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零年七月的一天,房前晒卷了叶的柳树上,知鸟聒噪地叫个不停:”知——了,知——了,”吵得丁瑞智心烦意乱。
媳妇儿万玲马上就要生小孩了,丁家离镇上很远,村子里没有通村客车,就连面包车也没有,请人用兜子(山区特有的一种供人乘坐的传统交通工具,用两根结实的长竹竿绑成担架,中间架以竹片编成的躺椅或用绳索结成的坐兜)抬着去镇医院,天黑路远,也来不及了。
丁瑞智左思右想,急得直跺脚,在堂屋里转来转去。他走到门口,倚着门框,从兜里掏出来一盒已经压瘪的”红宝花“的劣质香烟,从中抽出一根,把白色的过滤嘴含在口中,重新把烟盒放回兜里,顺手摸了摸,发现兜里没有火。
他嘴里叨着烟,从堂屋走进灶屋,从灶台上拿起一盒火柴,麻利的抽出火柴盒,右手拈了一根火柴,颤抖着在火柴盒上划了几下,左手掌弯成弧形,顺势挡住右手,防止火苗被风吹灭了。
丁瑞智把燃着的火柴凑近香烟,点上,嘴里吧嗒吧嗒的连吸两口,微弱的火苗把烟点燃了,他把左手从嘴边放下来,右手把未燃尽的半截火柴扔进了灶炕,右手夹着烟,又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一圈一圈的烟雾,重新回到堂屋门口。
丁瑞智倚着门框抽着烟,他不经意地抬头望了一眼天空,此时已是傍晚,天边渐渐有一些橙红色的彩霞,把深蓝色的天空映照得格外艳丽。
渐渐的,霞光的范围慢慢地缩小,颜色由深变浅,最后终于消失了。
此时,万玲躺在二楼的床上,肚子一阵一阵的疼痛,哼哼叽叽地呻吟着。
丁瑞智听到万玲的叫声,连忙掐灭烟,顺着胡梯(木制的楼梯)爬上二楼,走到床前,察看她的情形。
万玲左手手捂着肚子,右手冲丁瑞智摆了摆,她边摆手边吩咐道:“瑞智,你莫慌,我虽然发动了(羊水破了),但是离生(小孩)还有一段时间。“
”嗯,我刚抽了一根烟,心里似乎不那么慌了。“丁瑞智故作镇静道。
万玲强忍疼痛,脸色苍白,有气无力地说:”你先用大锅烧上开水,灌在开水瓶(暖瓶)里备用。”
”还有呢?“
“在大锅里放个平时蒸馒头用的大帘子,把最锋利的那把剪刀从竹筐里拿出来,清洗干净,再用白酒涂抹一下,放在帘子上蒸着,再添几根粗柴火,利用水蒸气给剪刀消消毒,等水烧开了,剪刀消毒也消好了。”
丁瑞智安抚道:“好的,媳妇儿,你莫着急。我会按照你的吩咐,把这些东西一样一样准备好的。”
万玲深深地吸一口气,接着说:“你再去洗脸架子上,找一个大一点儿的木盆,在竹筐里找几块干净的细纱布,在碗柜上拿瓶白酒,在木箱子里找几套小孩的衣服,再准备两盏罩子灯,把这些归拢到一起,然后去请么太婆来接生就可以了。”
丁瑞智点点头:“媳妇儿,你安心躺着,莫操这么多的心。我做完这些,就去请么太婆。”
不一会儿,丁瑞智到了么太婆的住处,他略显慌乱,说话也显得结结巴巴:“么太婆,我⋯我⋯我媳妇儿要生了,请您⋯请您,无论如何,都要去帮忙接生,我这人嘴笨,不会说客气话,一切拜托了,容日后再报答您。”
么太婆说:”生小孩儿是大事,你既然来请,我当然要去。你稍等,我准备准备。”
话音未落,她熟练地将一些简单的接生工具放进一个拴有帆布带的小木箱里,扣上盖子,她左手拎着小木箱这端,右手顺势把另一端的帆布带斜挎在肩上。
“智子,准备好了,我们走吧。”么太婆说完,跟在丁瑞智身后,往他家的方向走去。
不一会儿,裹着小脚、佝偻着背的么太婆,颤颤巍巍的来到丁瑞智的家门口。她一进门,放下小木箱,便跟着丁瑞智从胡梯上了二楼,她俯下身子看看万玲,关切地问道:“孙媳妇儿,听智子说你要生了?感觉怎么样?”
万玲紧锁双眉,强忍着疼痛,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么太婆,我还行,勉强能忍,就是一阵一阵的抽痛。”
丁瑞智在一旁焦急地问:“么太婆,估计小孩要什么时候才能出生?”
么太婆摸摸万玲的肚子,不紧不慢地说:“快了,估计要天黑关门以后吧。”
万玲催促道:“瑞智,别光顾站着说话了,赶紧去一楼,给么太婆泡杯热茶,再煮碗甜酒(米酒)让她老人家先垫补一口,不然等会儿一忙,就顾不上吃饭了。”
丁瑞智想了一下,点点头:“那干脆这样,我们三人都吃甜酒算了。你先躺一会儿,如果哪里不舒服,就喊一嗓子,我们在一楼听得见。”
说完,他和么太婆下楼,在堂屋里,他找来茶叶和开水瓶,又找了一个搪瓷杯,把茶叶倒进杯子里,冲上开水,给么太婆泡了一杯茶,招呼她老人家坐下。
给么太婆泡完茶,丁瑞智从堂屋走进灶屋,从水缸里舀了几瓢水,倒在锅里,往灶里添了一把柴火,等水烧成了”沸子水“(半开不开的水),他打了几个鸡蛋进去,又用锅铲从盆里挖了几块米酒,倒在锅里,继续煮。
不一会儿,甜酒煮好了,丁瑞智给么太婆盛了一菜碗(二大碗,比饭碗略大)米酒,外加两个荷包蛋,他抽了一双筷子,把碗筷递给她老人家,边递边说道:“么太婆,实在过意不去,我也不太会做饭,您先将就着吃一口。”
么太婆左手接过碗,右手接过甜酒:“智子,那我就不客气了。”
丁瑞智给万玲也盛了一大碗甜酒,只放了少部分碎甜酒(万玲爱吃碎甜酒),也加了两个荷包蛋。他把甜酒端上楼,放在一旁的抽屉上晾凉。
过了一会儿,丁瑞智扶着万玲慢慢坐起来,又在背后给她塞了一床被子和一个枕头,让万玲半坐半靠着,等她靠好,丁瑞智端起甜酒,尝了一口,不那么烫嘴了,他再次端起装了甜酒和荷包蛋的菜碗,递给万玲,并在碗下面垫了一块纸板,防止烫手。
丁瑞智随手拽了一把椅子,紧挨着床边坐下,看着万玲慢慢吃起来,饭是热的,加上天气炎热,不一会儿,万玲就吃得满头大汗。
等她吃完,丁瑞智递给她一把蒲扇,万玲接过扇子扇了起来,顿时觉得凉爽了许多。
丁瑞智拿着碗筷下到一楼,给自己也乘了一碗米酒,开始坐在桌边,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吃过晚饭,丁智给么太婆搬了一把椅子,又给她续上茶水并点上叶子烟(一种供吸用的焙干的烟叶,秭归民间对晒烟的俗称,又称为“土烟”或“旱烟”)。
丁瑞智自己也点了一根香烟,两人坐在外面的院坝里乘凉,吸烟、喝茶、聊天,丁瑞霭听到动静儿,也来了,三个人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半夜十一点,万玲再次喊疼。
么太婆说:“智子,看样子,你媳妇儿要生了,你赶快去,把之前准备好的东西,全部都拿过来,我们赶紧上楼。“
说完,么太婆倒水洗手,然后挎着工具箱,气喘吁吁的爬上二楼,来到万玲的床边。
她熟练的用手按摩挤压着万玲的肚皮,边用力边说:“孙媳妇儿,做深呼吸能缓解疼痛,你跟着我手的动作来,吸气,呼气,再吸气,再呼气。”
如此反复,慢慢地,一个小头终于裸露出来。
么太婆见状,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她乐呵呵地说:“你们两口子不用太紧张,是顺产。”
么太婆把手伸进万玲的下身,缓慢用力一拖、一拽,在么太婆和万玲两个人的共同努力下,小孩的身子随着头部,慢慢地从产道向外滑落。
么太婆一把没揪住,扑通一声,小孩掉在事先准备好的大木盆里,木盆里装着温水,么太熟练地将小孩从木盆里再次提起、倒立着,用空心掌轻拍小孩背部十几下,小孩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太好了,挺顺利的。恭喜你们,是个女娃。”么太婆嘴里说着,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停下来,她用事先准备好的那把锋利的剪刀,剪断脐带,又用纱布沾了白酒,把小孩肚脐轻轻擦拭干净,然后用另一块干净的纱布包好,她用手托住小女孩,搓洗掉全身的粘液,再用毛巾擦干,给小女孩儿穿好衣服。
忙完这些,么太婆抬头一看,墙上的旧钟显示,此时是零点四十五分。
么太婆把穿好的孩子放到万玲身旁,转身拍了拍丁瑞智的肩膀:“智子,你等会儿兑盆温热水,给万玲把全身擦洗一遍,再换身衣服,她刚生完小孩,因为刚才太用力,浑身都湿透了。”
万玲感激的望了一眼么太婆,又看向对丁瑞智:“瑞智,不用管我,先给么太婆煮几个荷包蛋,放点儿红糖,然后送么太婆回家,她老人家也累了半天了,要早点儿休息,我先歇会儿,你回来后再给我换衣服。”
丁瑞智送完么太婆回来,已是凌晨两点,他给万玲擦洗完身子,换完衣服,疲备不堪地躺下。
万玲问道:“瑞智,给姑娘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丁瑞智挠挠头,犹豫不决地说:“媳妇儿,按辈份来讲,姑娘是‘学’字辈的,一生下来便哇哇大哭,又是七月,天气特别燥热,要不叫丁学静?嗯,容我想想,静能生慧,干脆就叫丁学慧吧,你觉得怎么样?”
万玲竖起大拇指:“你是老三届的高中生,水平比我高,就依你取的名儿,叫丁学慧吧!明天一早,你去感谢一下么太婆,顺便请么太爷看个期,看看什么时候打喜(办满月酒)。时间不早了,你也睡吧,其他的事,明天再说。”
一夜再无话,丁瑞智昏昏沉沉地睡去。
万玲精疲力尽地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并无睡意。明亮的月光,透过亮瓦(一种比瓦片大些的透光瓦片,一般设置3列或者5列,一列3片,一般设置在正厅即堂屋上方)照射进来,洒落床前,由于隔了一层亮瓦,月光顿时变得柔和起来。
借着柔和的月光,万玲时不时的看看怀里的小女孩儿。初为人母,她的内心充满惊喜和不安,既怕压着姑娘,又担心小家伙饿着。
第二天吃过早饭,丁瑞智提着两瓶白酒、一斤红糖、一斤白糖、二十个鸡蛋、两斤挂面,来到么太婆住处,他放下东西,开心地说:“么太婆,大恩不言谢,这点儿东西略表心意,您一定要收下!”
么太婆心情愉悦:“智子,跟我还客气什子(什么)?好,好,好,难得你们两口子(夫妻)一片心意,那我就不再推辞了。”
丁瑞智憨厚的笑笑:“么太婆,我这次来,除了感谢您,还有一事相求。我想请么太爷,帮我们看个期,选个黄道吉日,好给我们那刚出生的姑娘打喜(办满月酒)。”
说完,他给么太爷装了一根烟。
么太爷接过烟,往耳朵上一卡,找来眼镜、书、笔和本子,边坐下边说:“智子,快来,你也坐下,报一下你和万玲的出生年月,我帮你们算一算⋯⋯”
么太爷掐了掐手指,又翻了翻书,将一些重点内容,记在本子上,左推右算。
半晌,么太爷在本子上写下了一个日期,递给丁瑞智。他连忙起身,再次道谢。
丁瑞智回来后,万玲问道:“瑞智,么太爷怎么说,几时打喜?”
丁瑞智兴高采烈地说:“媳妇儿,么太爷帮我们定的期,是阳历八月八号。”
万玲虚弱地点点头:“瑞智,么太爷能写会算,就依他老人家定的期打喜,你抽时间准备准备吧!”