出国的时候不敢去美国,因为发现愿意给他全奖的那个还不错的学校在一个荒凉的城市,城边上是沙漠;他宁可去英国,住在一个楼下有人十几年如一日每天准时吹风笛的阁楼里。他对父母唯命是从,常常被他父亲严厉训斥不敢还嘴,甚至回到他们的房间默默哭。她说,范博有一次眼含热泪对他爸说:“我到底是不是你亲儿子?!”

方月平常话不多,这时说起她自己的丈夫却描述得很详尽生动,语调里透着对范博的看不起。这种看不起,让我这个听者感到心凉,难免会想到不知她在背后是怎么想我的。或许她把那些想法也告诉赵南了。

在窗口看到太阳从一条肮脏陈旧的楼房轮廓线边上猛然出现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再也不喜欢方月了,甚至抛开外表,她正是我的理智拉响警铃,让我退避三舍的那种人。

周一上班,我先去跟甲方开了一个会,吃完午饭之后才回来,方月把中午食堂发的大红苹果扔给我:“大作家,吃苹果吗?”我放在桌上忙别的去了。她两次催我吃,被赵南看在眼里,他走过来拿起苹果,用纸巾抹了两圈,三啃两啃吃光了。方月瞪了他一眼,他赔以贱贱的笑。这时,方月看着我笑,我们之间达成了沉默的协议。我猜她给我打电话是因为我即使说出去她也会全盘否认,推说是我在搞创作。我在听她说话的时候,感到相比于现实生活的两面三刀的复杂性,小说算个屁啊。

想到这些,再想到闫咪咪就会觉得她对我还是真实的,她的狡猾、妩媚、暴躁都很真实。

在我跟闫咪咪搭在一起之后,她有一次决定描述一下我是什么人,她是这么说的:“你是个纯真的人,强迫自己把小孩心收起来、假装大人。你不喜欢那些真的‘大人’,你怕他们。”

我想反驳,却没什么可说,只好世故地笑得像个黑社会中层。

面对我,闫咪咪笑得像个看见毛绒玩具真心感到快乐的小女孩。

当吃完饭,重新坐进闫咪咪的车里,我又说了一次:“跟我结婚。”这次的语气更肯定。

她没笑没出声。刚才在餐馆里我们没说什么话,像单纯为了吃饭而吃饭的老夫老妻那样各自看着手机。

“你疯了。”

“会很不错。你,跟我。”我说。

她吸了下鼻子,“如果我没怀孕,你会说这种话吗?肯定以为我配不上你吧。”

“我没那么想过。”我瞪着她,感到自己眉头紧皱,心里发虚了,我在干什么,向别人的老婆求婚,并没准备任何像样的仪式必需品,比如,婚戒。

她又笑了,有点儿苦涩,一言不发,发动了车。

8

接下来的两周,我们没机会碰面,她出差了,一直很忙,我们隔天晚上打个电话,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但这些无关紧要,让我感到彼此很亲密,甚至比我们玩一碰面就找机会做爱的游戏更亲近。最后谁也不想做先挂断电话的那个,嘀嘀咕咕互相责怪,当沉默的时候又等着对方先挂,希望她别挂,搜肠刮肚想一些可说的内容预备着。

有一天这么拖延着到了半夜,我说,睡吧,你那么忙,早点睡。

她说:“你在想孩子的事?”

“嗯。怎么能不想?”

她不出声了,那沉默都显得很不高兴,是无法冲我发火的更强烈的不高兴。她说话的声音却很轻:“你……终究是不爱我啊。”

我一时想不出说什么,她毫不犹豫地挂了。

我们又分手了。

我写完了主任让我写的报告。他让我下班前过去。到的时候他们在开会,我在办公室里找了张有零食的桌子,上了一个半小时的网。他们出来的时候,天都黑了,赵南跟我打了个招呼急匆匆送方月回家去了。主任看着他们的背影,眉目不动地摇摇头耸耸肩,嘴里嘟囔着:“瞎搞。”

我把报告拷给他,他让我下次来的时候多带些换银子的发票。我以为没什么事了,他没头没脑地说:“大作家啊,我劝你永远别结婚别要孩子。”

“你是天伦之乐受够了?”

“受够了。孩子就是地狱……”他煞有介事地扶了扶眼镜,“我老婆生孩子之后到现在两年多了,我们没再做过。”

我故作镇定地笑着,心里吓了一跳,想到闫咪咪。

“一开始是我老婆忙着照顾孩子不乐意做,现在是我自己一回家看见孩子、丈母娘,顿时筋疲力尽兴致全无。地狱啊。人间地狱啊。”

“你是在办公室待的时间太长。早点儿回家,什么都有了。”

他露出皮笑肉不笑地冷笑:“你可不知道我多羡慕你这种无事一身轻、站着说话不腰疼的生活状态。”

从办公楼里出来,我揉着沉船式的胃去快餐厅,刚端了餐盘从点餐台转过身看见了范博。他也看见我了,点点头,示意我过去。

“你怎么到这边来吃?”我笑着问,他的公司在离这儿往南两个路口的地方,他家也在南边,过来吃快餐,并不顺路。我记得他公司楼下有同一家连锁店的分号。

“过来谈点儿事。”他不善于说谎,眼光闪烁。

让我忍不住想折磨他一下:“跟谁?我认识吗?”我们是本科同学,不是特别亲近的朋友,但熟到了随口打听打听的地步。

他皱了皱眉,说:“赵南。”他那时候跟赵南是好朋友,所以才在方月来上研究生、他自己却出国的时候,把自己的女友托付给赵南照顾。

我想揭穿说赵南送方月回家去了,又觉得这样太过了,笑着说:“是吗,我看他早走了。”

范博一副说谎露馅的尴尬,反问说:“你怎么知道。你不是离开那儿了吗?”

“那你说我干吗跑这儿来吃饭?”我有点儿同情他,扯开话题说了些闲话。以前办公室里所有人都默许了赵南和方月的事,没有人打算开口告诉闫咪咪或者范博,不想当传递坏消息的家伙,不想好像管闲事似的多这句嘴,劝自己说,男女之间有好感没什么了不起,即使双方都已婚,他们之间是否真发生了什么并不确定,大部分人都认定他们并没有那么大的胆子,纯粹是精神上的意淫,这成了一个办公室长期取乐的谈资,尤其是当公司雇用了一批新人之后,这成了老同事间共同持有的一份秘密,一旦说出来、再说出大家沉默了这么多年,人人都有罪。

范博很快吃完了自己餐盘里的东西,显得很匆忙,我跟着他站起来。走到门外,他环顾了四周。选了一个方向,我尊重他的选择,走向另外一边。没走多远,他从后面追上我,问我有没有空喝一杯。

我们坐在几天前我和赵南聊天的那家咖啡馆里,我要了一杯热水,他点了一罐啤酒。

“我给你讲个别人的事。”他苦笑着说,“你以后可以写成小说。”

这情景让我误以为时光倒流了,微笑着看他。

“有这么个人,有一天,他老婆跟他说,自己怀孕了,但他知道他老婆肚子里的是别人的孩子。”范博低头看着啤酒。

我想跟他说,如果你说的是赵南的事,那我已经知道了。

他抬头看着我说:“可是,……他爸妈欢天喜地,以为要有孙子了,所以,他没法跟家里人说,这孩子肯定不是自己的。他心里实在憋屈。结果,他办公室的同事安慰他……”他警觉地说,“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们之间没发生什么。”其实我连他指的同事是男是女都没来得及细想,他低下头,“有天晚上,他老婆翻他的手机,在家里哭闹,说他出轨了。然后他爸妈就信了。亲生的父母啊……把自己的儿子赶出家门了。”

范博叹了口气,我在想他说的到底是不是赵南。我没问过闫咪咪赵南是不是还在家里住。我以为赵南跟我说那些废话,是为了欲盖弥彰,增加戏剧性。他上次摔断腿之后,他父母从郊区过来了,现在到底走没走?这肯定让闫咪咪烦心,她没跟我说过一句抱怨的话。难怪她在办公室待到那么晚。

“如果这个故事发生在你的小说人物身上,你会让他怎么办?怎么能顺利回到家里,让他老婆把孩子打掉?”范博问,那语气里有种特别的认真,眉头也微微皱着。比起赵南,他更不适合说谎和伪装。表演果然是件依靠天赋的事。

……这么说,怀孕的人,是方月?我想着那天遇见她,她从卫生间里晃悠悠出来的样子。

闫咪咪没怀孕?像我第一次去问她,她回答的那样。她没说谎。

我有种鲜明的失落,和被人从楼上推下去差不多。不是为孩子,真奇怪,这几个星期我除了认定那是个女儿之外,没有认真地想过孩子的问题,想的都是闫咪咪,想她,想她的身体,想她这个人,想一些很具体的生活场景,那里都有她。我想到她,又笑了。

“你怎么了?”范博突然问我。

我从晃神里抽魂回来,把胳膊交叉在胸前,说:“我在想,我在想呢。”

那个孩子,不会是赵南的吧……那他为什么非跟我聊这事呢。他到底在想什么。我们那天到底是怎么遇到的?

……是方月给我发消息说我的信在秘书那里的。我误以为秘书在等我,到办公室门口隔着玻璃窗看进去,秘书的工位已经黑了。走出楼的时候看见赵南,他拎着塑料袋就像要回办公室一样,我们从咖啡馆出来,他却走了反方向。难道他本来是为了碰到我?

这是一场预谋好的报复吗?

“你真的没怎么?脸色不太好啊。”

我抬起头对范博说:“为什么不跟你爸妈直说那孩子不是你的?”

“我爸妈……”他声音打战,立刻说,“这不是我的事……”

我们面对面,有一阵谎言被揭穿之后的尴尬沉默。他默默低下头:“我吃着药呢……说不定就好了。所以我本来……每次都很注意……从这方面来说……不可能啊。我跟我妈说了,她不信。说我老婆都怀孕了还在外面跟别人……我没跟……”他说话变得断断续续,声音越来越小。

他猛地抬头,把啤酒都喝光了,对我说:“不好意思。我先走了。”在桌上留下一张一百的纸币,“我请我请。”我并没跟他推让。

我坐在椅子上,把已经凉了的咖啡慢慢倒进胃里,不太好的咖啡的酸味和胃里的炸鸡油脂混在了一起。那种隐隐约约的疼痛感逐渐变得很清晰。给闫咪咪发的信息她没回。我只能去找她,希望能找到。

9

在打车到她办公楼的路上,胃疼变得越来越不对劲,从细小的针扎变成刀削般的划拉,在我肚子与指北针的方向之间一次次地挑劈翻弄,我摸了摸头,出了汗,体温好像不太对劲。我在信息里说,我现在去找你,有件重要的事跟你说。

本来我打算拿到私活的钱之后去给她买个戒指,对于想和她好的事,最近我都没有犹豫和退缩过。

我不得不让司机停车,慌慌张张地站起来,颤巍巍地走到路边顶着树对着树坑吐。司机从路边摇下车窗看着我:“哥们儿?喝多了?喝多了我可不拉啊。你打别的车。”

我抹着嘴,说不出话。

“还是病啦?病了得治,传染吗?”

在这时我想笑,在笑的过程中才发觉自己没有力气站住了,一屁股坐在了自己的呕吐物旁边,中间小心地扭转了身体,这让我更为歪斜。

我只记得我躺在地上,这个姿势,让肚子里的疼痛稍微减轻点儿,好像快要好转了,疼劲儿要过去了。我却失去了意识。

再下一秒,睁开眼,是医院的屋顶。想到我以前画过的图,我甚至说得出天花板装的灯是什么型号。躺在床上笑,身体的抖动带来了一大波剧痛,明明打了药,我还是不由得发出了哼唧的呻吟。

然后……闫咪咪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她的眼妆花了,眼线晕开了。

“哭了?”我问。嘴里有着隐约的酸臭,我捂住了嘴。她离我太近了。

“吓死人了你。”她嘟囔着,声音像个小女孩,不知为什么我明明睁了眼,她却要哭了似的。

“别哭啊。”我说,“我这不是活着呢么。”

“司机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急死了。他说你要不行了。我手都凉了。”

“别逗我笑啊,笑最疼了。”

“笑什么啊。”她打我胳膊,那震动让我疼得想死,心里反倒很高兴。

“我要跟你说件事。”

她像个小女孩听到坏消息似的撇着嘴:“要说什么。是你得癌了吗?你是因为生病了才辞职才跟我分手的吗?”

“医生说我得癌了吗?”

“没有,他说要你胃穿孔了。我搞不清他说的是不是实话。”她的眼泪流下来,滴到我脸上,我想抬手去碰她,手臂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儿力气。她抽泣着说:“医生看我哭得太厉害,所以可能是拿个轻点儿的病安慰我一下吧。”

“我只知道我有胃溃疡。没到癌症吧。”

“你不会也是安慰我吧。你说实话,没关系。就算得病了,我也跟你好。我会照顾你到死。”

看她诚心诚意地这么说,有点儿可笑,我感到有点儿幸福。

“我要跟赵南离婚,咱们结婚。”她坚定地说完,忽然迟疑了,小声地说,“如果你愿意。”

“我愿意……等我给你买了戒指,会向你求婚。到时候别拒绝我……”我想到要说的事,有点儿没那么有把握了,“我要告诉你的不是这个,应该不是癌症,放心,别伤心,小傻瓜。要说的是……我做了件很坏的事。”

“你跟别人有一腿?”她警觉地问。

“……听我说。”

10

在我发现闫咪咪手腕上的淤血之后,有好几天我都故意找赵南的茬,不仅在工作上想跟他争执,甚至走在办公室的格子间之间遇到他都要给他一拳或者撞他一下。他惊讶地叫:“干吗啊?很疼啊。”

“你知道疼啊。”我一边假装傻笑,一边说出了让自己莫名其妙的话。

“什么意思?”赵南不敢跟我打架,但还是谨慎地摆出了防御的架势。

“没什么意思,逗着玩呗。”在干什么?我也不明白。

“你有杀气。”他防备的双手没放下。

我们那时在搞同一个项目,时不时一起去一次现场,高层建筑的裙房拆掉了防护网,开始装玻璃幕墙,我们去的时候,工人们正在干活。我看上了二楼的一个地方,没有工人,下面是工地常见的大土堆。在那里,我在一处有五厘米高差的水泥地边缘放了一块斜板,撒了些薄土,踩上去有点儿滑。做完这些,我直接从距下面平台大概五米高的地方跳到土堆上,并没有觉得很危险,只是灌了一脚土,裤腿全脏了。既然没法正面跟他打一架……我实在没有立场去为他的老婆和他打架,所以,我打算吓他一跳。他胆子小,一定会吓坏。

我给赵南打了个电话,跟他说二楼水泥过梁有点儿问题,让他去看看。我在楼下向上看着他,给他指示位置。他一直仰着头问我哪儿有问题,抱怨说安全帽弄得他看不清楚。在我让他踏上那块板之前,他突然身子一歪掉了下来。他啊的一声大叫,周围正在休息的幕墙工人急忙跑过来。

大家一边说着幸好摔在土堆上,一边想把他拉起来,但赵南龇牙咧嘴地捂着小腿惨叫。我向上看着我放的那块板,它还在那里。

人们把赵南驾到他的车上,我赶紧开车带他去医院。X光片上一根骨头断为两节,非常明确。我在想我到底都干了什么,为什么我自己从二楼跳下来没怎么样,他却真的摔断了腿。我发现我不是在自责,近似于报仇雪恨的幸灾乐祸。

我想到了闫咪咪,给她打电话,说,我现在在医院。

她的第一反应是:“你怎么了?”

这让我颇感欣慰,又很难受。

我给她说赵南从楼上摔下来了,她说,是吗,怎么这么不小心。停了两秒才问:“严重吗?”

“腿断了。你过来看看吧。正在打石膏。”

“嗯。”

那天闫咪咪一到,我跟她说了几句话就离开了,一点儿不想看见他们夫妻俩同时出现在我眼前。双眼的小镜头里只能容得下他们中的一个。我心里预备了一个可以跟闫咪咪说的笑话,你看,那天咱们遇到了却什么也没做。但我一直没有勇气毫无自责地说出口。

那天主任本来要来医院,听说是摔断了腿就把穿上的大衣脱了,给保险公司打了电话,回家看孩子去了。

第二天,他去了趟医院,回来把我叫到小会议室问情况,我说:“当时有点儿问题,我在下面看着,没想到他……”

我记得他抠了抠脸,抹了抹下巴,说:“你跟他没仇吧?”

原来传说中的脊梁发冷是真的,我故作平静地看着他:“说什么呢?”

他的脸从面无表情变得笑嘻嘻的,没再问这个话题,下午保险公司的人来,他们什么也没问,很痛快地确认了医药费和误工费的部分。

那种脊梁发冷的感觉一天没退,我在想虽然二楼的楼板离那个土堆可能就三米,但我是不是在心里非常期望赵南受重伤。我是不是就是那种会给室友下毒、想置人死地的人。还是说,也许凶手们都跟我一样,只是因为想惩罚一下对方,没想到结果失控了。

我后来回到工地,去看二楼那块板,它在原位,上面一个脚印都没有。我赶紧给抽开了,扔到角上。

不久之后,我本以为不抱希望的那本小说集竟然出版了,我写了简单的辞职信给老板,他跟我谈了二十分钟,说,你还年轻,难道要去避世写小说了吗?我很茫然,想着,为什么,为什么跟我谈的不是涨工资之类的话,难道是我不够珍贵?

我想在赵南病假结束之前离开这儿,甚至那时都没意识到这么做附带的结果可能是再没有跟闫咪咪玩游戏的理由。

11

闫咪咪陪了我一夜,她的大眼睛下面露出了黑眼圈,这让我心疼。我们没说几句话,主任突然出现在门口,他看到闫咪咪正在往我嘴唇上喂水,明显吃了一惊。闫咪咪立刻站起身,问他:“您怎么来了?”

“方月说大作家被我累病了,生命垂危,我来看看。”

闫咪咪的表情立刻变得严肃了。大概是因为提到方月,她吃醋了。想到她仍然为赵南吃醋,我胃里更难受。

她哼了一声说:“昨天晚上已经做手术了。得住半个月医院。”

主任提了一个我没想过的问题:“手术谁签字的?你?”

闫咪咪说:“是啊。说我是他老婆啊。”

“这事闹的。”他笑了,“唉……你这狗东西。”他冲着我说:“我还是赶紧走吧,这他妈要演哪出啊。”

他没退出去,赵南进来了。接下来的场景是我写小说的时候一定会极力避免的狗血场面。赵南当着主任的面指责闫咪咪和我偷情,几秒钟里涌出了一把鼻涕一把泪。闫咪咪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我昨天已经跟你说清楚了,我要跟你离婚,我喜欢他。”

她背对着我,我看不见闫咪咪的表情。她的声音严厉果断,在我脑子里回响了半天。

“你还有理了?你个荡妇。”

我听见耳光的声音,看见闫咪咪的身体动了一下,紧接着是我胳膊上扎着点滴却滚下了床,这一次我失去了意识。

我醒来的时候,主任坐在我病床旁边看手机,他瞄到我醒了,说:“别找了,他们在楼道里打架,被保安弄出去了。”

“他打她……”

主任笑着说:“谁打谁?我看是闫咪咪占上风呢,你没看她那一耳光扇得那叫一个响亮。这她让我看着你,我都吓得不敢挪窝。”他想了想说:“今天早上方月说你病了,我想她怎么知道呢,还想说不定是你也跟方月有一腿……唉,世界真复杂啊,原来是这样。反正横竖都是你把他弄得摔下楼的,你真行。”

“我……”

“别解释了。等他们都听说了你跟闫咪咪的事,那事儿你解释不解释意义都不大,大家一定都认定了是你丫搞的鬼,就算你现在跟我说清楚了,我到时候不会替你解释的。我肯定在人堆里抱着肩说,真他妈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没想到大作家有这种鬼心。”

听他这么说我很想笑。

“你有什么计划说来听听?”

“我想跟她好。”

“你搞得定吗?”

我笑了:“我也不知道。”

主任嘿嘿嘿地笑着,说:“年轻真好。”

“你不过就比我大三岁秃了顶长了个大肚子。”

他咧开嘴,露出缺了一颗后牙的嘴角。

12

闫咪咪和赵南离了婚,房子、一辆车、大部分他们共同的存款都归了赵南。她父母气她做事的方式,说要跟她一刀两断。她住进了我的小屋,把那里收拾得很亮堂,我出院之后推开家门都不敢认了。我为她不值,那个家也许不值得留恋,那些财产至少都有她一半。我不确定她值得这么做。她并不打算跟我讨论这些事。

我妈从城里跑到我的被她称之为“狗窝”的家,要一睹即将成为我老婆的“二婚妇女”的芳容。她们把我推出家门之后,进行了激烈的争吵。我爸一边抽烟一边问我是不是真的要和这么厉害的女人结婚,问我以后能不能在家里立足,他给的建议是:一定要生女孩啊,不然你在家里更没地位了。我不想跟他争论性别歧视的政治正确问题,想到自己前三十年的家庭生活里的点点滴滴,默默地点了点头。

闫咪咪的父母跑来观赏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们拉着箱子进了屋,五秒就把一切看透了。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吃,走了,已经吃准了无论说什么闫咪咪都不会为其所动,她信心满满的样子意味着有一大堆话蓄势待发,他们根本不想听。

第二天,我们在饭馆订了一个包间,没有告诉自己父母对方父母会在场,就这么把他们叫到了一起。想象中大家扭脸四散的尴尬场面并没发生,酒过三巡之后,她妈、我妈和闫咪咪三个女性仍然吵成了一锅粥,因为闫咪咪她妈暗示是我搅黄了她的婚姻,我妈说是你女儿勾搭我儿子的,闫咪咪说我没勾搭她,我说,对,她没勾搭我,我们是两情相悦。她妈说,这事总有人主动,有人婚姻好好的,会主动吗?我妈说,那可不好说,这世道什么人没有啊。闫咪咪没说话,因为我在饭桌上吐血了。除我之外的五个人都以为我要完蛋了。这时候闫咪咪她妈又表示为女儿要伺候一个病鬼而不值,我妈没说话,因为我又吐了一口血。

在去医院的车上,我对闫咪咪说,咱们回家吧,我没事,要不咱们去牙科医院?我只是弄掉了半颗牙。

我们的婚姻没有得到祝福,但我和闫咪咪很幸福。我们并不是相敬如宾的夫妻,吵架、喊叫、咒骂,把她推到不大的屋里唯一的一段光墙上猛亲她以便不让她说话和拒绝我,这些都有,有一段时间我在想我是不是后悔了跟她好,下一段时间我又很高兴她在家里在我身边,我能随时搂紧她,即使从她那里得到的反应是嘟嘟囔囔地嫌我碍事。

胃病让我两三个月没有能做什么赚钱的工作,主任之前给我干私活的劳务费全拿去付了手术费和住院费,这还不够。我后悔我之前花钱大手大脚导致积蓄为零。闫咪咪虽然年薪不低,但要到年底才能发放,这让我们捉襟见肘。她抱怨,却很高兴。我为这种高兴而快乐。

这就是共同生活吧。然后,她怀孕了。

13

赵南拿到了房子、车子和钱,他所筹划的整出狗血剧本该进入得意扬扬的尾声,他去向方月求婚。方月仍然不置可否。于是他去跟范博坦白,说这孩子是他的,他都说得出那受孕的具体时间。范博的父母坚信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范家的,那时,范博才知道,家里所有的避孕套都被他父母戳过了。

孩子出生之后没几天做了亲子鉴定。

他不是范博的孩子。

那次鉴定捎上了赵南的DNA,他也不是赵南的孩子。

方月辞了职,离了婚。

以上,是前公司的同事透露的。

范博在上午办完了手续,下午带了一名女子回家,对他父母说,这才是我的真爱。当然,他被他爸爸骂哭了。

以上,是被他带回家的这名女子透露的,因为我重新去找了一份建筑设计相关的工作,该女子正好是我的新同事。她说起范博,语气和方月在电话里的感觉一样,充满鄙视。

晚上,我回到家,闫咪咪已经做了晚饭,她说:“你还是写小说吧,我今天跟别的妈妈说我正在养你,你是作家。他们都说,说不定你跟李安一样,以后能得大奖呢。我向她们推销了你的书。每本书六折卖的。”她指了指墙角堆的小说,把一小把零钱放在了桌上。

2013-04-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