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还真没见过活生生的耶稣呢。当我静静地坐在神父的办公室里,盯着那张以《最后的晚餐》为主题的油画时,我这样琢磨。耶稣是个出生在阿拉伯地区的犹太人,可为什么他在大部分绘画中的形象,都像是比吉斯乐队[1]中的一员呢?

不过,倒也没时间去深入思考这个问题了,加百列牧师已经走进了办公室。这位胡子拉碴、目光逼人、眉头深锁的老先生,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他肯定在哪儿放牧小绵羊已经超过三十年了吧。

这家伙也不向我礼节性地问候一下,劈头盖脸就来了一句:“玛丽亚,你爱他吗?”

“唔……这个……我当然爱耶稣啦,他可是个很了不起的男人呢!”因为搞不清加百列问这个问题的目的,我只得慌慌张张、结结巴巴地敷衍道。

“哎,我指的不是耶稣,是那个男人——你要跟他一起,在我的教堂里结婚,不是吗?”

“噢。”

没办法,加百列牧师总喜欢问些冒失的问题。住在我们这个小小的马伦特镇上的大部分人都把他的冒失言语、胡乱提问视作神职人员对教众的关心。我的观点和大部分人不同,因为我觉得,他不过是出于自己的好奇心,跟他所从事的职业根本没有关系。而且,稍微观察一下就能够发现,这点应该是毫无疑问的。真奇怪,大家为什么那么轻易地被他蒙蔽了呢?

“是的,”我回答道,“当然啦,我爱他。”

我的思文,实话实说,他确实是个值得我去深爱的男人——一个温柔的男人,一个能够令我拥有安全感的男人。不仅如此,很难得的是,他还不是一个跟女士在一起时会随时随地、千方百计找机会抱怨对方总在计算BMI指数[2]的男人。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不会背着我跟漂亮的空姐们偷情。要知道,我的前任男友马克正是这么做的。

对马克这种人,最好是一脚把他踹到地狱的烈火之中,由那些具有杰出创造力和想象力的恶魔来负责料理。

“玛丽亚,坐下吧。”加百列一边客气地向我做出邀请的手势,一边将他那把扶手椅推到办公桌对面的访客区。

恭敬不如从命,我舒舒服服地陷进那把七十年代风格的深色皮椅中,加百列则直接坐到了他的办公桌上。这就导致我必须仰起头来才能和他视线相接地对话。我马上发现他绝对是有意选择这个角度坐下的,显然,这位牧师十分喜欢这种居高临下、一览无余的感觉。

“你想在教堂里结婚吗?”加百列又问了一遍。

不啊,我其实特别愿意在鸡棚里结婚呢!我可真想甩出这样一句气话给他听,但我却用最最温柔的语气答道:“嗯,是的,我希望就此事和您商量一下。”

“别客套了。对于这件事,我只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玛丽亚。”

“您请。”

“你怎么会想到要在教堂里结婚呢?”

真实的回答其实是这样的:因为再没有比在公证处举行婚礼更无聊、更不浪漫的了。而且,自打小时候开始,我便梦想着有朝一日要穿上一袭白纱,认认真真地举办一场教堂婚礼——这梦想自始至终从未改变。当然,我脑子里也十分清楚:这梦想实在是俗气得无以复加,不过话又说回来,都是要结婚的人了,哪里还有什么脑子啊!

的确,以上这些都是随性所想,当真开口说出来,显然也不太符合我这端庄淑女的身份。于是,我努力挤出了一个灿烂的微笑,结结巴巴地答道:“我,呃……这对我而言,是一种热切的渴望……渴望在教堂里……在上帝的面前,在……”

“玛丽亚,我几乎从来没见你来教堂参加过礼拜。”加百列很尖锐地打断了我的话。

“我我我……我的工作很忙。”

“每周的第七天,作为一个基督徒,是应该休息的日子。”

我第七天确实休息。不仅如此,第六天也休息。有时,我甚至绞尽脑汁、不择手段地请病假,只为了在五个工作日中的第一天,能够认真回味前两个休息日里忠实、虔诚的休息态度……不过,我所指的“休息”和加百列脑袋里面所想的肯定不一样。

“早在二十年前,你就在我负责教授的神学课上公然质疑上帝。”加百列用陈年往事来提醒我。

这老男人或许是记起那段往事了。噢,他肯定还记得!那时我才十三岁,和酷酷的凯文是一对儿。在凯文的臂弯里躺着时,简直像是在天上飞,而且,我的第一次舌吻就献给了凯文。很可惜,这家伙可不只想要跟我舌吻,他还想把手伸到我的毛衣里,揉弄我那对刚刚隆起的乳房。我不肯让他这样做,因为我觉得来日方长。在那时候,我的想法极为简单明了: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事情,我和凯文都永远不会分开。那种事,我们可以一步一步慢慢来。

恰恰是我的拒绝,驱使他在放假前的一次聚会上把手伸进了另一个姑娘的毛衣里。如果只是这样,事后知道也就算了,但他还偏要在我的眼皮底下做。为了发泄对我的拒绝的不满,凯文要我看个一清二楚。

我的世界,霎时土崩瓦解。

说老实话,凯文揉搓乳房的手法,其实跟早起的面包师傅揉面团的动作差不多。即便这个动作有幸没有在我的身上进行,也无法令我破碎的心灵得到一丝安慰。无论比我大两岁的姐姐卡塔如何舌灿莲花,说凯文一点儿都配不上我,说他是个彻彻底底的混球,早该被抓去枪毙……也不能阻止我哭哭啼啼。

就是因为这件事,我才会泪眼迷蒙地跑到加百列那里质问他:“怎么会有这样的一个上帝,竟能容许‘失恋’这种伤碎人心的事情存在?哼,他肯定是假的!在这世间压根儿就没有上帝!”

“你还记得我当时是怎么回答你的吗?”加百列问我。

“您说:‘上帝允许失恋,因为他赋予了人类自由意志。’”我以略带歉意的口吻答道。

他是牧师,当然应该这么说。不过,我还记得,当时我同样认为如果真是自由意志起了作用,那么遇到这种情况,上帝就应该悄悄将凯文身上的自由意志收走。然而,他却没有做到。

“和你一样,我也拥有自由意志。”加百列显然懒得跟我多唠叨了,“我很快就要退休,离开牧师的位置。如果你对上帝的敬畏之心根本没办法说服我,我也没必要勉强去相信你。等我的继任者来了之后,跟他聊吧,只需再等六个月。”

“但我们现在就想结婚!怎么可能再等六个月?”

“你们要结婚是你们的事,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在教堂为你们主持婚礼可不是我这个牧师必须尽的义务。”加百列居然还反诘了一句,显然是故意刺激我。

我沉默不语,却在心里咕哝:教徒能不能痛揍牧师呢?也不知道上帝有没有相关规定……

“我不喜欢有人把我的教堂当成专门举办婚庆活动的场所。”加百列一边向我解释,一边用目光逼视着我。我很快就对自己刚才的想法感到后悔,怒气被隐隐约约的内疚感取代和冲散。

“这附近还有一座路德宗[3]的教堂,你应该知道的。”加百列提出了一个至少他认为颇具建设性的意见。

“我知道,但是……我不想在那座教堂里结婚。”

“为什么不想?”

“因为……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实话实说。其实实说也无所谓,加百列牧师对我显然已经没有什么好印象了。于是,我便稍微小声地回答道:“因为我的父母就是在这座教堂里结婚的。”

听到这番回答,加百列的表情竟突然变得温和起来,这倒真让人惊讶。“你已经三十好几了,父母离婚这件事总归是需要慢慢去面对的。你想在这里结婚,使他们多少获得些宽慰,是吗?”

“是的……就是这么回事。我就是这样想的,不然还会是什么?”我应付道。在父母离婚后,我接受了几十个小时的心理治疗,并不是直到痊愈,而是直到我付不起钱为止。(凭良心说,所有为人父母者都有责任在孩子出生时为他们准备好一个定期账户,万一他们不幸离婚了,这笔钱可以拿来给孩子请心理医生。)

“不过,在你父母曾经举办过婚礼的教堂里结婚,难道你不会觉得是种……忌讳吗?毕竟,之前两个人在这座教堂里缔结的婚约现在已经无效了。”加百列倒全无忌讳,又问深了一层。

稍稍犹豫片刻后,我故意使劲点了点头:“哎呀,糟糕,你不说,我都没想到。真不太吉利。”

听到我的回答后,他以一种完全可以理解又略微有些吃惊的表情盯着我。(他肯定信以为真了,觉得我之前不过是没想到这点,现在已经要改变主意,不打算在他的教堂里举办婚礼了。)几秒钟过后,加百列牧师的脸上重新填满了标准基督徒的慈爱、友善、道貌岸然。

“我明白了。”他开始自以为是地说起客套话来,“如果你们愿意,当然可以在这里举行婚礼,没有任何问题。”

这家伙真笨,我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当然,此时该说的话,我还是不会忘记的。

“噢,您真的答应了!哎……您,您可真是位天使啊,我亲爱的牧师先生!”

“唔,我就知道。”受骗了的加百列满脸苦笑地应道。

哈,他已经发觉我是故意布下圈套让他钻的。我该趁他发飙之前赶紧撤退。

“快点走吧,趁我还没改口,玛丽亚。走吧。”

我从皮椅上弹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门前。这时候,另一幅油画的内容碰巧映入我的眼帘——是关于耶稣复活的。看到画后,我脑中立刻蹦出一个念头:这幅画里的耶稣小子,看起来马上就要开唱那首《活着》[4]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