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守望的唯一

夏维然

这该是一辈子的疼痛与伤感。一针一针刺绣般美丽而妖娆地镂刻进心底,描彩的花纹,褶皱,还有水印。都不是那一个年岁所能诠释的冲动。

天空蓝得有些漠然,一片空旷。洗涤后的心境,平白而错愕。

穿过那一条堆满啤酒瓶的狭窄过道,发霉的空气里有一股陈年的味道,浸泡着满罐腐烂的酒香。总有那盏微弱的桔黄色灯光,不管白天黑夜,怯怯地张着它鬼魅的眼睛,勾住一段又一段寂寥而漫长的时光。然后,才是流音吧。一颗巨大的泪滴,在城市的空气里蒸发。

学校边唯一一个有着绚丽色彩的酒吧。

他就坐在靠窗的边角。

落地的深红色窗帘,泼墨的光泽,恍如一大片黯然,心情凝聚的色彩。坚硬光滑的木质雕刻的红漆围椅,巨大的靠背整个儿地将他裹在中间,如婴儿酣睡的香甜。那是一种诱惑,天堂或者地狱,于我,都将无法逃脱。

点燃一枝烟,音乐轻柔地响起,缭绕着声与影的缱绻,如此暧昧。

总是相同的记忆。柔媚的彩色灯光,尽情地投影在他透明的大镜片上,我看不到那后面究竟藏着什么样的秘密。高而尖的鼻梁天然有种俄罗斯雪原的寒冷,那是冰棱凿碎的俊朗,坚硬地挺立。细薄的嘴唇有线条滑过的柔痕,也许还听得见他低沉而陶醉的声音,像熏风。四月的天空从此透明。他的笑,明媚地绽放在我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生动活泼。

一个诗人。叼着香烟戴着眼镜的宛若书生的浪漫诗人,在梦一样细密妩媚的光影里,静默成一件艺术品,有着鬼斧神工的精妙绝伦。

就是我的唯一。

他的飘渺与迷幻,梦般凋落进心海,多少年后,总还是一圈耀眼的光晕,沉醉在属于我和他的世界,没有人打扰。

走吧。他站起身,顺手捻灭了吸剩的半截烟头。透明的烟灰缸里,一阵青烟缭起,黑灰色粉末就懒洋洋地散点在里面,像熏黑的眼睛,顿失了光泽,只想昏昏睡去。

这一次,他没有喝酒。

我想起他的原则,必须得先抽两枝烟,再将一杯加冰的啤酒一饮而尽。

不管天冷还是天热,加了冰的啤酒总能顺着喉管将肺腔里残留的余烟一起沉入胃里。他说,这样的感觉就有些微妙,能刺激到心底某一种诗意的萌芽。

小鱼,你必须得明白,这个顺序绝对不能颠倒。烟与酒的混合,在胸腔里会有潮涌的声音,像乐曲,揪住你不放。

他的脸庞有些冷寂的无奈,夹杂着灯光扑朔的色彩。他说,小鱼,这就像人生必须经历过的无数个站台,爱恨离别,都那么井然有序地等着你,走近,又离开。其实,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下一站该去往何方。

他的眸子总是深陷进去,突兀起那高傲的鼻梁,这个世界无可企及的精彩。有烟雾轻盈地飘过,缠绕起一个故事,又一段岁月匆匆别去的痕迹。有着太古时期钻木取火的氤氲,决绝而温馨。

他走过。高大而单薄的身影穿过厚重的玻璃门。那一瞬,我看到了投影过来的匆匆人流,阳光里,混着空中弥散的微尘,眼前一阵眩晕。我不知道,是他走进了人群,还是人群涌向了他。

他的身影就消失在人海。有些孤单的怅然。

舒楠

我不看他的时候,他便埋头拨弄那把红色的木吉他。满头温柔飘逸的半长不短的黑发,蜷缩起黑夜的眼睛,扑啦啦全部覆盖在额前,遮住了大半个脸。

那是一张孩童般稚嫩天真而忧怨的圆脸,润滑的肌肤在夜色里水样澄净明晰。白,一种小男生恬淡而纯洁的白,支起夜风里惆怅的星光,路灯亦退缩在一旁腼腆地张望。他清澈如水的大眼睛,忧郁中夹杂无限凄惋,空寂而无望。

就听到十里洋场里遗落的那些女人哀怨的叹息,粉翠揉红的泪滴,黛青的,柔媚而孤寂。那双眼睛里陷着几许迷惘,像失散了多年的记忆,重又回来,却不是心心念着的属于自己那最初的唯一。

他的眼里没有唯一。我知道那些心痛心酸的等待,堆叠起,又一把将它遗忘,犹如罂粟花里飘散的希冀与绝望。

他弹吉他的时候,我就不去看他。只静静地闭上双眼,感受那清脆从指尖流淌的痕迹,还有水过花飞的轻柔,落寞而寂寥。

珍藏不起,那个四月有些清冷的记忆。我想,我是不属于他的。两个世界,如此鲜明的独立,我清楚地看见自己的身影投影在他湖心,却依旧迷蒙。还有忧伤,他不曾给予我的遗憾。却从不去探究,他的背后,是否还有天外的游移与飘荡。夏维然的浪漫自信才是我所有的幻梦,一种消逝却又烙刻的深深印痕。

舒楠。我唤他。迷离中充满哀伤的味道。却一直都不明白,是我在唤他,还是他自己在将他呼喊。也许,他早已不属于这个世界,宛如飞翔的羽翼,一个梦,守在漫长的黑夜,观望整个世界的迷幻。

舒楠。吉他的弦音缭绕在耳际,我听得到他手指在空中停顿的轻巧,抚摸着微尘扬起的诧异。突然有泪,将喉管堵塞,汹涌着浊浪飞舞,直到自己再也发不出声响,我依然只听得到琴弦滚落珠玉的温惋。绮丽而清澈。

你会明白的。我想要的,就是你身上这一份无忧的简单。和夏维然渴望的一样。

他看我的时候,就这么直接而坚定。眼中蕴蓄的忧伤,海一样迷惘。我已猝不及防。

淹没在他的心海,还有音乐的召唤。

他是个音乐创作天才。很多时候,我愿意这样将他定格在时间的相框。音乐是他的生命,甚至高于生命。

来自天籁的音符,空灵而寥落。切割了这个幻彩的世界,便如梦境中一刃长剑,寒光闪过,生生地刺进听者的灵魂,揉碎如微茫的水珠,颗颗绽放又飘落,一瞬的精彩。与生俱来的伤感与无奈,洞穿身躯的疼痛,撕扯掉所有的面具,便只留下一缕月色,在寂寞中观望自己伤痕累累的心灵。

他是一个噬血的恶魔,击碎在风起云落的淡淡伤怀里,只会让人感到脆弱和绝望。

甚至不能等待。我知道一个歌者的悲哀。

出去走走吧。我说。泪光中有烛的伤痕,一颗星,甚至两颗星拥抱的长夜,浩瀚而空蒙。

他理了理发丝,阳光透过演奏大厅巨大的玻璃窗射进来,光影都遗落在他身上,仿佛光晕里花岗岩雕刻的石像,洁净而透明。没有色彩,渲染的,只是琴声,和着叹息坠落的声响,流水样徜徉。

你走吧。我还要练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