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荒原狼(诺贝尔文学奖作品)
- (德)赫尔曼·黑塞
- 12822字
- 2020-08-29 09:16:19
序
本书所叙内容是一个被我们称为“荒原狼”的人的自述。他获得这一雅号的原因就在于他多次自称“荒原狼”。其文稿是不是需要加序,我们暂且不论;不过,我认为,在其自述前略加几笔,以写下我对他的回忆则是必要的。我对他的事知之甚少;他过去的经历和出身对我而言是一片空白。不过,我对他的性格有着难以磨灭的印象,无论如何,我对他寄予无限的同情。
荒原狼快五十岁了。几年前的某一天,我在我姑母家与他相遇。当时,他提出想租一间带家具的房间。于是,他将我姑母家上面的小阁楼和阁楼旁边的小卧室租了下来。过了几天,他带着两只箱子、一大木箱书籍在我姑母家落户,而且一住就是十几个月。此人喜欢独来独往,相当好静。由于我们二人的卧室紧挨着,时而在楼梯上和走廊里相遇,因此我得以与其相识。这个人不善交际,性格孤僻,是我迄今所见的最不合群的人。
就如同他本人有时说的那样——他的确是一只荒原狼,而且是一头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陌生、野蛮且十分胆小的生物。由于他的秉性和命运的安排,他生活的孤独程度,他又怎样自觉地将这种孤独当作自己的命运,这一切我都是从他留下的自传中才得知的。不过,由于此前我和他有过小小的接触,并与之进行过简短的交谈,因此对此人略知一二。我发现,我由其自传中获得的印象和此前与其亲身接触时获得的印象基本是一样的。当然,后者要肤浅得多,片面得多。
荒原狼首次到我们家向我姑母租房子时,我碰巧也在场。当时是中午,饭桌上吃饭的碗碟还未清理,离我去办公室上班的时间还差半小时。在首次相遇时,他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是一种性格不统一的奇特印象,直到现在我还难以忘记。他拉了拉门铃就走进了玻璃门,我姑母在昏暗的过道里问他有何贵干。而这头荒原狼抬起头,头顶剪得短短的头发,然后翘起鼻子,神经质地到处闻着,一不说明来意,二不介绍自己,只是说:“噢,这里的味道很好。”随后,他微微一笑,于是我那好心肠的姑母也对他还以微微一笑。我当时却认为,用这种话向人问候致意有些滑稽,所以有点儿讨厌他。
他接着说:“啊,对了,您要出租的房间在哪里,我想看看。”
于是我们三人一起上楼,到了阁楼上,我才得以仔细地上下打量他一番。这人的个子不高,但其举手投足却像是一个大个子。他身着时髦、舒适的冬大衣,服饰大方得体,若是略加修整的话会更好。他的胡子刮得光光的,剪得短短的头发已经有些灰白。
最初,我讨厌他走路的姿势,那是一种步履蹒跚、犹豫迟疑的样子。这与其有棱角的脸型以及说话的声调和气派极不相称。后来我才注意到,而且也听说了,他身患疾病,因此行走相当困难。他带着奇怪的微笑察看着楼梯、墙壁、窗户以及楼梯间那个又旧又高的柜子。当时,我对于他那种奇怪的笑感到很不舒服。看样子,他颇为喜欢这儿的一切,同时又认为这些东西好像相当可笑。
总而言之,这个人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他似乎来自另一个陌生的世界,来自某一个异域之邦,他认为此地的一切都很漂亮,不过又有点儿可笑。我唯一可以给出的评价是,这个人相当客气,也相当友好。他干脆地当场表示要租我们的房间,同意我们提出的房租和早餐的费用。不过,我总是在他周围感受到一种陌生的、别扭的或者说敌视的气氛。
他将那间小阁楼和一间卧室租了下来,并请我姑母为其讲明取暖、用水等诸方面的条件以及房客注意事项。在此过程中,他友好地、专注地听着,一一表示同意,并且立刻预付了一部分房租。不过,此外,我发现他又似乎心事重重,做事三心二意,好像认为自己的举动十分可笑,因此完全不将其当一回事儿——似乎对他而言,租房子、和别人用德语交谈是一件稀奇的、新鲜的事儿,而其内心深处好像在思考着别的与此毫无联系的事情。这些就是我当时对他的印象。
初次见面,我就很喜欢他的脸;那脸上尽管表情陌生,我还是很喜欢——他的脸或许有些奇特,上面是一种悲伤与思索掺杂在一起的神情,充满思想、活力和睿智。他好像颇费了一番努力才让自己做到举止彬彬有礼、和善友好,不过,他的态度中肯定不含一丝傲慢的意思。与之相反,他的神态给人一种近乎恳求的印象,简直令人感动。关于这一点,我后面才找到原因,不过,当时我立刻就对他产生了一些好感。
他还未将两间房子看完,而且其他方面的交涉也没结束,而我的午休时间马上要结束了,我应该上班去了。于是我向他告辞,并请姑母继续接待他。晚上,当我下班回到家,姑母告诉我,这个陌生人租了房间,并且在两天后搬进来,他唯一的要求就是我们不要到警察局去申报户口。他给出的理由是——自己是一个病人,无法接受在警察局填写各种表格,站着等候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
如今,我还清楚地记得,我当时因为他的这一要求大吃一惊,我马上警告姑母,不要接受这个条件。在我看来,他怕警察这一点与其身上那种神秘的、陌生的东西恰恰吻合——他想消除别人的怀疑之心。我力劝姑母,不管怎样也不要答应陌生人的这种奇怪的要求,因为有时这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不过,说到这里,我才知道,我的姑母已经答应了满足其愿望,因为她完全被这个陌生人迷住了,加之她对房客一向以礼相待,态度亲切友好,如同一位慈母一般地对待他们。从前,某些房客就曾利用过她的这一特点。最初的几个星期,我们对新房客的态度还是相当不一致:我用挑剔的眼光看待他的一些毛病,而姑母则每次都热心地对其加以回护。
我始终认为,不申报户口一事不大对头。我认为,对于姑母而言,了解一下这位陌生人的情况,了解其身世和来意相当重要。果然,她已经了解了此人的一些情况,而那天中午,当我走后,他停留了很短的时间。他告诉她,他计划在城里住几个月,到这里的图书馆看一看,参观一下此地的古迹。原本,他只租这么短短数月,与我姑母的本意不相符。不过,我姑母还是被他那特别的举止所打动。总之,最终,姑母将房子租了出去,而我的反对则成了马后炮。
我问姑母:“他说这里味道很好的原因是什么?”
我的姑母有时对于猜测他人的心思颇有心得。她回答说:“我很了解这一点。我们这里整齐干净,生活和善规矩,这正是他喜欢的味道。你看他那神气,似乎他许久以来已经不习惯这种生活了,而他同时又渴望这种生活。”
我心想,那好吧,顺其自然吧。“不过,”我对姑母说,“倘若他已经不习惯这种整齐、规矩的生活,那该如何处理呢?倘若此人邋里邋遢,把什么都弄得乱七八糟,晚上喝得醉醺醺地回家,你怎么办?”
姑母哈哈笑了一声,说:“静观其变吧。”于是,我也就没有再发表看法。
实际上,我的担心纯粹是多余。这位房客尽管相当任性,生活又无规律可言,但他并不让人讨厌,也不影响我们的生活。直到现在,我们对他仍旧牵挂在心。然而,在心灵上,他却经常让姑母和我无法安宁。坦白地说,直到如今,我一想起他,内心就激动不已。我有时候会在睡梦中见到他,在我的心里,他开始变得可爱起来。就算是这样,只要想起他,想起有过他这样的一个人,我仍旧感到不安。
哈里·哈勒尔,是这个陌生人的名字。两天后,他的东西被一个车夫送来了。其中有一只皮箱相当漂亮,对此我印象深刻;还有一只大箱子,上头被纸条分成好多格儿,由此可见这只箱子的“足迹”已经遍及五大洲了——箱子上贴满了许多国家,甚至包括远隔重洋的许多国家的不同旅馆和运输公司的标签,而且那些标签已经褪色发黄了。
随后,他自己也来了,我慢慢地和这位奇人熟悉起来。最初的时候,我并未主动接近他。尽管一见面,我就对哈勒尔产生了兴趣,但在最初的数周里,我并未有过任何主动与其接触的行为,更没有与他谈话。当然,我必须得承认,我在最初就关注他,有时趁他不在还进了他的房间——当然,此举完全是出于好奇而搞的某种“间谍活动”。
我已经就荒原狼的外表进行了一些描写。此人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似乎他是一个重量级人物——非同寻常、才华横溢,智慧的光芒在其眉宇中闪耀。他的脸上总是带着异常柔顺的、感人的神色,这反映出其有趣且极为动人的内心世界,也反映了他生性柔弱,多愁善感的个性。每当人们与其交谈时,当他所谈的事情绝不落入常规俗套时,他那奇异的本性就会表现出来,顺理成章地讲起古怪的话来。此时,我们这些人就不得不甘拜下风。
相比其他人,他想的要多得多,一旦谈到精神思想方面的事情,就会表现得冷静、洞明,显示出一副深思熟虑、无所不知的样子。实话实说,这种气质仅能在那些真正才智出众而又不爱虚荣,锋芒内敛或者说不喜欢动辄颐指气使,不愿自以为是的人的身上才能看到。
我如今还清楚地记得,他生活在我们这里的最后一段时间留下的一句格言,这句格言并非用嘴说出的,而是借助于眼神流露出来的。当时,恰逢一位全欧洲有名的历史哲学家、文化批评家到礼堂做报告,荒原狼原本不想去听,还是我颇费了一番气力说动了他,两人共同去听了这个报告。我们并排坐在礼堂里。报告人登上讲台,演讲开始。这个人的身上有着卖弄风雅、装腔作势的痕迹,让那些将其视为某种预言家的听众大失所望。演讲开始时,他先说了几句对如此多的人出席讲座表示感谢的话,借以讨好听众。
此时,荒原狼看了我一眼,而于这一瞥之间,可以看出他对那些奉承话的批评,对报告人人格的批评。呵,对于我而言,这是令人无法忘却的、十分可怕的一瞥。可以说,这一瞥的意义简直可以著书一本!这一瞥不仅是对报告人进行批评,而且还用其看似温和实则极具致命的讽刺色彩置这位名人于死地。然而,这仅仅是这一瞥中最最微不足道的一点。这种眼光与其说是嘲讽的,不如说是悲伤的,甚至可以称之为悲伤至极;这一瞥暴露出其无法言说的失望之情。就某种程度而言,他坚信这种失望合情合理。
对于他来说,失望是一种习惯,是其内心世界的表现形式。这一瞥中包含的失望的光亮不仅将那个爱慕虚荣的报告人的人格照得无可遁形,而且还对当下的情景进行了深刻的讽刺:对群众予以嘲弄,使之失望扫兴,对演讲者那颇为傲慢的题目予以嘲弄;不,还不仅于此,可以说,荒原狼的这一瞥将我们的整个时代都看穿了,也看透了整个忙忙碌碌的生活,更看透了那些投机钻营、虚荣无知、自矜自负而又肤浅轻浮的人的精神世界的表面活动—啊,其内涵远非这些,这眼光还要深远得多,它不但指出了我们的时代、思想与文化是不完美的、毫无希望的,而且还正中全部人性的要害——这一瞥在短暂的一秒钟内极其雄辩地道出了一位思想家,或许是一位先知先觉者对尊严、对人类生活的意义的怀疑。
这眼光好像在说:“瞧,我们就是这样的傻瓜!瞧,人就是这个样子!”眨眼之间,不管是名誉声望、聪明才智、精神成果;还是追求尊严、人性的伟大与永恒;等等,均土崩瓦解,在瞬息之间成为一场把戏!
写到此时,我已经提前述及了后面的事情,而且与我原本的计划与意图相违背。总体上,我已经将哈勒尔此人的特点告知了读者;而我原本打算慢慢地叙述我们结识的过程,从而让读者了解其全貌。
既然我已经将其本质特点说了出来,那么,如今,就要继续讲述哈勒尔那神秘莫测的“异常性格”了。而再对我是怎样感觉并认识到这种异常性格和这种无限而可怕的孤独的原因及意义进行叙述,那就是多此一举了。在述说时,我尽量让自己退居幕后。我并不打算谈及自己的信仰,也不打算讲故事或进行心理分析,仅仅想将自己亲眼看见的事告诉大家,为大家与这位给我们留下荒原狼文稿的古怪人相识,并为认识其真正的面目贡献一分力量。
早在他一进我姑母家的玻璃门,如同鸟儿一样将脑袋伸出,对房子里的气味大加赞扬时,我就发现了他身上存在着一种极其特别的东西,我对此本能的反应是厌恶。我感觉到(当然,我姑母与我截然不同,她并非一个知识分子,但也与我有同感)此人有病,并认为他患有某种精神病,且在思想或性格方面有毛病。我是一个普通人,因此本能地要采取防范措施。随着时间的推移,同情取代了我对他的防范、抵御,看到这位一直感受着痛楚的人生活在无限的孤独之中,其心灵正在走向死亡,我就不由自主地对他产生了一种深切的同情。
在这段时间里,我越来越深刻地意识到,这位受苦者的病根儿并不在于他天性的缺陷,恰恰相反,其病根儿在于他巨大的才能与力量无法达到和谐统一。我意识到,哈勒尔是一位受苦的天才,用尼采的某些观点来看,他所承受的磨炼造就了其受苦的天才能力,可以让他始终承受着可怕的痛苦。
我也意识到,他悲观的基础并非对世界的鄙视,而是出于对自己的鄙视——他对各种机构、各式人物进行无情的鞭笞,给予尖锐的批评时,自己也身在其中,那批判的箭头一直首先对准自己,他首先要憎恨和否定的那个人就是自己……
写到这里,我想从心理学的角度补充说明几句。
我所了解的荒原狼的经历并不多,但我有相当充分的理由进行推测:他曾接受过慈爱而严格、虔诚的父母和老师的教育,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教育的基础就是“将学生的意志摧毁”。然而,这位学生由于坚韧、倔强、骄傲而有才气,因此,他的个性和意志并没能被摧毁掉。而这种教育让他学会了一件事——自我憎恨。终其一生,他将全部想象的天才、全部的思维能力都用以反对自己——反对这一无辜而高尚的对象。
无论采用何种方式,他都把自己当作其辛辣的讽刺、尖刻的批评、一切仇恨与恶意的首要对象;在这一点上,他是一个纯粹的基督徒,一个纯粹的殉道者。在周围人看来,他一直勇敢而严肃地想尽办法爱他们,公正地对待他们、保护他们,因为对他而言,其内心已经深植下“爱人”和自恨的种子。他用自己的一生告诉我们,无法自爱就无法爱人,憎恨自己就一定会憎恨他人,最后也会如同可恶的自私一样,让一个人变得极其孤独,陷入极度的悲观、绝望之中。
当然,现在并非叙述我的想法的时候,我应该介绍一下实际情况了。
我借助于“间谍活动”以及姑母的介绍,了解了哈勒尔的一些初步情况,这些情况与其生活方式息息相关。很快,我就发现,他喜欢思考,喜欢读书,没有实际的工作。早上,他在床上睡懒觉,经常到中午才起床,随后就穿着睡衣走出卧室,来到客厅。原本客厅相当大而舒适,有两扇窗户;结果他搬进来没几天,客厅就完全变了样子,与其他房客住的时候截然不同了。客厅里的东西越来越多,堆得满满的。墙的四周挂上了许多图片,贴了许多素描;它们有的是从杂志上剪下来的,而且经常被更换。几张德国某小城的照片也被挂在客厅里,这些照片极具南方情调,很明显,它们是哈勒尔的家乡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一些水彩画挂在照片之间,我们后来才听说,这些画均出自哈勒尔之手。
另外,还有一张照片上是一位漂亮的少妇(或年轻姑娘)。有一段时间,墙上还曾挂过一张泰国菩萨像,后来,这一画像被米开朗基罗的《夜》的复制品所取代,再后来又被圣雄甘地的一张画像所取代。
书籍堆放得房间里到处都是,大书橱上、桌子上、精巧的旧式书桌上、长沙发上、椅子上以及地板上,堆满了书籍,许多书中还夹着书签,书签还经常更换。书籍之所以不断增多,是由于他除了从图书馆带回整包整包的书,还经常接到从邮局寄来的书。可以说,住在这种屋子里的人的唯一身份就是学者。此人烟抽得相当厉害,而这一点也与学者的特点相符合。他的房间里经常是烟雾缭绕,烟头和烟灰碟到处都是。
不过,屋子中相当大一部分书籍并非学术著作,而是不同时代、不同国家的文学作品。
有一段时间,一套18世纪末的作品在他经常躺着休息的长沙发上放着。这套书有厚厚的六大本,书名是《索菲氏梅默尔-萨克森游记》。我发现,他经常阅读《歌德全集》和《让·保罗全集》;此外还有诺瓦利斯、莱辛、雅各比和利希滕贝格的作品。写着字的卡片夹在几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里。
许多书籍和小册子被凌乱地摆放在那张略大一些的桌子上,它们中间还经常出现一束花,而花的旁边则摆着布满灰尘的画笔、颜料盒、烟灰碟,当然还有不同种类的饮料瓶子。有一只瓶子外面还套着草编的外壳——它是他经常到附近一家小店装意大利红葡萄酒的工具。有时,也可以发现屋里有勃艮第酒、玛拉加酒,还有一个装着樱桃酒的大腹瓶。没过几天,我发现这瓶酒就差不多被喝完了,只剩下一点儿,而他会把酒瓶放到角落里,从此不再喝,结果酒瓶上就会蒙上一层厚厚的灰尘。
我并不打算为自己的“间谍行为”进行辩护,而且,我也坦诚地承认,在最开始的时候,我对这位喜欢读书思考又浪荡不羁的人的种种迹象颇感厌恶与怀疑。我除了是一个中产阶层的成员,同时还是一个循规蹈矩、生活极有规律的人,我习惯将日常具体事务和时间安排得妥妥帖帖。我一不喝酒,二不抽烟,所以我极其讨厌哈勒尔屋里的那些酒瓶。相比前面提到的那些凌乱的图画,这些让我更加厌恶。
这位陌生人不仅睡觉和工作毫无规律可言,甚至连吃饭、喝酒也是随心所欲,相当不正常。有时,他会数天窝在家里,除了早上喝点儿咖啡外不吃任何东西。我姑母发现,他偶尔只吃一根香蕉当作一顿饭。然而,过几天,他又会跑到高级饭馆或郊区的小酒馆大吃大喝。其健康状况看上去很糟糕,除了腿脚不便、上下楼梯颇为吃力外,似乎还有其他病状。有一次,他无意中提到,自己多年来吃不好、睡不好。我想,这其中主要的原因在于酗酒。后来,我有时陪他去饭馆吃饭,曾亲眼看见他毫无节制地向肚子里灌酒。不过,无论是我本人还是其他人,都没有见他真正醉过。
我永远也无法忘记最初与他接触的情景。原先,我们的关系如同公寓里比邻而居的房客一般淡漠。然而,那天晚上,我从店里回家,看见哈勒尔先生竟然坐在二楼通往三楼的楼梯转弯处。对此,我感到很惊讶。他坐在最上一级阶梯上,看到我要上楼,于是将身子向旁边挪了挪,以便让我通过。于是我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并且说我非常乐意陪他上去。
结果,当哈勒尔就那样看着我时,我意识到,自己将他从某种梦幻中唤醒了。他慢慢地露出漂亮而又凄苦的微笑,而我则因这种微笑而时常感到难过;接着,他请我在他身旁坐下。我向他表示感谢,并对他说,我从不在人家房门前的楼梯上坐着。
听到我的话,他笑得更厉害了,说:“啊,没错,没错,您说得对。不过请您等一会儿,我要让您看看我之所以在此稍事停留的原因。”
他用手指了指二楼某寡妇住房前的过道。楼梯、窗户和玻璃门之间镶嵌着木头地板,一个高高的红木柜子被靠墙安放着,柜子上面镀着锡,柜子前有两只矮小的花座,花座上放着两个大花盆,分别种着杜鹃和南洋杉。可以说,这两盆盆景非常漂亮,一直是干干净净、无可挑剔的,而在此之前我就注意到了这一点。
“您看,”哈勒尔接着说,“这小小的空间摆着南洋杉,清香扑鼻,走到此处,我经常停留一会儿,舍不得离开。您姑母家里也有一种香味,也十分干净整齐,不过无法与此处相比,这里一尘不染,擦洗得如此干净,看上去似乎在闪闪发光,让人舍不得用手去摸一下。我经常不由自主地深吸上一口此处的香味。您也闻了吗?那香味是地板蜡的香味、松节油的余味、红木的香味和冲洗过的树叶味混杂后散发出来的,它体现的是小康人家的干净、周到、精确、小事上的责任感和忠诚。我不清楚这家住的是何人,不过,在那玻璃门后面必定是一个小康人家的天堂,那里窗明几净,井井有条,谨小慎微,热心于习以为常的事情和应尽的义务。”
看我并未插嘴,于是,他又接着说:“您不要认为我在讽刺人!亲爱的先生,我一点儿也没想对小康人家规规矩矩、井井有条的习惯加以嘲笑。诚然,我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在这种摆着南洋杉的住宅里,或许我一天也无法忍受。尽管我是一头有些粗鲁的老荒原狼,不过我毕竟也是有母亲的人。我的母亲也是一个普通的妇女,她也喜欢种花扫地,尽力将房间、楼梯、家具、窗帘打理得干净整齐,让我们的家、我们的生活处于有条不紊的状态。我从这松节油的气味和南洋杉上想到我的母亲,我之所以会在这里坐一会儿,就是想看着这安静、整齐的小花园,看到直到如今还存在的此类东西,我心里很快活。”
他打算站起来,不过明显相当吃力,我伸手要搀扶他,他并没有拒绝。我仍旧保持沉默,然而,如同从前姑母经历过的那样,我无法抵御这位奇人身上具有的某种魔力。我们并排慢慢地走上楼梯,到了他的房门前。他拿出钥匙,相当友好地看了我一眼,说道:“您从店里回来?没错,我对做生意一窍不通。您知道,我这个人不通世事,和世人没任何往来。不过我相信,您也喜欢读书,您姑母曾对我说,您是高中毕业生,希腊文相当好。今天早上,我读到诺瓦利斯的一句话,我给您看看好吗?您必定会因此而感到高兴的。”
我被他拉进他的房间,随即闻到一股呛人的烟草味。他将一本书从一堆书里抽出来,在上面翻找着。
最终,他找到了一句,对我说:“没错,这句也相当好,您听听:‘人们理应为痛苦感到骄傲——无论何种痛苦均是我们达官贵人的回忆。’说得太好了!比尼采要早80年!不过这句话并非我要说的那句格言,您再等一会儿,——在这里,您听着:‘绝大多数人在学会游泳之前都不想游泳。’这话听上去是不是有点滑稽?当然,他们并不想游泳,他们生活在陆地上,而非水里。他们当然也不想思考,上帝造人是为让其生活而非让其思考!原因是谁思考,谁就会将思考当作头等大事,他或许可以在思考方面取得成就,他却将水陆之间的关系颠倒了,因此他最终有一天会将自己淹死。”
我被他的话吸引住了,因为我对此颇感兴趣,我在他那里停留了一会儿。从那之后,我们在楼梯或街上相遇时,也经常会聊几句。最初的时候,我总如同那次在南洋杉前那样,多少认为他在讽刺我。实际上并不是这样。他尊重我就如同尊重那棵南洋杉一样,他意识到自己相当孤独,坚信自己是在水中游泳、挣扎,并确信自己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所以,有时,一旦发现世人的某个相当平常的行为,例如我一贯准时去办公室,或者仆人、电车司机说了一句什么话,他都会因此兴奋好一阵子,而不带任何一点儿嘲弄人的意思。
最初的时候,我认为这种君子加浪子的情调,这种玩世不恭的性情真是太可笑、太过分了。不过后来,我更加清楚地看到,他从其真空的空间,从其荒原狼似的离群索居的角度出发,的确钦慕并热爱着我们这个小市民世界,他将这个世人的小天地当成某种稳定的生活,当成其无法达到的理想,当成和平而美好的故乡。
总之,以上种种境况都是他可望而不可即之处。我们的女仆是一个诚实的女性,而他每次见到她时,必会真诚地脱帽致敬;每当我姑母与其多谈几句,或者告诉他衣服应该补了,大衣扣子掉了时,他都专注而认真地倾听着,好像在做着巨大而无望的努力,企图借助一条缝隙钻入一个小小的和平世界,并在那里定居,纵然仅住一个小时也行。
早在在南洋杉前首次谈话时,他就称自己是荒原狼,我为此感到有些惊讶,内心感到有些不自在。这是些什么话啊?!不过后来听习惯了,我不但认为这个词很恰当,而且自己也开始在脑子里渐渐将其称为荒原狼了。而且,除了荒原狼,我还从未用其他名字称呼过他,直到今天,我也不清楚是否存在更适合他的性格特点的名字了。用一头因为迷路而来到我们城里,来到家畜群中的荒原狼来概括他的特性,真是再形象、恰当不过了。此人孤独而羞怯,粗野而豪放,急躁不安,思念家乡而又无家可归,这一切构成了他的全部特点。
一次,我得到了一个可以观察他的机会。那是在一次交响音乐会上,我没想到他正坐在我的附近。我可以看见他,而他无法看到我。音乐会首先演奏的曲目是亨德尔的曲子,音乐高雅而优美,荒原狼却任由自己沉浸在个人思想里,不但没在倾听音乐,而且并不注意周围的人。他冷漠地坐在那里,孤独而又拘谨,他那张冷静而充满忧虑的脸低垂在胸前。随后是弗里得曼·巴赫的一首短小的交响乐。此时,我异常惊讶地发现,刚演奏了几个节拍,他的脸上就露出一丝笑意,看得出,他完全被音乐陶醉了,他的样子十分安详、幸福,如同沉浸在美好的梦幻之中,这种状态持续了差不多10分钟,而我一味地看他,却将听音乐的目的忘记了。直到那首曲子演奏结束,他才苏醒过来,将身子坐直,摆出一副要站起来的姿势,好像打算离席而去;不过他还是坐着未动,直到乐曲结束。
最后一首曲子是雷格尔的变奏曲,这种音乐让很多人感觉冗长、沉闷。荒原狼在最初的时候还专注而兴奋地倾听着,后来他也不听了,将双手插在裤袋里,沉思起来,不过,这一次,他失去了刚才那种幸福、梦幻般的表情,反而显露出一种悲伤甚至生气的神色。他脸色发灰,心不在焉,看似十分冷漠,给人一种苍老、多病的感觉,从而显示其内心充满了不满。
音乐会散场后,我又在街上发现了他,我跟在他后面走着,他一副郁郁寡欢、疲惫不堪的样子。他用大衣将自己的身子包裹起来,向我们住的地方走去。经过一家老式小饭馆时,他停下来,迟疑地看了一下表,然后走了进去。我也一时冲动,跟着他走了进去。他选择了一张比较雅致的桌子坐下,很明显,他是这里的老顾客,老板娘和女堂倌对他表示热烈欢迎,我也打了一个招呼,坐到他身旁。
我们在那里坐了一个小时,在此期间,我喝了两杯矿泉水,而他先是要了半升红葡萄酒,后来又要了四分之一升。我对他说,我也听了音乐会,他却不接我的话。他看了看矿泉水瓶上的商标,问我是否想喝酒,他请客。我告诉他,我从不喝酒,他听了我的话,表现出无可奈何的表情,说:“呵,没错,您做得对。我也相当简朴地生活了很多年,节衣缩食地生活了很长的时间,而如今宝瓶星座高照,我可以说是酒不离口了,而宝瓶星座则成了阴暗的标记。”
我接过他的话头,与他开玩笑似地谈起这个比喻,暗示说,他显然十分熟悉星相学,我认为这真是一件让人难以置信的事情。他听了我的话,又用那种经常刺得我心痛的极其客气的语调说:“完全正确,但遗憾的是,我甚至连这门科学也无法相信。”
于是,我起身告辞,而他则直到深夜才回家。回来时,他的脚步和平时一样,而且也不是立刻上床睡觉(这是因为我住在他的隔壁,因此听得相当清楚),他点亮客厅里的灯,然后一个人坐了差不多一个小时。
还有一个晚上,我至今仍记忆深刻。那天,姑母外出了,我独自一人待在家里。大门上的铃响后,我打开了门,一位十分漂亮的年轻女子站在门外,声称找哈勒尔先生。我一看,原来是他房间照片上的那一位女子。我把他的房门指给她看,然后就回房了。她在上面待了一会儿,随后,我听到两人谈笑风生地一起走下楼梯,兴高采烈地出去了。这位隐居的单身汉竟然有一位情人,而且如此年轻、漂亮且时髦,我对此感到异常惊讶。我原本对他及其生活心存诸多推测,但如今我又认为这些推测没有任何把握了。然而,不到一个小时,他又独自一人回来了。他愁容满面地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上楼梯,然后,好像困在笼子里的狼一样在客厅里轻轻地来回踱步,而且走了数个小时。当晚,他房间里的灯一直亮着。
我对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一无所知,我仅想补充一点:后来,我也曾在街上看到过一次他与那个女人手挽手地走着,他给人的感觉是一脸幸福的样子,我再次惊讶地发现,他那张孤苦的脸有时也会表现得那么可爱、那么天真啊!我终于明白那个女人和我的姑母之所以对他如此同情和关心的原因了。不过,那天晚上,他回家时心情却异常悲伤、痛苦。我与他在门口相遇时,他的腋下夹着一瓶意大利葡萄酒。当晚,他在楼上那个荒凉的屋子里喝了半宿儿酒,而这种情况从前也有过几次。我真的替他难过,难过于他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竟然毫无慰藉,毫无希望,毫无抗争的能力!
总之,闲言少述。上述介绍足以说明,荒原狼过的是一种自杀式的生活,这根本不必多费笔墨加以描述。但我怀疑他在离开我们后,是否真的自杀了。当时,有一天,他结账后就不辞而别,离开了我们的城市。从那之后,他就杳无音讯,此后,他的几封信始终由我们保管着。他仅留下一份文稿,除此之外,别无他物。而这份稿子是他租住在我们这里时写成的,他还留下了几句话,委托我全权处理这部文稿。
我无法查证哈勒尔文稿中讲述的诸多经历的真实性。但我确信,这些事绝大部分是虚构的,此处的所谓虚构,并非随意杜撰,而是一种探索,一种想借助于看得见、摸得着的事件来描绘心灵深处经历过的内心活动的探索。哈勒尔作品中这些半梦幻式的内心活动,估计发生于他住在我们这儿的最后一段时间里。我确信,他描写的内心活动也是以其个人真实经历过的一段生活为原型的。
在那段时光里,我们的这位房客,无论外貌还是举动都是那么独特,他经常外出,有时彻夜不回家,相当长的时间内,他甚至连书也没有摸过。那时,我与他相遇的次数极少,其中有几次,我发现他很活泼,好像变年轻了,他甚至表现得兴高采烈。不过,从那之后没过多长时间,他的情绪又一落千丈,整天躺在床上,拒绝饮食;而在这时,他的情人又来看过他,二人发疯似的大吵了一顿,搅得四邻不安。次日,哈勒尔还就此事向我姑母表达了歉意。
我坚信,他并未自杀。他仍旧活着,生活在什么地方,生活在某幢楼里,还是每天拖着疲惫的脚步上下楼梯;还是在某个地方,他双眼无神地凝视着擦得锃亮的地板和被人精心打理的南洋杉;白天,他仍旧坐在图书馆里,晚上,他将时光消磨在酒馆,或者躺在租来的沙发上,在窗户后面倾听着世界和他人的生活;他还是孤独一人,浮荡于这个世界之外,不过他不会自杀——那残留的一点儿信仰告诫他——他一定要将这种苦难,心中邪恶的苦难,忍受到生命终结——他唯一的选择就是受苦而死。
我会经常想起他,我的生活并未因他的不存在而变得更轻松一些,我的性格中坚强快乐的一面也并未因为他而得以促进、开发。恰恰相反,我并不是他,我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我过着平淡的、循规蹈矩的生活,却又是极具保障的、充满义务的生活。因此,我和姑母可以心怀友好之情,平静地怀念他。相比我,我姑母更加了解他,但她却将她所知道的深埋在其善良的心里,并未向我透露一个字。
在此,我要就哈勒尔的自传说几句。在他的笔下,可以看到一些奇异的幻想,有的是病态的,有的是优美的,且具有丰富的思想内容。若我是偶然之间获得这些文稿,而我也不认识作者,那么,我必然会怒气冲冲地将书稿扔掉。但因为我认识哈勒尔,所以,我能看懂一些他写的这些东西,甚至可以说对他的想法表示赞同。若我仅将其自述看作某个可怜的、孤立的精神病患者的病态幻觉,那么,我就要考虑是不是应该将之公之于众。
在其中,我看到更多的是记录这个时代的东西,而我直到如今才明白,哈勒尔心灵上的疾病并非个别人的怪病——它是属于时代本身的弊病,是哈勒尔那个时代的人集体所患的精神病,染上这种毛病的绝不仅仅是那些软弱的、微不足道的人,尤其是那些坚强的、最聪明、最具天赋的人,反而成为首当其冲的受害者。
我认为,哈勒尔在写自传时多少以实际经历作为依据,它始终是一种尝试,一种想借助于直面非回避和美化的方法去疗愈时代痼疾的尝试,是将这种疾病当作描写对象的尝试。可以说,写作这样的自传,无异于一次地狱之行,作者时而感到惧怕,时而要勇敢地穿越混乱、阴暗的心灵世界,他要立志排除混乱,横穿地狱,与邪恶奋斗到底。
我从哈勒尔的一段话中获得启发,由此明白了这一点。一次,我们就所谓中世纪的种种残暴现象进行交谈后,他对我说:“此类暴行事实上并不残酷。中世纪的人会对我们今天的生活方式感到十分厌恶,会认为这种方式比残酷、可怕、野蛮还让人难以忍受!须知,每个时代,每种文化,每种习俗,每项传统无不有其独特的风格,都有温柔与严峻、甜美与残暴两个方面,都认为某些苦难是必然的现象,都不得不容忍着某些恶习。只有生活在两个时代交替之际,两种文化、两种宗教交错时期,生活才真正成为苦难,成为人间地狱。倘若一个古希腊人或古罗马人无奈地生活在中世纪,那么,他就会痛苦得憋闷而死;同样,一个野蛮人倘若生活在文明时代,此人也必定会窒息而亡。
“这样的时期在历史上都存在着,让整整一代人陷入截然不同的两个时代、两种生活方式之中,对于他们而言,任何天然之理,任何道德,任何安全感、清白感都已不复存在。当然,并非人人都会如此强烈地感受到这点。尼采这样的天才早在30年前就无奈地忍受着今天的痛苦——当时的他是那么孤单地独自承受着苦痛而无人理解;如今,这种苦痛成为数以千万计的人的苦痛。”
我在阅读哈勒尔的自传时,时常想起以上这段话。哈勒尔就是那种身处两种时代交替之季的人,他们无法获得安全感,深感自身不再清白无辜,其使命就是怀疑人生,不断地体验着“人生是不是还有意义”这个问题,并以此作为个人的痛苦和劫难。
在我看来,这或许正是其自传对我们大家带来的启发之处。因此,我决定将其公之于众。顺便提一句,我对这份自述一无袒护之心,二无指摘之意,全凭读者根据个人的良心对其进行褒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