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这是个星期三,夏季刚过半。伊丽莎白·迪芒,三十二岁,伦敦一所大学的临时初级讲师。她妈妈说她梦想成真了,如果说梦想意味着你没有固定的工作,什么都贵得你不敢去做,而且还窝在十多年前学生时代租的那间公寓里,那她妈妈说得没错。这天,她去镇上的邮政总局办理护照申请表的预审手续,这是离她妈妈现在住的村子最近的小镇。

据说这项服务能让程序走得快些,从申请到领到新护照,可以让你节省一半的时间,只要你带上填好的表格、旧护照和新照片,在邮局经由专人审核后,再提交到护照办。

邮局的取号机吐了一张233号的票给她。人不多,除了那些要使用自助秤的人,队伍长得一直排到门外,每个人都怒气冲冲的。这个不实行取号制度。人是不多,但她拿到的号子离头顶的那块屏幕上显示的那几个亮晃晃的请准备的号码(156、157、158)还差得远,十二个柜台后面只有两个人在接待顾客,此刻被接待的想来应该是154和155号(她已经来了二十分钟,一直是这两位),有得等了,于是她索性出了邮局,穿过绿地,向伯纳德街上的二手书店走去。

等她十分钟后回到邮局,柜台后面提供服务的还是只有那两个人,但屏幕上显示的请准备的是284、285和286。

伊丽莎白按下机器上的按钮,又取了个号(365)。她在大厅中央的一体化环形公共座椅上坐下来,座椅里面有东西断了,她坐下去的时候,里面咣当一声,坐在她边上的那个人被腾空颠起一英寸,那人调整了一下姿势,座椅又咣当一声,伊丽莎白陷下去一英寸左右。

透过窗户,她看得到街对面那幢宏伟的市政大楼,那里曾经是镇邮局,现在是一排时尚品牌连锁店,香水、服装、化妆品。她又环顾了一下邮局大厅,坐在公共座椅上的人差不多就是她刚进门时坐在这里的那几个。她翻开手中的书,《美丽新世界》,第一章。这幢低矮的灰色建筑,只有三十四层高。主入口上方标注着中伦敦孵育与培养中心,在一块盾形徽章上,刻着世界国的格言:集体、身份、稳定。一小时四十五分钟后,她已经翻了大半本书,周围的人几乎还是原来的那些人。他们还在那里发着呆,间或座椅咣当一下,谁都没有和别人说话,谁都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唯一有变化的是向着自助秤迤逦前行的长蛇阵。偶尔有人走过去瞧瞧那些陈列在塑料展示柜里的纪念币。她坐在这个位置,能看到那是一套纪念莎士比亚诞辰抑或忌日的纪念币。一枚硬币上有个头盖骨的图案,那么大概就是忌日了。

伊丽莎白把注意力收回到书上,巧的是,眼前的这一页恰好引用了莎士比亚:“啊,美丽的新世界!”米兰达在宣告美好的可能性,就连噩梦都可以变成美好而高贵的东西。“啊,美丽的新世界!”这是一个挑战,这是一道命令。书看到一半,抬头瞥见这些纪念币,而恰好在此刻,莎士比亚被带进了书里。这真是太神奇了!她在自己座位上动了一下,不小心连累座椅又咣当一声,坐在边上的女人向上微微一颠,但那女人似乎并未察觉到这一动静,或者说并不在意。

坐在这样的共享座椅上,而彼此却如此不共融,真是滑稽。

然而,对此没有人能与她交换会心的眼神,更别说聊聊刚刚出现在她脑海里的关于书和纪念币的想法了。

总之,这种巧合在电视和书里才会有特殊的意义,但在现实生活中则毫无意义。他们会在莎士比亚诞辰的纪念币上刻什么呢?啊,美丽的新世界。这不错,这会有点像出生时的那种感觉,也许吧,如果有人能记得出生时是什么感觉的话。

屏幕显示334。

大约四十分钟后,伊丽莎白对柜台后面的男人说,你好。

他说,一年里的天数嘛。

她说,你说什么?

他说,365号呀。

她说,这一上午等下来,我一本书都快看完了,于是,我就想到,在这里摆些书,让人们可以边等边看书,那样好像也不错。你们有没有考虑过开办或者设立一个小型的图书馆?

他说,你这话说得真有趣,这里的大多数人根本不是来邮局办事的,自从图书馆关闭后,碰上下雨或者天气不好的时候,他们就会过来。

伊丽莎白回头看了看她刚刚坐过的地方,她腾出来的位置已经坐了一个很年轻的女人,正在哺乳。

他说,但不管怎样,谢谢你的建议,希望我们的回答能令你满意。

他准备按下旁边的按钮,召唤366号。

她说,别!

男人笑了起来,看样子是在开玩笑,肩膀上下抖动着,但他没有发出声音,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夸张地装笑,同时又有点像哮喘发作。也许你不可以在邮政总局的柜台后面放声大笑吧。

她说,我一星期才来这边一次,如果你就这样把我打发了,我下个星期就又得再来了。

男人瞥了一眼她的预审表格。

他说,反正你下星期很可能还得再过来,十有八九这一次通不过。

她说,呵呵,很有趣。

他说,我不是在开玩笑,你不能拿护照开玩笑。

他把她信封里的所有材料都倒在了柜台隔断靠近自己的那侧。

在我们开始审核之前,我得和你说清楚,如果我现在就开始,今天就审核你的预审表,你就得付9.75英镑,我的意思是今天就得付9.75英镑,如果审出什么问题来,你还是得付9.75英镑,即使因为审出这样那样的问题,我们没办法把材料提交上去,你还是得付这笔钱。

她说,好的。

他说,但是,话虽如此,如果检查出来有什么地方不对,你也付了9.75英镑——你必须付——然后你纠正了出错的地方,一个月内带着材料回来,只要你出示收据,你就不用再付9.75英镑;但是,如果你一个月后才来,或者没有带收据来,你就得再付9.75英镑,我们才会再向你提供预审服务。

她说,明白了。

他说,你确定今天就要走预审流程吗?

她说,嗯。

他说,你别这样含含糊糊咕哝一声,就说是,可以吗,拜托?

她说,嗯,是。

他说,今天通不过,你也得付钱,即使是这样?

她说,我现在开始希望它不要通过,我还有几本经典名著没读。

他说,觉得自己很幽默吗?要我给你一张投诉表吗?你可以边等边填。但如果这样的话,我得告诉你,你必须离开柜台,我要接待别的顾客,而且,因为马上就到点吃午饭了,接下来我就不能再接待你了,你得重新取个号,再接着等。

她说,我绝对没有投诉的想法。

男人看着她填好的表格。

他说,你真的姓迪芒[1]吗?

她说,嗯,我是说是的。

他说,名副其实,这点我们已经确认了。

她说,呃。

他说,开玩笑啦。

他的肩膀上下抖动着。

他说,你确定把你的教名拼写对了?

她说,是的。

他说,这不是正常的拼法,据我所知,正常的拼法是用z。[2]

她说,我的是s。

他说,还真是奇特。

她说,这是我的名字。

他说,一般来说,来自其他国家的人才会用这样的拼法,不是吗?

他翻了翻过期的护照,说,但这里确实说你是英国人啊。

她说,我是。

他说,这里也是这样拼的,也是s。

她说,这太令人惊讶了。

他说,不要挖苦人。

现在他在对比旧护照里的照片和伊丽莎白带过来的她在照相亭里拍的新照片。

他说,认得出来,算是吧。(肩膀。)这只是二十二岁到三十二岁的变化,等你十年后来这里申请新护照,再来看看那时候的差别。(肩膀。)

他在根据旧护照核对表格上填写的数字。

他说,要出去旅游吗?

她说,也许吧,先备着。

他说,想去哪里?

她说,很多地方吧。谁知道呢?世界,牡蛎,任你驰骋。[3]

他说,严重过敏,这几个字提都不要提。如果我今天下午死了,我知道该让他们找谁算账。

肩膀,上下抖动。

然后,他把照相亭里拍的照片放下来,摆在面前,嘴角一歪,摇了摇头。

她说,怎么了?

他说,不,我想这应该没问题,头发,头发得完全撩开,不能碰到眼睛。

她说,是没碰到眼睛啊,它离我的眼睛远着呢。

他说,也不能在脸边上。

她说,它在我脑袋上,它就长在那里,而我的脸连着脑袋。

他说,俏皮话,一点都没用,规定就是规定,规定能让你最终拿到护照,有了护照,你才能离开这个岛去其他地方。换句话说,也能让你哪里都去不了。

她说,对,谢谢。

他说,我觉得没问题了。

她说,好。

他说,等等,等一下,等一。

他站起来,在隔断后面窝下身去,起身的时候拿出一个纸板箱,里面装着各种剪刀、橡皮、订书机、回形针和一卷皮尺。他拿起皮尺,拉开头上的几厘米,把皮尺贴在那张照相亭相纸上伊丽莎白的其中一个头像上。

他说,对了。

她说,对了?

他说,我就知道,24毫米,就跟我想的一样。

她说,好啊。

他说,这可不好,恐怕一点都不好,你的脸尺寸不对。

她说,我的脸怎么可能尺寸不对?

他说,你没有按要求把脸对准面部框,这说的是如果你用的照相亭有护照标准提示功能的话,当然,也有可能你用的照相亭根本没有护照标准提示功能。不管怎样,恐怕都行不通了。

她说,那么我的脸应该是多大?

他说,提交的照片上正确的面部尺寸,是介于29毫米到34毫米之间。你的小了5毫米。

她说,为什么我的脸必须是一个特定的尺寸?

他说,因为就是这样规定的。

她说,是为了配合面部识别系统吗?

听到这话,男人总算正眼看她了。

他说,很显然,你这表格不合规定,我没法处理。

他从右边的一摞文件里抽出一张纸。

你应该去快照快照[4],那里会按要求给你拍照的。你打算去哪里?他边说边拿着一个金属印章对准纸上的一个小圈盖了下去。

她说,嗯,哪儿都不去,直到我领到新护照。

他指着盖了章的圆圈旁边一个没盖章的圈。

请你在这个日期起的一个月内带着它再来办预审手续,如果到时候材料都没问题的话,你就不需要再付9.75英镑了。你刚刚说你想去哪里?

她说,我没说。

他说,如果我在这个框里写你的脑袋有问题,我希望你不要误解。

他的肩膀没有抖动。他在其他两个字旁边的方框里写下了这几个字:头部尺寸错误。

她说,如果这是电视剧,你知道现在会发生什么吗?

他说,基本上都是垃圾,电视,我喜欢套装剧。

她说,我要说的是,在下一幕,你会死于牡蛎中毒,而我会被抓起来,被冤枉。

他说,暗示的力量。

她说,权力的暗示。

他说,哦,很聪明嘛。

她说,而且,照片上我的头尺寸不对,这个概念意味着我也许做过或者将要去做什么很不好的违法的事,而且,因为我问了你关于面部识别系统的问题,因为我刚好知道有这种技术,我问你护照办的人会不会用到这个,这就让我成了犯罪嫌疑人。而且,我们之间到目前为止发生的故事,在你的理解中会存在这样的观念:我可能会是个怪胎,因为我名字里的z成了s。

他说,你说什么?

她说,就像一个小孩骑着车过去,我是说,就像如果你看电影或电视剧,有个小孩骑着自行车过去,你看着孩子远去,尤其是从孩子身后的摄影角度看着这一幕,那么,就一定会有些可怕的事情发生,这一定会是你最后一次见到这个孩子,而且,对于这一危机,孩子自己还什么都不知道。就只是一个孩子骑着车去商店买东西?这是不可能的啦。又或者,有个男人或女人愉快地开着车,就只是在外面开着车,享受着这一刻,没什么别的事,尤其是把这一幕和有人在等着这个人回家这样的情节剪辑在一起,那他(她)几乎肯定会撞车死掉;或者,如果是女的,就会被绑架,沦为恐怖的性犯罪的牺牲品,或者人间蒸发。不论是哪种情况,他(她)几乎一定是开着车驶向末路的。

男人把预审收据折起来,连同表格、旧护照和不合格的照片一起塞进伊丽莎白交给他的信封里,然后把信封递回给隔断另一侧的她。她在他眼里看到了极度的沮丧,他看到她看到了,神色愈加阴沉。他打开抽屉,取出一块层压板,放在隔断的前端。

本柜关闭。

他说,这不是虚构小说,这是邮局。

伊丽莎白看着他穿过后面的双开式弹簧门。

她挤过自助队伍,出了这个非虚构的邮局。

她穿过绿地,向公交车站走去。

她要去莫廷斯疗养院看丹尼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