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宗听了大吃一惊,无为寺号称皇家寺院,坦绰、宝姬等重要人物长年在此生活,守卫之严密不下城中总管府,竟有人能潜入寺中刺杀了红巾使者,这是从所未有之事,想来刺客武功非同小可,正欲亲自赶去,又担心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忙召入数名羽仪,命他们陪同杨智紧守在普照禅师禅房门口,不得擅离信苴一步,安排妥当,这才率人赶去隔壁。
院中施宗反应极快,朝身后两名羽仪一努嘴,道:“过去看看。”二人尚未及应声,便听到又传来一阵惊呼声:“呀,呀,来人,快来人……杀人了……邹先生被人杀了!有刺客!”大略自东面院中西厢房中传来,声音虽弱,却是一字一句清晰可闻。
施宗听了大吃一惊,这邹先生便是明玉珍使者邹兴,无为寺号称皇家寺院,坦绰、宝姬等重要人物长年在此生活,守卫之严密不下城中总管府,竟有人能潜入寺中刺杀了红巾使者,这是从所未有之事,想来刺客武功非同小可,正欲亲自赶去,又担心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忙召入数名羽仪,命他们陪同杨智紧守在普照禅师禅房门口,不得擅离信苴一步,安排妥当,这才率人赶去隔壁。
刚到达南禅院门口,便遇到一小队巡逻武僧,亦是闻声赶来。领头者正是达智和尚——他四十岁出头,自幼出家,是无为寺首座无依的大弟子,功夫极为了得,除了负责寺内巡防警卫外,还教习世家子弟武艺——一见到施宗便问道:“施宗羽仪长,里面出了什么事?”施宗道:“我也才到。”达智问道:“信苴人呢?”施宗低声道:“还在隔壁回光院内。”
方欲一同进门,忽又听到西北边树林远远有人厉声喝道:“是谁?站住!”分明是羽仪长施秀的声音,随即有呼喝打斗之声传来。达智道:“贫僧过去看看。”正要领人赶往林中,施宗忙叫道:“不必。请禅师速去调派武僧,严密警戒无为寺周遭,不许任何人出入。”
达智听到林中打斗声愈紧,瞬间便有人痛呼受伤,料来敌人武艺不凡,又有黑夜作掩护,我方正需要增援,施宗却让他调集武僧去守卫别处,未免有些不合常理。他却是不知施宗猎人出身,擅长狩猎,如此安排自有深意,无论施秀是否已经遭遇到刺客,只需紧守住出口,便可来个瓮中捉鳖,刺客与同伙均可一网打尽,而所有人一窝蜂赶往林中,四周警戒必定放松,混乱中反倒更容易为敌人所乘。
达智平素沉默寡言,虽愕然不解,却也不多问,立即应道:“是。”飞快地交代完巡视僧人,各自赶去调动人手。这寺内有数百武僧,尽是武艺高强之辈,且训练有素,一旦有敌来犯,可当一支精兵使用。施宗也顾不得林中施秀情形,匆忙来到南禅房院中。
南禅房也是一处独立院落,只是比回光院要大一倍,北面是数间单独的房间,东、西则各是一排廊房,院中的大片空地种有不少果树茶花,颇似一处小园林。
奇怪的是,使者所住的西厢房一片漆黑,反倒是对面的东厢房烛火通明。两名汉人站在东厢房廊檐下,一胖一瘦,均是三十余岁,作行商打扮,正朝这边好奇张望。施宗一眼认出两名汉人并非明玉珍使者随从,却不知道为何住进了南禅房中,一时不及上前喝问,只回头交代羽仪道:“守住院门,不许任何人出入。”羽仪轰然应命。
忽见使者邹兴的随身小厮邹当慌里慌张地奔出西厢房,一见有人进来,又是害怕又是委屈,放声大哭道:“可算来人了!我家主人被杀了!”施宗皱眉问道:“在哪儿?”邹当一指一片漆黑的厢房道:“在那里。”
进来堂内,有羽仪抢先打亮火石,燃起灯烛,只见不大的正屋中甚是凌乱,桌椅均翻倒在地。那使者邹兴横躺在近大门处,仰面朝天,胸口为利器所伤。施宗上前一搭,却意外发现还有微弱鼻息,忙叫过一名羽仪,吩咐道:“快去药师殿叫白沙医师来。”
又见邹兴伤口处依旧鲜血汩汩,染红了大半边身子,担心他失血过多,撑不到医师来,微一沉思,自怀中取出金创药,整瓶倾倒在邹兴伤口上。大理白族秘药妙绝天下,那金创药有奇效,登时便止了血。
邹当瑟缩在门板处,忍不住哭道:“这可如何是好……”施宗道:“你家主人还没死。”邹当一愣,道:“当真?”施宗道:“怎么就你一人?邹大人不是还带有三名随从吗,他们人呢?”邹当道:“这个……小的也不知道。他们三个晚上一直跟主人在房中说话,可我刚才听到声音进来时,只见到主人一人躺在门口。兴许……他们几个是追刺客去了?”又追问道,“这位官人,我家主人真的还有救吗?”
施宗点了点头,不再理会邹当。他少年贫寒,敏锐多疑,微一沉吟,便觉得使者遇刺一事疑点极多,当即吩咐羽仪先将邹兴抬回床上,又下令封闭南禅房,就地扣押所有人,包括适才见过的两名汉人、在院中充作杂役的两名小沙弥、使者随从等,分别软禁在各自房中。羽仪当即上前,不顾邹当高声哭闹,将他拖进房中关了起来。
大致处理完南禅房事宜,施宗这才匆忙赶往藏经阁西的树林。却见林中人影飘忽,白光霍霍,如云漏电光,往来闪烁,金刃之声大作。恰逢数名武僧赶到,燃起灯笼火炬,一时之间,亮如白昼。凝神细看,原来五条人影在恶斗一名持剑的蒙面人。那蒙面人武功玄妙,身形飘忽,轻灵奇诡,运剑如风,招式精妙,料来就是刺杀了邹兴的刺客。围攻刺客的五人中,有两名羽仪、两名武僧,另有一手执浪剑之人,却是前任总管段光之子段文。施秀与另外两名羽仪只守在一旁监视。
施宗一挥手,众羽仪一拥上前,将交战数人一并围住。施宗见段文脚下虚浮不稳,知其定然又饮了不少酒,不由得大惊失色,忙叫道:“文公子退下!”
场中翻翻滚滚,劲风鼓荡,正斗得惊险剧烈,根本无暇理会场外之事。施宗转头喝道:“施秀,你怎可让文公子涉险?”施秀手捂胸口,却是答不上话来。一名羽仪道:“敌人武功厉害,施秀羽仪长受伤岔了气。”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们两个也受伤了。”
恰在此时,一名武僧手中长棍被斩断,人也闷哼一声,捂住肩头,踉跄着倒退数步,将手中断棍拄在地上方才顿住身子,不停地喘气,显然是中了一剑。四名羽仪发一声喊,拔出长刀,一东一西一南一北上前夹击,不料西边一人刚一加入战团便被段文浪剑撩中手臂,北边一人则被另一受伤的武僧撞倒,两人滚在了一处。
施宗知道虽然己方人数上大占上风,黑夜中混战却只是各自为战,彼此拥挤,手脚难以施展开来,忙回头命道:“调弓弩手来!”
大理除了普通军队外,尚有一支精兵称“罗苴子”,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勇士,精于骑射,专门负责阳苴咩城的警卫。今晚段功亲来无为寺,施宗特意借调了一队罗苴子扈从身边。一名羽仪从怀中掏出了一只黑色哨子,放到唇边一吹,顿时一阵“咿咿”的声音划破了夜空的宁静,刺耳而尖锐。
施宗又喝道:“住手!”声音虽然不大,却是刚劲有力。场中几名羽仪闻令,各自迅疾退开,只有段文不肯停手,他酒意上来,只凭一股蛮力斗狠,意识不到凶险万状,羽仪跃开,反倒为他腾出了地方,当即猱身上前,与那刺客缠斗。二人均是使剑,以快打快,剑光泠泠,剑风激荡,轰轰有声,猎猎作响,人影晃来窜去,倏忽贴在一起,倏忽又分开,眼睛稍慢,便分不清敌我。
施宗料到段文酒兴发作,斗得兴起,只是他与那蒙面刺客近身缠在一起,身形极快,旁人难以插入战团相帮,便上前几步,厉声喝道:“段文快些退下!信苴在此,你敢抗命吗?”
便在此时,段文手中浪剑直磕上刺客长剑。那浪剑是施秀随身兵刃,用冶炉炉底青铁锻制而成,锋锐异常,在月色下寒光凛凛,且剑重二十余斤,比寻常宝剑要重出许多。双方金刃一交,火光迸射,宛如黑夜繁星,刺客手中长剑“咯”的一声脆响,拦腰折断。他临危不乱,大喝一声,犹拿断剑向段文肩头斩下。段文本以为已经取胜,何况四周大援已到,没想到对方斗志如此顽强,见那断剑挟着风声,劲力十足,大有锐不可当之势,不敢正面迎击,向右一旋,绕过这一剑。刺客正等他如此,脱手甩掉断剑,身子疾转,已绕到他背后,反手抓住了他右腕,一把夺过浪剑,反拧右臂到背后,将剑刃横在他后颈上。
周围众人明明见到段文得胜在即,不料一个“好”字还没有叫出口,转瞬又为敌人所制,不由得面面相觑。施秀胸口中了蒙面刺客一脚,好不容易才调匀气息,叫道:“快放开文公子,你已经插翅难飞,还不赶快投降!”
只见藏经阁两边各有一队罗苴子涌出,个个黑衣劲甲,腰间悬挂铎鞘,斜背筒箭,手执弓弩。领队的正是大将军张希矫本人,他已经年过五旬,金黄头发如狮毛一般,须萧若戟,极具威仪,略微一扫林中情形,挥了挥手,罗苴子顿时层层叠叠围了上去,蹲在羽仪之前,拉弩上箭,箭头一齐对准了场中的蒙面刺客,控弦欲发。更有人分赴林中四角把守,防刺客趁乱逃逸。
那蒙面刺客身陷重围之中,毫不惊慌,沉声道:“让开!不然我就杀了他!”手上加劲,推着段文往前走。段文早已经酒醒,略一挣扎,只觉得半身酸麻,无力挣脱掌握,便气喘吁吁地道:“你们不用管我,让他杀了我。”
羽仪、罗苴子未得号令,丝毫不退。蒙面刺客也不迟疑,望东走出数步。张希矫一张弓弩,发出一支短箭,“嗖”的一声,正射到刺客右脚旁,距他靴子仅半寸之遥。刺客见此神箭,当即顿住脚步,将浪剑一挺,冷笑道:“怎么,你们当真想要他死吗?”
使者遇刺涉及两国邦交,事关重大,当此情形决计不能放这刺客离开,可段文是前任总管之子、当今总管之侄,也不能任其身陷险境,施宗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忽听得背后有人叫道:“千万别伤了人。”
只见段功带领杨智等人疾步赶了过来。施宗忙迎上前去,低声道:“禀信苴,明王使者未死,只受了重伤。”段功点了点头,上前数步,朗声道:“壮士身手不凡,敢夜闯无为寺,也是一号人物,何苦为难一名醉酒的少年?”
那蒙面刺客见他不过三十七八岁年纪,不携兵刃,恂恂儒雅,浑身书卷之气,问道:“你就是大理总管段功?”似不能相信他以大理总管之身份,会深夜现身无为寺。段功道:“正是。壮士今夜要想离开此处,难如登天。想必你冒险到此刺杀明王使者,也不过是受人差遣,只要你放了这少年,一切都好商量。”
蒙面刺客微一沉吟,干脆地道:“好吧。”将段文推开,又抛下手中浪剑。段功料不到他如此轻易就放了手中人质,也不先提条件要求,竟意欲束手就擒,不禁大感意外。
施宗抢上前将段文拉开,一挥手,四名羽仪上前,两人用长刀前后逼住蒙面刺客,防他暴起伤人,另两人取过绳索,将他双手双脚尽行缚住。这绳索是山中猎人打猎时专门用来捆绑野兽,常年浸泡在桐脂牛油中,又软又韧,堪比铁链。牢牢捆缚停当,才细细搜他身上,却只发现了打火石及几枚贝币[55],别无他物,大概他也知道此行凶险,事先清理了不必要的物件。
段功见刺客已被擒住,挥手命罗苴子先行散去。羽仪将刺客如拖牲口般拖到段功面前跪下,施秀拾回自己的浪剑,上前一把撕下他的面巾,登时露出一张英俊不凡的脸来,尚带着一丝冷傲之气,不禁诧异道:“原来是你。”扭头道:“信苴,我白日寻找宝姬时在兰峰上见过这汉人小子,他自称是游客,迷失了道路,原来是要上兰峰俯瞰无为寺的地形。”
段功点了点头,走到那刺客面前,问道:“你武功不错,人也豪气,叫什么名字?是谁派你来行刺的?”
那刺客刚刚经历了一番剧斗之后,胸前背后衣衫尽皆湿透,神色疲惫之极,只冷笑一声,道:“既是被你们擒住,何须废话,要打要杀,悉听尊便。”傲骨英风,极有洒脱气概。施宗飞起一脚,狠狠踢在他腰间,喝道:“信苴问你话,还不快些回答!”
那刺客双手反缚,手足绳索相缚,无法动弹,挨了一脚,身子登时失去平衡,歪倒在地。施宗又上前,用力踢了几下,他却极是硬气,哼也不哼一声。
段功见刺客神态倔强鸷悍,知道拷打苦刑无用,他心中记挂使者伤势,便止住施宗,道:“先将他押下去关起来,好生看守,明日再细细审问。”当下羽仪应声上前,将刺客拖走。
段功又道:“施秀,我今晚就在翠华楼住下,不回总管府了,你立即派人回总管府告知夫人,免得她牵挂,请她不必等我,自己早些安歇。”说到最后一句时,声音明显温润柔和了许多。施秀应道:“是。”
信苴与夫人伉俪情深,是大理众所周知的事,施秀正要去安排人手,又听见段功道,“再多派些人手去五华楼保护梁王使者。”施秀道:“是。”上前低声问道,“莫非信苴怀疑刺客是梁王那边的人?”段功道:“没有真凭实据,切不可胡乱猜测。”一挥手道,“去办事吧。”
无为寺中有一处监牢,在药师殿北侧,紧挨兰峰石壁,其实就是个葫芦状的天然石坑,深五六丈,上面葫芦洞口处加建了一道铁栅,栅栏粗如儿臂,大半天生,略加人力顺势而建,便是个构筑牢固的地牢。
施宗恼恨汉人刺客伤及数名手下,又曾踢掉弟弟施秀的兵刃,有心折辱、挫他傲气,借口怕他挣断绳索逃走,命人取过一条长铁链,绕在他颈中几圈,牢牢缠住,放他下地牢时,却不完全放到地面,只让他脚尖勉强着地,再将铁链紧挂在牢窗的铁棱上。那刺客手脚被缚,毫无反抗之力,只能任凭摆布。
离开之时,只听见地牢中铁链哗哗作响,那刺客不断挣扎,试图脚掌够着地面。施宗知他呼吸不畅,痛苦难熬,望着地牢里冷笑道:“只要你说出是谁主使来行刺的,我立即就放你下去,让你少受些罪。”等了半晌,却不见牢中回应,知道那刺客无论如何都不肯屈服,当即怒道:“那你就活受罪吧,可惜你也就能多活这一夜了,明日就是你的死期。”他猜想以信苴之个性,多半要将刺客交给明玉珍使者处理,那使者身受重伤,其随从定然勃然大怒,这汉人刺客不被倒点天灯,也要被勾肠活锯,抑或被缝在牛皮袋中活埋。又安排了两名精干羽仪在牢口看守,交代道:“若是刺客愿意招供,便来禀报。”羽仪道:“遵令。”施宗这才往翠华楼回报。
及近翠华楼西侧门时,忽见到前面茶树丛中有黑影闪动,施宗忙手抚浪剑,厉声喝道:“谁在那里?”却见花丛后转出一人来,举手示意道:“是我,明王使者的随从。”上前一看,果然是邹兴的随从李芝麻。施宗问道:“你怎么在这里?”李芝麻道:“邹大人被刺客刺杀,我和两名同伴追了出来,因天黑不认识路,胡乱追着,不知道怎么就到了这里,跟同伴也跑散了。”
施宗心道:“这不是胡说八道吗?你住在前院,刺客也是在前院中被捕获,再不熟悉地形,也不能闯到有高墙的中院来,何况把守的武僧也不能让你进来。”也不揭破对方谎言,只厉声叮嘱道:“夜深了,请大人速回南禅房,寺内已经戒严,任何人不得擅自走动。”回头向身后一名羽仪使了个眼色,吩咐道:“你赶紧护送李大人回房休息。”
那羽仪名叫董桐,当即会意,上前道:“大人,请吧。”李芝麻道:“多有冒犯。”转身而去。
施宗见他根本不问刺客是否被擒获一事,不免疑忌更深,忙从侧门来到翠华楼,见段功正在堂内与无为寺住持了尘、首座无依、禅师本慧三人低声交谈,施秀、杨智、张希矫等人站在堂下,不敢上前惊扰。等了约莫一盏茶工夫,才见了尘三人向段功合十行礼,悄然退出翠华楼。
段功招手叫过施秀,问道:“使者伤势如何?”施秀道:“回禀信苴,才刚刚派人叫醒白沙医师,已经赶去南禅房,具体情形尚未得知。”段功道:“被刺客所伤的武僧和羽仪呢?”施秀道:“都只受了轻伤,已经自行医治妥当。”
段功点了点头,又问道:“适才无依禅师提到,今日南禅房东厢房新住进了他的两位中原旧友,一位叫沈富,一位叫罗贯中,他们可曾受了惊吓?”
无依禅师本是汉人,为少林南宗传人,后来到大理见无为寺地灵钟秀、卧虎藏龙,又仰慕住持了尘奇功,便留在了寺中。他年轻时曾云游天下,交游广阔,偶尔亦会有旧友来访。
施宗听了当即一惊,忙道:“属下在南禅房确实见过两名陌生汉人,仓促之间未及询问姓名与来历,见他们并非使者随从,却无端出现在南禅房,为安全起见,已经将他们分开软禁在各自房中。”段功大奇,问道:“你下令关住了他们?”施宗道:“是。属下不知道他们是无依禅师旧友,这就派人将他们放出来。”
段功皱眉道:“嗯,沈富虽只是个富商,在中原一带却颇为有名,有‘沈万三’[56]之称,听说张士诚也视其为座上宾。他兄弟沈贵长年经商于陕西、四川、云南三省,是无为寺的大香客,每年往这里布施布帛盐粮无数,你不问青红皂白就胡乱扣押,万一沈贵向无依禅师抱怨,叫我如何交代?”语气虽然平和,却隐有斥责之意。
施宗道:“当时情形紧急,院内使者躺在血泊之中,院外施秀正与刺客狠斗,属下没有时间细问究竟,这二人不明身份,贸然出现在杀人现场,形迹可疑,所以不得不先行扣押,具体如何发落,还待信苴示下。不止沈富二人,就连邹兴大人的小厮邹当、在禅房打扫的小沙弥,属下也下令也一并关押了。”段功沉吟道:“你这样做,莫非是觉得使者遇刺事有蹊跷吗?”
在大理,上下等级不似中原那般森严,总管也时常与亲信的下属称兄道弟,公开场合下各人均是畅所欲言。施宗点点头,道:“何止蹊跷,实在是大有文章。”段功道:“嗯,说说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施宗当即说了适才在翠华楼后遇到使者随从李芝麻一事,又道:“当日属下送使者一行五人来寺中居住,再三叮嘱自中院以西是大理禁地,决计不可擅入,他们也满口答应。从南禅房到演武厅隔有高墙,大门又有武僧把守,他如何能迷路迷到翠华楼这里来?”
施秀道:“阿兄说得极是。我应该是最先遇到刺客之人,从中院出来,刚好在藏经阁后的树林撞到他,他当时正从南边禅房方向奔过来,手里提着剑,剑上还在滴血。那李芝麻说是和同伴姬安礼、许江武追踪刺客而出,为何我们在林中鏖战半天,却始终不见他三人踪影?依属下看,这三人表面是出来追踪刺客,其实是别有用心。”
施宗道,“还有一事,刚才我人在回光院中,先听到南禅院中有桌椅摔倒之声,正命人过去查看时,又听见有人叫喊‘邹先生被人杀了!有刺客!’等我赶过去时,却只见到使者的随身小厮邹当,那求救声就是他喊的。”施秀道:“回光院与南禅房就一墙之隔,阿兄赶过去只在须臾之间,该迎头遇见李芝麻和姬安礼二人才对。”施宗道:“这倒未必。我在南禅房门口跟达智禅师说了句话,就听到树林中传来你的喊声,正是你遇到刺客之时。如此推断,李芝麻、姬安礼应当已经追了出去。”施秀道:“可我并没有看到他们呀。”
施宗道:“这就证明他们所说的出门追踪刺客是谎话。最可疑的是,我听小厮邹当说,李芝麻、姬安礼、许江武三人今晚一直跟邹兴在房中说话,他听到桌椅倒地声赶过来时,却只看到邹兴一个人躺在门口。几个大男人在正房中说话,若果真有刺客行刺,理当有呼喝打斗声,我和杨员外等人当时就在回光院中,肯定能听到声音,但我们最先听到的仅仅是桌椅倒地声。”
施秀道:“这使者邹兴一看就是文官,不会武功,那邹当也只是随身使唤的小厮,唯有李、姬、许三人脚下沉稳,显然是会武艺,主人被刺,他二人不大呼求救,反而悄悄出门追踪刺客,直到小厮听到动静进来发现邹兴倒在血泊中才叫喊出声,这情形难道不可疑吗?”他是个直性子,见段功眉头紧蹙,显然也起了疑心,当即道:“信苴,不如属下现在就去把李芝麻等人带过来,好好盘问。”
段功摇了摇头,沉吟道:“暂且不必。虽则这些事情联系起来看不合情理,不过使者遇刺是真,刺杀发生在无为寺,我大理难辞其咎。”转头问杨智道:“渊海,你如何看待这件事?”
渊海是杨智的字,他是段功自小到大的伙伴,现任大理员外郎,是段氏心腹家臣,深得信任。他一直站在旁边默不作声,见段功发问,才道:“红巾使者住在无为寺是机密大事,就连寺中僧人也均不知邹兴等人真实身份,以为不过是身份尊贵的香客而已,那刺客如何能知晓他就是明玉珍使者?”施宗道:“杨员外的意思是说我们内部有奸细?”颇有不满之意。杨智忙道:“绝非此意……”
张希矫自上任总管段光起便已经是统领大理精锐军队的将军,年纪既大,阅事也最多,忍不住插口道:“我看那汉人刺客一身中原功夫,说话也带有川蜀一带口音,也许跟使者根本就是一伙,所谓使者遇刺,不过是汉人的苦肉计。这里是无为寺,大理最好的医师就在这里,白氏医术精绝天下,有起死回生之能,他们定然早就打探清楚,不过是想借皮肉之伤引起信苴同情,迫使信苴答应与明玉珍一方结盟。”
施氏兄弟听了均觉有理。施秀问道:“杨员外是否也是此意?”杨智点了点头,道:“不仅如此,照我推断,邹兴一行本有六人,五人在明,一人在暗,今晚他们在一起商议好了,由在暗处的那人伪装成刺客,假意刺伤了邹兴。邹兴虽然受伤,神智不失,一直等刺客和李芝麻三人出了南禅房,才有意翻倒桌椅,目的在于引邹当过来,等邹当一叫喊,就能引起全寺的注意,这样才能方便先出去的四人行事。”
施宗道:“杨员外是说这些人别有所图,所谓使者遇刺只是为了引开我们的视线?”杨智道:“正是。施秀羽仪长曾在兰峰上遇到过刺客,他既已探明地形,为何在刺杀得手后反而奔去藏经阁,而不是往前面大殿方向逃走?我猜他们四人出南禅房后即分头行事,要赶去查探寻找什么。不过人算不如天算,他们没有料到的是,信苴今晚来了无为寺,人就在隔壁回光院中,凑巧被施宗羽仪长听见了南禅房的所有动静,寺中戒备更是大胜往昔,那刺客刚到树林便遇到施秀羽仪长,以致行踪败露……”
张希矫道:“不过那刺客当时制住了文公子,本可以其为人质要挟信苴,却轻而易举地就缚,倒也是不失为一条光明磊落的汉子。”言语中大有佩服之意。施秀冷笑道:“那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文公子的真实身份。”上前禀道,“信苴,杨员外如此解释,所有的疑惑便迎刃而解。这些汉人装神弄鬼,贼喊捉贼,显然是居心叵测,不如现在就去把他们都抓起来严刑拷问。”
段功挥手道:“使者遇刺非同小可,除非握有实证,否则不要妄自推测。”施秀道:“这几人明明居心不良,岂可再任由他们留在寺中?”段功道:“这件事暂且到此为止。那刺客是个关键,施宗,你多派些人手,严加看管,可千万别再出什么岔子。”他虽然阻止手下臆断邹兴几人别有所图,但如此说,显然心中已经起疑。
施宗道:“要不要属下现在带人将刺客押回城中大狱监禁?”段功道:“暂且不必。明日梁王使者要来无为寺听经,等一切结束后,再来处理刺客一事。”施宗道:“遵令。”
正说着,那“护送”李芝麻回房的羽仪董桐疾步奔进来,向施秀回报道:“羽仪长,属下已将李芝麻送回南禅房中,不过始终没有见到另外两名随从。”
施秀冷笑道:“早就说他们不安好心。信苴,属下这就安排人手,四下搜寻。”段功却问道:“使者伤势如何?”董桐道:“回信苴的话,使者伤势……这个……”露出为难的神情来。张希矫问道:“莫非已是伤重难救?”忽听得厅外有人冷冷接道:“人自然还有救,可是我白家祖训,绝不医治汉人。”
众人愕然中,却见药师殿医师白沙昂然走了进来,向段功施了一礼,道:“信苴有命,白沙不敢不从,可祖训也不能违抗。”
无为寺首座无依禅师曾被怪蛇咬伤,就因为他是汉人,白沙坚决不肯出手医治,连住持了尘的情面都驳了回去,后来还是药师殿的药童拿一些解毒药乱试,这才误打误撞解了蛇毒,因医治得不及时,无依至今左腿还有些瘸。
段功知道白沙性情孤僻古怪,其先人白和原又与中原宋朝有一段宿怨,他生性宽厚,不愿意强人所难,却又着急使者伤势,一时沉吟不语。
张希矫却是知道红巾使者一旦死在大理,必然与明玉珍结下死仇,兵戎相见不可避免,这样一来,大理利益所在,就必须考虑与梁王结盟,他恨梁王孛罗入骨,最不愿意看到如此,忙道:“医师,受伤汉人并非普通人,事关两国邦交,还请医师破例援手医治。”他官任大将军,是大理武将中的最高官职,白沙名望虽大,到底不过是一医师,他这般客气,已经是自降身份。
不料白沙却一点也不买账,双眼一翻,白他一眼,只向段功道:“请信苴另寻高明,迟了可就来不及了。”竟转身离去。
张希矫勃然大怒,道:“信苴,白沙如此无礼……”段功摆了摆手,道:“罢了。施秀,快去找伽罗救治使者。”施秀道:“遵令。”脚下却是不动,迟疑了片刻,才讪讪问道:“伽罗能行吗?虽说她自小在药师殿学习医术,可听说白沙医师时常骂她愚钝不堪呢。”却见段功目光如电,严厉瞪了自己一眼,不敢再说,忙出来翠华楼,带着羽仪往东北伽罗住处而去。
却说那刺客被拿获之后悬吊在地牢之中,受尽苦楚,每一刻都分外难过,长夜漫漫,煎熬不知道何时才是尽头,当真是比任何毒刑加身都要厉害。
忽听得头顶上看守的羽仪喝道:“是谁?站住!”语气极是紧张。又有一个甜腻的女子声音答道:“是我,是我,伽罗。”羽仪这才松了口气,道:“原来是你,这么晚了,你到这里来做什么?”伽罗道:“嗯,我听说抓住了刺客,想过来看看他长什么样子。”声音离地牢口越来越近。
刺客心中暗道:“莫非这伽罗就是我白日在兰峰半腰遇见过的那个白族少女?她腰间宝剑非比寻常,又有众多羽仪在找寻她,我早猜到她不是普通人。”
看守刺客的两名羽仪正是与伽罗熟识的杨胜坚和杨安道,二人心知今晚信苴留宿寺中,半分马虎不得,忙上前阻拦。杨胜坚劝道:“不过是个汉人而已,没什么好看的。何况这里黑,他人在地牢里,你也看不见。”伽罗道:“我偏要看。”一把推开杨胜坚,抢到牢口,探身一望,果然洞中黑魆魆一片,什么也不看不见,当即问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刺客无力仰望,只是默不作声。伽罗又放低声音道:“有人叫我来看你。”刺客听了心中一动,问道:“是……是……谁?”他勉强抬高头,话音甚是低沉吃力。杨安道却没有听见刺客出声应答,忙道:“他被铁链锁住了脖子,说不出来话,你问也是白问。”
伽罗目力逐渐适应了黑暗,隐约看到一个人影被吊在栏杆上,惊道:“呀,你们为什么要这般折磨他?绑住他双手还不够吗?快解开铁链,放他下来。”杨安道道:“这是施宗羽仪长的主意,我们可不敢放他。”杨胜坚也道:“我的好伽罗,你可别在这里添乱了,赶紧回房去睡觉吧。”伽罗怒道:“你们……你们……”突然离开了牢口,飞一般地转身跑了。
杨安道和杨胜坚与她一道长大,深知她性情奔放任性,绝不会如此轻易罢手,不免面面相觑。杨胜坚奇道:“呀,伽罗是不是真的生气了,要不怎么这么容易就走了?”杨安道道:“我们这次可算是得罪了伽罗,她会不会像以前那样,再往我们饭菜下泻药?”一想到以前总被伽罗欺负的往事,不免心有余悸。杨胜坚道:“不用担心,她也就能在无为寺逞能,我们现在是羽仪了,她欺负不到我们……”
二人暗自嘀咕一阵,忽听见不远处有巡逻的武僧喝问道:“是谁?”又听见伽罗娇声应道:“是我。”一名武僧笑道:“这么晚了,伽罗还来药师殿。”声音逐渐远去。
正愕然间,却见伽罗去而复返,二话不说,拿出一把短剑,黯黯光华,上前一剑斩在缠绕在栏杆的铁链上。那短剑虽然异常锋锐,但她手上无力,斩了好几剑,那铁链“哗啦”一声才断为两截。刺客闷哼一声,连同铁链直通通地掉到了洞底。
杨胜坚、杨安道二人目瞪口呆,傻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伽罗为所欲为。半晌杨安道才回过神来,抢上前来先将伽罗扯开,吹亮火折伸进牢口——只见那刺客虽去了颈中束缚,铁链依旧缠绕在颈中,他手足被绑,难以伸展,只挣扎坐起,蜷缩在一角。
杨安道跺脚道:“伽罗,你私放刺客,可惹下大祸了。”伽罗道:“是又怎样?你去信苴那里告我呀!”
杨胜坚上前瞟了一眼,忙道:“不至于,刺客只是掉进了地牢,伽罗并没有放走他。”杨安道灭掉手中火摺,道:“可是施宗羽仪长明日问起……”
杨胜坚暗中扯了下他衣角,直盯着伽罗手中短剑,问道,“呀,这不是宝姬的女儿剑吗?她人在哪里?”他心思颇快,伽罗如此闹一场,他二人免不了受一顿责骂,但若是找到逃婚出走的宝姬,那便是大功一件。
伽罗尚未完全会意过来,道:“我怎会知道宝姬在哪里?”杨胜坚道:“可是这剑……”伽罗也不睬他,走到牢口,往下探望,却什么也看不见,扬声叫道:“喂,你还活着吗?”
刺客虽然人陷在地牢,上面情形却是听得一清二楚。月色如霜,伽罗刚在牢口一露脸,他便认出她并非白日遇到过的白族少女,她与他素不相识,却如此大费周章地斩断铁链助他,其中必有缘由。对方身份来历动机如此可疑,他疑心本重,又当此困境,因而只是闷不作声。
伽罗又重新问了一句,依旧不见回应,不禁忧道:“会不会适才摔下去摔得晕了?”杨安道忙上前将伽罗拉开,道:“刺客你也看了,人你也放了,再不走,我可真要去告诉羽仪长了。”伽罗道:“嗯,你最好现在就去向羽仪长告状。”
杨安道见威胁无用,一时烦恼不已,忽见杨胜坚四下窥望,似在黑暗中搜寻什么,忙上前问道:“你在做什么?”杨胜坚道:“嘘……”附耳过去,放低声音道,“我猜宝姬肯定就在这附近。”杨安道一愣:“什么?不是说宝姬已经逃去龙首关了吗?”杨胜坚道:“你没见到伽罗手中拿着宝姬的女儿剑吗?那可是宝姬从不离身之物。”微一沉吟,便朝适才伽罗与武僧对话的药师殿外墙走去。
杨安道急忙拉住他:“等等……”杨胜坚道:“什么事?”杨安道迟疑道,“宝姬跟我们一道长大,你真要去捉她吗?”杨胜坚道:“信苴下了死命令,凡是见到宝姬者,务必捉拿其回府,若有人胆敢包庇,绝不轻饶。”欲往前走,杨安道却扯住他不放,讷讷道:“这……这……这样……不好……”他口舌本就笨拙,此刻一着急,更是结巴起来。杨胜坚回头凝视他片刻,挣脱他便往前走。杨安道见到一大队羽仪正提灯往这边过来,知道刻不容缓,口齿突然伶俐了起来,道:“难道你忘了我们十二岁那年玩火把误点藏经阁,闯下大祸,还是宝姬主动出头,为我们顶罪……”杨胜坚听了,果然顿住脚步,一时也迟疑了起来。
伽罗见杨安道、杨胜坚二人突然走开,顿感机不可失,忙抢到牢口,叫道:“喂,我想法子救你出去好不好?”那刺客见她一个小女孩一味胡闹,看守的羽仪却不加阻止,疑虑更深,当即冷冷道:“我不用你救。”
伽罗不免大为意外。她回想起所发生的一切:她与杨宝、高浪、高潜四人被施宗发现后,不得已离开了回光院,但犹自惦记留在院中的段僧奴,因而只在附近徘徊,如此一来,杨智派来跟踪的羽仪很快就暴露了行踪。几人会意过来,低声商议了几句,杨宝有意提高声音道:“路上小心些。”高潜应了一声,便朝寺外走去。那羽仪果然上当,稍一犹豫,便跟上了高潜。虽然摆脱了监视的人,在藏经阁南面暗处藏妥,正好可以从花丛中远远监视回光院的大门,却依旧想不出法子救出段僧奴。干等了许久,忽见一条人影自南禅房闪出,往藏经阁后奔去。虽未看清面目,高浪却一眼看到那人手中提着把剑,大感好奇,正要追上前去问个究竟,又被杨宝扯住,道:“一会儿宝姬还得翻墙回去。”高浪道:“不是还有你和伽罗吗?”正欲赶去,忽然南禅房又传来一阵动静,片刻后有人喊叫道:“呀,呀,来人,快来人……邹先生……邹先生被人杀了!有刺客!”伽罗问道:“邹先生是谁?”杨宝道:“应该是明玉珍的使者。”正愕然间,却见施宗率羽仪自回光院出来,迅疾赶去南禅房。片刻后,藏经阁后的树林传来打斗声。高浪道:“呀,刚才过去的那人肯定就是刺客。”忍不住要冲过去,杨宝忙拉住他道:“这是个绝好的机会,信苴肯定马上就出来了。”但段功却并没有立即出回光院,倒是不久后施宗又从南禅房出来,匆匆赶往林中,正从三人藏身的茶树前经过。只听见林中呼喝不止,高浪爱武成癖,听得心痒不已,熬了好大一会儿,正蠢蠢欲动时,又见大将军张希矫率大批罗苴子风一般地飙过。伽罗惊道:“呀,寺中真出大事了呢!”高浪道:“我去看看。”杨宝道:“等一下,信苴出来了。”扭头望去,果见段功步出回光院,率大批羽仪赶往藏经阁后。杨宝道:“快去。”率先来到回光院门口,正见一名羽仪来掩大门,猝不及防,慌忙忙拉着伽罗闪过一旁。高浪却不耐烦等待,大模大样地走过去。那羽仪赵平先前见过伽罗几人毫无征兆地从院中出来,现又见高浪出现在这里,不免莫名其妙,问道:“你是来找信苴吗?他已经走了。”高浪道:“信苴都走了,你怎么还在这里?”赵平道:“寺中出了大事,信苴命我与杨丹留守回光院,以防万一。”高浪跺脚道:“你都知道出了大事,竟还在这里磨蹭!”赵平一呆,问道:“什么?”高浪道:“刺客武功厉害,信苴叫你们速去林中帮手。”赵平与同伴杨丹交换了一下眼色,毫不起疑,拔腿往林中奔去,也未留意到躲在院外的杨宝、伽罗二人。诓走两名羽仪,三人急忙进来院中,只见脱脱犹自在灯下认真翻书,似毫不在意外面的动静,这份定力和气度非常人所有,确实令人钦佩。段僧奴早已经听得清楚,忙从花丛中站起,这才发现手足早已经麻木,稍微活动了下,这才朝伽罗等人奔过去,低声笑道:“好险。”几人忙回到西墙根,高浪甩出绳索,段僧奴先爬了上去,刚上墙头,正瞧见北面藏经阁后火炬熏天,亮如白昼,那刺客放开了挡在胸前的段文,抛下兵器,束手就擒,随即被扯下了脸上的蒙面巾。她只觉得心口一热,惊得呆了,心道:“怎么会是他?”那蒙面刺客不是旁人,正是在兰峰上有过一面之缘、令她心仪不已的汉人男子。几人刚翻回中院,便见那刺客也被拖进院子,往西而去,又见羽仪簇拥着段功往翠华楼而去。好不容易等大队人马过去,总算顺利溜回了伽罗住处。杨宝叮嘱了几句,约好明天再见面想法子安排宝姬后,自与高浪离去。段僧奴却放不下那汉人刺客,她是个直性子,胸无城府,当即告诉了伽罗心事。伽罗更是天真热情,立时要去看看这汉人刺客如何样貌,竟能令宝姬一见倾心。段僧奴也欲弄明白那汉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坚持要与伽罗一道去。此刻寺中戒备森严,她冒险去地牢探望刺客,当真凶险万分。仗着熟识地形,避开巡视的武僧,却又见地牢口有羽仪看守。伽罗便让段僧奴先躲在一旁,自己先去探风,看到刺客被悬吊在地牢后,一想到这是宝姬爱慕的男子,忍不住大生同情之心,不假思索地奔回段僧奴藏身之处,取了女儿剑,因来不及解释,到她奔回牢口斩断铁链,段僧奴都未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伽罗却尚未会意已经由此暴露了段僧奴行踪,若非杨安道、杨胜坚有所犹豫,旁人只怕早已召唤羽仪、武僧到此搜索。
想到此处,伽罗听见那刺客果断拒绝自己的好意,大为惊讶,道:“可是我不救你的话,你明日说不定会被信苴处死。”刺客道:“我宁可死,也不要你救。”伽罗奇道:“为什么?”刺客冷冷道:“你还是快些走吧,又有人来了。”
伽罗见他面临生死关头,却依旧倔强骄傲,大有视死如归的气概,与自己往日见过的男子很不相同,心中很是欢喜,暗道:“果然有大丈夫风度,难怪宝姬会为他心动。”她心思单纯,全然不关心世间林林总总的恩怨,甚至不关注刺客是敌是友,所在意者唯一个“情”字,既对那刺客有好感,更是坚定了要救他的念头,最好是他出去后,由他带着宝姬远走高飞,如此岂不两全其美?
她越想越是得意,正思忖该如何救他出去时,忽听得背后有人问道:“伽罗,你在这里做什么?”她惊然回头,才发现施宗不知道何时站在了身后,以为自己心思被人知晓,又无应变之能,不由得吃了一惊,忙站了起来。
施宗两次看到伽罗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出现,满腹疑虑,又问道:“你拿着宝姬的女儿剑在这里做什么?”他尚不知道伽罗来取回女儿剑一事,以为只是宝姬逃走时未带上佩剑。一旁杨胜坚内心交错彷徨,最终还是未揭露段僧奴很可能就藏在附近一事。
伽罗见施宗身后尚跟着不少羽仪,想必他亲至地牢,定是要加强看守,防止那刺客逃走,心中登时沮丧透顶,知道今夜再无可能将刺客营救出去。
施宗不知伽罗心中盘算,见她不答话,疑心更重,只是此刻盘问多有不便之处,忙道:“信苴命你速去南禅房救治伤者。”伽罗惊道:“怎么要我去?白沙医师不在寺中吗?”施宗不及多解释,道:“这是信苴的命令。伤者是外伤,你快去药师殿取了药箱赶去南禅房。”又招手叫过杨安道、杨胜坚道,“你们二人送她去,若是出了岔子,唯你们是问。”说到最后,语气格外严厉,显然是对二人放任伽罗留在地牢附近大为不满。
杨安道、杨胜坚忙道:“遵命。”虽然畏惧施宗的严厉,心中却多少有些庆幸亏得他的意外到来,才制止了伽罗的胡闹。
伽罗犹自迟疑,道:“可是我……”她听说要去南禅房,猜到伤者定是明玉珍使者,她的医术平常糊弄自己人还能应付凑合,可真要作为大理医师去给使者治伤,她可没这个胆量,正要向施宗解释她的医术实在不怎么高明,却被杨胜坚不由分说地拉离了地牢。
伽罗道:“可是我的医术真的不怎么好呢,哪够资格给使者治病?”杨胜坚笑道:“你是白沙医师的弟子,谁敢说你不够资格?”一边说着,一边扯着她往药师殿去拿药。
经过药师殿外院墙根时,伽罗忍不住转头望了一眼,那正是段僧奴藏身之处,不禁忧心起来,不知道她该如何从施宗眼皮下脱身,道:“哎……”杨胜坚忙道:“伽罗,你别拿着女儿剑到处跑,一会儿先留在药师殿。”
暗处段僧奴听得清楚,心道:“还是杨胜坚精明,不但猜到我藏在这里,还叮嘱伽罗将女儿剑收起来,免得别人看见了起疑,他到底还是顾念一同长大的情分。”
到得药师殿院门,因此处是禁中之禁,杨安道、杨胜坚不敢进去,只说在门口等她。伽罗无奈,独自进来院中。却见殿内灯火通明,师父白沙正盘坐在药师爷神像下闭目念经,忙抢进去道:“师父,原来你人在这里!信苴让我去南禅房给那汉人使者治伤,还是你替我去吧!”白沙缓缓睁开眼睛,不悦地道:“大呼小叫做什么?你不知道我从来不治汉人吗?”伽罗恍然大悟道:“是哟,难怪信苴要叫我去。”顿了顿,又道,“可是我……”白沙道:“信苴叫你去你就去。”
伽罗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世间唯一可惧者只师父一人,她深知师父脾性执拗,不敢再多说,只道:“是,徒弟这就去了。”白沙道:“嗯。我回房睡了,千万别再来吵我。”伽罗道:“是。”径直到侧殿药房,放了女儿剑,拿过药箱,取了些止血生肌的药丸,匆匆朝外走去。
到得院中,她心中挂念墙外的段僧奴,不由自主地往北边围墙望去,只见那片种满了奇花异草的园苑中隐约有东西来回摆动,她以为只是跳舞草[57]听见了人声有所感应,丝毫未放在心上。不料正走到门口时,忽听得园苑方向传来了呻吟之声,她吓了一跳,回头凝神细看,真有一团黑影在北面墙根下蠕动,似是一个蹲着的人影。她心道:“莫非是宝姬怕被施宗等人发现,冒险翻墙进来药师殿?”想到此节,也不敢惊动旁人,忙悄悄走进园苑,轻声问道:“宝姬,是你吗?”
那人影缩了缩身子,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却始终站不起来。伽罗又问道:“你是不是跳墙受伤了?”加紧走了几步,忽闻见一股清淡幽雅的花香,闻之神醉,当即会意过来——宝姬当是正好跳进了曼陀罗花丛中。那曼陀罗又称醉心花,有麻醉和迷幻效果,是制作蒙汗药的主要成分,人若是长时间接近花丛,会产生晕眩和幻觉。
恰在此时,那人挣扎着抬起头,月光下露出半边脸来——这哪里是段僧奴,分明是个方头大耳的精壮汉子。伽罗不防如此意外,尖叫了一声,转身就跑,刚出园苑,正遇杨安道、杨胜坚二人。杨安道急问道:“出了什么事?”伽罗指着园苑道:“那边……那边有人……”杨胜坚反应极快,压低声音道:“难道不是宝姬吗?”伽罗连连摇头道:“不是……是个男人……”
杨安道闻言,立即拔出兵刃,望园苑中去。走得稍近,果见一黑衣男子倒在曼陀罗花下,忙上前用长刀指住他,喝问道:“你是谁?”那男子也不抵抗,只是哼哼唧唧答不出话来。杨胜坚抢过来一看,讶然道:“你……你不是明王使者的随从吗?”
杨安道定睛一看,那男子果然明玉珍使者邹兴的随从姬安礼,面如土色,神态甚是沮丧,不禁诧道:“怎么是你?”忙收刀如鞘,上前拉他起来。那姬安礼仿若醉酒一般,浑身软绵绵的,得搀扶才能立得稳。
杨胜坚叫道:“伽罗,你快来看看他是不是受伤了?”伽罗正烦恼不堪,哪有心思理会旁人的伤势,只漫应道:“他是被曼陀罗花叶熏的,过几个时辰自己就好了。”
忽见施宗疾步过来,厉声斥道:“伽罗,你怎么还在这里?耽误了使者伤势,信苴怪罪下来,你担当得起吗?”
伽罗生父是印度高僧,大理以佛教为国之根本,高僧地位极其尊崇,她在无为寺任性娇纵惯了,哪里听过这般重话,换作平时,早就地撂挑子不干了,只是她眼下隐忧重重,既挂念墙外的段僧奴,又担心地牢中的刺客,少不得要忍气吞声,低声道:“是,我这就去。”
施宗一扭头,又见到杨安道、杨胜坚一左一右携着姬安礼走出园苑,心下登时明白了究竟——这后院药师殿虽无人把守,但本身位于禁地中院后,外人无法接近,又不断有武僧来回巡逻,这姬安礼必定是众人忙着围捕刺客时溜了进来,但不久后刺客被捕,四周戒备更严,他一时无法脱身,就藏身在园苑中,凑巧在曼陀罗花下中了花毒,失去了行动能力。他无端出现在这里,他的同伙李芝麻则被施秀撞见出现在翠华楼附近,药师殿和翠华楼正是无为寺最要紧的两处,这使者一伙的不良居心昭然若揭——想透此节,也不说破,即命道:“姬大人既受了伤,便请先留在药师殿养伤吧。”一边说着,一边向身后羽仪使了个眼色。
药师殿是处两进的大宅,后面有两排廊房,可供人居住。此刻真相未明,当然要尽可能地将这些随从分开关押,以免他们串通口实。两名羽仪会意,上前将姬安礼接过,便要往殿后走去。伽罗忙抢过来道:“万万不可!他是汉人,决计不能进药师殿,万一被师父知道,绝不会罢休。”施宗一时忽略此节,微一沉吟,道:“那先送他去演武厅。”
一行人出来药师殿,正遇上达智领一队武僧巡防过来。施宗立即上前,低声告知尚有一名叫许江武的使者随从未能找到,估摸人应该在禁地中,请务必要细细留意。达智自幼出家,四十年来,见过不少意图闯入无为寺的飞盗,有欲偷窃兵书秘籍的,有想盗窃灵丹妙药的,也有对无为寺镇寺之宝黄龙剑打主意的,更多的则是来寻找南诏藏宝图的。他一听施宗交代,立即明白了其弦外之音,点头应道:“请羽仪长放心。”自去安排人手遍搜禁地。
刚到翠华楼北侧,又遇到羽仪长施秀,一见伽罗便道:“伽罗,我正到处找你!你快赶去南禅房,信苴都问了两遍了!”伽罗赌气道:“这不是正要去吗?”施秀道:“刚有羽仪来报,说使者已经醒了,只是伤口太深,稍加动弹即牵动了创口,现又开始流血不止。”
伽罗“哎哟”一声,脑海中登时出现了一幅鲜血淋漓、残肢断腿的画面,她本就对自己医术底气不足,越想越是心惊胆寒,忽道:“不行!”抬脚便往翠华楼跑去。施秀叫道:“哎,伽罗,南禅房该往这边走。”
伽罗却不理会,一鼓作气朝大厅跑去。翠华楼周围警卫的羽仪众多,但个个认识她,又见施宗、施秀率人跟在她后面,也不阻拦。
段功犹在厅中议事,译史李贤宗正在禀告城中五华楼刚刚出了大乱子,梁王使者大都手下和建昌部落头人阿荣为一女子大打出手,都动了真家伙,不仅双方各有损伤,还祸及不少无辜。
段功皱紧了眉头,道:“阿荣脾气有点急,人也有些莽撞,可大都是梁王王傅,是梁王府的第三号人物,怎么会为了一个女子跟阿荣贸然动手?”一时感到大惑不解。
杨智知道信苴已经很是为今晚刺客之事烦心,现在居然又出了更头疼的事,当即埋怨道:“译史,你既负责陪伴梁王使者一行,何以不加以劝阻?”李贤宗道:“是,属下失职,愿领责罚。”神态甚是恭谨惶恐。
他自称“属下”,其实并非总管段功的下属,更不受杨智统属。按照元朝官制,大理路设总管、达鲁花赤、同知各一人,总管由段氏世袭,达鲁花赤由蒙古人担任,同知则由回回人担任。译史的直系上司,便是达鲁花赤而不是总管。达鲁花赤为蒙古语,意为长官,是元朝廷派驻大理、主管地区行政事务的官员,在地方官中地位最高,官秩与大理路总管一样,均是正三品。官秩虽一样,其中却大有分别,达鲁花赤虽由蒙古贵族担任,吃朝廷俸禄,却是云南行省派在大理的耳目,不仅要看朝廷的脸色,更得看地头蛇段氏的脸色。自几十年前梁王与段氏交恶以来,达鲁花赤便成了夹缝中的两难角色,处于段氏的严密监视下,本任达鲁花赤沙笛的前任上任三月便不堪忍受重压,弃官逃走。沙笛是回回人,本任大理同知一职,走马上任后,无心政事,成天只以诵《古兰经》为要,反倒能与段氏和睦相处,所以在无人上任大理达鲁花赤后,他又被命兼任达鲁花赤一职。数月前,沙笛与云南行省平章政事马哈只联袂去天方[58]朝圣,至今未归,官衙中琐碎事务全仗译史李贤宗和通事杨庆二人处理。杨庆是大理本地人,李贤宗则既不是蒙古人,也不是蒙古贵族亲信的回回人,更不是白族人,而是汉人,他先祖本是中原极有名望的士人,南宋灭亡后不愿出仕元朝,举家逃亡到大理,因文章才华被段氏聘用,后人均为历任总管信用。李贤宗因精通汉文、蒙古、吐蕃、回回等多种语言,官任译史多年,专事通译接待。
段功一向信任李氏,挥手道:“译史处事老练,多年来不曾出一点纰漏,想必事出有因。你先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大都、阿荣两方都是我大理贵宾,怎么突然就打了起来?”
李贤宗道:“回禀信苴,详细经过情形是:夜更时分,属下陪同梁王使者大都一行往五华楼饭厅用餐,阿荣头人刚巧就在东首隔壁的饭厅。两方虽说认识,可也没有互相招呼,只是各自安安静静地喝酒。酒过三巡时,楼丁突然领进来一位年轻女子,说她自称有急事要找梁王使者。大都问她是谁,那女子便取下头上的次工来……”
话到这里,他蓦然顿了一下。他在译史的位置上十余年,迎来送往的人多了,早练就了一身波澜不惊的本事,但他脑海中再次浮现那女子的倩影时,呼吸竟不由自主地急促了起来——她实在太美了,美得不着边际,尤其是取下次工、露出面容的一刹那,当真是恍若仙女下凡。
他定了定神,续道,“那汉人女子……容貌十分美丽,大都一行所有人一见她,全都呆在了那里。只是还来不及说话,阿荣头人不知怎地就闯了进来,一把扯住那女子,非要她去隔壁陪他喝酒。大都一名手下离得近,上前去拉开阿荣头人,不料一把被摔了个大跟头。阿荣头人又大声呼哨,叫进他的随从,准备强行将那女子抢走。属下正要上前劝解,大都一伙人已经拔刀在手,不由分说地冲上前去,似是要将那女子抢回来。事情发生得极快,双方就这么动上了手,从厅里打到厅外,从楼内打到楼外。混乱中,那女子手臂也受了伤,属下赶上前将她扯在一旁后,立即去叫了五华楼守卫来,只是双方随从众多,又均是凶悍勇猛之辈,守卫不但阻止不成,还有数人被砍伤。属下万般无奈,只好派人去请罗苴子,幸得段真大将军及时赶到,用武力强行将两方分开,这场打斗才算勉强终止。”
段功道:“如此说来,阿荣挑衅在先,大都动手在先,双方各有不是。”李贤宗道:“是,信苴说得极是。”段功道:“后来情形如何?”李贤宗道:“双方各自回去住处,段真大将军暂且派人看管。蒙古使者一方有几人受伤,他们说自己带有金创药,也不让楼长请医师。属下特赶来请示信苴,要如何处理这件事?”段功沉吟道:“嗯,症结在那女子,她……”
一语未毕,忽见伽罗闯了进来,嚷道:“信苴,我不行,真的不行!”她如此冒失,满堂无不愕然。段功一愣,问道:“什么不行?”施宗、施秀等人已经追了进来,见信苴已经发问,也只好肃立一旁。
伽罗道:“我是说我的医术不行。信苴,你还是赶紧派人从城中另请医师吧,别误了大事。”段功这才会意过来,笑道:“没试怎么就知道不行?上次夫人生病,不就是你治好的吗?”伽罗道:“那可不一样……”段功道:“莫非你也跟白沙医师一样,绝不肯医治汉人?”伽罗急道:“当然不是……”段功温言道:“不是就好。伽罗,你也别紧张,我陪你一道去,如何?”伽罗见他已经从座位上站起来,知道再也无法拒绝,只得点了点头。
段功又向李贤宗道:“五华楼打斗一事,阿荣挑衅在先,你回城去告诉他,他既是我的女婿,也算是大理的半个主人,可别酒后失了礼数,让外人笑话。”李贤宗道:“遵令。那么梁王使者那边……”段功道:“你将我适才原话同样告知梁王使者便是了。”李贤宗应道:“遵令。”
杨智却蓦然想起一事来,问道:“梁王使者和阿荣头人在五华楼大打出手,行省使者没有卷入其中吗?”李贤宗道:“没有。”顿了顿,又道,“现在想起来,这一点甚是奇怪,当时通事杨庆也陪着行省使者在隔壁西首饭厅用餐,这边打得惊天动地,他们应该听得一清二楚,竟是始终没有一人出来。”
段功回头问道:“渊海,你不是说行省使者只是个少年吗?”杨智道:“是,行省使者名叫马文铭,是行省平章政事马哈只长子,才十余岁,在行省理问所[59]任知事。”段功嘿了一声,道:“这少年可不简单。”挥了挥手,道,“译史,你先回城去办事,明日一早再与张判官一道陪梁王使者到无为寺来。”
刚走出几步,施宗又抢上前来,低声禀告在药师殿园苑中发现姬安礼一事。段功道:“既如此,就带他跟我们一道去南禅房。”施宗一时不明信苴为何处置得如此宽宏大量,却不敢违命,只得应道:“遵令。”
一干人前呼后拥出来翠华楼。段功叫过施秀,低声问道:“宝姬可有了下落?”施秀道:“没有。有人说亲眼见到宝姬往龙首关去了,属下已经派人知会龙首、龙尾二关守将,命他们严查出关之人。”
段功“嗯”了声,拧紧了眉头,一向坚毅的他脸上露出忧心忡忡的样子,似是很为此事烦恼。一旁伽罗心早已经怦怦乱跳,生怕信苴向自己追问宝姬下落,自己偏偏又是个藏不住事的人,万一露了口风可就遭了。幸好段功不再发话,此后一路无言。
来到南禅房门口,守在院中的几名羽仪闻声迎将出来,见信苴亲至,无不惊诧。段功问道:“使者伤势如何?”一名羽仪道:“正要去禀告信苴知晓,有一位罗先生已经用药为使者止住了血。”
段功大奇,问道:“这位罗先生莫非就是无依禅师的旧友,住在东厢房中,名叫罗贯中的?”那羽仪道:“正是。罗先生说创口太深,还需得用针线缝上,属下正要去药师殿。”伽罗忙道:“我药箱中有桑皮针线。”
段功命人将姬安礼先扶回房内休息,又命众人留在院中,仅带伽罗、杨智、施宗、施秀几人来到邹兴房间。一名羽仪守在堂内,见到信苴到来,忙抢上来参拜,却被段功挥手止住,示意他不得声张。
进得房来,正见一名瘦削文士坐在床侧,左手端着只瓷碗,右手正抓着一把糊状的药,往床上使者邹兴的伤口处抹去。邹兴本已经苏醒,药膏抹在伤口虽然有止血效果,但触动伤口却是撕心裂肺的剧痛,当即又昏死过去。另有一身材臃肿的行商站在床侧,关切地注视着,正是那有“聚宝盆”之称的江南巨富沈富。
沈富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他不知道大理总管今晚来了无为寺,也不认识段功,先一眼留意到样貌异常的伽罗,不免一愣,又见她手中提着药箱,只以为是送药的来了,忙道:“罗先生,针线取来了。”言语之间极是客气。罗贯中颇为沉稳,也不回头,只道:“拿过来给我吧。”
段功向伽罗点了点头,伽罗便自药箱中取了桑皮针线穿好,走近床边递过去。忽见罗贯中左手碗中的灰黑药膏黏黏糊糊,有一股子怪异的味道,像是厨房烧煳了的菜,很是难闻,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药?”罗贯中也不答话,只用沾满药膏的手接过针线。一旁沈富忙道:“这是用菜油调制的还魂草灰。”
伽罗自是知道还魂草[60]是外伤良药,但将植株烧成灰,再用菜油调制入药,她还是头一次听说,又见罗贯中拿针线缝合伤口姿势甚是笨拙,浑然不似有经验的医师,忙问道:“罗先生,你真的懂医术吗?”大有不相信的语气。
她快人快语,浑然不知忌讳,杨智忙斥道:“伽罗,不可无礼。”伽罗道:“我哪有无礼?你看他缝针的样子,根本就不懂医术。”杨智叫道:“伽罗……”罗贯中忽道:“这位小娘子说得不错,我确实不懂医术。”口中说着,手上却依旧有条不紊地缝着创口。
众人听他坦承其事,一时呆住。沈富忙道:“罗先生虽不懂医术,可他博学多才,读过许多书。”伽罗道:“可是……”段功道:“伽罗,你先出去看看姬大人的伤势如何了。”伽罗奇道:“姬大人?是躲在药师殿外的那个汉人吗?他哪有受伤,不过是被曼陀罗花熏醉了而已。”
杨智向施秀使了个眼色,施秀忙上前道:“伽罗,我有一件奇事要告诉你……”不由分说地将伽罗扯了出去。
段功道:“小女孩儿不懂事,口无遮拦,二位切莫见怪。”沈富连连道:“哪里!哪里!”态度甚是谦卑,浑然不似名动中原的大富商。罗贯中则始终不发一言,慢条斯理地将创口缝好,又将药膏尽数涂抹到邹兴胸口,这才起身往桌上的铜盆中洗手。
段功见他文质彬彬,书生味十足,心中很是喜欢,问道,“罗先生还有什么其他需要吗?”罗贯中道:“嗯,如果不麻烦的话,请再准备一锅人参汤,等伤者醒过来时服用,以助恢复神智。”沈富忙道:“今日刚巧买了一些人参,放在我房中,我这就去拿。”云南草药誉满天下,他既是商人,到此采购有大批还魂草、人参等罕见药材,亦不足为奇。
段功如何能要他的人参,道:“不敢有劳先生费心。”回头道:“速派人去药师殿,命药童煎一锅人参汤端来。”施宗道:“遵令。”
段功又问道:“敢问罗先生,伤者伤势如何?”罗贯中道:“当无大碍。”段功道:“有劳先生,多谢了。”罗贯中道:“在下丝毫不懂医术,信苴却如此信任,我才应该多谢。”他注意力一直在伤者身上,甚至都未正眼瞧过旁人一眼,不知竟如何猜到段功身份。
段功微微一笑,道:“先生请到外面说话。”一旁沈富听说眼前这个谦和温儒的男子便是控驭西南的风云人物段功,早惊得呆了。
几人来到堂屋,忽闻得外面有拍门喊叫声。杨智走到门口,喝问道:“出了什么事?”施秀奔将过来,低声道:“是李芝麻吵着要来看使者伤势。”他在翠华楼后遇到李芝麻后,深知其形迹可疑,派人送回南禅房后,便将其锁在了房中。
杨智不敢擅决,上前禀报。段功道:“放他出来,将南禅房所有扣着的人都放了。”杨智迟疑了下,才道:“是。”命施秀去放人。
段功又道:“今夜无为寺中出了刺客,惊扰了二位不说,我属下又不明情况,一度软禁二位,实在是抱歉了。”沈富见他以大理总管之尊,亲自向自己赔礼道歉,早已经受宠若惊,忙道:“岂敢,岂敢。在下沈富,久仰信苴大名,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罗贯中也道:“信苴太客气了。”
段功道:“无依禅师跟我提过,说是罗先生这次不远千里来到大理,意在借阅翠华楼藏书。”罗贯中道:“正是。听说翠华楼藏书之多,为南中之最,存有大量唐宋书籍,而中原历遭兵祸,毁迹无算,只怕翠华楼中许多藏书早已成海内孤本。”一边说着,一边露出了悠然神往之色,显是对那些束之高阁的书籍向往不已。段功笑道:“借书原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有个条件……”
正说着,李芝麻一头闯了进来,见堂内尚有好几个外人,不免一愣。沈富却一眼认出了他,惊道:“呀,这不是……不是李将军吗?”李芝麻却不认识他,不便招呼,见他一身汉人打扮,只朝他一点头。
沈富道:“将军不认识我了吗?我是沈富呀!将军驻守徐州时,我往城里运过十万石粮食……”李芝麻道:“呀,想起来了,你是张士诚的结拜兄弟沈万三!”沈富喜滋滋地道:“正是我!原来将军还活着!当年脱脱攻破徐州后大肆屠城,听说血流成河,鸡犬不留,我们都以为……”见李芝麻皱了皱眉,忙改口道,“真想不到能在这里遇见将军。太好了!”
段功不便在此耽搁,当即道:“二位原来是旧识,他乡遇故知,当真可喜可贺。”李芝麻问道:“这位是……”沈富忙道:“这位便是大理总管。”
李芝麻大吃了一惊,他早已经留意到院中多了许多羽仪,以为不过是奉命来“保护”使者,完全没有料到会在这种情况下遇到段功,一时间不免有些窘迫,慌忙上前见礼道:“在下是个粗人,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冒犯,还请信苴见谅。”段功道:“李大人何须多礼。邹大人伤势既无大碍,我等先行告辞。”
李芝麻自知今晚自己和同伴闯入禁区先后被人发现,无论如何都难以脱身,却见段功丝毫不提,不免又惊又疑,不知道对方心里打着什么算盘。
段功又道:“罗先生,你适才言及的借书一事,我们明日再谈。”罗贯中道:“是。”段功一挥手,当先而去,杨智忙跟了出去。片刻间,院中羽仪走掉大半。
一行人出来南禅房,伽罗尚追着段功问道:“使者的伤真的给罗先生治好了吗?”段功道:“嗯。”伽罗道:“可是那罗先生……”
忽见一名羽仪自前方黑暗中飞奔而来,报道:“禀信苴,刚刚在翠华楼中抓到了一名窃贼。”施宗问道:“也是汉人吗?”杨智道:“不用问了,肯定是那一直没有露面的使者随从许江武。”那羽仪道:“正是。”
伽罗犹自惦记藏身在地牢附近的段僧奴,见寺中是非源源不断,顿觉机不可失,忙道:“信苴既还有正事,我先回去睡觉了。”也不待段功答应,一溜烟地跑了。
那羽仪续道:“说来凑巧,属下和张契在翠华楼前当值,听到楼上有些动静,因不得信苴之命,不敢擅自上去。忽然达智禅师领人赶来,说是在外面巡视时,看到有人正从翠华楼顶攀援而下。我们便一道上楼,果然在三楼窗口堵住了那人,现正捆拿在翠华楼前,等信苴发落。”段功拧紧了眉头,道:“先回去再说。”
施宗冷笑道:“这明玉珍使者一行虚张声势,与我大理联姻结盟是假,盗取藏宝图才是真。”施秀道:“阿兄何以知道他们意在藏宝图?”施宗道:“偷入翠华楼的人,要么是为了武功秘籍,要么是为了藏宝图。我想不出堂堂明王使者费尽心机,会只为了几本武功秘籍。倒是如今中原群雄互相征伐,个个忙着招兵买马,真金白银才是他们最需要的。”杨智道:“嗯,我赞同施宗羽仪长的说法。前几年不断有汉人假称要开采大理石,在苍山上四处探访,无非也是要找寻传说中的金库和玉库。”
他们所谈及的宝藏,正是广泛流传于西南民间的南诏四库。原来唐朝时期南诏王多次发兵攻打四川,中原最富庶之地无非蜀中与江淮两地,南诏由此掠夺金银财帛无数,富足甲天下。由于都城中的府库装盛不下,又逼迫俘虏的唐朝军民三千人在苍山上建造了西、中、南、北四座宝库,历时五年始成——西库位于佛顶峰[61]后山,储满金珠金砂,又称金库;中库位于岑峨峰[62]山腰,置历代珍宝玉石,又称玉库;南库位于斜阳峰[63],藏有兵戈甲胄五万,又称兵库;北库位于猎豹峰[64],装满白银,又称银库。宝库修好后,所有参与修洞者均被毒杀,宝库秘密遂不为外人所知。郑买嗣灭南诏后,于王宫密室得到四库藏宝图,按图遍寻,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他一怒之下派人发掘了五印山中的南诏王陵,将尸体残骸焚烧后扬灰于沧澜江中,取走地宫中丰厚的陪葬物品。不久后郑氏灭亡,段思平建立了大理国,再次按图索骥,终于发现了银库入口,寻到白银两百余万两,只是首批进入库中的二十二名兵士死在了伏击之下。后又破开了兵库,得到军器数万,兵书两部。然最丰盛、最贵重的金库和玉库入口始终没有找到,段氏认为天意如此,亦不再费心找寻。不过宝库的流言并没有就此消失,几百年来,想方设法潜入王宫盗取藏宝图的人不计其数。由于有多位大理皇帝在无为寺出家,民间又传说藏书图其实收藏在翠华楼中,导致不少“梁上君子”盯上了无为寺,施宗所指,即怀疑明玉珍使者一行也是其一。
段功叹了一声,道:“当初只在猎豹峰挖开前半座银库,便有二十二名兵士死于伏机之下,我段氏先祖认为人命关天,就此放弃寻宝,想不到四百年过去,依旧有人对这批宝藏念念不忘。就算真被他们寻得了藏宝图,未必能应付得了库中机关。”施秀笑道:“信苴宽厚仁爱,却不知汉人总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想来即使机关算尽、赔上性命,在他们看来也是值得的。”杨智道:“金库、玉库的财富数目巨大,无论谁得到,称霸中原指日可待,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雄图霸业更是成就在累累白骨上。明玉珍、朱元璋、张士诚这些人为功业不择手段,才不会在意多少人死在机关之下呢。”
当下回到翠华楼,果见使者邹兴的随从许江武被捆缚在楼前阶下。他年纪甚轻,才二十岁出头,身材短小精悍,眉宇间却有一股凶神恶煞之气。看守的羽仪看见段功回来,忙抢过来参拜。那许江武听说大理总管亲至,眼睛瞪得老大,目光霍霍闪动,上下不停地打量着段功,既惊讶好奇,又敌意极盛。段功只略略一扫,也不睬他,径自进了楼,只命施宗去审讯。只是无论施宗如何喝问,许江武始终一言不发。夜深人静之际,又在佛寺之中,施宗不便动粗拷打,回来请段功示下。
恰逢杨智上楼查验回来,上前禀道:“四楼丹青室、五楼观经处均有明显人为翻动的痕迹。看来他们确实是在找藏宝图。”施宗道:“不如将使者随从逮捕起来,连夜押回城中大狱严刑拷问。”段功道:“不妥。”又沉吟片刻,才道:“先放许江武回南禅房去。不过要派人将南禅房守住,不得我号令,任何人不可进出。”
施秀大为不解,问道:“只是软禁起来,岂不太便宜了他们?”段功道:“我本无意与明玉珍结盟,现下出了这样的事情,料来使者面上无光,伤好以后也不好意思再提结盟一事,这件事就这么算了。施宗,你去将那刺客带来,我有几句话要问他。”施宗道:“遵令。”自领人赶去地牢提审刺客。
段功又招手叫过施秀,道:“你去将派出去搜寻宝姬的人手都召回来。僧奴好讲义气,轻易离不开伽罗、杨宝这些伙伴,所以她绝不会去龙首关,应该就藏身在无为寺附近。你分别去问问高浪、高潜,他们一个毛躁自负,一个胆小怕事,或许能探出宝姬的下落。”施秀道:“遵令。”又迟疑问道,“要现在去吗?夜色已深,他们说不定早已经睡下了。”段功道:“这些孩子平时就爱看热闹,没热闹看时也要自己搞点乱子出来,现今寺中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说他们睡得着吗?”施秀道:“是,信苴高见,属下这就去办。”
段功这才坐回椅中,杨智见他颇露倦色,当即劝道:“夜深了,还请信苴先去歇息。刺客与使者勾结已是事实,改日再审不迟。”段功道:“嗯,刺客一事恐怕不是这般简单。”杨智道:“信苴明日还要召见梁王使者,实在不宜劳累过度。既然信苴认为刺客另有隐情,不如交给我来审问。”段功微一思忖,道:“也好,那就有劳渊海你了。”杨智低声道:“愿为敏斋分忧解劳。”
“敏斋”是段功的字,杨智已经许久不这样叫他,他先是一愣,随即微笑颔首,拍了拍老友肩头。杨智忙招手叫羽仪道:“送信苴上楼歇息。”
段功既准备就寝,杨智当然不便在翠华楼中审讯刺客,正要命人知会施宗将刺客押去演武厅,忽有羽仪飞奔来报道:“那刺客在地牢中昏死了过去,施宗羽仪长说今晚怕是审不成了。”杨智吃了一惊,问道:“何以会如此?有人拷打他了吗?”羽仪道:“没有人打他,是之前围捕时他身上中了一刀,我们都没有发现。”
原来先前在树林动手时,刺客腰间已然受了极重的刀伤,就擒后双手被反缚在背后,无法为自己止血,血流了一路,但他自己不说,又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黑夜中旁人也留意不到。后来他被悬吊在地牢中,伤口血液总算自行凝结。但不久后伽罗跑来用剑斩断铁链,他摔下地牢,创口再次迸裂,终因失血过多晕了过去。
杨智自是不知道这其中究竟,赶到地牢处,羽仪已经将刺客用绳索吊了上来,平放在地上。施宗上前用火把一照,见他面若金纸,气息奄奄,知道他失血太多,又未及时发现医治,怕是有生命危险,回头问道:“这可要怎么办?他是汉人,白沙医师决计不肯出手医治。迟了怕是来不及了。”杨智道:“先送他去伽罗那里,让伽罗设法医治,我再派人回城去请医师来。”
施宗实在不怎么信任伽罗的医术,不过当此情形,也别无他法,当即命人抬了刺客,望伽罗住处兰若楼而来。到得院外,杨智见小楼上尚有灯光,扬声叫道:“伽罗!伽罗!”
那灯光却倏忽灭了,施宗大奇,抢进院中,喝道:“是谁在那里?”只听得伽罗应道:“是我……是我……”
却见灯光又亮了起来,伽罗举着灯烛走下楼来,道:“你们可是吓着我了。”施宗问道:“楼上就你一人吗?”伽罗道:“宝姬又不在,当然只有我一人。大半夜的,你们又来做什么?”杨智道:“给你送了个病人来。”伽罗惊道:“哎哟,那可不行。你们干吗不去找那罗先生?”
忽转眼看到杨智身后被羽仪搀住的刺客,她虽与刺客交谈过,却未见到其面容,因而并不认识他,但见他被五花大绑,周围羽仪虎视眈眈,多少猜到了几分,好奇地问道:“他……就是那个刺客吗?”杨智道:“正是,他受了刀伤,失血过多,你得……”伽罗道:“快,快把他抬进书房,让我看看。”
小楼一层是个颇为精致的书房,羽仪先进去遍燃灯烛,这才将刺客抬进去,放在窗口一张竹床上。
伽罗道:“呀,你们怎么还绑着他?他都伤成这样子了,能跑得了吗?”施宗有所迟疑,终于还是点了点头,一名羽仪抽出双鞘中的短刀,割断了刺客手足间绳索。
伽罗见刺客一身黑衣,左腰间颜色格外深,猜是为血渍浸透,忙上前坐到竹床边,解开他上衣,只是他衣服腰间一大块早已经结成了血痂,紧紧粘在伤口上,微一用力拉扯,那刺客便痛得惊醒过来。他双手得脱束缚,本能地抓住伽罗手臂。伽罗出其不意,吓得尖叫了一声。刺客欲坐起身来,稍一用力,腰间仿若火炙,剧痛无比,立时又跌落到竹床上。施宗忙上前扯脱刺客双手,拉开伽罗,回头命道:“去找两副镣铐来。”
无为寺中有悔过园,犯有大过的僧人都会被发到园中劳作思过,因多是武僧,所以也备有手铐、脚镣等物。
伽罗花容失色,定了定神,再见那刺客时,只见他仰面朝天,大口喘气,胸口剧烈起伏,已是濒临死境,忙叫过一名羽仪道:“你快去药师殿找药童取一瓶凝珍粉、一瓶养荣丸来。”那羽仪尚等施宗示下,伽罗怒道:“人就要死了,还不快去!”她一向娇憨可亲,突然发怒,那羽仪吓了一跳,飞一般地奔了出去。
伽罗又连连吩咐道:“快去打桶水来,桶和水井都在院中老槐树下。施宗羽仪长,你过来抓住他手臂,别让他乱动。”施宗狐疑问道:“伽罗,你果真能治好他吗?”伽罗道:“咦,不是你送他到我这里来的吗?”杨智忙叫道:“羽仪长!”施宗无奈,只好命人上前按住刺客手脚。伽罗重新坐到床边,对那刺客道:“我现在要撕开你伤口处的衣服,会有一点痛,你能忍一忍吗?”
那刺客虽双目圆睁,却已经失去所有神采,也无丝毫反应。伽罗一狠心,伸手去撕衣服,那刺客立时痛哼一声,大力挣扎了一下。她平时调皮捣蛋无法无天,其实心肠极软,登时吓得又将手缩了回来。施宗一个箭步上前,抓起刺客衣襟猛力一带,迅疾将那块血衣从创口上扯了下来。刺客大叫了一声,便又重新昏死过去。
施宗见伽罗尚在目瞪口呆,催道:“他伤口又流血了,还不快些医治!”伽罗道:“噢。”手忙脚乱地取出绣帕,浸入清水打湿了给刺客洗净伤口。她院中的这口水井与药师殿救疫泉相通,治病疗伤有奇效,又叫道:“哎呀,我忘了让羽仪取金创药!”
羽仪大多各自带有金创药,施宗自己的已经给使者邹兴用了,便向身旁羽仪要了一瓶递过去。伽罗道:“太好了。”将那瓶药尽数倒在刺客创口上,大理秘药当真是名不虚传,泉涌般的血立即便止住了。
她也不忙着包扎伤口,径自取过桌案上的大口茶杯,向羽仪借了短刀,一咬牙,割开了自己左腕,顿时鲜血直流,滴入茶杯中。她扭转了头,不敢多看自己手腕鲜血淋漓的样子。
杨智惊道:“伽罗,你这是要做什么?”伽罗道:“他失血太多,须得补血才能活命。”杨智和施宗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刚好去药师殿取药的羽仪飞奔赶回,伽罗让他打开凝珍粉药瓶,弹了一些药粉在自己左腕伤口,血液便不再凝结,反而流得更快,瞬间已经注满大半茶杯。她往茶杯中倒入一些凝珍粉,又取过一只空茶杯继续接血,叫道:“施宗羽仪长,你快将这杯血喂他喝下。”
她一个年轻少女断然舍血救人,即使对象是刺客,也令施宗颇为动容,忙上前端了茶杯,命人扶起刺客灌下。
杨智道:“两杯还不够吗?要不用我的吧。”也不待伽罗答应,如法炮制地取了茶杯割血。伽罗忙道:“三杯应当是够了,再拿金创药来。”等血液注满茶杯,便将金创药倒在手腕伤口止血。
三杯血灌将下去,那刺客惨淡的脸上竟有了几分血色,气息亦平和了许多。伽罗喜道:“师父想出的这法子原来还真管用!”又取了两丸养荣丸,用井水喂他服下。
施宗问道:“他这就算救活了吗?”伽罗道:“应该是吧。不过他暂时不能移动,须得留在我这里静养几天。”施宗道:“这可不行。他是个刺客,武艺高强,万一有所闪失……”伽罗道:“那么下次他再要死的时候,你可千万别送我这里来。”施宗道:“我可以命人用担架抬他走,不会触动他伤口。”伽罗道:“抬他回地牢关起来,是也不是?”
施宗一愣,伽罗说的确实是个问题,刺客眼下这副光景,怎能再丢入地牢?可无为寺中还真难以找到合适的地方来囚禁他。杨智大约也意识到这是个问题,劝道:“羽仪长,不如就依伽罗所言,多派些人手守在这里便是了。”
施宗尚在踌躇,之前他曾见到伽罗在地牢口出现,似在跟刺客交谈,如今她大有袒护之意,难免让人起疑。不过他也不相信以伽罗之天真个性,会跟刺客有什么牵连,多半是小女孩不知轻重,总想滋事胡闹。恰见羽仪找到了两副粗笨沉重的精钢镣铐拿进来,这才下定了决心,道:“好,就这么办。”命人拿镣铐锁了刺客手脚,又安排好羽仪轮班看守,这才与杨智一道离去。
杨智临走前特意交代伽罗道:“刺客若是醒了,记得先问问他叫什么名字,是打哪里来的。”他见那刺客刚硬傲气,料到强行拷打审问定然徒劳无功,来点软的也许反倒会有奇效,所以才极力赞成将刺客暂留此处。
伽罗哪里知道他心思,当即应道:“这是当然,你不说我也要问的。”送走杨智、施宗一行,回来先吃了一丸养荣丸以助滋血,这才到竹床边坐下,缓缓给那依然处在昏迷中的刺客缝合伤口,又擦净他嘴角边的血迹。
她原以为他不过是个傲骨铮铮的男子,没想到他长得也这般好看,只觉得满心欢喜。她在药师殿学习医术,不过是用来打发时间的百无聊赖之举,比起舞刀弄枪的武功来,拈花惹草的医术似乎还是更可爱些,只是她从未上过心,医术当然也不怎么高明,至少师父总这样说,她也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去救死扶伤,可如今她真的救了人,将他从鬼门关口拉了回来,才真真正正庆幸自己懂得医术,宝姬若是知道她救了她心仪的男子,应该再不会笑她了吧?
伽罗一想到宝姬,这才意识到段僧奴人还藏在楼上,而院中却多了这么多羽仪,算得上是她自己引狼入室了,当即惊叫道:“这下子可糟了!”一旁监守的羽仪奉命不得离开刺客一步,见状忙问道:“什么事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