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纽约的街道,一如既往地华丽繁忙。
星星点点的灯于薄雾中忽闪忽烁,馨甜之气从一旁的面包店流溢。几个学生模样的小孩子在斑马线前吵吵闹闹,仿佛就此一嚷,便可笑淡天际的黑云。
Eugene(尤金)把手机贴于耳侧,懒懒打了个哈欠。他一走进人群,便吸引了大多数人的眼光。
“Clown(小丑)!”有人指着他大叫,毫不矜持。
Eugene似是突然来了精神,朝那出声的金发男孩一笑:“Hey,guy!”
下一刻,电话那头冷酷的声音压了下来:“嘿个鬼,让你马上去机场,明白?”
Eugene委屈地撇嘴:“我今天有两场show……”
“出息!”那人道,“信不信我让你的班子解散?”
“别呀,哥们儿,”绿灯一明,他看了眼脚下的台阶,没有迈出步子,“你这人怎么能砸人饭碗呢?”
“嘟……”对面掐掉了电话。
Eugene挠了挠假发,认命般地向后转身。
天越来越暗了,还是要下雨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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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1
千永市。
门被打开后,果然又是场视觉冲击。
君六八顶着头艳红的卷发,穿着身花花绿绿的衣服靠在墙上,他的唇角是永远不褪的上扬弧度。
我习惯性地皱眉:“你说……阴雨天,飞机延迟?”
“Yeah。”他一口美腔还没来得及改回来。
“所以你就穿这身小丑服在候区坐了两个小时?”我脱口而出。
“No,”他走进家门,“人多没位置,我是站着的。”
我一锤他的肩膀:“你好歹生着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就不能注意点形象吗?”
“我注意了啊。”他无辜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这不把红鼻头卸了么?”
我不怒反笑:“君六八,你越来越像个人样了。”
他揉着肩:“我本来就是嘛。”
我摇头,朝研究室走去,君六八就跟在我后头,大摇大摆。
整洁的实验台上,立着个银灰培养箱,睡有一只安静的鼠。
很平常的摆设。
“你急急忙忙地把我叫回来,就是让我看这个?”君六八不解。
我盯着培养箱,只觉得呼吸都沉了些许:“你猜,这畜牲活了多久?”
“两年。”他随口一报。
“No,”我学着他的语气,“再猜。”
“三年?”
“No。”
“你可别告诉我,耗子先生已经比我大了。”
“差一点,”我轻敲桌面,“它二十,你二十一,比你小一岁。”
我偏头看向君六八,以惯用的语气机械般地开口:“哥,EL计划,可能要成功了。”
他一脸疑惑:“什么EL计划?”
好家伙,就知道你没认真去听会议。
我用食指在实验台上画下“EL”两个字母:“EL,eternal life(永生),上头搞了很久的研究。”
他咧大了嘴:“永生?”
我说:“以前学的没忘吧?连续细胞系能无限传代,即不死性。于是有科学家猜测,当这种细胞系的基因存在于生物体中,该个体也能获得活性永存的细胞,不老不死。但由于技术限制,一直没法验证。后来豹蛙克隆的成功,将人们的目光转向核移植实验……”
“他们把癌细胞核移到去核卵母细胞内,然后成就了它?”君六八一指桌上的小鼠,“不可能。”
“确实不可能,”我点头,“但是,你别忘了,还有细胞融合这一茬。”
君六八挑了挑眉。
我讽刺一笑:“我们伟大的科研人员将L-细胞系——一个恶性肿瘤分散,取出其中一个细胞,与小鼠受精卵进行细胞融合。形成杂种细胞后,再取出它的细胞核,移植到被诱变了的四倍体去核卵母细胞中,然后……”我对着那只可怜的小鼠一抬下巴:“就这样了。”
君六八陷入沉默,估摸着还在考虑这玩意儿的可行性。这一点上,我从不担心他消化不了。
“还有‘然后’吗?”犹是此时,君六八都不消去脸庞的笑意。
我摩挲着培养箱:“这只是大规模实验下的一个小对象,同样的研究在世界各地进行,而最老的一只,由日本团队培养,已经奔四了。”
“嗯,”君六八斜支在桌上,“再然后?”
我平静地说:“你已经猜到了不是吗?一定要我说出来?”
君六八笑得更夸张了。
我轻轻摇头:“美国那边刚刚宣布,‘永生人’计划,明年初开始实施。”
“哦,”他双手插进上衣口袋,低着头要往外走,“我还要赶周末的表演,机票费你出。”
“哥,你也不想看到的。”他与我擦肩而过时,我轻声道,“这风险有多高,不确定性有多强,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还真不知道,”君六八闷笑了一声,“六九,别管它了。”语毕,君六八手一扬,甩了个东西在实验台上,然后飞快地走出了研究室。
“咚、咚咚……”撞击声响起,一只红色小球在台面上跳了两下后骨碌碌地滚到我眼前。
我瞳孔放大——那是枚小丑的红鼻子。
哈……
不远处的小刀被我一把抄起,银白刀影自空中一声冷啸,刺入软塌塌的圆球。
“孬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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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2
一周后。
窗外是昏黑的阴天,会议桌被的灯光打得铮亮。
“因此,我提议,我们东亚区,也安排实施永生人计划。”身着一袭黑衣的女硕士推了推眼镜,“有异议吗?”
“有,”我撑着桌子站了起来,办公椅在下头打着旋儿后撤,“我不明白,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女子凌厉的目光直射而来:“毫无疑问,永生对大多数人有着致命的诱惑。”
致命?命都没了,哪来的永生?
“首先,这个计划是创造永生的人,而不是让你获得永生,这对你也有好处?其次——”我敲下我笔记本上的回车键,一串数据马上输送到大屏幕上,“在你所谓的‘永生鼠’背后,是两万多组永远也成不了形的胚胎,三千多例非正常的幼年夭折以及八百五十九只先天畸形。就算是那些看起来成功的案例,谁又知道它有什么未知的隐患?早在二十几年前,西欧区就有人提出它的不足——《关于永生生物的恶性猜想》,这篇文章,都看过吧?”
“那只是猜想,”她不疾不徐地说道,“现在的永生鼠,生活习性和普通鼠一般无二,身体机能保持在成年阶段就不再变化,温和得不能再温和。”
“所以,”我左手死死扣住桌沿,双眼盯着一点点发白的指尖,“所以你就心安理得地培养几千个几万个失败品?”
女硕士淡淡地看向我:“请相信现有的技术,不合格的胚胎,我们不会让它出生。”
我轻哼:“信个鬼……”
“六九,在座的所有人中,只有你最不能否认协会的实验了吧?别忘了你的命是谁给的。”一旁的陆博士站起,单手按着我的右肩,“在没有确定的结果出现前,谁也不能保证它会不会造成恶性影响。”
“对,”我轻轻喘了一口气,抬头看向那女硕士,“在没有确定的结果出现前,谁也不能保证我这个‘危险人物的候选者’会不会以特殊手段结束你们愚蠢的想法。”
“君六九!”陆博士手下用力了几分。
好吧,我缓缓站直了身子,笔记本也不想要了,径直离开会议室。
走廊上,我打开窗户,从怀里掏出一支烟叼在嘴上,又把手伸进口袋找打火机——没带。
会议室里又走出了个人,站在我身边。
“博士,”我夹下烟,“为什么连你也不反对EL计划呢?”
陆博士按下他的打火机,将我的烟点燃:“很失望?”
我不吭声,把烟含在嘴里。
陆博士说:“上面早就想做这个实验了,今天的会议只是走个过场,不管有没有人反对,他们都是要弄的。你这样,对你的评估很不利。”
“评估?我只要生理评估合格就好了。”我摇了摇头,一抖烟灰,“你忙你的,我抽完这根就走。”
“行,”陆博士把我丢在里面的笔记本放到地上,临走前又拍了拍我的背,“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我听着这话,呛了几口烟。
鬼使神差地,我拿出手机拨了电话。
“Shit,I had just fallen over(我刚睡着)!”那边的人咆哮。
“哦,”我望着窗外的晴空万里,后知后觉道,“忘了还有时差。”
“六、六九?”君六八顿了会儿,“怎么了,大半夜的?”
“我刚开了会,东亚区的小会议,永生计划的。”
君六八沉默片刻,岔开话题:“在抽烟?”
“这都听得出来?”我把烟按灭在窗台上,丢进不远处的垃圾桶。
回应我的是君六八欠揍的笑声:“被欺负了?”
“滚。”
“等着啊,我马上回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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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地烂漫的粉红。
人间四月,分明也有似锦繁花。
一小瓣樱被我从肩窝捏下,而后碾成赤色——反正,我欣赏不来。
要我说,这都是些可怜的存在,零落成泥,一如埃土。我始终没有“既曾盛开便可无悔”的觉悟,也许,六八有。
“哥,”我开口,“我们先去干什么?”
君六八像个小女生一样接着樱花瓣:“我觉得,你应该先换身衣服。”
我耸了耸肩,自我下飞机起,已经接受了路人甲乙丙丁的数道目光。毕竟,在几年一度樱雪同舞的四月,只穿衬衫西裤站在路边的人一定具有武士般的勇气。
可我是真的不冷。
我嫌弃地看着将自己裹成粽子的君六八:“你不做选择,我就默认你要和我一起去宾馆了。”
那天君六八到底也没有坐上回国的航班,因为,我让他把目的地改成了日本东京。
碰面时,它竟没套上招牌式小丑服,问他理由,说是假请得太多,辞了。
“是‘被辞’了吧?”我调侃。
“Maybe,”君六八反唇,“你呢?这时候来日本有什么用?耗子一伙被人家宝贝着呢,咱俩就是提交一千遍的申请也不一定碰得到它们一根毛。”
“所以啊,”我食指在自己脑门上点了两下,“我就没打算走正常程序。”
来都来了,怎么说也得顺手牵只鼠出来研究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