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会知道朕让景王后绝育的事……是阿娘告诉你的?”邵阳的声音里没有被揭穿的窘迫,反而展露出前所未有的攻击性,这种攻击性是我从未见过的,也许只是对邵泠的特供。
事到如今我也不在家纠结会不会被发现,侧过身从屏风的缝隙窥探。邵阳一如既往一身华服,但因为是私人场合略显放松的姿态。邵泠侧对着屏风,只看背影也能看出他有些不对劲,是邵阳方才话语导致的吗?
“……”邵泠低头,左手扯住右边的袖口,仿佛回忆起了什么可怖至极的事,浑身颤抖,战栗个不停。
“看来是了。”邵阳的猜测被证实,“什么时候?哦!那次你被当成反对我的旗帜的叛乱之后。不愧是阿娘,精准把握了你的性格,一招为朕去除了心腹大患。”
“然后你对她的报答就是把她架空,从掌握实权的托孤权相明升暗降为幽禁的皇太后?”邵泠嘴毒起来倒有几分邵阳弟弟的样子了。
我也终于搞明白他们对话中的“阿娘”指的是谁,邵阳对外称呼凤太后都是用恩师、阁台这类尊称,不想私下居然是阿娘这般亲近的叫法。希望曹莘不知道这件事,否则她又要伤心,但话又说回来,比起给她用绝育药,一个称呼不过是雪上加霜而已。生出邵阳这样的女儿,曹莘可真是白遭罪了。
“这就是你跟朕以及阿娘的差距,我们都知道什么叫恰到好处,能准确把握时机。从阿娘教导朕的那天起她就明白会有还政于朕的一天,她做好了觉悟。朕能做的就是干脆利落地根据她的教导做好一个君主该做的事,这就是我们之间的默契与信任。”很显然邵泠的嘴毒在姐姐面前还是小巫见大巫,“阿娘是文坛领袖、士人典范,她是不可能对抗她生根成长并代表的一切的,所以她只能隐退。当然她不认同朕太过大胆、狠戾的手段和强硬的做派也是原因之一,朕不愿做裱糊匠,而她还想粉饰太平。如果有哪怕一丝可能朕也不想放着风淑贤这样的人才不用,可惜没有如果。
“你要杀我、你给妈下药难道是恰到好处的事?”我看着愤怒的邵泠,回想起曾经面对同个人同样愤怒的自己,不由得轻叹。我和邵泠能成为夫妻是有原因的,毕竟我们如此相像,我们都努力理解邵阳的动机但无法接受她的做法,所以邵泠只指责那个冰冷的“恰到好处”形容而不再议论凤太后的事。
“朕要杀你是因为你出生地不合时宜,不如说你压根就不出生最好,某种意义上的确可以说那次下杀手是恰到好处。但朕那时候太年轻,做事太潦草,为人太心软,终究是没能下手。但放任你活着就已经是极限,所以景王后最好不要再生下任何子嗣,下药当然是恰到好处。”
“哈哈哈……呵呵……”邵泠闻言先是大笑,而后仰面,即便如此也无法阻止倾泻而下的泪水,“你知道我是怎么得知你曾经想杀我的吗?”
“这倒引起朕的兴趣了,阿娘只需要告诉你绝育药的事,再加上杀你会用力过猛,非但不能让你恐惧而退出皇位角逐,反而会刺激你孤注一掷。阿娘能把握好这个度,算计人心这方面她比朕还高明。”邵阳换了只手撑住下巴,用审视的目光看向邵泠。
“我记得。”
“什么?”
“我说我记得,你那双手掐住我脖子的触感,你用力时我逐渐无法呼吸的窒息感,还有你的表情,你的眼泪。”邵泠死死盯住邵阳,用目光铸就无形的牢笼,但这无力的牢笼不可能锁住当世意志最强大的人类个体,“你的表情不是大功将成的喜悦,而是期待有人阻止你的痛苦不堪。你还哭了,那是这几十年来我唯一一次看见你流眼泪,因为内心深处并不想对我下死手。”
“这怎么可能……”
我不知该为邵阳难得动摇而感到爽快,还是因邵泠居然没有“童年失忆症”。大部分普通人都会逐渐忘记儿时的记忆,只有少部分人能清楚记得,邵泠就是这些“幸运儿”之一,“幸运”地记住了亲姐姐对自己下杀手的记忆。更让我惊讶的是邵阳居然不忍下手还为要杀死邵泠流泪,对于常人来说掐死亲弟弟是不可饶恕的罪行,有这种念头就该万劫不复,但对于没有正常人情感和道德观的邵阳来说,已经难以想象的有人性了。或者说她不是没有正常人的情感,而是善于控制情感,任何威胁到她的地位、她的改制的存在都是要消灭的敌人。
邵阳是个太过理智的人,理智到让人觉得她是没有感情的机器,也许这种可怕的素质正是她能君临天下的前提,也是邵泠无缘皇位的原因。邵泠绝对做不到邵阳那般你觉得她冷酷时她给你拥有人类情感的希望,你觉得她像个人她又冷静理智到让你胆寒。
“你的不忍与眼泪支撑我相信你仍有一颗心,让我相信你不过是被这皇座逼疯的可怜人,我还觉得让你坐上这皇位承担责任、我却自在逍遥是对不起你,所以你对我无情是我该承受的。”邵泠攥紧胸口的布料,泪水已经浸湿他这件绯色圆领袍的衣襟,“我错的彻头彻尾,你坐在这皇位上乐在其中。你不是被凤太后教成这样的,你天生就是绝情种!”
邵泠还是缺乏攻击力,他先说邵阳“乐在其中”,后说“天生绝情种”,岂不是说邵阳天生就是个“适合做皇帝”的“坏种”?也就是邵阳现在年长成熟了,若是二十年前的她听见这话说不定还会颇为得意呢。
“你今天已经不止一次欺君罔上了,朕的耐心是有限的。”邵阳排除了有人背叛她将杀邵泠事件透露出去的可能,看样子是想结束这鸡同鸭讲的无效对话了,“你不分青红皂白一通指责,到底要什么?”
“我要你下罪己诏,为差点掐死我、给妈绝育的事道歉并且昭告天下。还要你允许太子殿下跟杳儿和离,既然他那么喜欢雷家姑娘,直接立她做太子妃就行,莫要招惹我们杳儿。”
“真不愧是你。”
真不愧是邵泠,我发出跟邵阳同样的感叹。他居然想让邵阳认错,想让邵杳和离?可他这异想天开的地方又正是我心仪他的理由,这颗赤子之心是我的定海神针,让我不至于真的因为邵阳带来了好的结果就接受她做事的方法,成为她践踏人心的拥趸。可又正是这颗赤子之心让他成了邵阳口中的“不合时宜”之人,让他的要求这样苍白无力且无法实现。
“朕头一天下罪己诏把这一切昭告天下,第二天就会有逼宫的逆党。”邵阳居然还认真给邵泠解释,“届时改制大局崩毁,天下大乱,那是你想看到的吗?”
“这……”果然“天下大乱”四个字能轻松把邵泠拿捏。
“至于杳儿的事,你大可去问问她自己愿不愿意和离。”
又是这套说辞,邵阳这是笃定能说服我的理由必然能说服邵泠。我们无法证伪杳儿有没有被她操控,哪怕有一丝可能她是出于自身意志做这个太子妃,我们都不会强迫她和离。邵阳摸准我们的脉搏,更加肆无忌惮,更加有恃无恐。
“那你……向我认错,向妈认错。”邵泠岂止是退了一步,简直是把底线送出去了。
“朕为当初下手杀你道歉。”邵阳正色道,“随后也会驾幸景王府,向王后道歉。”
“不是这样的,你又在哄我,你根本不是发自内心觉得自己错了,你.......”邵泠扑通一声瘫倒在地,眼神放空,全然丧失了斗志。
我如何见得邵泠这个样子,心痛延展至五脏六腑。邵泠应当是意气风发的天家子弟,是威震江湖的武林豪杰,不该是这副落魄狼狈之相。我终于按捺不住,从屏风一侧冲出来,直奔跪在地上的邵泠而去。
“泠玖。”我拥住失魂落魄的邵泠。
“茉卿?”失神的邵泠被我唤回意识。
“邵泱泱。”我这个叫法让邵阳一愣,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用表字称呼过她了,“算我求你,放过我们吧。你要我们的女儿也得到了,我们对你也没有威胁,所以,求你,放过我们吧。”
我轻轻松开邵泠,对着邵阳恭恭敬敬行了大礼。我不觉得她会良心发现,但我已经黔驴技穷。
“是你们不肯放过朕。皇弟今日与朕把话说开,要道歉朕也道了,他又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一样控诉朕不是出自真心,朕才该问你们的意图才是。”我不奇怪邵阳的回应,她并非不能明白邵泠为何崩溃至此,只是她觉得她作为皇帝已经为邵泠破例良多,再多的情感回馈她爱莫能助,但对邵泠来说她的这点回应不过是杯水车薪。
“我要我姐姐。”我身边传出邵泠气若游丝的乞求,“那个会不忍对我下手的姐姐。”
“那是你的错觉,她从来都不存在。就算她曾经存在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你或许觉得她是你想要的姐姐,但现在的邵阳才是朕想要的自己,是天下需要的邵阳。”跟与自己截然相反的人托生同腹,这对姐弟的悲剧是从出生前就注定的。
“我不相信,你当时明明为我落泪了!”邵泠握住我的手,似乎是想从我这里汲取力量,我反握住他予以回应,心中却在思索如何结束这个局面。
“你不过是陷入了自己的幻想,幻想有那么个姐姐一直宠着你,否则你无法跟朕相处。你不允许任何人说朕的坏话不是吗?因为你根本不敢细想你幻想出的完美塑像,那旁人稍微质疑一下就碎裂掉漆的慈爱姐姐。”邵阳语气严厉了许多,邵泠在逐渐成为她的威胁,这是她控制感情的先兆。
“你别再刺激他了!”我侧身挡住邵泠,面向邵阳并给她递眼色。既然谈不拢就别浪费时间,看起来邵阳并不打算给邵泠治一个犯上之罪,但恐怕也不会再允许他像以前那样四处活动了。我盘算着今天哪怕能让邵泠只是被囚禁,只要不伤及他的性命就什么都好说。
“朕不过是实话实说。”邵阳刻意无视我发出的讯号,她是什么意思?难道真想激怒邵泠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举动然后要了他的性命?我知道她肯定安排了暗桩和后手,但以邵泠的身手和跟她的距离,只要邵泠想就能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取她的性命。而且邵阳想杀谁哪需要由头,就算需要也可以编一个,何苦在这里跟邵泠虚与委蛇?
“我姐姐是存在的,她还支持了我和茉卿的婚事,替我扛下了所有质疑!”
也不知邵泠这一声怒吼是哪来的气力,也许是我的支持给了他信心与动力,但他喊出的话却让我浑身冷汗!不能再让他们说下去了,因为再这么话赶话下去就要说到……
“你不会真的以为朕是感动于你痴心一片才同意茉拉嫁给你的吧?”
刹那间,我的脑海中迸发出“完了”的念头。我如履薄冰隐藏了十几年的秘密,终究是在邵阳的揭露下无所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