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地狱一季

序诗[1]

过去,如果我记得不错,我的生活曾经是一场盛大饮宴,筵席上所有的心都自行敞开,醇酒涌流无尽。

一天夜里,我把“美”抱来坐在我的膝上。——后来我发现她苦涩惨怛。——我对她又恨恨地辱骂。

我把自己武装起来,反对正义。

我逃走了。女巫,灾难,仇恨,啊,我的珍奇财富都交托给你们!

我把人类全部希望在我思想里活活闷死。像猛兽扑食,我在狂喜中把它狠狠勒死。

我叫来刽子手,我在垂死之间,用牙咬碎他们的枪托。我召来种种灾祸,我在黄沙血水中窒息而死。灾难本来就是我的神祇。我直直躺在污秽泥水之中。在罪恶的空气下再把我吹干。我对疯狂耍出了种种花招。

可是春天却给我带来白痴的可憎的笑声。

最近我发现我几乎又要弄出最后一次走调[2]!我只盼找回开启昔日那场盛宴的钥匙,也许在那样的筵席上,我可能找回我的食欲,我的欲望。

仁慈就是这样一把钥匙。——有这样一个灵启,表明过去我确实做过一场美梦!

“你还是做你的豺狼去,以及其他等等……”魔鬼给我戴上如此可爱的罂粟花花冠,这样喊叫。“带着你的贪欲,你的利己主义,带着你所有的大罪,去死。”

啊!我得到的是太多了:——不过,亲爱的撒旦,我请求你,不要怒目相视!稍等一下,卑怯随后就出现,你是喜欢作家缺乏描写才能或没有教育能力的,作为被打下地狱的人,这是我的手记,这几页极为可厌的纸头我撕下来送给你。

坏血统

我从我高卢祖先那里得到蓝白相配的眼目,狭窄的颅骨,战斗中的拙劣无能。我发现我穿的衣服和他们一模一样,同样的野蛮。不过我不在头发上涂抹油脂。

高卢人是剥兽皮的人,在他们那个时代,他们是最荒谬最低能的烧草放荒的人。

我从他们那里还继承了偶像崇拜和亵渎神圣的恶癖;——哎呀!我还继承了他们的种种恶习、暴躁易怒、骄奢淫逸,——奢华,多么美妙;——尤其是说谎,还有怠惰。

不论什么行业,我都怕,我不干。师傅和工人,所有的农人,都卑微下贱。拿笔的手比扶犁的手强得多。——怎样一个手的时代啊!——我不会有属于我的手。后来,役使奴仆用得太滥,也太过分。行乞的正直磊落也让我悲痛难堪。罪犯也像阉人那样可憎可厌:我啊,幸好没有受到伤损危害,完好如初,不过,我也无所谓。

但是!是谁把我的舌头弄得这般恶毒这般凶险,竟让它指引并监护我的怠惰以致到了这等地步?要活下去也不愿动一动自己的身体,比癞蛤蟆还要懒散,我到处鬼混,得过且过。欧洲多少家族,我一家也不认识。——我知道的,只有像我家这样的家庭,坚守人权宣言的家庭。——这种家庭生养出来的子弟我都认识,我都深知。

如果我个人历史中也含有法兰西历史的某一点,那有多好!

但是,没有,一点也没有。

所以,对于我,很明显,我原本就属于低劣种族。我不可能理解什么是反抗。我所属的种族只知起而掠夺:就像狼只知攫取还没有被它们咬死的牲畜。

法兰西的历史,我还记得,法兰西,教会的长女。我作为贱民,本心也想远行,前往圣土;在我这脑袋里也知道施瓦本平原上有条条大道,拜占庭的风景,索利姆的围城[3];在我内心深处,在千百种反宗教的仙山胜境缭绕之间,也有对马利亚的崇拜,对钉在十字架上受难者的深情。——我大麻风长满一身,在烈日照射的墙脚下,我呆坐在破瓦罐和荨麻上。——后来,我成了德国籍雇佣兵老兵油子,在德国的黑夜里踽踽独行,不知投奔何处。

啊!还有:我在林中空地红光闪闪下和老妇幼童在魔巫夜会上狂欢乱舞。

这块土地,还有基督教,我都没有忘记。除此之外也无从回忆。对于这样的过去,我频频回顾,永无止期。不过,永远是孤独一人;没有家;甚至,我讲的是何种语言,我也不知?基督的教示,我从来没有听取;领主的教训,我也不得而知,——领主,就是基督的代表。

在上一个世纪我曾经是怎样的人:我只见到我的今日。漂泊生涯已属过去,暧昧不明的战争也成为往事。低劣种族盖过了一切——正如人们所说,人民出现了,已经有了理性;民族国家和科学出现了。

啊!科学!人们已经无所不知。为了灵魂和肉体,——临终圣体,远行必需付出的代价,——人们又有了医学和哲学,——偏方土药,还有调弄得很好的民间谣曲。还有君王的娱乐消遣,还有他们严禁外传的游戏。还有地理学,宇宙结构学,力学,化学!……

科学,新贵族阶级!这就是进步。世界在前进!世界怎么会不照常运转?

这就是数[4]的图景意识。我们要走向“圣灵”[5]。这是确定不疑的,这是神谕,这就是我说的话。我完全理解,不用异教言语说话就不能明白解释自己,我宁可沉默无言。

异教的血液又回来了!“圣灵”近在咫尺,为什么基督不来扶助我,给我的灵魂以高贵和自由。“福音”已经一去不返!福音!福音。

我在等待上帝,等得我垂涎三尺。我是永生永世归于劣等种族了。

我现在在阿尔摩里克[6]海岸。让都城在暗夜里放出光华,灿若白昼。我这样的一天已告完成;我要离开欧洲。海风熏炙我的肺腑;遥远海外的气候把我炙晒成一身棕黑皮肉。在水中游泳,咀嚼药草,猎取野兽,吸烟;饮用多种烈酒,酒之酷烈如同熔化的金属,——就像我可爱的祖先,围着篝火,又是吸烟又是喝酒。

总有一天我还要回来,肢体变成生铁铸成的,皮色黝黑,眼目如狂如怒:人们看看我这副面具就断定我是出自一个强悍的种族。我将拥有黄金:我将是优游自主,而且粗狂野蛮。有许多女人照料看顾这些从热带返回的凶野的残废人。我将参与政治事务。得救了。

现在,我依然是被诅咒的人物,祖国,我怕它,我无法忍受。最好是横身躺在沙滩上醺醺入睡。

并没有动身出行。——还是让我们在这里循着这些道路往前走,我的邪恶也随身带上,这邪恶自从进入理性之年就将它痛苦的根须延伸生长在我的胸膈之间——这邪恶正在不断上升,它鞭挞我,把我打翻在地,把我拖来拖去。

最后的纯真,最后的恐惧。这是早已说定了的。不要把我的憎恶和我的背叛也带给世界。

好了,好了!跋涉,重负,沙漠,厌倦,还有愤怒。

我出租给谁?应该崇拜哪个畜生?对准哪个神圣的形象发起攻击?要我撕烂哪些人心?我应该讲什么谎言?——在怎样的血液中开路前进?

还是把正义保住吧。——艰难困苦的生活,还有麻木不仁,——把手擦干,掀起棺盖,坐进去,闷死。这样,没有衰老,没有危险:恐怖不属于法国所有。

——啊!我完全被抛弃了,我完全可以向任何神圣形象奉献我对于完善一心向往的狂情。

啊,我的自我牺牲,我的舍弃,啊,我绝妙的慈心仁爱!毕竟是在人世,毕竟是在这个世界上!

De profundis Domine[7],我蠢极了,蠢极了!

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我就敬慕关在牢中不屈的苦役犯;我曾经遍访他逗留过、已成为圣地的小旅店和出租的陋室;我还按照他的观念去观望蓝色的天宇和田野上扬花的庄稼;我在许多城市都觉察到他的命运。与圣徒相比,他更强大有力,比旅人更富于良知——他,只有他!他是他的荣耀和他的理性的证明。

在路上,在隆冬之夜,没有投宿地,没有寒衣,没有面包,有一个声音把我冻结的心揪得紧紧:“软弱或者强大,这就是你,就是力量。你不知投奔何处,你不知到哪里去,也不知为什么要去,你无往不在,无所不应。反正是死尸一具,你是杀不死的。”在清晨,我张开眼看,茫然无所见,有形而无质,以致路上遇到我的人看见我也无所见。

在城里,我突然看到污泥秽土都呈红黑二色,就像邻室灯光晃动下的一面明镜,林中深藏的珍奇!我惊叫:是幸运,是机遇,我看到满天浓烟火焰弥漫;于是,左右前后,所有财富珍奇如同一场大火那样燃烧,如同数不清的雷电喷涌迸发奇光四散。

但是,狂欢纵饮,与女人交好,对我是禁止的。我一个同伴也没有。我看到我前面站着的是激怒的人群,行刑队也站在我的面前,因为我为他们所不理解的灾祸痛哭,而且我还要宽恕!——像贞德那样!——“教士呵,教师呵,律师呵,你们押我去审判,你们错了。我本来不属于这类人;我从来不是基督徒;我属于肉刑鞭挞下引吭高歌的那个族类;我不知道法律;我没有道德意识,我是一个粗胚,一个蛮人:你们搞错了……”

是的,在你们的光照下,我只能闭上眼睛不看。我是一匹兽,我是黑奴[8]。但是我可能得救。你们是假黑人,你们这些狂人、暴徒、贪鄙的吝啬鬼。商人,你是黑人;法官,你是黑人;将军,你是黑人;帝王,你这个老鬼,你这个发痒症者,你是黑人:你喝免税的甜烧酒,撒旦搞出来的货色。——这类人生活在热病和癌肿的控制下。衰竭和衰老的人因此受到尊敬,他们期求把自身煮沸消毒。——最大的坏蛋应该离开本大陆,这个大陆,疯狂正在不怀好意地到处游荡,俘虏穷人当作人质。我已进入含[9]的子孙后代的真正王国。

大自然,我还认识自然吗?我还认识我自己吗?——不用说了。我把死去的人全埋葬在我的肚子里了。喊吧,叫吧,打起鼓来,跳呀,舞呀,跳舞,跳舞呀!白人上岸,我就堕入虚无,连这样的时刻我也看不到了。

饥饿,焦渴,呼叫,跳舞,跳舞,跳舞,跳舞!

白人登陆。火炮轰鸣!必须匍伏下来屈服,接受洗礼,穿上衣服,辛苦劳动。

我的心,受到致命的一击。啊!这我事先可没有料到!

我没有做过任何坏事。今后的日子将会过得轻松,悔恨之苦在我可以免除。我几乎已经死去的灵魂今后不会再受到什么煎熬痛苦,死去的灵魂已泛出肃穆的光辉,像丧仪上燃起的白烛。一个家族长子的命运,就是一具由晶莹泪水过早封盖的棺木。邪行放荡是愚蠢的,邪恶也是愚蠢的;污秽劣迹应该抛开。但是,时钟不会永不敲响,除非纯洁的痛苦时刻来临!我一定像一个幼童那样,被抚养成人,以便忘却一切苦难在乐园中嬉戏。

快,快!有别样的生命吗?——在丰足富有中睡眠是不可能的事。财富永远属于公众。只有神的那种爱才赐予开启科学的钥匙。我看自然是善的盛大展示。幻念,理想,谬误,永别了。

天使的理性的歌唱从救世之船升起:这就是神的那种爱。——双重的爱!我能够死于尘世的爱,死于献身。那些人,那些灵魂,我已经舍弃了,因为我之远离,他们的痛苦只会有增无减!你们从许多遇难沉沦的人中选出我;留下的人,他们是不是我的朋友伙伴?

也救救他们!

理性已经在我身上产生。世界是好的。我要赞美生活,我要祝福生命。我要爱我的兄弟。这不是童年的期许。也不是借此希望逃避衰老和死亡。上帝给了我力量,我赞美上帝,赞颂上帝。

厌倦不再是我钟爱之所在。激怒,恶行,疯狂,它们的种种冲动和祸害,我都清楚,——我所有的沉重负担都可以解除。请珍视我的天真无辜,这种天真开阔明朗,不会让你感到晕眩不能自持。

我大概不会要求自我鞭挞以激励自己。让耶稣基督充作岳父大人,和他一同乘船前去举行婚礼,我相信我不会做出这种事。

我不是我的理性的囚徒。我说过:上帝。我只求在得救之中保持自由:如何求得自由?轻浮无聊的恶癖我已经放弃。无需什么献身,更不需要神圣的爱。过去那个心灵明慧的时代我并不惋惜。人各有自己的理性,各有各自的鄙视,也有自己的仁慈:我在天使良知的最高一级保留有我的席位。

至于现已建立的福祉,不论是驯顺如奴隶与否……不,不,我都无能为力。我太放纵自己,心早已分散,太软弱了。生活因为辛勤劳作正像繁花怒放那样繁荣,这是由来已久的真理:我么,我的生活负担也不太重,我的生活飘飘摇摇,浮荡在行动的上方,这是这个世界上一个小小的可珍视的位置,一个点。

我因为缺乏热爱死亡的勇气,已经成了老处女!

祈祷,愿上帝赐予上界天使般的安宁——像古代的圣徒那样。——圣徒!强人!隐修士,古代的艺匠,已经不合时宜了。

无休止的闹剧!我的天真只能让我悲哭,生存是人人都必须扮演的滑稽戏。

够了,够了!这就是惩罚。——前进!

啊!胸口有火在燃烧,时间在咆哮!正因为有这样一轮太阳,我眼中却是黑夜茫茫!心……四肢五体……

到哪里去?去战斗?我是弱者!别的人正在前进。工具,武器……时间!……

开火吧!对准我开枪!打吧!我投降。——懦夫!——杀死我吧!让我匍伏在奔马的铁蹄之前!

啊!……

——我会习惯的,我可以适应。

也许这就是法国的生活,通往荣誉的小径!

地狱之夜

我吞下一大口毒药。——给我这么一个好主意,真该三倍地祝福!——五脏六腑烈火燃烧。毒性猛烈,我的四肢五体痉挛抽搐,我扭曲变形,倒翻在地。我渴死,我窒息,透不出气,叫也叫不出。这就是地狱,永恒的惩罚!你看,火焰往上窜!把我烧个够。滚开,魔鬼!

皈依良善和幸福,得救之路,我已经隐约看到。即便我能说出看到的景象,地狱也容不得赞美诗!有难以数计美好动人的创造物,有芬芳灵智的乐曲,力量与和平,高尚的壮志雄心,我知道?

高尚的雄心壮志!

依旧是那样的生活!——罚入地狱莫不是永生永世!——人欲自毁自伤,必下地狱,是不是?我信我已落下地狱,所以,我就在地狱。这就是亲身践行教理。受洗即卖身,我自是我受洗礼的奴隶。父母呵,你们做成我的不幸,也做成你们自己的不幸。可怜的无辜的人!——地狱伤不到异教之人。——照样还是生活!往后,下地狱的快乐将更是深不可测。按照人世的律法,一次犯罪,我立即就被打入虚无。

你不要说,不要说了!……在这里,责难就是耻辱:撒旦说火是愚蠢的,我的愤怒也愚不可及。——教唆我去犯错误,施魔法,假香料,幼稚的无聊的音乐。够了,够了!……——说我握有真理,说我看到了正义:我有健全、明确的判断力,说我已臻于完美……那是傲慢。——我的头皮在干裂。主啊,怜悯吧!我怕,我怕。我只觉焦渴,渴死了!啊!童年,绿草地,喜雨,岩石上的碧水蓝湖,钟楼敲响午夜十二时的月光[10]……在这样时刻,魔鬼他正躲在钟楼上。马利亚!圣母!……——我这种愚蠢,可怕至极。

在那里的难道不都是正直的灵魂?不都是对我怀有善意?……来吧……我拿枕头堵住我的嘴,他们听不到我说话,他们是游魂。此后,谁也不需想到他人。谁也不要接近。我闻到焦臭味,肯定是焦臭味[11]。

幻影重重,无穷无尽。我所见到的永远都是如此:历史不可信,原则全忘记。我将来也不说:诗人和看到异象的人会嫉恨在心。我是千倍地富有,我们须像海洋那样悭吝。

啊!生命之钟刚刚停下。我在这世上已不复存在。——神学决不苟且,地狱肯定在地下——苍天在上。——出神坐忘,噩梦,火巢中的沉睡。

在关注农耕操持之间,有多少恶念,多少狡狯……撒旦,费尔迪南[12],带着野草种子到处乱跑……耶稣从紫红色荆棘丛中走过,也没有压折荆棘……耶稣还曾在激荡的水面上行走。那盏灯照着他,他伫立在那里,身穿白衫,镶有棕色饰带,腰际有一条翠绿色水痕[13]……

我要揭开所有的秘密:宗教的神秘,或自然中的神奇,生,死,过去,未来,宇宙肇始,混沌空无。我是施展魔幻奇景的法师。

请听!……

各种才能我都不缺少!——这里空无一人,可是毕竟有着那么一个人:我决不愿把我的财富珍奇分散施予。——谁想听取黑人之歌,看女仙之舞?谁想要我消隐无踪,下水寻找一枚指环[14]?要不要?我能变出黄金,引来起死回生的药石。

你们要信我,信仰可以减轻痛苦,指引道路,拯救灾殃。来来,你们都来,——小孩也来,——我给你们安慰,我把心分给你们,——奇妙美好的心!——可怜的人,苦工们!我不要求祈祷;只要你们一心信任,我就自觉万幸。

——想一想我。好让我对人世不要过于感到惋惜。不再痛苦就是我的吉运。可惜我这一生仅仅是几次小小的癫狂,可惜。

啊!有什么怪相想得出就全摆到脸上来。

千真万确,我们这是在世界之外。渺无人声。我的触觉已经消失。啊!我的城堡,我的萨克森[15],我的柳林。黄昏,清晨,黑夜,白昼……我只觉得厌倦。

我应该让我的地狱化为愤怒,化为骄傲,——以及亲昵爱抚的地狱;一首地狱协奏曲。

我因为厌倦而死去。这就是坟墓,我将委身于蛆虫,恐怖中的恐怖!撒旦,你这爱调笑的滑稽演员,你想施展你蛊惑人的魅力把我分解灭绝。我抗议。我抗议!长柄叉一叉,再加上一把火。

啊!再起来,死而复生!看看我们如何变形,变得丑恶。还有这毒药,该诅咒的一千次的吻!我的软弱,人世的严酷!我的上帝,怜悯吧,请把我隐藏起来,我支持不住了!——我被隐匿藏起,所以我就不是那个我。

是火焰,火焰卷着罪人升腾而起。

谵妄

疯狂的童贞女

——

下地狱的丈夫

请听地狱中一个同伴的告解:

“噢,上界的丈夫,我的主,不要拒绝你最悲惨的女奴忏悔告白。我是毁了。我醉得昏天黑地。我是不洁的。怎样的生活啊!

“主在上,饶恕我,饶恕我!啊!饶恕!流了多少眼泪!今后眼泪还要流,我希望流不到头!

“天上的丈夫,以后,我会认识你,了解你!我生来注定屈从于‘他’。——别人现在尽可把我狠打!

“当前,我是在人世的最底层!我的那些女伴啊!……不,不,不是我同伴……从来不曾这么晕眩,这么痛苦,从来不曾有过……这是多么愚蠢!

“啊!苦啊,我哭,我叫。我痛苦至极。反正拿我怎么都行,反正我这人最可鄙的心都要蔑视。

“让我们把真心话说出来,哪怕重复二十遍也不怕,——反正是一样,反正都是又悲又惨又琐碎!

“我是那个下地狱的丈夫的奴隶,他就是那个失去几个发疯的童贞女的那个男人。就是那个魔鬼。不是鬼,不是鬼魂。是我,是我不慎失德,死在人世,罚下地狱,——杀死我也不可能!——怎么给你细说!甚至说也说不清。我服丧戴孝,我哭了又哭,我害怕。主啊,要是愿意,赏我一点新鲜空气,垂顾于我!

“我是寡妇……——我早就成了寡妇……——不错,我从前很严肃很规矩,我出生不是为了成为髑髅白骨!……——他那个时候几乎是一个孩子……他种种神秘的温柔体贴诱惑我。顺从他,我就把我为人的责任忘在脑后。这是什么生活啊!真正的人生根本没有。我们也没有真正活在人世。他去哪里,我就跟去,理当如此。他常常对我发怒生气,我啊,可怜的灵魂。魔鬼!——是一个魔鬼,你知道,那不是一个人。

“他说:‘我不爱女人。爱情还有待于发明,你知道。女人什么也不行,只想有一个可靠的地位。地位一有,心和美就抛开不顾:当今,只剩下冰冷的蔑视,婚姻的养料。要不然,我看到有些女人,带着幸福的标志,我么,我也可以和她们结成伙伴,上来就让多情敏感的蛮人生吞活剥就像一堆干柴……’

“我听他把无耻当作光荣,把残忍当作妍美。‘我是来自远方的种族:我的祖先生在斯堪的纳维亚:他们在胸胁两旁穿刺喝自己的血。——我在我身上划上一道道伤口,我给我绣上纹身,我愿变得像蒙古人那样丑怪:你看,我到街上去尖声号叫。我要变得癫狂,我要发疯。不要拿珍珠宝石给我看,我只趴在地毯上,扭成九曲三节。我的财富珍宝,我要拿血把它染得鲜血淋漓。我决不做工劳动……’他那个魔鬼把我缠了好几夜,我们滚在地上,我跟他撕打扭斗!——在夜里,他常常是喝得酩酊大醉,站在街上,或者是在房里,把我吓得要死。‘有人真把我脖子割断;那可多么可厌。’噢!处在这样的日子,他只想带着犯罪的神色向前走出!

“有时,他用讲隐语软绵绵的语调,讲述那叫人深自悔恨的不幸的人的死,不幸的人确实有,艰辛的劳作,撕裂人心的诀别,确实有。在下流小酒馆我们都喝得醺醺欲醉,他看我们周围那些人就是受苦受难的牲畜,他也痛哭流涕。在那不见天日的陋巷,他扶起倒下的醉汉。他有一个坏母亲对待自己幼儿那样的悲悯。——他怀着少女前去领受教理那种殷勤美好情意竟自远去。——他装作对人世一切都已经了悟,什么商业,艺术,医学。——当然,我一定跟着他去!

“在精神上,他在他四周装点起来的一切,我看得清清楚楚;衣装,床褥,家具摆设:我给他提供一些纹章徽志,那是另一种面目。与他有关的一切,我看那是他有意为自己创造出来炫示。当我看到他精神萎靡无力,我,我还是跟他进入种种奇异、复杂的行动之中,是好是坏,远远地看:我可以肯定,他的世界我从来不曾进入。有多少次黑夜,经过多少时间,我守候在他那可爱的酣睡的身体旁边,我总想弄清他为什么要避开现实。男人从不曾有像这样的意愿。我认识到,——对于他那是无所惧的,——他可能是社会中一大危险。莫非他手中掌握了改变生活的秘密?不,他不过是在寻求探索,我经常对自己这么辩解。一句话,他的仁慈是有魔力的,我成了他的仁慈的俘虏。任何灵魂都不会有力量,——绝望的力量!——来承受这种力量,——受到他的保护和他的爱。再说,我也容不得他和另一灵魂同在我面前呈现:人只看见自己的天使,不得见他人的天使,——我相信是这样。我显现在他的灵魂之中,就像在一座出空的不容见有不如你高贵的人出现的宫殿一样,就是这样。啊,一切都指望于他,少不得他。但是我这暗淡懦弱的存在,他又意欲怎样?他如果不让我死,他也没有让我更好!我是又悲又恼,有时我对他说:‘我知道你。’他耸耸肩理也不理。

“就是这样,我的苦恼有增无减,我看我在迷途上越走越远,——如不是受到惩罚人人把我忘记,他们也愿拉住我不让我堕落!——我却更加急切渴求他的善意。他的亲切的吻和拥抱,就像是上天,阴暗的天堂,我走进这阴森的天界,我宁愿被抛在这里,可怜无告,又聋又哑,瞎了眼看不见。那对于我早已成了习惯。我看我们很像两个好孩子,在这可悲可虑的天堂,也算是自由自在。我们曾经是融洽一致。我们都很动心,我们一起劳作,共同生息。但是,一次深切动心的爱抚之后,他说:‘这里没有我,你也过得去,你看这多有趣。你的颈下不需要我手臂去搂抱,你用不着靠在我供你休憩的心上,也不需这嘴去吻你的眉眼。因为我要走,总有一天我要远离。因为我应该去帮助别人:是我的责任。尽管说不上有趣……,亲爱的灵魂……’他要走,立时我只觉天旋地转,跌进最可怕的黑暗:死。我要他许诺不要和我分离。情人的许诺,他重复了二十次。他的诺言如同我对他说‘我了解你’一样无谓,同是空话。

“啊!我从来不曾妒嫉他。我相信,他不会离开我。后来怎样?他没有知识,他没有工作。他只想像梦游人那样活下去。难道只有他的善良和仁慈赋予他生存在现实世界的权利?有时,我忘记我深陷悲悯的心境:他让我变得坚强,我们一同外出旅行,到沙漠中去行猎,一同睡倒在未见过的城市的石板路上,无所牵挂,无忧无虑。有一天我一觉醒来,法律风俗全变,——全凭他的魔力,——世界依然如故,照旧让我们随心所欲,有我的欢乐,任我闲散任意。噢!我受过多少苦,你把儿童书上才有的生活也分给我当作补偿?他不能。我不知道他的理想是什么。他告诉我,他有悔恨,也有希望:当然与我完全无关。他也向上帝倾诉?也许是我应该投向上帝。我被贬在深渊最底层,我再也不知应该怎样去祈祷。

“如果他向我倾诉他心中的悲哀,比我听他的嘲笑,我更可以理会?他打我,他把世上凡涉及我的用来狠狠折磨我,让我羞愧难当,一说就是几小时,我要是哭,他就怒气咻咻万分恼怒。

“‘你看看这个漂亮的青年人,走进一处美丽安静的住宅:他叫杜瓦尔,迪富尔,阿尔芒,莫里斯,叫什么,谁知道?有一个女人,忠心热爱这个坏蛋、白痴:她死了,现在她肯定上升天界已经成了圣女。你就仿效他害死那个女人,把我也害死。这是我们的命运,仁慈的心……’唉,唉!所有活动着的人在他看来就像那疯狂手中捉弄的玩物,他有时也是这样:他长时间狂笑不止,非常可怕。——后来他又恢复年轻母亲、可爱的姐姐那样的情怀举止。他不是那样凶恶,可能我们早已得救!他的温情同样是致命的。我只有俯首听命。——啊!我是疯了!

“也许,有那么一天,他不可思议地从这里消失;如果他也飞升上天,登上某一处天界,那就该让我也知,让我亲眼看看我心爱的人得道升天!”

真是一对有趣的夫妻!

谵妄Ⅱ

言语[16]炼金术

与我有关。我的种种疯狂中一种疯狂的故事。

很久以来,我自诩主宰了一切可能存在的风景,我认为绘画和现代诗如此驰名原也十分无谓。

我喜爱愚拙的绘画,挂帘,装饰品,街头卖艺人的小布景,招牌,民间彩绘;我喜欢过时的旧文学,教会的拉丁文,不带拼写文字的色情书,描写我们老祖宗的小说书,童话,儿童看的小书,古老的歌剧,无谓的小曲,朴素的诗词。

我总是在做梦,梦到十字军远征,不涉及他人的冒险旅行,梦到那没有历史的共和国,被镇压下去的宗教战争,风俗大变革,种族大迁徙,大陆移位:对这一切美妙神奇,我都信而不疑。

我发明了母音的色彩!——A黑,E白,I红,O蓝,U绿[17]。——我规定了每一个子音的形式和变化,不是吹嘘,我认为我利用本能的节奏还发明了一整套诗的语言,这种诗的语言迟早有一天可直接诉诸感官意识。至于如何表达,我还有所保留。

首先,这是一种学习。我写出了静寂无声,写出了黑夜,不可表达的我已经作出记录。对于晕眩惑乱我也给以固定。

远离了飞鸟,畜群,村女,

榛林围着一片石楠丛沃土,

午后柔绿的薄雾中我屈膝俯身,

有什么可以供我掬饮?

在青青的瓦兹河我喝到了什么,

——无声的小榆树,无花的草地,荫蔽的天空!——

我离开亲切的茅屋举起黄葫芦瓢畅饮?

是黄金水喝得人热汗涔涔。

我打制一块古怪的旅店招牌。

——一阵风暴从天空隆隆驰过。

黄昏,林中溪水消失在纯洁的沙地上,

上帝之风向着池水吹拂冰雹;

我哭,我看见黄金——竟不能一饮。——

夏日清晨四点钟,

爱情的酣眠还在延续。

在绿绿的树荫下

欢乐之夜的气息渐渐消失。

木匠在远处工场里,

在埃斯佩里德[18]阳光下,

衣袖卷起,

已经在走动。

在布满青苔的静谧的沙漠里,

他们在打制精美的护壁板,

护壁板上

城市将漆饰假的天顶。

噢,给这些可爱的工人,

巴比伦国王的臣民,

给他们的灵魂都戴上王冠,

爱神!暂先把情人放开。

牧羊人的女王

给工人送来烈酒,

愿他们的力量得到宁息,

且待到正午到海里去海浴。

诗中的旧辞古意,在我的言语炼金术中占有重要地位。

我已经习惯于单纯的幻觉:那分明是一座工厂,我在那里却看到一座清真寺,天使组成的击鼓队,天宇路上驰行的四轮马车,沉没在湖底深处的厅堂;还有妖鬼魔怪,还有种种神秘;一出歌舞剧的标题在我眼前展示出种种令人惊骇的景象。

我用词语幻觉解释我各种像中了魔法那样的诡论!

最后,我终于找到我精神迷乱的神圣性质。我在沉重的热病控制下变得闲散空放:我羡慕动物的至福——尺蠖,再现了灵薄狱[19]的无邪,鼹鼠,是童贞的睡眠!

我的性格变得乖戾激奋。让我借用某类抒情曲,向人世告别:

高塔之歌

最可珍爱的时间,

快来,快快到来。

我忍耐,这样有耐性,

把一切都已忘怀。

恐怖焦虑,还有痛苦,

一总都送它上天。

不洁的病态的焦渴

使我的血脉发黑变色。

最可珍爱的时间,

快来,快快到来。

一片芳草地

弃之于遗忘,

在肮脏的飞虫

嗡嗡闹声中,

生长又开花

莠草发出芳香。

最可珍爱的时间,

快来,快快到来。

我喜爱沙漠,烧毁的果园,破落的店铺,泛味的酒。我步履艰难徜徉在恶秽发臭的小巷,我双目紧闭,在火之神太阳下曝晒。

“将军[20],如果你在毁圮的城堞上还留有一尊旧炮,就请用干土块轰击我们。对准华丽的商店大玻璃窗轰击!往沙龙内部轰击!让全城吞咽灰尘。让排水管都氧化生锈。让闺房都充满灼灼如焚的红宝石粉末……”

蠓虫小蝇在小旅店的便池上飞舞,小飞虫最喜欢琉璃苣[21],快射出一道白光把飞虫驱散!

饥饿

我若是有胃口,

只想吃泥土和石头。

午餐我一直在吃

空气,煤铁,岩石。

我饿得头昏目眩。饥饿,

声响的牧场,平息,平息。

去吮吸那旋花植物

令人心花怒放的毒汁。

吞吃那敲碎了的石块,

教堂的古老的方石;

昔日洪水遗下的卵石,

抛在灰色山谷里的面包。

狼在绿叶丛下嗥叫,

吐出它饱餐家禽的

五色缤纷的彩羽:

和狼一样我也在空自消耗。

青青蔬菜和果实

等待着去摘采;

篱边的大蜘蛛

只知吞食紫堇花。

让我睡去!在所罗门

祭坛前把我加火烹煮。

汤汁在铁锈上流溢

和塞德隆[22]混成一处。

总之,啊,幸福,啊,理性,都好,很好,我要把蓝天从天空划分出来,蓝天也是青黑的,可是我却活着,自然之光里面也有金光闪烁。我采用滑稽又迷狂的表现手法,从欢乐引向可能:

找到了!

什么?永恒。

那是溶有

太阳的大海。

我不朽的灵魂,

察看你的意愿,

纵然只有黑夜,

白昼也如火炽。

所以你摒弃

人类的赞许,

共同的奋起!

你任自飞去……

——从来没有希望,

也没有orietur[23]。

科学和坚忍,

苦刑是一准。

没有明天,

炭火如锦缎,

你的忠忱

是你的义务。

已经找到!

——什么?——永恒。

那是溶有

太阳的大海。

我变成了一幕神奇壮美的大歌剧:我看一切存在的人都注定有福:行动不是生活,是败坏力量的一种方式,一种神经混乱。道德是脑髓的缺陷。

一个存在着的人,我认为应该给予他多种其他的生活。这位先生所作所为如此,他并不自知:他可以算是一位天使。这类家庭其实是一窝狗。我要在大庭广众之中高声说话,我偏要选取他们的其他生活中的一个方面,放声谈论,公开说出来。——所以,我竟爱上了一头猪。

这决不是出于怪癖的诡辩,也不是狂妄的诡论,——这种疯狂人们已经严加约束,这种疯狂我倒还没有忘记:我可以把那种胡言乱语、种种诡辩从头至尾复述一遍,那个体系我已经了若指掌。

我的健康受到威胁,遇到了危险。恐怖时代已经到来。我一睡就沉睡多日,起来以后,许多最悲惨的梦境依然在继续。我已经成熟到可以死去,我的软弱、缺陷沿着一条危险的道路把我引向世界和黑影与旋风的国土西梅里[24]的交界处。

我大概还有一段路程要跋涉,我需要把聚集在我头脑中的魔狂驱散。我爱那大海,仿佛它可以把我一身污秽洗净,我看见给人带来慰藉的十字架从海上升起。我是被天上的彩虹[25]罚下地狱的。“福祉”毕竟是我的命运,我的悔恨,我的蛆虫:我的生命是那么广阔,不会永远献身于力和美。

福祉!它的利齿,对死来说是温柔的,在最阴暗的城市,雄鸡报晓的时候,——ad matutinum, au Christus venit[26],——向我告知:

季节啊季节,古堡啊古堡!

哪有灵魂纯洁无瑕?

幸福无人可回避,

我已作出神奇的设计。

向它致敬,致敬,致敬,

高卢雄鸡高唱黎明。

啊!我还有什么企求:

自有幸福承担我的生命。

这种幻美夺去人的灵魂

和肉身,又耗散了精力。

季节啊季节,古堡啊古堡!

可叹可叹,它匆匆逝去,

死亡的时刻跟着来临!

季节啊季节,古堡啊古堡!

这一切都过去了,完了。今天,我知道我要向美致敬。

不可能

啊!我童年经历的这种生活,以任何时代看都是一条广阔大道,超出于自然的质朴,比最好的乞丐更无私,为没有故乡、没有朋友而自负,这是何等愚蠢。——可是,惟独我有这种见识!

——这班好人对他们我有理由蔑视,一次爱抚的机会他们也决不放弃,这帮寄生在我们的女人清纯和健康上的寄生虫,而今天,女人与我们又是如此不一致。

我的全部蔑视都有根据:既然我已经远远避去!

我避开,我逃走!

我作出解释。

昨天我还祈求上天:“上天!在人世我们遭罪受惩不少!我打进他们的队伍为时已久!这些人我无一不识。我们彼此也一向深知;我们相互憎厌。仁慈与我们全不相干。但我们圆滑知礼;我们同人世的关系非常适应合礼。”这奇怪吗?人世!商人,头脑简单的人!——我们可不是丧尽廉耻的人。——但是,上帝的选民,他们又怎样接待我们?有不好惹的人,有心性快活的人,有冒牌选民,我们必须拿出胆力或卑躬屈膝才能与他们接近。他们是独一无二的选民。可不是好奉承的人。

只需付出两个铜板的理性——快得很!——我发现我苦恼原来是我没有尽早看出我们原本是西方人。西方的沼泽地!我不信光明败坏,形式陈旧,行动错乱……好!我精神绝对希求承担东方衰落以来精神已经承受的全部无比残酷的发展……我的精神,有这样的企求!

……我只值两枚铜钱的理性已经用尽!——精神就是权力,它要求我留在西方。取得预期的结论,就必须让精神沉默。

殉道者的荣耀,艺术的光辉,发明家的自豪,掠夺者的狂热,我全部交付给魔鬼;我要返回东方,回归初始的永恒的智慧。——这显然也是一场粗野怠惰的空梦!

逃避现代痛苦这种赏心乐事我决不希求。古兰经上驳杂的箴言我看不明白。——自从基督教义这门学问公之于世,人就在玩把戏,证明各种不言自明的事理,借这类证明自吹自乐,而且非这么活不可,这不是实实在在的苦刑是什么!精致巧妙的拷问,胡调无谓的酷刑;我精神上种种虚妄混乱的根源。也许人的本性也感到烦厌!普律多姆先生[27]原来与基督同时降生。

是不是因为我们都在迷雾中辛苦耕耘!我们吞吃热病还佐以多汁的菜蔬。还有酗酒!还有烟草!还有无知!还有献身!——这一切,与东方的思想、智慧,初始的故土,不是相去很远吗?既发明这样一些毒药,为什么又有一个现代世界!

教会人士说:可以理解。你们所说的本是伊甸园。东方民族历史,与你们何干。——是真的;我是想念伊甸园!我做的什么梦,古代族类的纯真!

哲学家说:世界不纪年。有的只是人类大迁徙。你在西方,可以自由迁居去你的东方,你要它多古老就有多古老,——随你去。只要不是战败者。哲学家,你的确属于你们的西方。

我的思想,多加小心,注意提防。施用暴力救世的政党不见存在。你需要磨炼!——啊!对我们来说,科学进展还不够快!

——我发现我的精神沉睡了。

如果精神此刻觉醒,即刻我们就进到真理,也许真理正率领它的天使围着我们哭泣!……——如果思想此刻觉醒,也许我不会屈从毒害身心的本能,不会退到一个古老的时代!……——如果思想永远清醒,我必将在智慧之中涵泳徜徉!……

噢,纯真!纯真!

只有在这清明醒悟的一刻,才让我看到纯真的美景!——人凭借精神思想通向上帝!

痛苦至极的大不幸!

闪光

人类的劳动!这就是时时照亮我的黑暗深渊的那种爆发。

“弃绝虚妄;需要科学,前进!”现代《传道书》发出这样的号召,也就是说,全世界都在这样呼吁。可是坏蛋和懒汉的臭尸正在猛烈袭击其他人的心……啊!快快,更快一点;未来的报偿,永恒的奖励,越过黑夜,就在那里……难道我们弃而不取?……

——我能做什么?我懂得劳动,我能工作;可是科学进展过于缓慢。祈祷却在快步向前,阳光也在怒吼……我看得十分清楚。太简单了,而且天太热了;人们并不需要我。我有我的责任,我要效法多数人,照他们那样放弃责任,我为此感到自豪。

我一生空耗已经耗尽,没有用了。好吧!咱们就装聋作哑、装模作样,偷懒,什么也不干,天可怜见!还要存在下去,那就玩玩闹闹,梦想那妖异的爱情和奇幻的宇宙,再自怨自艾,怨天尤人,对于世界多重表象争论不休,你们这些江湖术士,乞丐,艺术家,匪徒,——教士!我躺在医院病床上,有浓烈的乳香气味袭来;神前看管香火的人,听忏悔的神甫,殉道者……

我童年所受的肮脏教育我终于弄懂。后来又怎么样!……我已经二十岁,既然别人也是二十岁……

不!不!现在,我在对抗死亡!与我的自负相比,劳动未免过于轻松:背叛世界也许是极为短暂的痛苦。在最后时刻,我还要向左右两面发动进攻……

于是,——啊!——可怜的亲爱的灵魂,我们也许不会把永恒丧失!

清晨

可喜可爱的青春,神奇壮美的青春,应该写在金叶上,是不是我也曾享有过一次,——太幸运了!因为犯了罪,犯过错误,我就应该像现在这样软弱?你希望野兽发出痛苦的嚎叫,你希望病人绝望无告,你希望死者有噩梦纠缠,你给我讲讲我的堕落和我的沉迷不醒。为什么乞丐《天主经》、《圣母经》长诵不停,我,我却没有能力给自己作出解释。我再也不知如何说话了!

今天我相信,我同我的地狱的关系已经告终。是地狱,当真是地狱;是那个古老的地狱,地狱之门是人之子开启的。

仍然是在同一沙漠上,在同样的黑夜,我的永远倦怠不堪的眼目在银星照耀下惺忪醒来,生命之王,朝拜耶稣诞生的三博士、三个国王,心、灵魂、思想,却未见有所动。我们将在什么时候穿越远方海岸和山岭前去朝拜新的劳动,新的智慧,欢呼暴君、魔鬼逃走,迷信终结,去瞻拜人世上新的圣诞——作为去得最早的一批人!

天界升起了和歌,人民在前进!奴隶们,生命,我们不要诅咒生命。

永别

已经是深秋!——何必惋惜永恒的阳光,既然我们立誓要找到神圣之光,——远远离开那死于季节嬗替的人。

秋天。我们的航船在静止的雾霭中转向苦难之港,朝着沾染了火与污秽的天空下的都城驶去。啊!衣衫褴褛,雨水浸坏的面包,喝得烂醉,把我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千万种情爱!这吞食无数灵魂无数尸体的鬼女王,她决不肯就此罢休,而且亿万死去的灵魂还要接受审判!我看见我的皮肉被污泥浊水和黑热病侵蚀蹂躏,头发、腋下生满蛆虫,心里还有大蛆虫辗转蠕动,我躺在不辨年龄、已无知觉不相识的人中间……我也许就死在这里了……可怕的景象!我憎恨贫穷。

我怕严寒的冬日,因为那是需要安全舒适的季节!

——有时我看到一望无际的海滩上空布满洁白如雪欢欣鼓舞的国度。一艘金色的大船在我上空有彩旗迎风摇曳。我创造了应有尽有的节日,应有尽有的胜利,应有尽有的戏剧。我还试图发明新的花卉,新的星辰,新的肉体,新的语言。我自信已经取得超自然的法力。怎么!我必须把我的想象和我的记忆深深埋葬!艺术家和说故事人应得的光荣已经剥夺!

我呀!我呀,我说我是占星术士或者天使,伦理道义一律免除,我还是带着有待于求索的义务,有待于拥抱的坎坷不平的现实,回归土地!农民!

我受骗了,上当了?仁慈对于我是否也是死亡的姐妹?

最后,因为我是靠谎言养育而生,我请求宽恕。好了,好了。

不必伸出友谊之手!到哪里去寻求援救?

是的,至少新时代是极其严酷的。

因为,我可以说,我是胜利了:咬牙切齿,怒气咻咻,恶声悲叹,都已经缓和下来。一切邪恶的记忆都已一笔勾销。我的最后的懊恨也大可收起,——乞丐,匪徒,死亡之友,各类发育不全的落伍者,嫉恨之心就留给他们。——你们这些下地狱的,要是我能复仇该有多好!

绝对应该做一个现代人。

赞美诗,一句也不要:走一步是一步。严峻的黑夜!斑斑血迹已经晒干,在我的脸上还在冒烟,我身后一无所有,除去这令人胆战心惊的丛丛灌木!……精神上的搏斗和人与人之间的战斗一样激烈残酷;至于正义的幻象,那是只许上帝享有的乐趣。

现在是明天的前夜。强劲活力的悸动和实有的温情,让我们都领略一番。等到明天,黎明初起,我们凭着强烈的耐力的武装,要长驱直入,走进辉煌灿烂的都城。

说什么友谊之手!最有趣的乐事,是我可以嘲笑自古即有的骗人的爱情,羞辱那些谎话连篇的夫妻伉俪——我在那里亲眼看到女人的地狱;——而且,在一具灵魂、一具肉体中真正占有真实,对于我是可以自行决定的。

1873年4—8月

《地狱一季》题解

《地狱一季》由兰波自己编定出版,是兰波作品中独一无二的。可以肯定的是一八七三年八月至九月交布鲁塞尔的一家由雅克·普特(Jacques Poot)开办的印刷厂(Alliance typographique)印刷。兰波与布鲁塞尔民主派人士有接触交往,可能由此找到这家印刷厂,自费出版,商定先付一笔预付款。据说兰波的母亲同意负担出版费用,因为儿子说此书将可能使他获得荣誉。九月开始付印,印数五百本。

兰波十月去布鲁塞尔,下榻利埃儒瓦旅馆(Htel Liégeois)。取到六本给作者的样书,即不耽搁取道返回。警察局在监视他,一张记录卡上记有如下字样:“十月二十四日,悄然离去。”

回到法国后,他给六位朋友寄发了《地狱一季》样书。魏尔伦在蒙斯(Mons)监狱收到一本,德拉阿伊(Delahaye)和欧内斯特·米约(Ernest Millot)同样也各收到一本。在巴黎,兰波仅有三位朋友:里什潘(Richepin)、福兰(Forain),还有一人不知其名。

兰波为取得五百本书应付清印刷费用,不知什么原因,他没有那么做。或许兰波母亲没有履行诺言,或者是在他离开布鲁塞尔时,书还没有印好。几个星期过后,兰波就对之不再注意,丢开不管了。

书全部滞留在出版商的仓库中。一九〇一年,一位比利时藏书家莱昂·洛索(Léon Losseau)偶然发现此书。七十五本霉坏烧去,其余的留下。一九一四年七月十二日他向比利时藏书家协会(Société des bibliophiles belges)提出他的发现。他将书分赠给一些作家,藏书家协会会员每人分赠一册。帕泰尔纳·贝里雄(Paterne Berrichon)提出抗议亦无济于事。

《一季》写作日期,我们掌握有据,对于我们来说,应是充分的。这是兰波本人提供的。兰波在原作写成在文本后面注上:一八七三年四月至八月。另一方面,魏尔伦曾画有兰波像,坐在桌前,前面是手稿,在伦敦一处旅馆(public house),并在他的画上记有“《地狱一季》是这样写的”。(Comment se fit la Saison en Enfer)。可以下定论:兰波在五月二十八日到七月八日之间写他的这部作品。

但很多史家不同意此见。有一些史家不接受“四月至八月”这个日期。他们认为《一季》的任何一部分都不是在七月八日动身去布鲁塞尔之后写的,因此,不是在(七月十日)布鲁塞尔事件之后写的[28]。尽管有魏尔伦的证明,他们也不认为兰波可能是在伦敦写的。他们的结论是,是在罗什(Roche)于四月十一日至五月二十五日写的。另一些史家同意有一些部分是在布鲁塞尔事件之后写的,但也不同意其他部分写于伦敦。他们认为《一季》有一些部分写于四月十一日至五月二十五日,另一些部分是在七月八日之后写成的。

关于写作时间经过的争论本身是没有意义的。但有两项假设有关对《一季》的解释。如果是写于四月十一日至五月二十五日,那么作品就不包含有关伦敦发生的危机与布鲁塞尔的事件。因此对于题名《地狱一季》就必须另寻其含义。

最大的困难是从一八七三年初到布鲁塞尔事件这段时间兰波的文学写作计划我们一无所知。

一八七三年五月,兰波在罗什,工作“相当有规律”,写一部题目叫作《异教之书》(Livre paen)或《黑人之书》(Livre nègre)的书。他在给德拉阿伊一封信中说,这是一些“散文体的小故事”(de petites histoires en prose),当时已写成三篇,还有六篇要写。一般人们认为这本《异教之书》或《黑人之书》就是《地狱一季》的雏形。有人认为兰波致德拉阿伊信中说的已写成的三篇,即《坏血统》(Mauvais sang)、《不可能》(L'Impossible)和《言语炼金术》(Alchimie du verbe),但这样的假设显然是武断的,因为无法解释兰波何以称此三篇为“散文体的小故事”。安托万·阿达姆(Antoine Adam)认为从《一季》今本看,兰波曾运用他的最初写成的片断或零星残稿组织而成,只有在这个意义上才可以说《一季》是《异教之书》或《黑人之书》的完成之作。

安托万·阿达姆认为面对这样多的难以确定的事实情况,健全的方法是对《一季》一部分一部分地加以研究,确定每一部分的思想,避免任何系统化的全面观点。文本本身也有待研究考虑。

以现有情况看,至少《一季》各篇散文诗是在不同的意向与不同的写作时间之下写成的,但全篇有一个总的思想统辖贯穿其间。写的是震撼兰波精神生活的一幕大戏(drame)的故事,几乎使他走向死亡或犯罪。他过去对生活是采取愉悦态度的,后来他宁愿拒斥一切价值,逃避现实。他因此落入地狱。但有一天他醒悟了。他将接受生活,没有污迹的生活。他又回到地上人间。

这一轨迹首先在《序诗》(prélude)中描述了。接着是《坏血统》(Mauvais sang),说明由于怎样的奴性(servitudes)这个为幸福而生的灵魂(人)被拖出他的正道,而这种奴性,是最沉重的遗产。一个人从属于一个奴化的种族,并不是不受惩罚的。他的祖先曾经出入魔巫夜会,或在十字军东征时代走遍欧洲。他是一个原始人,任何社会秩序对他来说都是不相干的。

在《坏血统》之后,兰波就叙述他的《假皈依》(Fausse conversion),这是一种精神危机(la crise),在危机中他发现他再也不能成为真正的异教徒(paen),他的种族的全部过去将他投入神秘主义的诱惑。在他将《一季》出版时,他把《假皈依》这个题目有意改为另一个题目《地狱之夜》(Nuit de l'enfer),这个题目不那么明确,但含义依旧。兰波从他在地狱这一段时期,给我们带来他的被打下地狱之人手记中几页。他加上的标题是《谵妄》(Délires),因为他知道这时他已陷入疯狂。

《谵妄》标志着《一季》的最高点。有几段文字向我们讲述如何经过摸索,犯错误,失望,逐步地恢复理性,《不可能》(L'Impossible)一节,是他所提出的有关对于“东方”和智慧的梦想,即科学与宗教的幻想。《闪光》(L'éclair)表现的是一切皆空,逃避到梦中,反抗,各种神秘主义——这一类观念。经过这许多失败,堕落,失望之后,前景逐渐一点点地出现,这就是《清晨》(Matin)中透露出来的思想。在荒漠和黑夜之中,诗人在瞩望着天上的星辰。

全剧的终结,是《永别》(Adieu)。路又找到。不再有神秘主义、野心和幻想。兰波找到了他真正的法则(loi)。作为农民的儿子,他回归土地。他有一项义务要完成,这是他每天的任务,既谦卑又严肃。战斗告终,黎明升起。

关于原草稿的说明

一八九七年,帕泰尔纳·贝里雄在瓦尼埃(Vanier)处的所有文件中发现有一张纸,纸的正面是《假皈依》的一部分,纸的反面的文字当时不得而知,即散文诗《毕士大》(Beth-Sada)。

一九一四年,贝里雄又发现第二张稿纸。正面是《言语炼金术》的一部分,反面是同一章的一部分。他将之发表在一九一四年八月一日一期的《新法兰西评论》杂志上,同时附发一八九七年发现的《假皈依》。

上述文本,布满删改文字,难以辨认卒读。布伊阿纳·德·拉科斯特(Bouillane de Lacoste)于是在他所出的《地狱一季》版本中将文字细加辨认推敲,加以改善。他这个文本此后便成了权威的定本。

在瓦尼埃出版社后继人A.梅森(A.Messein)所存的文稿中,又有第三张文稿被马塔拉索(Matarasso)和布伊阿纳·德·拉科斯特发现。这一张文稿的反面写的是两篇福音散文(Proses évangéliques),但在正面是《坏血统》的一部分。这一文稿现已列入马塔拉索个人收藏之中。这一份文本由马塔拉索和布伊阿纳·德·拉科斯特在一九四八年六月一日的《法兰西水星》杂志上发表。七星丛书全集本第一版又对这个文本作了改善。

关于序诗

所有的注释家一致认为这首序诗写于布鲁塞尔事件之后,这是明显的。以“最后一次走调”(dernier couac)为证。马塞尔·吕弗(Marcel Ruff,著有《兰波,其人及其作品》,阿蒂埃出版社一九六八年版。Rimbaud,l'homme et l'uvre, Hatier, 1968.)持不同意见,他提出,按帕·贝里雄所说,兰波在伦敦曾以为受到某种感染,入医院治疗。所谓“走调”(couac),即指这次生病,不是指在布鲁塞尔挨了一枪。所以前述假设不能成立。

事实上,理解序诗,上述问题无关紧要。因为上述两种假设均无妨于认定这里是兰波在叙述他近几年走过的道路。先是对生活抱着欢快的态度,接着是拒绝了“美”,再是反抗社会秩序,逃避和拒绝希望。最后(这就可能与伦敦和布鲁塞尔事件有关),他又感到接近于抛弃反抗,重新再回到原初的“盛宴”(Festin)去。不过他立即又有所悟,知道他已经处在撒旦的掌握之下,是一匹豺狼。他所写的这本书(Livre),是一个被罚下地狱的人的手记中的几页。

坏血统

这首散文诗篇幅很长,看来应该列为全诗之首。由于不了解《异教之书》或《黑人之书》的情况,无从肯定它是否也在其中。看来很清楚的是,兰波从前摘取某些主题或从已开始写的作品中将若干段落若干片断插入其中。甚至《坏血统》从“异教徒”这一主题以另一种形式改写,或另行写成,前四节就是如此,接下去主题变换,插入了另几页,转到写“黑人”主题,这可能就是第Ⅴ、Ⅵ、Ⅶ这三节的来源。第Ⅷ节可能是全诗的收结。(分节是为了便于说明)

安托万·阿达姆说《坏血统》有着对于米什莱(Michelet)的记忆的印记。这位历史学家曾对法兰西种族的被征服,始终牢牢牵制于土地,信仰一种古老的宗教,这种原始宗教信仰基督教也未能摧毁,作过解释,对米什莱著作中这种著名的解释兰波是读过的。所以他从中得到了对于自己的解释,他知道他是属于高卢人,他的眼睛也是蓝色的,高卢人的坏品质他有,他也记得十字军东征去东方诸事。倾向神秘主义,接受撒旦的诱惑,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得之于祖先。这就是他从他祖先劣等民族那里接收下来的遗产,其中也包含对十字架上的耶稣的感情和圣母马利亚的崇拜,但是他也经常参加魔巫夜会(sabbats)。

述说过去以解释自己。最后面对一个正在诞生的新世界。

在这个现代世界之中,兰波可能相信其中有他的一席之地,但是他并没有找到。他只有远走他方,去做“伟大的出行”(grands voyages),到原始民族中去生活,当回来时,他可能相当强劲有力可以去统治,他将得救。(似与殖民主义泛滥的时代潮流、社会现实有关)

宣布要出走。但是并没有动身。他不可能自我解放。他不知生活有什么意义。他只觉自己被引向罪恶,但又觉自己在提升,达到完美与仁慈的高度。但他又觉无能为力,痛苦不堪。

这一节是最辉煌的。兰波回想他童年时充满着亡命之徒的梦(不受法律保护的人hors-la-loi),回想起二月那一次巴黎之行,严寒,不可言状的赤贫。然后又提起巴黎“流血一周”(la semaine sanglante)大火燃烧之事。他本人也曾在巴黎大镇压期间面对行刑分队。

在这样的地方出现含的种族(la race de Cham)的想法,面对白人他是一个黑人,白人下船登陆是为了征服黑人,这样的想法出现,肯定与《黑人之书》有关,但对《坏血统》与在前的计划的关系无法确定。

在一部确定的作品中出现这样一些与此相异的成分说明《坏血统》各组成部分本来不一定是协同统一的。在开头,被诅咒的人是一个蓝眼睛的高卢人,现在他又成了黑人。

仍停滞在文明出现前的世界已经被征服。白人登陆。兰波已准备加入新秩序。他对他的过去并不觉自己有罪。他以一种丧失一切希望的平静态度面对未来。

显然,这种接受甚至参与在《一季》中所写的生活历程仅仅是短暂一时。兰波并没有停留在此。但是如果把第Ⅵ节仅仅看作是一种皈依的戏仿(parodie),就未免过于简单化了。

兰波并没有后退,并没有放弃他在第Ⅵ节中所说的。他的病,即厌倦,已经痊愈,并且他的重负也摆脱了。他正视自己面对的新的形势(situation)。他不同意低下头来。他不参加基督教,耶稣基督在基督教中扮演的是一个岳父的可笑角色。他不同意成为理性的囚徒。他希望得救,但又要求自由,他因此处于社会秩序之外,对其价值也无所知。没有家庭,没有工作,没有行动。所有这一切无非是闹剧(farce),让别人去玩这种把戏吧!

这一节在残稿中与第Ⅳ节原写在一起,因此令人想到第Ⅴ、Ⅵ及Ⅶ节是后来加上去的。这样的标记法(notations),初看好像并不顺理成章,如果设想说话的人是处在一个队伍的行列之中走向敌人,就比较易于理解,人们由此可以设想巴黎公社的战斗。兰波在这些勇敢战斗的人中是弱者。他只要求敌人向他开枪,或者趴在地上听任马蹄践踏。

战败。无耻之徒的和平建立,法国的和平。必须适应。

地狱之夜

不论《坏血统》多么难于理解,不论兰波的作品多么晦涩难解——兰波在作品中以一系列的颠簸,反叛,平息来形成形象,对之至少可以得出这样可肯定的结论:即他在一八七三年四月回到阿登省写这些篇章之时,已不是几年前的狂热的无神论者(athée forcené)了。他的无神论可能仍保持坚定,但也不能排除有着某种宗教态度,而且兰波很清楚在他的自身仍有从他祖先继承下来某种有深深根源的神秘主义(mysticisme)。如果人们没有忘记,在他和魏尔伦在伦敦——在他们回到欧洲大陆前——的几个星期,被某种新的关心倾注事项所吸引,他的这种独特方式的变化就是很清楚的了。当时魏尔伦确实发生“最早一次皈依归宗”(première conversion),而兰波对他在他的朋友身上看到的这种转变不可能全然无动于衷。

所以我们由此可以更好地理解在《坏血统》中一种宗教上的焦虑不安的表现以及其后《地狱之夜》的含义。

《地狱之夜》,兰波原题名为《假皈依》,这个题目十分清楚地说明了这首诗与他生活怎样一种曲折过程有着相应关系。在罗什,四月经过一段平静时间,他又动身去伦敦与魏尔伦相会。这是一次可怕的再次堕落(rechute)。初稿上说:“我重复着疯狂的存在,遗传性的发怒,野兽的生活,愚钝,不幸。”史家设想这《假皈依》是形成在布鲁塞尔,在左轮手枪打过之后,对于这一次堕落很难解释。采纳这样的看法,即兰波现在提出他在伦敦过的那地狱似的几星期,诗作文本清清楚楚。这就是:兰波从一八七一年培植的那种恶习(vice),尤其是遇到魏尔伦以后,是彻底把他败坏毁掉了。他吞下一大口毒药,即在于此。有些批评家提出问题,问《地狱之夜》的第一句诗是什么含义。若是将这一句置之于《一季》全诗总的运转之中,这句诗并没有什么神秘之处。这一大口毒药,这就是有关残忍、有关叛逆反抗的精神,是任何恶习的培育养成,即以之形成体系,并被这种养成推向极为可怕的祸害。

兰波在伦敦依稀看到了皈依归宗,这在他的心灵中也就是力量与和平的展望,是亿万美好创造物的形象。可是现在,只有羞辱,预感到的已经落到身上的罪恶。在这几个可怕的星期内,毫无疑问,他已预见到他是犯了罪的,可是这样的思想也并不使他害怕。他发现在谋害与随之而来的惩罚之中是自毁的途径,他写道:“按照人世的律法,一次犯罪,我立即就被打入虚无。”这一点也说明了《谵妄》中这一句诗:“有人真把我脖子割断;那可多么可厌。”

兰波对于这一次堕落归罪于魏尔伦。《地狱之夜》中有一些诗句让我们推知那个下地狱的人何以怪怨他的同伴。这在初稿中更是明确清楚。那时兰波是这样说的:“他在我耳边悄悄说的,就是种种不端的行为,那些神秘主义、假香料、幼稚的音乐。”将这种幼稚的音乐看作是魏尔伦的幼稚的音乐(musiques naves)有何不可;这些假香料说是和写《无词浪漫曲》(Romance sans paroles)的诗人的气味相同,有何不可;这种种神秘主义,说它就是写《罪恶的爱情》(Crimen amoris)和组成以后那本《智慧集》(Sagesse)的诗的神秘主义,又有何不可?

《地狱之夜》给人一种混乱和绝望的印象。是因为那许多互不连贯的句子和呼喊号叫。既有对真实的确认又有幻象虚影。要控制生命、生活的梦幻和由生存逃出的梦幻。还有撒旦冷笑的声音。但主导思想是:自幼即被加之于己的原罪的观念,这是全部罪恶(mal)的根源。所以说“地狱伤不到异教之人。”最后,承认失败,只有回到卑劣下流一途。“是火焰,火焰卷着罪人升腾而起。”

谵妄Ⅰ

疯狂的童贞女

下地狱的丈夫

这一节一直被看作是兰波与魏尔伦的关系的明证。几乎人们一致认为疯狂的童贞女是魏尔伦,下地狱的丈夫是兰波。安托万·阿达姆说可能这是错误。

吕弗最近的作品有力地指出上述看法没有说服力。他提出另一种意见。按这种意见,疯狂的童贞女是兰波(原文是premier Rimbaud)的灵魂,“屈从并且转向上帝”,现在“被解放了的、对灵魂来说成了下地狱的丈夫的兰波拖住了。”似乎吕弗的反对流行的解释的意见可以成为定论。疯狂的童贞女与地狱中的丈夫的冲突不过是趋向上帝与倾向罪恶两者的冲突。这种传统宗教精神的观念并不能把问题解释清楚。

回顾一下《马太福音》(第二十五章,一至十三节)关于聪明的童女与愚拙的童女的寓言。据安托万·阿达姆说兰波写这一节时一定是想到上述寓言的。疯狂的童贞女向上天的丈夫申诉,请他宽恕,她痛苦。这时地狱中的丈夫主题出现,这是在福音书中所没有的。她并不是离开了宴席的厅堂,而是成了地狱中的丈夫的奴隶。

安托万·阿达姆说福音书中的寓言仅仅是一个起点。写至此,兰波离开福音书,把地狱中的丈夫占有疯童贞女的思想加以发展。他赋予地狱中的丈夫一个强者的形象,这样的现实性使以前对之所作的阐释归于错误。他谈到他如同谈到撒旦会离弃他再去诱惑别的人。他为这样的思想而颤抖,因为他知道这个恶精灵就是他的刽子手,他就是那个无他他就不能生活的人。他谈到他仿佛他就在他身上,而不是好像他就是他。

安托万·阿达姆说:地狱中的丈夫和疯狂的童贞女事实上意味着兰波心中两个声音在说话,一是那懦弱、温和亲切的灵魂,另一个是只想反抗梦想那不可能、屈服于生活的奴役的那个孩子的灵魂。地狱中的丈夫在她眼中像一个有着神秘的娇弱的孩子。他要她追随他到世界之外去。他教他不要爱女人,蔑视像俗恶之人所说的那种爱情。因为他并不是恶精灵,而是善与恶的精灵。他梦想新的人类,他渴望罪恶一如渴求仁慈,渴望鄙劣一如渴求纯真。他既非恶,疯童贞女也非善。但是在期求和平和天真性的灵魂前面展开的是深渊。无底的深渊,即人称之为“彼岸”超越于人所以也是毁灭人的那个地方。

《谵妄》第一部分兰波何时写成无法确定(在布鲁塞尔打枪之前或以后,在六月伦敦,或在罗什一八七三年七月末)。似乎可以说《一季》中这一部分写于七月事件之前。

谵妄Ⅱ

言语炼金术

这一节系叙述兰波的诗史的,尽管晦涩,尽管一系列事件强烈冲击加之于诗人,我们仍然感到缺乏证据能让我们深入诗人的思想,让我们便于对之更好地理解。

第一段快速地将诗人引向危机的各个阶段。从摆脱当时诗的俗套惯例入手,并创造一个完全不受约束的世界。这第一个时期是与一八七〇年秋相吻合的。在这个时期,他写了《萨尔布吕肯的辉煌胜利》(L'éclatante victoire de Sarrebruck),《恺撒的暴怒》(Rages de Césars),《罪恶》(Le Mal),让人想到厄比纳尔彩图[29]的色彩粗重的形象(images d'épinal)。

继之,发明了母音的色彩。过去传记上,对诗人的早熟定在一八七〇年末几个星期(在他写出这首著名的十四行诗之前)。我们知道,这种观念真正的意义并不是在形而上学观念深度上的发现,而是企图创造一种语言,可以直接产生一种感性而完全不同于以前诗的语言、观念、情感。

《言语炼金术》就是这样酝酿起来的,而兰波为表现他的这种经验所提供的实例十分明确要在以后,即一八七二年的春季。他在这一节中所引的诗都是写于一八七二年五月的,或其后几个星期之间。正在此时,他彻底摧毁传统形式,在《言语炼金术》中选取例诗,选这个时期写的诗,那是十分正常的。

本节是对有关一件伟大丰功的叙说。兰波企图将诗从屈从于传统经验与理性之下解放出来。诗应是自由创造,为了使诗支配他,为使诗自成一体,他特别培育幻觉(hallucination)。所以在一处工厂见到一座清真寺,行在天空的四轮马车,沉没在湖底深处的厅堂。《米歇尔与克里斯蒂娜》(Michel et Christine)也是在这个时期写成,这首诗的题目本是斯克里布(Scribe)一部通俗喜剧的标题,在他精神中引起的是万马奔驰和入侵的形象。

这种诗的经验变成了一种思维和生活的模式。德拉阿伊留给我们他的朋友兰波在这个时期的生活状态,在《言语炼金术》中,那形象兰波也有自我描写,就像一个梦游人在城中游荡,在污秽的小巷中徘徊,一连几天沉默无言。他实行了“任何狂妄的诡辩”。

但兰波在他写《言语炼金术》时期,严格地弃绝从一八七一年以来他长时间所从事的幻觉活动。“与我有关。我的种种疯狂中一种疯狂的故事。”从第一行诗就这样宣告。而全诗最后是:“这一切都过去了,完了。今天,我知道我要向美致敬。”这就是说,他不再求助于疯狂和神秘主义,以便得到自己可以生活于其中的世界,而人世的力与美于他已足够了。

据皮埃尔·珀蒂菲兹(Pierre Petitfils)在《兰波研究》第二期上发表文章指出,兰波写《言语炼金术》时所引各诗并不在手头,故与上述诗作有出入,但基本不差。在安托万·阿达姆一九七二年版七星丛书全集本中列为《新诗与歌》(Vers nouveaux et chansons)一组,置于《地狱一季》之前,内共收入诗十五首。

本篇中提到的歌舞剧标题,即与《米歇尔与克里斯蒂娜》有关。

其中讲到“将军”(général),这是让注释家为难的问题,据现存《言语炼金术》另一份草稿,“将军”就是上一段的“火之神太阳”,因此,这一段的言语可视为强烈阳光照射下产生的意象。

下一段:… qui est du noir(是黑黑的),发表时被改成“是乌黑的蓝色”。

本篇最后一句,加注说明,据《言语炼金术》草稿可辨字迹:

“这一切渐渐都已过去。

“我现在憎恨那许多神秘的狂热和风格的诡谵怪异。

“现在我可以说艺术是一种愚蠢。

“……我们的伟大诗人(……)也十分容易:艺术是一种愚蠢。

“向善(la bonté)致敬。”

不可能

《一季》这一部分,与前相比不那么动人,但至少对于兰波的精神戏剧投上一线光明,有助于了解生存(vie)问题是怎样向他提出来的。他从蔑视(le mépris)开始,他自觉在被惩罚之列。继之他理解到东方是他的真正的家园之所在。但逃避西方全部要求(exigences)和诱惑(tentations)却非易事。

尽管人们推想他对于东方哲学做过何等研究,无论如何不能断定他对此已经“入门”,受过与鬼神相通的魔法(Kabbale)的训练或读过东方经典。他所说是初始的永恒的智慧,只是指对于生活的一种观念,即拒绝妄动、宁静、坚忍的生活。要鄙弃西方的思想方式与生活也并不必是一个与鬼神相通的魔法的“入门者”和深知此魔法的人。

《一季》中这一节写作时间不能确定。但可以肯定是与后一节《闪光》同时写成。

闪光

在《不可能》所表现的黑暗之中,出现了一线闪光,一切都是徒劳,至少劳动,由科学指引的劳动,给生活带来一种意义。这是今天人人都这么说的。接着,失望出现。劳动进展太缓慢,过于艰苦沉重。逃避到梦幻中去,反抗,怀念童年的神秘主义,于是一切又告失败。通向幸福之路是不存在的。

清晨

《一季》描画中的历程走到这一阶段,到了“清晨”,表现放荡者面临一个光明的前景。兰波问为什么他竟沉溺在绝望的混沌之中。他从地狱中走出。一个新世界将出现。他在这个新世界中将有他的一席之地。这将是“圣诞”,是荒漠与烦扰的终点。人类将从暴君、迷信之中解放出来,投向劳动和智慧。各族人民在前进,天空也在歌唱。奴隶也不再诅咒生活了。

但要当心。这一切仅仅是期望,是远景。现实没有变化。沙漠、黑夜依旧。兰波眼睛看着天上的星也是枉然。朝拜耶稣诞生的三博士(les Mages)没有动静,三博士是人的心、灵魂、思想。圣诞是伟大的希望,但何时才能实现?

永别

兰波从绝望处境中逃脱出来了。但这并不是为了委身于他过去所醉心的虚幻(fantasmagories)。那是他曾在天空看到“一望无际的海滩上空布满洁白如雪欢欣鼓舞的国度”。他在他精神之中创造了“应有尽有的节日,应有尽有的胜利,应有尽有的戏剧”。他还试图发明“新的花卉,新的星辰,新的肉体,新的语言”。现在这一切都已告结束。他必须把他的想象和他的记忆深深埋葬。

他才十九岁,就已进入他的秋季,而秋季对于他来说想到的是伦敦沾染着火与污秽的天空下的沉沉的雾。但是他也并不对太阳有惋惜之情,因为他意识到他已经介入“寻找神圣之光”,他找到了力量。

他自认为是占星术士或者天使,于是他回归土地,他曾经自以为已与道义无涉,现在他却应该去寻索一种责任。他曾经生活在虚幻的世界,今后他要紧紧贴近那坎坷不平的现实。他又成了一个农人。

他是孤独一人而且是强的。没有友谊之手伸向他。他也没有那种需要。他克服了心的种种弱点,对乞丐,对死亡之友,对各类发育不全的落伍者他都心不软不动情,他知道那自古即有的爱情的秘密。他从他的仁慈之心中摆脱出来,仁慈之心对于他也许不过是死亡的姐妹,即毁灭。

宗教的企图,是什么也没有余留了。“赞美诗,一句也不要:走一步是一步。”他叫道。能掌握自己的自主的人不应是彼岸的致命的力量渗入己身。战斗已经结束了,脸上的血迹已经干了。

黎明升起。他准备动身上路。他将到远方去。“我们将走进辉煌灿烂的都城”,他这样写道,如同他已深知他立即就要准备前去进行伟大的行程。

注释:

[1]原诗无题,标题是五个星号。全诗写成后,再写此篇,置于全诗之首,作为序诗。

[2]乐器的失音走调。

[3]施瓦本平原,德国南部符腾堡与巴伐利亚间地区;索利姆,即耶路撒冷。此处所述施瓦本、拜占庭、索利姆,指十字军东征所经途程。

[4]即数量、数学的数。

[5]圣灵(Esprit),另一意为精神。

[6]即今法国布列塔尼地区,七世纪以前,称阿尔摩里克。

[7]为亡灵祈祷的拉丁经文首句,引之以示对宗教信念的嘲弄。

[8]兰波一八七三年五月在一封信中称他正在写“散文体的小故事”,题作《异教之书》(Livre paen)或《黑人之书》(Livre nègre),一般认为此即《地狱一季》最初的题目。此处译为黑奴以与下文“黑人”(假黑人)有所区别。一八九〇年二月二十五日兰波一封信中说到“所谓文明国家的白种黑人”,即此处所说商人、法官、将军、帝王之类。

[9]含是挪亚的三个儿子之一。大洪水后,挪亚种植葡萄园,“他喝了园中的酒便醉了,在帐棚里赤着身子。迦南的父亲含,看见他父亲赤身,就到外边告诉他两个弟兄……”因此迦南受到咒诅,被咒为人奴。见《圣经·旧约·创世记》第九章。

[10]有研究者认为这一句与魏尔伦《平行集》中一首题作《月》的十行诗中一句相同。其间关系无法确证。

[11]宗教裁判所用火烧死持异端者。闻到焦臭气息,即表示有异端在。

[12]据说在兰波故乡一带,称魔鬼为费尔迪南。

[13]《圣经·新约·约翰福音》对耶稣有类似的记述。

[14]有注释家说这是指潜入水中寻出指环那种熟知的游戏;又有人说指日耳曼神话尼勃龙根事。

[15]萨克森在德国东部地区,旧省;今包括莱比锡区、德累斯顿区和卡尔-马克思城区。城堡、萨克森、柳林,传说故事中的美丽景物。

[16]言语(Verbe),古义为言、语言,基督教神学称之为“圣言”,甚至说言先于世界即有(《圣经·新约·约翰福音》第一句:“太初有道”)。本篇所述,有关一种新的诗学观念。参阅后附兰波致伊藏巴尔、德莫尼两封书信。

[17]兰波有著名的十四行诗《母音》(1871)。

[18]埃斯佩里德(一译赫斯珀里得斯),希腊神话中金苹果生长之地。

[19]灵薄狱(limbes):处在地狱边缘,未受洗礼的儿童死去,灵魂即到灵薄狱,等待上升天界。

[20]指火之神太阳。

[21]琉璃苣,据说中世纪以之为医治肺病的良药。

[22]在耶路撒冷城下流过的河流。据《圣经》记载,最后审判的号角将在塞德隆河谷吹响。

[23]拉丁文:(太阳)东升,新生,指引。

[24]西梅里(Cimmérie):冥界。

[25]彩虹(arc-en-ciel):在《圣经》中是上帝与下界立约的象征。

[26]拉丁文,意为“去晨祷,基督来临”。

[27]法国作家亨利·莫尼埃(1799—1877)小说中的人物:庸俗自负、大言不惭,一口教训人的词句,满脑袋的愚蠢观念。

[28]为理解《一季》的内容,史家注意布鲁塞尔事件,故特别注意诗究竟写于何时(具体的月份)。

[29]厄比纳尔(épinal),法国东部城市,孚日省省会。十八至十九世纪以彩图印刷闻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